@13 沒病
艾明理如常地回到療養院上班。
她認為已經對翁仲龍仁至義盡,沒有任何過錯。
自己足足照顧了昏迷的翁仲龍半年,後來就算交上新男友亦沒有放棄照顧。直至與新男友開始談婚論嫁,為了讓親家安心才把他託付給社福機構。在療養院裡也沒有把他當外人,多次給予他違規的優待,並設法讓他回到大學。
即使對他有所虧欠,但已經補償得夠多了,不可能更進一步。
深夜,值勤室裡的艾明理專注地反覆嘗試說服自己,卻突然有一位院友按了呼叫鈴。
「三零九房,誰去?」橫躺在沙發上的領班問。
「我……」艾明理很清楚那是翁仲龍的房號,也大致猜到他為甚麼要按鈴,所以,「我去上個廁所。」,所以她選擇逃避,在想出兩全其美的對策之前,她並不打算與翁仲龍見面。
其他護理師也是各種推搪,最後,領班只好點名了一個人緣較差、臨時被抓來代班的護理師負責跑這一趟。畢竟復歸療養院沒有接收重癥患者,院友的情緒頗為穩定,健康狀況亦大致良好,大夜班的護理師們難免會比較鬆懈。
相安無事地來到清晨四時五十分,「準備開工了喔!」,領班提醒護理師們停止摸魚,準備重回工作崗位,前去恢復各個設施的運作。艾明理仍未想出一個堪用的方案,在領班催促下毅然地放棄了埋頭苦思。
她決定先向那個代班護理師問問翁仲龍的現況以尋找靈感,然而,左顧右盼了好一會仍然找不到那人,眼看大家將要離開值勤室了,便慌忙地問:「剛才去了三零九的那位同事,在嗎?」
「好像不在?」「會不會是上廁所?」「溜出去摸魚了?」「她有回來過嗎?」護理師們不以為意地議論著。
「沒聽電話。」領班果斷地撥打電話卻遲遲沒人接聽,便直接轉頭下達指示:「三樓的同事先去一趟三零九,問問院友她有沒有去過、在那邊待了多久。」
「我也一起去。」艾明理的心中有股不祥預感,所以主動加入了尋人小組。
五名護理師一同乘坐升降機來到三樓,在走往三零九號房的途中,遠處的一扇房門突然打開,失蹤的代班護理師衣衫襤褸地衝了出來。
「救命!救命!」
「別想跑!你是屬於我的!」近乎全裸的翁仲龍從後趕上,先把驚慌的她撲倒在地上,再粗暴地扯開她的制服。
「住手!」護理師們隨即一擁而上,先是對翁仲龍拳打腳踢,繼而在混亂中救出代班護理師,最後以擒拿術施予壓制。
唯獨艾明理錯愕地呆站在原位,她不相信翁仲龍竟然會犯下如此暴行,霎時未能作出反應。
轉眼間,警察便已抵達案發現場,把被揍得渾身淤青的翁仲龍押走。另有幾名警官留下來,向艾明理等人問:「你們都是目擊證人?我們想確認一下,嫌犯是不是異群的重癥患者?」
「不是!」「他幾乎沒病!從來沒人聽過他聊異世界!」「他申請出院只差一點就通過了!」「對!他一定是因為申請沒過而懷恨在心!所以對護理師出手!」護理師們的證詞不僅片面還帶有惡意,希望阻止翁仲龍利用精神病搏取減刑。
然而,艾明理知道真相並非她們描述的那樣。不僅是出院延期,前女友已婚和拒絕復合才是致命打擊,他在深夜按鈴必定是為了找前女友,沒想到對方竟然不赴約,便遷怒到倒楣的代班護理師上;也可能是早有預謀要性侵前女友,卻因異世界癥候群及光線不足的影響,導致認錯了人;而且他已經不是輕癥患者,因為當初沒有好好吃藥,近期還每天閱讀色情漫畫,就算急速惡化成重癥也不足為奇——
艾明理本打算說出真相為翁仲龍澄清,卻由此意識這場悲劇完全是因自己而起,霎時不知所措。
「那有誰自願去警局落口供嗎?」警官掃視身前的護理師們,發現艾明理神色有異,隨即指著她說:「站在最後面的那位——你臉色很差喔,受驚過度就快去休息,別硬撐。」
「我、我……」艾明理一度以為自己要被帶回去落口供,驚慌得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
「對啊,你趕快回家吧。」「我們去就好。」其他護理師也誤會了艾明理深陷恐慌的真正原因,貼心地讓她先行下班。
心虛的艾明理默然地點點頭,利用了他人的善意順利逃離現場。
熬完通宵又經歷了這麼一場災難,她的身心已經非常疲倦,卻完全沒有半點睡意。因此,回到家中的她並沒有休息,而是同時使用電視、電腦、手機,在不同的媒介上搜尋這起案件的報導與評論。
『夜勤病棟!異群患者性侵護士!』『有沒有護理師是高危職業的八卦?』『這些植物人根本不應該醒來!』『養著他們就是浪費公帑!』『宅男又犯罪!』異世界癥候群和風化案都是流量的保證,不消一會便傳遍了整個臺灣。這些針對翁仲龍的惡意令艾明理深感愧疚,她卻著魔似地持續搜尋、持續折磨自身。
艾明理開始懷疑,自己為何積極協助翁仲龍申請出院和復讀大學?為何對他提供了多種有礙康復的違規優待?為何對他的病情惡化視而不見、知情不報?是念在昔日的交情嗎?是為了補償當年的無情嗎?還是只求逃避,企圖盡快把他趕出視線範圍?
此時,鈴聲響起,是丈夫打來的電話。
「明理,聽說你工作的院舍出事了?你還好嗎?」正在通勤的他看見網路上的消息,便趕緊透過電話聯繫艾明理。
「我、我沒事……已經回家了……」
「所以這事沒有影響到你、跟你沒關係喔?」
「我……這件事跟我沒有……」艾明理深知自己就是罪魁禍首,無法違背良心地謊稱此事與自己無關。
「哦!沒事就好!那吃完東西就早點休息吧!」因為丈夫正在乘坐捷運,訊號不良加上車廂內的各種噪音,所以未能聽出艾明理的異樣,得知她平安無事便安心地掛線了。
丈夫的關懷令艾明理倍感自責,正當她猶豫著要不要回撥給丈夫說出真相,鈴聲卻再度響起,是來自大學教務處職員的電話。
「艾小姐,新聞說翁仲龍強姦護理師被抓起來了?怎麼回事?他不是準備回來復學的嗎?這樣我們很難辦耶?」
「非常抱歉!這一切都是我的責任!對不起!對不起!」艾明理終於被罪疚感壓垮,不斷向電話另一端的職員鞠躬致歉。
「呃……」職員被過於激動的致歉嚇了一跳,尷尬地打圓場:「其實這應該是翁仲龍個人的問題,你只是負責聯絡我們的……」
「不!這是我的過失!是我的責任!」
「我、我們這邊需要再討論一下,待有結果了再聯絡你吧。」職員察覺到狀況不對勁,趕緊找個藉口掛線。
「對不起!對不起!」即使電話已被掛斷,艾明理的道歉亦並未停止,因為這樣的行為稍微緩解了她的罪疚感。
然後,鈴聲又再響起,這次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假如是平常的狀況,艾明理恐怕會選擇拒接,但她才剛透過向電話致歉獲得救贖,所以無法拒絕這份誘惑,不由自主地以顫抖的姆指滑動接聽。
「是艾明理小姐嗎?」一道陌生又冷淡的女聲問。
「……是。」
「不好意思,驗傷耽誤了一點時間。關於剛才發生的那起案件,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談談。」
「警、警察嗎?」艾明理猛然意識到,翁仲龍很可能會供出她的所作所為,藏在房間內的色情漫畫也有她的指紋,便立即向對方自首:「對!是我!這案件是我一手做成的!是我自私自利!我有非常充分的證據!」
「嗯?你誤會了,我不是警察。」對方淡然地澄清說:「我是你的同事陳佩濡……只說名字你可能也不認識吧?畢竟我人緣很差。簡單來說,我就是被翁仲龍壓在地上的那個受害者。」
「受、受害者?本人?」艾明理完全沒料受害者本人會直接找上自己,滿溢的自責與期待使她無法順利致歉。
「先說重點,我跟翁仲龍是串謀的。」
「串、串……串?串!串?」艾明理在短時間內承受了頻繁又沉重的衝擊,腦袋與心靈雙雙過載,彷彿退化成為仍在牙牙學語的嬰孩,只能以語調變化來表達心中的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