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人質
洛薩因細細揣摹「人質」這個詞彙的內涵,心中的想法跟一千五百年前、遠東哲人的感慨近似:「如果人與人之間存在信義,那麼口頭的承諾便已足夠,哪裡還需要人質?如果人與人之間沒有信義,那麼就算抵押人質又有什麼用?」
在他進入地獄之前,也曾接觸過這類的人物。他們能被國家拿來當作人質,當然要有一定的身份地位才夠份量,因此大多都是王公貴族的子嗣;但是顯赫的出身在這種場合並不見得會他們帶來好的境遇。國與國之間如果關係好,那麼他們或許會被奉為上賓,表面上是人質,實質上等於出國遊歷,回國後還能因此被記上大功一件。然而如果國與國之間的關係不好,那人質的下場就很考驗人類的想像力了。
從「逃走」這一點來看,洛薩因只能推測年幼的瑪門對於人質這個身份應該是不太情願。不過他就這麼一走了之,難道不怕「憤怒」被第一罪遷怒或問責嗎?是他對憤怒心懷不滿,所以才會被派出來當人質,也因此才會耍這一記回馬槍呢?還是年幼的他已經能精準拿捏第一罪的性格,知道第一罪心高氣傲,連一個小孩子都看不住這種丟人的事,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聲張,更不會在明面上把事情鬧大。
史塔利恩見他沉吟不語,彷彿也猜到他的心思,於是補充:「你可能也聽說過,第一罪為了讓其他眾罪服從,要求他們每隔三年必須送來幾名十歲以下的兒童,人選必須是各自組織中重要人物的子嗣。名義上是要栽培他們成為精英,將來成為黑手的中堅階層,實際上也可以說是人質。不過第一罪確實著意培養他們,並且從小灌輸他們對黑手的忠誠心。意圖是等將來他們回歸後,憑藉身份和驕傲的支持而成為其餘各罪中的重要人物,進而穩固他的統治。」
洛薩因心想:「那就類似於關係不錯的兩國之間所派遣的人質了。以第一罪的手段要裹脅眾罪,想來也不差那幾個人質;他的用意想必是定期讓各罪明示服從,跟強國要求附庸國定期上貢差不多。不過費心培養這些人質,等學有所成之後再送他們回去、支持他們位居要職,就是思慮更加深遠的謀略了。」
僅管對第一罪的行事作風不敢茍同,但洛薩因對他還是頗為佩服,甚至會忍不住想:「如果不是被第一罪和蘭斯洛特這二個身份束縛住,他說不定會成為一方霸主,嗯…其實以黑手在他手下的興旺程度,全歐洲說不定沒人比他權力更大,就連教廷相形之下都還遜色三分。」
他一邊心下琢磨,一邊聽到史塔利恩接著說:「第一罪對這些人質雖然嚴格,但整體的待遇還是不錯的…除了『憤怒』之外。這些孩子的日子雖然並不輕鬆,但是過得並不比我們差。只不過…其中難免有些特別驕縱任性、冥頑不靈,不小心挑戰到第一罪那並不算多的耐心;但是他們通常很快就會知道厲害、變得乖乖聽話,不至於被嚴重處罰,像是被丟去接受死士的訓練之類。」
洛薩因微感驚訝,隨即想到:「是了,以第一罪的用意來看,當然不會拿訓練死士那一套來對待這些人質,可是那個孩子…瑪門又為何會淪落到死士訓練場?」
不等他詢問,史塔利恩便接著說:「一般來說,這些人質不會被派去接受死士的訓練,但是從『憤怒』來的孩子,十之八九反而自願去接受那些傳承自斯巴達、再由第一罪精心加強過的教育方式。要知道,驕傲的地盤在地獄的最底層,而在那底層的底層有一潭血池,就是由這些死士訓練時所流的血累積而成,那裡頭可是天天都有新鮮的血液注入。」
洛薩因問:「所以瑪門…那個逃走的小孩確實來自憤怒?」
史塔利恩點點頭說:「是的,不過我聽前輩說,那個小孩又特別不一樣。接受死士訓練的人,沒一個不想逃的,第一罪也不禁止他們嘗試,然後一次又一次將他們抓回來、一次又一次將他們打入絕望的深淵,直到他們徹底接受自己的命運,再也不敢產生逃走的念頭為止。」
帕什維爾插嘴問:「但是這個小孩卻完全不想逃走?」
史塔利恩搖搖頭說:「是,但也不是,他很可能從半隻腳踏入驕傲的那一刻就在試圖逃跑,只不過他聰明得多,總是默默的觀察、尋找可趁之機,然後慫恿其他人去嘗試。終於在不知道坑了多少人之後,他失蹤了。」
洛薩因微感驚訝,說:「他一次就成功逃脫了?」
史塔利恩再度搖頭說:「沒有。聽前輩說,他們原本也以為他成功了,還擔心被第一罪遷怒;後來才知道第一罪親自出馬將他逮了回來,還將他獨自關押了三個多月。直到憤怒再度送來人質,才將新來的孩子送去陪他。後來憤怒的人質一律送去那個單獨的角落、接受特別的磨練。然後有一天,他再次失蹤;就在前輩們以為他過不久就會被揪回來的時候,卻在第一罪的震怒之中意識到他這次是真的成功了。」
洛薩因心想:「想來在暴食…饑荒之首的幫助下,瑪門才能成功逃脫。」
果然聽到史塔利接著說:「當時另一個由憤怒派來的孩子,被第一罪認為就算不是同謀,至少也應該按看管不嚴而受到連坐處分,所以他的盛怒之下遭受到非常嚴厲的處分;嚴厲到連第一罪最後都相信那孩子的說詞:他跟這事沒關係,只是中計被迷暈而已。第一罪冷靜下來之後,意識到憤怒送來的人質,一個被搞丟了、一個被整到不成人形,大概也自知理虧,於是就讓那個受盡折磨的孩子接掌暴食…你應該已經見識過暴食首領的模樣,那就是處罰所造成的後果。」
這些事洛薩因早已知曉,說道:「可惜這次他看走了眼。」
史塔利恩點了點頭,說:「只能說這些孩子自願接受死士的訓練,恐怕就是因為原本在憤怒內部所受的待遇並不遑多讓,而且他們對憤怒更是忠誠不二。不過在得知瑪門的外貌之後,第一罪立刻就聯想到了所有的可能性,不過礙於當時他已經下野,加上諸多事情接連發生;在沒有確切證據的情況下不想貿然與憤怒和暴食為敵,因此只是留了個心眼。他表面上看似鬆懈了對眾罪的牽制,私底下卻將監視的眼線佈得更密,然而並沒有發現憤怒、暴食與瑪門有任何交流,所以也就一直按兵不動。而且……」
洛薩因見他欲言又止,忍不住追問:「怎麼了嗎?」
史塔利恩摸了摸下巴,回答:「沒什麼,只是我個人的感覺、沒什麼實質證據。我總覺得第一罪對瑪門的態度有點古怪,照理說整個地獄就是他的地盤,他的本事也在瑪門之上,那麼在地獄殺瑪門,無論如何不該失手。他對瑪門似乎既存著三分忌憚,又存著活捉的心思。忌憚或許是出自瑪門那炸毀萬物的本事,但活捉瑪門要幹什麼?如果不是他在手段上有所保留,也許不會演變到如今的局面。」
洛薩因沉默不語,雖然他也沒有什麼證據,不過直覺給他類似的感覺:瑪門對第一罪固然有所圖謀,但第一罪對瑪門似乎也不是殺之而後快,或是單純只是想要審問他與暴食之首、憤怒之間的關係那麼簡單。如果要殺瑪門,那麼第一罪只要掌握他的大概位置,派出人馬一波接一波的圍殺,等時機成熟他再出馬收割成果就好。何必要一步步將他逼入絕境,再設下天羅地網出手擒拿。
如果第一罪志在必殺,那麼當年他絕對沒有救瑪門的機會,洛薩因清楚的知道這一點。
「他想要對瑪門做什麼呢…?」洛薩因將自己的想法宣之於口。
史塔利恩皺起眉頭,看來這問題困擾他許久,只是他的個性遠比帕什維爾豁達,過不久便甩甩頭、一派輕鬆的說:「不知道,也許時候到了自然會知道。」
洛薩因雖然不像帕什維爾那麼鑽牛角尖,但直覺此事十分關鍵,因此仍舊凝神苦思。史塔利恩安慰他說:「您也不用那麼在意,這種麻煩事,等倔驢回來再交給他就好。」
一句話引得洛薩因心念電閃,沉吟說:「如果在地獄眾罪這邊沒什麼線索,會不會跟聖杯有關係?」
史塔利恩愣了一下,顯然先前並沒有想到這一層,但是很快就搖頭說:「不要說聖杯,憤怒就是跟聖教都毫不沾邊。如果硬要說二者之間有什麼關係,我也只能想到曾經聽過一個說法,他們從遠東一路殺到歐洲,就像是神的使者將盛裝著神怒的碗傾到在此處。不過這應該只是打個比方,就像那個阿提拉被稱為上帝之鞭一樣。」
洛薩因神色不變,心頭卻是狂跳。沉思了半晌才小心的說:「或許我不該過問,不過關於加拉哈德,你還知道些什麼?」
史塔利恩神色略有不豫,顯然也認為這詢問強人所難。畢竟這是聖杯小隊,或是說是圓桌武士內部的事務;他和帕什維爾對談時允許洛薩因旁聽已經是破例,算是基於同盟的情份,讓洛薩因知道帕什維爾上哪去了、去幹什麼;更加深入的細節就不是洛薩因所能與聞,更不該過問。
洛薩因對這一點自然心知肚明,然而史塔利恩要求帕什維爾做的第一件是就是找到加拉哈德,加上先前落難少女又再度提起這個名字,令他直覺此人必然至關重要。而且從先前史塔利恩和帕什維爾的對話中,聽起來加拉哈德竟是「找到」聖杯的人;這令他十分好奇到底是卡美洛派人來向蘭斯洛特索回聖杯,還是聖杯曾經失落或被藏匿起來,以至於需要派人去尋找。
從掌握到的零碎資訊中,洛薩因知道一直有人覬覦這項聖物,這使得蘭斯洛特護送它離開卡美洛,其後的過程更是艱難險阻。那麼是不是在某個時期,蘭斯洛特決定先找個地方將它藏起來?還是在漫長的時光中,有野心家終於得手、從蘭斯洛特手中奪得寶物?抑或是聖杯在戰亂之中不幸遺落?
更重要的是,此物居然還分成生、死二部份,而生的部份已然失去…從史塔利恩和帕什維爾的態度來看,竟似是永遠失去、也就是說已經死亡;那麼需要尋回的,想必就是死的那部份。在洛薩因的認知中,這該是比較重要的部份,也就是聖「杯」的主體。然而這些都是他的猜測,目前他也只能試圖從史塔利恩口中探知更多訊息來印證他的想法;即便他無法確定史塔利恩是否願意如實相告,也無法確定史塔利恩對他探詢此事有何反應。
幸好史塔利恩在猶豫了一會兒之後說:「這個嘛…我只知道在圓桌的席位上,加拉哈德的名號屬於尋回聖杯的人。但是據我所知,聖杯一直是由蘭斯洛特…也就是第一罪保管。如今他既然不在,說是失落也不為過。只是…我聽前輩說過,第一罪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尋找加拉哈德,雖然所有人都不敢出言詢問,不過心中都難免懷疑…難道是他將聖杯搞丟了,所以派人去尋找;而且終於有人找到了聖杯,所以才被賦予加拉哈德之名?」
洛薩因皺起眉頭問:「所以找到加拉哈德,就能找到聖杯?」
史塔利恩點了點頭,但表情看起來並不是很有把握:「我認為是這樣。無論如何,這傢伙一定是個關鍵,所以我才會讓倔驢去想辦法找人。」
洛薩因追問:「第一罪…蘭斯洛特是何時開始尋找加拉哈德?」
史塔利恩深深地看了洛薩因一眼,似乎在揣募他問這問題的企圖,過了一會兒才回答:「仔細想想…圓桌武士好像一直都有這項使命,但可能是因為先前聖杯並未失落,所以其實沒人在乎。一直到『他』從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才重新提起這項使命。只不過…他似乎是突然想起這件事,之後一直記掛在心裡。雖然在圓桌武士聚會時,三不五時就會聽他說一定要找到加拉哈德,卻沒看到他有什麼具體的行動。」
洛薩因凝神思考,心想:「從前因後果來推敲,如果加拉哈德是蘭斯洛特派去找聖杯的人,那代表聖杯曾經失落,或是被藏了起來。那麼是在現任第一罪手中失落的呢;還是早已失落、直到那時他才想要尋回?是不是因為地獄發生劇變,所以他需要聖杯來鞏固權力?以黑手的勢力和第一罪的實力,居然都找不到到加拉哈德,難道真如種…史塔利恩所說,他雖然記著此事卻不積極,那又是為什麼?那她為什麼說我『應該是』加拉哈德?」
見洛薩因沉吟不語,史塔利恩笑著說:「你想的那些個問題,我也都想過了。就是因為想不到答案,所以才丟給倔驢去傷腦筋。既然有他代勞,您也就別多費那個心神了。不如多著眼於手頭上的問題,看看怎麼應付即將過來『告解』的那些人吧。」
洛薩因點了點頭,回應:「也只能如此…至於千目那邊……」
史塔利恩接過話頭:「千目我會處理,『虛榮』嘛…代表沒多少真材實料。我不在意讓他當個門面,但是必須讓他認清,誰才是真正的老大。」
洛薩因心中一動,隱約感受到他言語中透露的野心,但仍誠懇的說:「那麼就有勞您了。」
史塔利恩大笑著說:「哪裡哪裡,其他事情就交緰您了。還有,別忘了那小妞的事。那麼我先去忙了。」
洛薩因應了聲:「好的,萬事小心。」便目送史塔利恩離開告解室。然後獨自坐在幽暗的小室中釐清思緒。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到隔室傳來聲響,他從小窗望過去,原來是猶太裔中年婦女帶著少女走了進來。中年婦女對少女說:「我去外面守著,免得那隻賊鼠又偷偷摸摸的跑來。」
少女對她道了聲謝,中年婦女便走出告解室。等門關上,少女便關切的詢問洛薩因:「您…您還好嗎?」
洛薩因回應:「還好,再過二天應該能完全復原,不用擔心。」
少女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笑著說:「太好了,我就知道您一定是我的騎士。」
洛薩因問她:「現在妳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嗎?」
少女回答:「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這些事都是媽媽教我的,可是在我還小的時候,她就已經過世了…那時我才剛見到她,還沒有機會跟她好好相處,過不久就……」
也許是想起傷心的往事,她的語氣開始哽咽,卻讓洛薩因大感好奇:「剛見到她?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她從小便跟母親分離了嗎?」
於是他溫言安慰少女,然後一邊引導探問,慢慢勾勒出少女奇異的身世。原來少女果然自幼就被帶離母親身邊,被人帶到一處與世隔絕的碉堡中養育。撫養她的人也很特別,他們的臉上、身體、四肢都佈滿了皮疹,許多人還有程度不一的殘疾、包括好幾名盲人。甚至在很小的時候,少女都還覺得奇怪,為什麼只有自己跟別人都不一樣。
這些人雖然外表醜陋,但是對她很好,少女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也因為跟外界完全隔離,她甚至不知道有父母親這回事,所以也沒有孤獨的感受和思念之情。一直到了某一天,有一名跟她一樣有著光滑皮膚的女士來到城堡找她,她才知道自己是由眼前這名「母親」生下來的;而且跟她相反,母親對她彷彿有無盡的想念,一直抱著她、牽她的手、陪在她身邊、不停的跟她說話。她起初本來有點不習慣,但也漸漸喜歡上這位溫柔而又對她無限關愛的女士。
過了幾天之後,母親告訴她,要帶著她到其他的地方居住。她本來有點害怕外面的世界,也不想離開那些照顧她的人,但他們也都跟她說:「妳一定要跟著母親離開,不然會發生可怕的災禍。」最後她也只能接受,跟著母親和前來護送他們的人離開。
在克服對於陌生環境的恐懼之情後,她很快就對碉堡之外的花花世界感到好奇不已,母親也不停的跟她講解介紹。新奇的旅程過了好一陣子,她才又想起從小長大的地方和照顧她的人,然後詢問母親:「我們為什麼要離開?我們還會回去嗎?」
母親抱著她,然後輕輕的對她說:「我們…很可能再也沒辦法回來了;因為我們的身份,以及我們的使命。不過我們也不是離開家園,而是回到我們祖先曾經待過的地方,據說那裡有瑰麗的城堡、賢明的國王和英勇的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