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薩因大病了一場，比起先前地獄之火那燒灼般的痛楚，這次那令他冷到不停顫抖的寒意，則是另一番滋味。然而儘管他本人身披著厚重的毛毯仍覺得寒冷，放在額頭上的濕毛巾卻不一會兒就被蒸乾，顯示的體溫高得驚人；加上劇烈的頭痛和背痛交替出現(xiàn)，他所受的折磨比起被地獄之火焚燒有過之而無不及。

落難少女告訴他：「您必須單獨完成這項試煉，其他人連您所在的房間都不能靠近。」因此他在對眾人交待一聲後，就自己躲到某個僻靜的角落蝸居。她還再三囑咐他穿過的衣物、蓋過的被子、摸過的東西，事後都要用火燒毀。如果他順利通過考驗，也要再三清洗身體，他接觸過的水也要煮沸過才能倒掉。

據(jù)少女的說法，這項考驗來自上帝降給埃及的十災(zāi)。在聖經(jīng)的「出埃及記」中，耶和華為了警告古埃及法老、要他釋放那些被當成奴隸的猶太人，降下了血災(zāi)、蛙災(zāi)、虱災(zāi)、蠅災(zāi)、畜疫之災(zāi)、瘡災(zāi)、雹災(zāi)、蝗災(zāi)、黑暗之災(zāi)和殺長子之災(zāi)等十項災(zāi)禍。這項考驗便是讓成年人身上長出疹子的「瘡災(zāi)」和殺死眾多兒童的「殺長子之災(zāi)」。據(jù)說這項災(zāi)禍在埃及流毒無窮，後來還有法老因此而亡。

少女還告訴他，這項災(zāi)禍來自盛裝著神之憤怒的七碗，其中六個碗不知去向，只有第一個碗，也就是會讓人生惡瘡的碗流傳了下來。當它現(xiàn)身之日，將會帶來恐怖的劫難；只有通過考驗的天選之人，才不會遭受這項災(zāi)厄。

在確認過洛薩因的意願之後，少女用匕首劃開自己和他的掌心，然後二隻手掌交握、讓彼此流出的血液交融。洛薩因為了釐清她的身世之謎，雖然並不太相信她述說的故事，但還是選擇配合，沒想到才剛完成食水、衣物和柴火的儲備，可怕的病痛就開始侵襲他的身體。

不知道過了多久，等他從重病中恢復(fù)，並且按照少女的指示徹底清理後，真的有一種恍如新生的感覺，對少女的說辭也不由得多信了三分，並且對她的出身更感到好奇。於是雖然腳步仍有些虛浮，但他還是離開隱藏的地點，拖著重病初癒的身軀回到教會。

少女看到他歸來，眼中現(xiàn)出異采，彷彿在說：「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成功！」洛薩因心情複雜，只能對她報以勉強一笑。

鑽地鼠等人雖然也很高興，但嘴上卻忍不住抱怨：「您又上哪去了？在這麼忙的時候卻不見人影，您知道發(fā)生了多少事嗎？」

洛薩因微笑著安撫眾人，同時詢問詳情。他遠遠便望見教會正在大興土木，進入後匆匆一瞥又看到不少新面孔跟老面孔，因此很快意識到這段時間內(nèi)，教會這邊也不是平安無事的度過。邊打聽邊觀察之際，他得知了二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千目派了不少工匠前來改建教會，不但一舉將腹地擴大了不少，還說要讓它不輸給上頭奧格斯堡那間。洛薩因?qū)に歼@必定是史塔利恩的功勞，果然聽鑽地鼠說種馬整天在監(jiān)工，連妞也不泡了。洛薩因本身並不喜歡浮誇，但是粗略掃視改建的工程，就看出除了雕梁畫棟之外，還補強了不少地方、讓教會的防禦性能大幅提升；例如門戶和牆體更得更加厚實，設(shè)計上隱隱有幾分堡壘的意味。由於工事還在進行中，教會內(nèi)外堆放了不少十分堅韌的木材，還有大大小小的土堆，據(jù)說是史塔利恩令人開挖少地下室和地道的結(jié)果。

不過這事既然有史塔利恩負責(zé)，洛薩因也就不去多操這個心，對眾人說：「以種…史塔利恩的性格，看來將來大家會住得舒服許多。」

眾人一聽覺得有理，當下對於住所變得像工地一般混亂，還整天敲敲打打的吵個不停，也就不再抱怨，甚至有點期待完工後的樣子。洛薩因看出他們已經(jīng)開始將教會視為家園，心中不禁有幾分欣慰。

第二件大事是教會看起來明明就在整修，但是前來的信徒反而增加了許多，甚至有人表示想留在教會服務(wù)。其中有一群人衣服較為破舊，與衣著華貴的其他人看來格格不入，洛薩因認出他們是來自暴食的熟面孔，於是前去接待。從他們口中得知頭領(lǐng)「新信徒」與原暴食之首「飢荒」決裂，二人正在地獄內(nèi)、外爭奪原有的勢力，因此只派了一部份親信前來投靠洛薩因。一方面守護教會，一方面展現(xiàn)結(jié)盟的誠意。

而從他們的言辭和態(tài)度中，洛薩因發(fā)現(xiàn)局勢有了微妙的變化。原本地獄裡的眾生都將洛薩因一行人視為被第一罪壓得抬不起頭的一群難民，只是好奇第一罪為啥要留在這群人身邊，或者更正確的說，要將這樣一群人留在身邊。但是洛薩因在第一罪罹難之後迅速得到千目的支持設(shè)立教會，接著孤身闖入暴食的地盤，大顯神威之餘還能全身而退，全都開始對他另眼相看。

先前他們派人前來教會，首要目的是確認第一罪的生死，其次是刺探千目的意圖，對他的態(tài)度基本上是：「這人既然是擺在檯面上的傀儡，好歹禮貌性的尊重一下。」

如今則有了明顯的轉(zhuǎn)變。他最初進入地獄時跟瑪門一起鬧出不小的動靜，特別是那聲震動地獄的轟隆巨響、一舉摧毀了「憤怒」所建的石兵八陣，引起諸方側(cè)目。但是後來他們倆一個被第一罪特意針對，另一個則變成第一罪身邊連跟班都算不上的小角色，那麼這些動靜是誰搞出來，各方自然是心裡有數(shù)。從此所有人都忌憚瑪門這個來歷不明的禍胎，既擔(dān)心自己某個心血結(jié)晶也會在轟隆一聲後消失，又怕他所到之處，第一罪的怒火跟著降臨。對於洛薩因則是視而不見，偶爾注意到也只是好奇：「這傢伙居然還活著？第一罪是養(yǎng)著他當寵物嗎？」

但是當那聲逐漸被淡忘的轟然巨響再度震動地獄，故事的版本立刻獲得更新。

「難道…那傢伙…不、是那位祭司，才是真正能夠炸毀一切的人物？莫非他真的有神力加持？」

「是了，第一罪就是拿不準有那種能力的人是誰，才會將他留在身邊觀察。不然他哪有閒工夫去理會這種小角色。」

「話說這些年第一罪雖然留著他，但是對他並不怎麼客氣，原來就是在測試他、想逼他露出馬腳。這人身懷絕技，居然能夠隱忍至今，真是好深的城府、好驚人的定力。」

「也說不定第一罪留著他，不是不想殺，也不是不能殺，而是不敢殺，怕他來個玉石俱焚。從二次事件來看，他這能力恐怕不到最後關(guān)頭不肯輕易動用，這倒是個好消息。」

「難怪千目也對他百依百順，看來除了第一罪，沒人治得了他。如今他總算熬走了第一罪，想必是要開始收漁翁之利了。話說有些人用武力打天下，有些人靠智略謀天下，這傢伙該不會是想等能打能謀的全死光了，再輕鬆接收天下吧？」

「都說他一門心思在建立教會，可是現(xiàn)在教會建立了，他人卻不在，不知道又在暗中謀算些什麼。不行，對此人一定要嚴加看管，能拉攏就拉攏，無法拉攏的話也不能讓他被別人利用，否則不知道哪一天就換成我們遭殃。」

這樣的揣測、議論、謠言喧囂塵上，加上洛薩因突然消失，更讓人搞不清狀況而心懷恐懼；彷彿地獄中那無所不在的陰暗角落，隨時都可能冒出一條身穿破舊法袍的身影，降下轟轟烈烈的審判。於是你派一個人來教會打探，我就派二個；我派了二個，他就派四個。這些人浩浩蕩蕩來到教會，又看到教會一副要修造碉堡的態(tài)勢，再一打聽，居然是精明的千目再度加碼，那這些勢力又豈能落於人後？因此不但天天派人來，而且級別一個比一個高。鑽地鼠等人看見這些大人物客客氣氣的求見洛薩因，說是要聆聽上帝的福音，而且先前對待他們的態(tài)度有多鄙視，現(xiàn)在的態(tài)度就有多謙卑；對上帝的信仰心不由得再度提升，日日都在殷切期盼洛薩因歸來主持大局。

談話間，洛薩因用眼角餘光瞥見不少人露骨的盯著他們看。他直覺的感知到以暴食蠻橫的作風(fēng)，如今這般客氣與自己交談，必然會加深這些人的誤解，讓他們深信：「我猜得果然沒錯，看來在無聲無息之間，虛榮和暴食都已經(jīng)被他握於掌中，看來我等已經(jīng)失了先機！」

從某些人猜忌的目光，他甚至能讀出他們的心思：「第一罪下落不明，看來他才是最大的贏家。圍殺第一罪是千目發(fā)起的，第一個支持他的也是千目，難道說…二人之間早有默契，甚至…他才是幕後的黑手！？」

遠遠望見洛薩因跟衣衫落拓的乞丐邊走邊談，卻把那些衣著華貴的大人物晾在一旁，而那些向來頤指氣使的大人物也只敢亦步亦驅(qū)的保持距離跟著、不敢上前去打擾，鑽地鼠等人眼珠子都快凸了出來。整骨師拿起酒瓶湊到嘴邊、正想來一口壓壓驚，但是看到大廳正中那釘在十字架上的雕像，猶豫了一下、用顫抖的手將瓶口蓋上，然後生平第一次放下了還沒被喝乾的酒瓶。

洛薩因請暴食的人馬先到偏室休息，正想接待剩下的信徒時，看到一道身影從殿旁經(jīng)過，還順便向他使了個眼色，然後迅捷的消失在工地之間。他心念微動，站上堆放著不少雜物的佈道臺，張開雙手對群眾宣布：「感謝天主賜福，讓信徒日漸增加，但是目前教會正在改建，諸多不便之處，還請諸位海涵。待竣工之日將會舉辦大型的彌撒。期間如果有人需要懺悔，明天起每日早膳結(jié)束到午膳之前，我都會在告解室靜候。」

各懷鬼胎的「信徒」們很快聽出其中的含義：「與其在這裡人多口雜的吵鬧，不如一個一個來告解室找我談。」於是彼此互相打量一眼，然後對洛薩因行禮致意後一一散去。

洛薩因接著找到鑽地鼠和整骨師，請他們安置來自暴食的信徒，然後便到告解室坐下。告解室的構(gòu)造是二間緊鄰的小房間，每一間都約略只能容許一人張開手臂。二房的中間有個小窗，四周都加上厚重的布簾以加強阻隔聲音的效果，讓告解者的秘密只入神官之耳，再傳達給上帝。

過了不久，他便聽到有人進入隔壁的房間，史塔利恩慵懶的語音隨即響起：「一陣子不見，近來可好？」

知道自己略顯蹣跚的步態(tài)瞞不過他的利眼，洛薩因輕描淡寫的帶過：「生了場小病，現(xiàn)在已無大礙。」

史塔利恩笑著說：「好端端的怎麼就生病了呢？有什麼為難之處嗎？」

洛薩因還沒有機會跟少女深談，只能回應(yīng)：「有一點，看來遠沒有您那麼順利。」

史塔利恩笑著說：「不順利的話，我現(xiàn)在大概也沒辦法站在這裡了。」不過隨即嘆氣說：「唉…不過也因為太過順利，我想千目很快就會對我們下手了。」

洛薩因心念微動，但是很快悟出其中的道理：「原來如此，按照千目的稟性，如果真想長久做生意，想必會狠狠的討價還價。」

史塔利恩接口說：「是呀，他這麼乾脆的一口答應(yīng)，還花大手筆改建，大概是打算很快就要收回去了吧。這裡原本是他的貨倉之一，只是又舊又小，他也就沒把重點放在這邊。如今他想壟斷地獄的物資進出，就需要更大的貨倉，加大了貨倉，當然也要加強守衛(wèi)。因此我隨口一提，他也就順水推舟的答應(yīng)了。不過他打的算盤，大概不是幫您宣教吧。」

洛薩因問：「那麼，想必您已有對策？」

史塔利恩說：「有是有，希望用不上。話說回來，如果您能好好利用眼前的局面，說不定能反過來逼他就範。」

洛薩因清楚知道自己看得到的，這位老江湖一定也看得到，因此也不用多說。他擔(dān)心的是實際操作上缺乏經(jīng)驗，加上一個極大的不安定因素，那就是瑪門。畢竟他這次能引發(fā)爆炸全憑運氣，至今他仍無法理解背後的原理，只能歸因於上帝顯；相形之下瑪門不論是炸毀「憤怒」所建的危樓，還是在海上大戰(zhàn)克拉肯，都證明他確實掌握了這項能力。更別提瑪門的武藝謀略、擁有的資源，和事前的準備都不知道勝他多少。如果他先前跟著第一罪的處境是危如累卵，那麼如今與瑪門對抗則無異於以卵擊石。

然而直覺告訴他，就像他不知道瑪門是如何引發(fā)爆炸，瑪門同樣不清楚他是如何做到。而同樣身為外來者，各方勢力信任瑪門的程度，恐怕比他高不了多少，加上他逐漸收攏了一些可靠的盟友，因此並不是全然沒有機會。最重要的是，他的信念始終沒有改變，他雖然沒把握上帝會一直護他平安，但是深信就算會死，也必然是上帝的安排、死得其所。

因此他詢問史塔利恩：「我預(yù)計明天開始，這間告解室將會有許多信徒到來，您認為該如何應(yīng)對？」

鄰室沉默了一陣子，然後響起回應(yīng)：「我是有一些想法，但是我想您一定不肯照做。」

洛薩因也沉默了，他知道以史塔利恩的為人，那些想法難免有坑矇拐騙、威逼利誘的成份在內(nèi)，這是他一介上帝的僕人所不能做出的行為。在一陣靜默之後，史塔利恩再度開口：「撇開手段不談，我認為應(yīng)該先不著痕跡的刺探各方的意圖。原則上光憑他們還沒有死這一點，就讓他們有七成以上的把握認定第一罪已經(jīng)死了，至少也處於無法報復(fù)，甚至無法行動的狀態(tài)。不過他們大概也不會蠢到光明正大詢問他的生死，所以您也不用為此說謊。那麼接下來他們最擔(dān)心的，就是千目在搞什麼鬼，以及您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於是史塔利恩向洛薩因簡單拆解眾罪的形勢。驕傲的部份他簡單帶過，洛薩因也不多問，暴食陷入分裂內(nèi)亂；由於他們向來偏激暴躁，跟諸罪只有過節(jié)、沒有交情，因此諸罪都不想淌這趟渾水、選擇作壁上觀。虛榮的崛起讓嫉妒和貪婪也跟著蠢蠢欲動，色慾和怠惰表面看似平靜，但是從暗中派人支援圍殺第一罪這一點來看，顯然也是居心叵測。至於憤怒是個與外界隔絕的特殊團體，史塔利恩對他們十分忌憚，所得到的消息卻不多。

回想起往事，洛薩因忍不住追問「憤怒」的細節(jié)。史塔利恩回答：「說來話長，只知道他們是久遠前由遠方過來的一大群人，似乎隸屬於某個軍團，一路追殺敵人來到歐洲。之後不知道什麼原因留了下來，黑手在跟他們交手的過程中蒙受不小的損失，最後是上上上一任的第一罪跟他們達成協(xié)議，提供他們一塊安身之所，條件是他們不得再任意行動。目前只知道他們階級分明，原本軍隊中的人相互聯(lián)姻產(chǎn)下的子嗣居於統(tǒng)治階層。不過因為當初隨軍的女性很少，因此這群人並不多，見過他們的更少，就連我也從來沒有真正見過。再下來則是與歐洲人混血所生的後代，如果外形與他們相近，則享有次等的地位，憤怒對外的聯(lián)繫大多是由這些人主持。而外形和血緣與原先軍隊裡的那群人相距越遠，地位就越低。」

洛薩因小心的刺探：「所謂的外形…」

史塔利恩打斷他說：「是的，如果我猜得沒錯，他們應(yīng)該是從遙遠的東方…比土耳其人更遠的東方過來的，他們的外貌特徵大概跟瑪門一樣。另一項猜測是，瑪門很可能是唯一從地獄中、『驕傲』的死士訓(xùn)練場逃走的小孩。暴食之首就是因為他才會受罰變成那副模樣，極可能也是因為他才會叛離黑手、成立『飢荒』。」

對於這番精準的猜測，洛薩因心頭一凜，不過很快便釋然：「瑪門的外表實在太過醒目，如果『憤怒』的高層長相都跟他類似，有識之士自然能聯(lián)想到二者之間可能有關(guān)係。史塔利恩身為『驕傲』的一員，自然清楚內(nèi)部的往事，進一步推敲不難得出真相。」

但是他放下的心隨即又懸了起來：「既然史塔利恩能想得到，第一罪是何等人物，恐怕早就了然於胸，那麼為何沒有對憤怒採取行動？難道說是保密功夫做得徹底，以至於無人知曉？」

史塔利恩彷彿讀出他的心思，慵懶的解釋說：「第一罪沒去找憤怒麻煩，有二個主要的原因。首先，憤怒是個為殺戮而生的武裝集團，跟他們硬摃要付出極大的代價。其次，那個逃走的小子算是人質(zhì)，當年驕傲把憤怒送來的人質(zhì)搞丟了，第一罪大概拉不下這個臉去興師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