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伊芙琳(上)
丹尼爾昏迷之際,模模糊糊聽見一陣陣水聲,似有人就著水盆在洗東西。水聲停了,接著就感覺額上一片冰涼,有人將濕毛巾敷在自己額上。這人用手細細摸著自己的臉,溫柔仔細,像羽毛輕撫過臉龐般舒服。丹尼爾緊皺的眉心鬆了,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睜開眼看見的仍是天花板,但不是地牢裡的天花板,丹尼爾才想起自己從牢裡出來了。看來是士兵們將他的小指切了,就將他扔出地牢。想到這裡,他抬起左手一看,傷處已處理好,他的左手只剩四隻手指。這才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張柔軟的床上,房裡燭光昏暗,角落一人背對自己坐在桌前,低著頭手裡正在忙點什麼。
丹尼爾坐起身想看清,那人聽見動靜,放下手邊工作,走了過來。
是伊芙琳。
「醒了?」伊芙琳柔聲問,仔細端詳丹尼爾的臉,「身上還有哪裡痛嗎?」
丹尼爾一愣,這是最近幾天以來,第一次有人對自己溫聲慰問,他剛從地牢的惡夢被打撈出來就乍見親人,不禁有些精神恍惚。
伊芙琳見他神情愣愣,以為他仍在做夢,看著他的目光心疼,「還累的話,就繼續睡吧。」
丹尼爾搖頭,只覺得出了一身汗,衣服貼著身體很不舒服,「???我想???洗個澡???」
「你發燒了,出汗就好了。我已命人燒水,就等你醒呢。你看,」伊芙琳走到桌前,拿起剛才她手裡一直忙的活,「這是你以前的衣服,但你現在瘦了好多,我剛才按著你現在的身量改了,待會兒洗好澡就換這件穿。」
丹尼爾低頭看自己身上,「我外袍呢?」
伊芙琳指向一旁,那外袍正掛在椅背上,「等等我幫你洗一洗吧???」
丹尼爾忙說:「不用!那件不用洗???」隨即補上,「外袍很快就髒了,不用洗,費事???」
這外袍是洛基的,上面他的味道已所剩不多。丹尼爾不願再讓外袍染上別的味道,無論是藥皂還是別的什麼。
也不知道這話伊芙琳相信多少,她從小看著丹尼爾長大,丹尼爾的心思一看便知,這外袍不是他的東西,丹尼爾蒼白的臉上又泛著些紅暈,伊芙琳幾乎立時就明白是怎麼回事。
伊芙琳微笑,「我知道了,我不會動那衣服。」
伊芙琳讓人抬浴桶進來,裡面注滿熱水,屏風一架,丹尼爾就能隔著屏風在裡面洗澡。
「衣服我放這裡了,」伊芙琳將剛才改好的衣服掛在屏風上,「你慢慢洗,我去給你準備吃的,小心別泡昏頭了。」
丹尼爾應了一聲,伊芙琳就出去了。
時光彷彿回到小時候,他小時候在外玩的一身泥,伊芙琳就會像現在這樣,一面叮囑他將自己洗乾淨別泡昏頭了,一面去幫自己準備點心。丹尼爾望著窗臺的矢車菊,他記得這是伊芙琳最愛的花。迎著花香,泡著熱水,恍如隔世,外面的刀光劍影好像都被這屏風擋下了,伊芙琳的世界長年如一日,她這裡永遠都是馨香寧日。
丹尼爾將頭埋在水裡吐了些泡泡,像他小時候那樣玩,隨即整個身體都潛入浴桶裡。
***
伊芙琳端著熱湯回來時,丹尼爾已換上乾淨的衣服,坐在床沿望著窗臺矢車菊。
伊芙琳上前把窗戶關了,「頭髮溼別吹風,小心著涼。」在丹尼爾頭上覆上毛巾幫他擦頭。她的動作仍一如往常,輕柔仔細。
丹尼爾笑:「妳這樣幫我擦頭,真像小時候。」
伊芙琳笑:「那你就和小時候一樣,頭髮乾了就去吃點東西。」
布魯溫暖乾燥,丹尼爾頭髮一下就乾了,坐在一旁喝著熱湯。
伊芙琳看著他,「多吃一點,怎麼個頭沒長,反倒瘦了這麼多?」
丹尼爾是左撇子,見自己拿湯匙的手少一根手指,正想換手拿湯匙好將手藏起來,伊芙琳先開口,「藏什麼?你身上的傷我都逐一看過了。」
丹尼爾一頓,只得繼續喝湯。
伊芙琳:「你的小指是二世大人弄的吧?他就是為了那戒指,才這麼折騰你?」
丹尼爾點頭。
伊芙琳只知道那戒指是愛德華王所贈,丹尼爾從未拿下來過,其它一概不知。雖然丹尼爾從來沒講過戒指的事,事到如今,伊芙琳也知道那東西有多重要了─讓愛德華?二世搶成這樣,那東西能不重要嗎?
伊芙琳不願繼續戳他傷處,隨口說:「二世大人說你想見我,就將你扔來我這裡了。不想見你母親嗎?」
丹尼爾:「母親還不知道我回來了。」
伊芙琳:「你去見她,她就會知道了。」
丹尼爾:「我不在的日子,她可曾提起我?」
伊芙琳:「???她前陣子生了孩子,都忙著呢。」
那就是沒提過他了。
丹尼爾吃飽了,擦著嘴角,「他們身體都好嗎?母親?孩子?強納森叔叔?」
伊芙琳:「生產過程順利,母子均安。當時強納森大人、邦妮、我,一直陪伴在你母親身旁。你放心,他們現在過得很好。」
聽見邦妮,丹尼爾心一陣抽痛,面上仍不動聲色,「那就好,謝謝妳,伊芙琳。謝謝妳一直陪在母親身旁。」
伊芙琳:「我是她的侍女,這是我應該做的。」
伊芙琳的手搭上丹尼爾的手背,她的手上永遠都戴著一對白絲綢手套,上面繡著根羽毛,只有剛才替丹尼爾敷毛巾時才取下過。
伊芙琳:「發生什麼事了?孩子?」
一句溫柔簡單的話,卻成了奢求,茱莉亞從來沒這樣問過丹尼爾。
丹尼爾頓時紅了眼眶。
伊芙琳:「你知道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能跟我說,我都在這裡。」
丹尼爾忽然放聲大哭起來。
伊芙琳一把將他攬進懷裡,拍著他的背不住安慰:「不痛了,不痛了,丹尼爾不痛了。」
小時候丹尼爾受傷流淚時,茱莉亞從來沒哄過他,都是伊芙琳這樣抱著哄他,現在她這麼做,彷彿又回到小時候。
伊芙琳越是溫聲安慰,丹尼爾哭得越是厲害,想到一直以來經歷的苦痛,他整個人在伊芙琳的懷裡痛哭失聲,他哭得這麼撕心裂肺,彷彿要將一生的淚都在此刻流盡。
他失去了邦妮,失去丹尼,他只剩伊芙琳了。
伊芙琳從沒見過丹尼爾這麼哭,這和他小時候跌倒摔傷的痛不同,他不只是心痛,他是整顆心都碎了。伊芙琳見他這樣,也流下淚來。
兩人抱著痛哭一陣,哭得差不多了,伊芙琳才拿巾帕替丹尼爾將眼淚擦乾,他的雙目早已哭得紅腫。
伊芙琳一面拭淚一面說:「我去拿點水來,讓你把臉擦一擦。」
伊芙琳再次回來,將溼毛巾遞給丹尼爾,丹尼爾用毛巾敷著紅腫的眼睛,看向一旁的矢車菊,啞聲說:「妳還是喜歡這個啊?不種點別的嗎?」
伊芙琳從以前就很喜歡侍弄花草,印象中,這是她與茱莉亞唯一共同的興趣。伊芙琳不像茱莉亞養尊處優,從小就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她在成為茱莉亞的侍女之前是窮人家,什麼都要靠自己來,因此相比嬌貴的茱莉亞,伊芙琳顯得很能幹,從煮飯打掃的體力活至養花裁縫的細活什麼都會。
伊芙琳:「你知道為什麼我最喜歡矢車菊嗎?」
丹尼爾沒回答只看著她,隱隱覺得這一叢叢幽藍與自己有關。
伊芙琳:「矢車菊的花語是遇見,遇見幸福,也有單身者的幸福這層意涵,我覺得很適合我。」
丹尼爾打趣的問:「遇見我嗎?」
伊芙琳:「感謝老天讓我遇見名為丹尼爾的男子。」
丹尼爾笑容微歛,總覺得伊芙琳這話不單指自己。據他所知,自己的名字是以父親的名字命名。
伊芙琳:「你知道自己很像矢車菊嗎?」
丹尼爾:「因為藍色嗎?」
伊芙琳搖頭,「布魯都是藍色,但只有你像矢車菊。人們相信,矢車菊外表柔弱,內心卻是無比堅強,象徵莊嚴與尊貴。外柔內剛,和你一樣,你是尊貴的小王子。這花使我想起你,所以我最喜歡它。」
丹尼爾:「妳剛才說,感謝老天讓妳遇見名為丹尼爾的男子???這話不是指我吧?」
伊芙琳微笑,「當然也指你。」
丹尼爾心想:也?
伊芙琳:「我生長的地方有個傳說,少女們將摘下來的矢車菊壓平放進內衣裡,經過一小時,如果花瓣依然保持平坦完好,就表示能遇見自己未來的另一半,因此有「遇見」這個花語。這個遇見除了理想伴侶,也能指其他貴人,比如良師益友。我雖然沒如傳說那樣在內衣裡放矢車菊,矢車菊卻真的讓我遇見了生命中的貴人,那人就是你父親─丹尼爾?布魯。我剛才說,感謝老天讓我遇見名為丹尼爾的男子,一個是你,另一個,是你父親。」
丹尼爾驚,父親去世得早,眾人對他的傳聞都是:「長年生病,不常出現。」布魯家二王子長年深鎖宮中,幾乎沒有幾個人真正見過他,甚至有許多人認為愛德華王只有愛德華?二世與強納森這兩個兒子,直至小王子丹尼爾出生,眾人才開始相信布魯家真的曾存在過二王子。但他不曾暴露在眾人眼下就英年早逝,看來長年生病這個傳聞是真的。
丹尼爾對父親的了解與其他人無異,他對父親一無所知,現在是第一次聽見他人提起父親。
丹尼爾:「妳認識我父親?」身為茱莉亞的侍女,伊芙琳當然見過二王子丹尼爾,但她剛才的話,又不僅僅只是認識父親這麼簡單。
伊芙琳點頭,「你看,」將手上的白絲綢手套展現在丹尼爾眼前,「這是你父親送我的。」指著手套上的羽毛,「你父親知道我不喜歡這裡,送我手套時,對我說:「這上面的羽毛能讓妳長出翅膀變成鳥,帶妳飛出這座城堡。」」
伊芙琳一直戴著的手套竟然是父親所贈?
丹尼爾:「???為什麼父親要送妳手套?」
伊芙琳忽然說:「我以前有個外號叫「十一」。」
丹尼爾:「十一?」
伊芙琳:「因為伊芙琳(Evelyn)與十一(Eleven)只差了一個字母,人們因此取笑我。」伊芙琳邊說邊將手套取下,將雙手攤在丹尼爾眼前,這是她第一次這麼做,她總是戴著手套。
伊芙琳久不見日的雙手蒼白修長,手指除了較常人細,也較常人多。
伊芙琳的左手有兩根小指,她總共有十一根手指。
丹尼爾驚:「妳???從什麼時候???」
伊芙琳:「從小就是了,小時候父親曾將我多出來的小指剁下,但沒有用,沒多久,又會自己長回來。在我生長的村子,所有人都知道我左手多了根小指,人們認為那是巫師的詛咒,他們嘲笑我,給我取了「十一」這個外號來羞辱我。我在村子裡的日子很不好過,所幸沒幾年,妳母親的家裡來我們村子挑幾個雜役回去做工,因緣際會之下,妳母親發現我繡工很好,便給了我父母一筆錢,將我帶回家,我這是直接被父母賣掉了,畢竟誰想拖著個身有異樣的女兒?妳母親家裡本來是讓我當裁縫女工,專替妳母親裁剪衣物,後來發現,除了裁縫,我其他活也幹得有模有樣,他們見我機靈,又能做事,便讓我待在妳母親身旁,當她的侍女。」伊芙琳拿起窗臺一盆矢車菊,輕輕撥弄,「妳母親對我很好,她是獨生女,將我當成親姐妹一樣看待。我們雖然皆為少女,卻像來自兩個不同的世界,她看著我的生活技能,無法想像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我看著她的生活方式,也無法想像她一直以來所處的是什麼樣的世界。她知道我手指的事,卻不在意,還會跟我開玩笑,說我是不是因為比常人多一指,手才比常人巧。」
丹尼爾:「接著妳便隨著母親嫁來布魯,認識父親?」
伊芙琳點頭,「你父親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