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章—從未歸來
(3)
花見坂一隅,佇立著一間百年傳承的鍛冶屋,這裡使用的鍛造技術是稻妻古老的五大流派之一,重視穩紮穩打的天目流。
在稻妻城,上至達官顯赫,下至無名浪客,凡是追求絕世好刀的武者,無不會造訪此處。
如今鍛冶屋的爐火已經交由新一代的年輕人掌握,每當掌爐人高舉鐵鎚,在鐵砧敲下這天的第一錘,似乎也象徵花見坂的一天這才真正開始。
金屬有節奏的清脆聲響,穿過了住屋那毫無阻隔效果的紙門,在古樸的室內迴盪著。
作為主廳兼飯廳的偌大房間中央,三名老人圍繞火爐,對著一件手部造型工藝品喜孜孜的鑑賞著。
坐在正中央的國字臉矮小老人,是天目鍛冶屋的前任掌爐人—天目十五。
因年事已高揮不動大錘,只能忍痛將爐火正式交給弟子掌握。
在他左手邊的,是一名戴著圓框眼鏡的斯文老人—中西。
時常出現在木漏茶室裡,喝著綠茶、翻翻古書,悠悠哉哉的度過一天。
現在則是擺弄著另一件損壞嚴重,做工粗糙的義手,顯然是中間那具的原型。
最後一名則是身形高挑,精力旺盛又嗓門大的中年人—長野原龍之介,是長野原煙花屋的前任當家。
早年因工作時的意外,令聽力受損,就算事業已經交給女兒打理,頭髮開始花白的他依然對煙花充滿熱情。
興趣、個性、經歷,截然不同的三位退休老人,基於一個共同事業而聚集此處,只見除了中間那個手部造型的工藝品,周邊還散落著許許多多的設計圖。
有來自稻妻本地工匠設計,一系列精巧、趣味的機巧道具設計圖。
有從離島那裡購入,來自楓丹工程師繪製的發條機械圖紙。
更多是不停修改又重畫,最後整個塗掉廢棄的圖紙。
顯然經過許許多多調整、改修,這才誕生了眼下這具仿真義手。
而他們投注如此多的心力在此作品,自然是希望使用它的人能夠滿意,為此,他們在設計階段,就因為要添加什麼機能下去,還大吵一架、誰也不讓誰。
隨著不斷的試錯與修改,幾番協商再改良,他們最終還是把各自的構想都裝上去,還成功讓其運作。
而現在就看使用的人會更喜歡誰的設計……當然,他們還是互不相讓。
「你好!請問天目爺爺在家嗎?」
門口傳來年幼女孩的呼喚聲,除了龍之介聽力不好,另外的兩位老人聞聲頓時跳起來,趕緊把雜亂的榻榻米草草收拾,反應過來的龍之介這才跟上,拿了一個坐墊把那些圖紙壓在下面了事。
原先鑑賞的作品則是由中西藏到背後,接著,身為屋主的十五便應聲,讓女孩進屋。
「打擾了!」
只見身著柑黃色新衣的金髮碧眼女孩,右手殘肢勾著木箱進門,在她用左手拉開紙門的霎那,嶄新的模樣頓時讓老人們看呆了。
幾天前他們就有聽聞,小倉屋的老闆打算為剎那做一件衣服,為了不讓腦海中的大膽想法溜走,還不眠不休的趕工,在縫紉臺前發出詭異的笑聲。
想不到最終的成品是如此超乎想像的好……
「哇哈哈!這麼可愛,要不來當我家孩子?」
率先有所反應的,是三位之中最年輕的龍之介,如同他那開朗又健談的女兒,有話直說的他就這麼搶先說出真心話。
捷足先登的行為自然引來旁人不滿,兩位老人分別揪住衣領和耳朵,表達他們不滿。
「混帳東西,你也太貪心了吧!」
「有那麼標緻的女兒還不夠,現在還想要搶剎那,沒門!」
「啊?你們想問我家宵宮什麼時候能讓我抱孫?這個我也想知道呀!」
「「聾子,沒在問你這個!」」
意識到這裡還有孩子在場,兩位老人姑且先放過龍之介一馬,趕緊招呼剎那坐下。
就是不知為何,剎那眼神掃過房間角落那些皺巴巴的紙,再看看三位異常亢奮的老人,她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微妙。
好像聽姐姐們說過,男人關在房間裡弄得一地用過的紙,一定不是在幹正經的事情……
剎那默默打開木箱,為各位老人奉上他們點的調飲,配合客人的喜好,這次是使用烈焰花放在木箱底部為茶飲保溫。
又從另一個夾層取出對應的茶點,一一端到每位老人面前,就算只用左手,還因為先前的插曲讓手腕受傷,她依舊沒有表現出瑕疵的招待老人們。
想起進門時,龍之介的讚賞,這時的老人們仍喜孜孜地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剎那不禁脫口回答:
「謝謝各位爺爺稱讚,不過我現在並不想當誰家的孩子。」
「也是呢,像我們這樣皺巴巴的駝背老人,已經不會有年輕女孩會願意搭理了……」
大受打擊的十五,兩手壓在胸口如此感嘆。
中西頗有同感,手搭在十五的肩膀上安慰道:
「可不是嘛!現在要和年輕女孩說話,除了要挑時間去藥房才會遇到實習的藥師妹妹顧臺,不然就要帶著摩拉到店鋪消費,才有店員姑娘主動搭話……」
室內頓時瀰漫著濃烈的負能量,唯獨失聰的龍之介不受影響,開開心心的品味起茶飲,以為兩位老人是不是在擔心高糖飲食對身體的負擔,還主動表示能幫忙處理茶點,立刻遭到白眼。
看著兩位老人沮喪的模樣,剎那覺得自己說錯話,連忙解釋道:
「我沒有討厭爺爺們的意思,只不過,我還是只想當媽媽的孩子,並不想讓誰取代那位置。」
「所以……就算不是工作的時間,我也可以找爺爺們嗎?」
「天使!」
彷彿忘了長年打鐵對腰的傷害,十五仰頭高呼,動作誇張到龍之介就算聽不見,也被這模樣嚇到噴茶。
「什麼?發生什麼了?」
「原來如此,當孩子長大離開,獨居老人開始感覺到寂寞,忽然發覺自己還是有人關愛就是這種感覺……」
「活到這把年紀,能聽見這些我死而無憾!」
中西調了調眼鏡冷靜分析道,然而鏡片下早已淚流滿面,他擦了擦雙眼,對兩位老人使眼色。
十五收起了方才的耍寶模樣,重新坐回位子,龍之介憑著中西眼神,明白了該是辦正事的時候,自然是安靜下來。
「剎那,今天特別把妳約出來,其實是有東西要送給妳,能請妳先閉上眼睛嗎?」
「在我說可以之前都不能睜開喔!」
剎那微微點頭,照著中西的指示緊閉雙眼。
黑暗中她感覺到一雙粗糙的手捲起了她右側的袖子,又拿來繃帶在她右殘肢前端纏繞。
接著老人的手牽著兩條皮帶進入右側袖口,另一手則從領口伸進來輔助,在碰觸到她胸口肌膚時,剎那小小的緊張了一下。
不過中西並沒有做太奇怪的事情,只是將兩條皮帶分別繞過左肩、左腋,再穿回右手。
接下來她聽到某種金屬零件的細碎聲音,中西將某種裝置套在她右殘肢上,並用剛才的皮帶固定住,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讓她想到,爺爺們大費周章的做這一切,就是為了這隻修好的義手?
但剎那又弄不懂了,壞掉的那隻義手完全是由中西設計、製作,沒道理要和另外兩位老人聚集在鍛冶屋這邊搞得這麼神神秘秘。
而且,這手好像比原來的沉?
「可以睜開了。」
雙眼重見光明,剎那便舉起右手見識這件義肢,她很快就注意到,這何止是修復,根本重新打造過。
原先只為了能夠抓握,舊款義肢設計成三爪式的結構,雖然能抓住東西,手指與東西間的空隙容易抓不穩。
新款的義肢完整呈現人類的五指結構,就算沒辦法每根手指獨立運作,當她用原來的操作方法握拳,手指能夠緊握到掌心不留空隙。
之所以可以實現如此精細的結構,在於義肢關節部位使用了金屬零件,保證了運作時的零件強度,也比木質零件耐磨損。
「好漂亮……」
剎那撫摸著義肢的木質外殼,指尖滑過關節處那一粒一粒的金屬浮凸時,就像在摸古董木箱的金屬邊角,不知裡頭有什麼寶貝……
然後她便注意到接近手肘的位置,有個可以撥動的小零件,當她產生好奇心想要摳看看,中西便笑呵呵地說道:
「妳的觀察力真好!可以先試看看,把開關調到第一個刻度。」
喀噠!
剎那照著指示調整,義手自動變成握拳姿態,接近手肘位置的前臂就這麼微伸長。
只要拳頭向後收,那段伸縮的部位就會蓄力,然後再出拳,拳勁強力到還將剎那纖細的手臂往前帶。
「這機關是致敬很久以前,一位在影向山腳,救了我一命的見習巫女……」
「那時的我只是個不成材的忍者,還打不過體型大的丘丘人,要不是那位見習巫女出拳相救,我可能沒機會活到現在吧?」
中西感慨地瞇起眼,回憶那名見習巫女的背影,她一拳揍在丘丘人的大盾牌,就這麼順勢壓碎對方面具和顱骨。
「當年我聽說那位巫女被發派到踏鞴砂,我以為已經沒機會報答這份恩情,想不到幾十年後,能以這種形式回報……謝謝妳,剎那。」
「咦?」
剎那驚愕地望著這名突然低下頭道謝的斯文老人,從沒想過中西會和奶奶有這麼一段經歷。
「不只是謝謝妳將凜子女士的精神帶回到鳴神島,也感謝妳,讓一個大半生都在刀子口舔血的老人,還能發現自己也能做些,對他人生命有意義的事情……」
中西掏出那具損壞的義手擺弄,他並不後悔前任家主當家時,與指導他的頭領一同為前代家主出生入死,做任何髒活。
直到自己成為導師,將自己唯一會的技藝灌輸給新加入終末番的年輕人,他才開始有些迷茫,卻只能繼續在殺生的路上越走越遠,懷抱著煩惱直到年老退休。
他看見那些從前線送回來的傷患,完整的人寥寥無幾。
年輕人懷抱多大的希望踏上戰場,祈求發家致富,如今只能缺手斷腳拄著拐杖,在路邊拿著破碗要飯。
有什麼是一個退休老人還能為這國家做的呢?
原本只是抱著嘗試的心態,幫這個倒在森林裡的女孩做一件義肢,實際看到她用著這件作品勤奮的工作,那比執行多少任務、抹殺多少目標,還來得有成就感。
「總說你古書看多,整個人多愁善感的,沒事把氣氛搞得這麼沉重幹嘛?」
「該輪到我耍帥了!」
正當中西沉浸在眼下的小小成就感中,十五冷不防給中西的肋骨來一記肘擊。
等得不耐煩的他指示剎那,將開關調到刻度二。
只見伸縮結構恢復原樣,前臂靠手背那側的蓋板向外展開,手掌則像貓掌般往回折。
蓋板下則是伸出一截做工精美的菜刀,看上去結合了幾款菜刀的設計,每一段能夠處理不同種類的食材。
刀刃亮出的瞬間,剎那的心臟緊縮了一下,但她一直說服自己,這是做料理的工具,這個不是傷害人的武器,心情才平復下來,細細欣賞這宛如手持鐮刀的昆蟲前臂。
「剎那的慣用手是右手吧?知道妳左手用不習慣菜刀後,我就覺得應該在義肢加入這款不需要握持的菜刀。」
「刀子的強度不用擔心,這是使用我手上最後一點玉鋼,反正也不夠做成打刀,拿來做成菜刀剛剛好。」
「而我也決定將這把菜刀,作為天目流鍛刀師十五的結尾之作,最後一件作品是不殺生的刀,感覺挺不賴的。」
十五雙手展開、咧嘴一笑,彷彿卸下某種重擔,整個人都輕盈起來。
「以前的我從沒想過,自己有天會接觸這種精細的金屬工藝。」
「要不是這邊的憂鬱書生帶著楓丹的設計圖來拉我入夥,像金屬加工車床這種時髦的東西,到我進墳墓前都不會想要碰吧?」
「還不是十五你老是抱怨,自己老了之後揮不動手裡的大錘,也動不了腰間的小錘,這才幫你找事情做嗎?」
「所以讓我把感想說完呀!」
兩位老人互相拉扯對方的臉皮、頭髮,鬧騰了一番之後,才氣喘吁吁的放開對方。
「加工的形式雖然不一樣,不過將金屬打造成理想的模樣,所投入的心力、耐心卻沒什麼不同。」
「多虧了這案子,我能夠繼續用天目流的精神,像學徒一樣的心情探索新領域……」
這次是十五那厚實的手掌包覆住剎那的左手,長年握持鐵鎚磨出的厚繭弄得她有點癢,感受對方掌心傳達來的熾熱溫度,她靜靜聆聽十五接下來的肺腑之言。
「謝謝妳,剎那,妳救了一個工匠即將老去的熱情。」
「希望這把刀能陪伴妳克服對刀的恐懼,因為這世界上沒有不對的刀,只有錯誤的使用者。」
「中西爺爺、天目爺爺、長野原叔叔,謝謝你們……」
明明自己是受贈的一方,卻一直收到如此真誠、深厚的感謝,這種感覺剎那已經很久沒體會過。
想起以前那對自己付出,還不求回報的家人,剎那揉了揉眼睛,頓時覺得又熱又酸。
總之先把危險的東西收起來……
剎那摸向開關,忽然發現還有一個刻度沒試驗過,於是撥動看看。
只見刀子收回到前臂內,蓋板也密合,手掌變成示意人停止般,五指伸直、掌心朝前。
這次變成靠近手心那側的蓋板展開,一截金屬管伸出來,並附加一個可扣下的機關。
「哎呀!都忘了介紹這個……」
中西敲了自己腦袋,準備要龍之介來解說功能,剎那看了看這個掛在義肢下的筒狀裝置,總覺得有在一位同年紀的小女忍那裡聽過類似的東西……
「傳說的忍者大師手上,那個能發射繩索的義肢?」
「很接近……不過這個是打色狼蛋蛋的銃槍」
十五直接對剎那潑了冷水,畢竟金屬加工都是經由他手,自然是知道這東西的作用。
另外他還說明,龍之介除了彈丸的火藥調製,並參與了義肢的平衡調整工作,畢竟這作品塞了三個截然不同的機能,要將亂七八糟的東西整合在一起,重量分配的工作尤其重要。
長年為了讓煙玉成功飛上天空,開出理想的煙火,這位煙花工匠自然對配重工作瞭如指掌。
「很好、很好,壞東西統統都滅絕,長野原的作品,請安心使用!」
龍之介從旁人的動作知道目前的狀況,難得沒有牛頭不對馬嘴的應道。
一旁的中西則是幫這位耳朵不好的男人,對剎那解釋:
「聽說妳剛到茶室工作時,有被奧客刁難,還差點被迫做骯髒的事情。」
「警報器固然好用,不過每次都要從袖子裏掏出來也很不方便,妳需要一個不讓人靠近又能保護自己的方法。」
「裡面塞的是打下去只會很痛的彈性彈丸,開火時的巨大聲音還可以吸引同心過來抓人,我們很認真的和這個聾子說明,應該不會出錯。」
至於彈丸……中西準備向龍之介索要,而龍之介袖子裡、衣襟,甚至是褲襠裡都翻找過,就是沒有找到那唯一的一顆。
反正發射筒裡沒塞東西,他們讓剎那把玩看看這東西順不順手,於是剎那右手舉高對著天花板,想要模仿忍者大師飛上橫樑,並且左手輕輕扣下扳機……
最初是強烈的火光吞噬了整隻義肢,彈丸直衝天花板,經由斜面在屋裡到處彈跳,所到之處是各種狼藉,坐墊、圖紙、茶杯……無一倖免。
強大的音爆,將三位老人吹得東倒西歪,屋裡的紙門、紙窗,紛紛向屋外掀飛,騷動這才靜止下來。
「啊哈哈,原來被我忘在義肢裡面了呀!」
「破壞力這麼強,肯定能滅掉那些想對剎那出手的齷齪東西 !」
正當龍之介還在為自己的傑作沾沾自喜時,另外兩位老人則是默默地爬起來,中西顧不上歪斜的眼鏡,走到龍之介身後,對他脖子使出以前職業生涯最擅長的絞殺。
「混帳東西,花了一整天時間和你講解,還畫圖寫字說明,你就搞出這玩意兒?」
「我看你不是耳朵聾,是腦子爛了!」
十五則不遑多讓,太陽穴爆青筋的他緊握拳頭,撐起的肌肉似乎讓身子大上了一圈,狠狠往龍之介肚子猛揍。
「真謝謝你呀,龍之介。我感覺自己好像又能拿鐵鎚敲打了……話說這腹肌也太結實了吧!」
「破壞力這麼強,你是想要連剎那都炸死不成?」
「剎那……完了!」
中西這句話點醒了自己,扔下狀況外的龍之介,趕緊衝向剎那。
只見剎那維持著發射時的姿勢,右手依舊高舉著那銃口開花的義肢,高強度的爆炸震裂了所有木質結構,金屬關節呈現詭異彎曲,只有那把菜刀外觀燻黑,好好的躺在蓋板上。
身在爆炸中心的剎那看上去只有被火藥燻黑,髮型被暴風吹得亂糟糟,髮簪滑落的同時,頭髮任意地披散。
似乎是受了驚嚇,整個人看起來精神恍惚。
富含元素力的氣流纏繞在她身邊,貌似幫忙化解掉部份的爆炸衝擊。
太好了,看起來好像沒事……
當老人們這麼想,還鬆了一口氣。
這時剎那的鼻孔才緩緩流出鮮紅色液體,隨著氣流消失,她就這麼往旁邊倒下,所幸中西反應過來,趕緊護住她頭部,讓剎那平躺下來好檢視其他傷勢。
就在這期間,一顆寶石從剎那的腰帶裡滑出,落在粉色花卉的髮簪上。
屬於剎那的神之眼閃爍著青松石般的亮眼光芒,像心臟的脈動般一明一暗,就算她意識喪失,神之眼依然沒有黯淡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