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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火槍手》 波爾多斯 第一章

赤月 | 2024-09-07 06:29:45 | 巴幣 3144 | 人氣 259


經歷了一連串電腦壞掉,我有一段時間無法訪問暴風之狼的原稿,所以期間想寫另一部有點黑暗的作品,但又不想R-18,所以就挑《三個火槍手》先寫了。另外就是因為,我想讓里希特爽久一點,所以原本規劃的章節,會多出一章努力放閃的,所以要重新寫。



年輕的維拉家火狐,蘇洛,還不知道自己將踏上一場重要的旅途。



波爾多斯



  午後的暖風聞起來像土壤混雜著乾草,是一旁正在收割麥田的氣味。樹枝被吹得來回搖晃擺動,發出沙沙的聲響。

  我一手把採到的橡子揣在懷中,另一手緊緊抓住身下的枝條,深怕稍有閃神就會摔下去。

  「少爺,」白色牧羊犬總是忘記我已經不是他的學生了,再次開始那語重心長的嘮叨。「如果你想跟他們一起玩,就下去介紹自己就好了,躲在這裡偷窺肯定不是交朋友的好方法……」

  「噓,」我打斷克勞斯,拒絕繼續聽他說教。「你會害我錯過精彩的部分!」

  白色牧羊犬很識相的安靜下來,顯然我這個伯爵領地繼承人的身分,說話多少還有些權威在的。

  排除干擾因素之後,我努力豎起下垂的耳朵,將注意力放在樹幹基部附近兩匹打鬧著的家犬。

  「……你今天好像沒吃飯啊,波爾多斯!」一匹黃色的狗說道,氣勢洶湧的揮動手中充當武器的樹枝。我注意到黃狗有拉布拉多和黃金獵犬混血的明確特徵,這在附近很常見。

  「我才剛跟你媽喝完下午茶,謝謝關心!」波爾多斯擋下攻擊,並立刻戳出手中的枝條還以顏色。他是帶著黑色斑點的白狗,應該有個大麥町或昆士蘭牧牛犬祖先。

  「他們這樣會傷到自己的……」白色牧羊犬低聲碎念道。

  我冒著被發現的風險,更大聲的示意他安靜──在前一百堂只能練習姿勢,連劍都碰不到的無聊課程裡,我已經聽夠了類似的說法。

  「投降吧,波爾多斯!」黃色打掉斑點狗手中的樹枝說道。「我占據了高地!」

  「我好像不記得有這段劇情啊?」白色牧羊犬似乎打定主意要一直干擾我,我只好揮了揮手叫他不要吵。

  「火槍手會投降嗎?絕不!」波爾多斯像是給自己打氣般的嘶吼著,猛然撲向黃狗,兩人撞成一團在地上打滾。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揚起,暗地裡希望波爾多斯能夠勝出。不過避免自己太投入會影響客觀性,我只是繼續欣賞著他們賭上一切的殊死搏鬥,偶爾替波爾多斯捏把冷汗。



第一章
  


  泥濘的道路在我每踩出一步時,都發出令人不適的噗哧聲,偶爾還會噴起一些令人更不適的汙水。再配上瀰漫於空氣中,濃郁到可以從舌頭上嚐到的臭雞蛋味,都迅速消磨著我所剩無多的意志力。

  我聽見後方傳來內燃機的運作聲,回過頭確認,看到了一支由五輛裝甲車組成的隊伍。

  我讓到一旁,繼續拖著沉重的步伐向前。因為實在是太累了,我一開始並沒有注意,直到那個帶著能蓋過這片沼澤臭氣的酸腐味竄入鼻腔時,才理解過來自己聞到了什麼熟悉的味道混雜在其中。

  猛然抬起頭來,即使知道大概會看見什麼,但眼前的景象仍然令我心頭一揪。

  勉強可以稱為破布的織物碎片,掛在汙穢不堪又油膩糾結的毛皮上,完全無法遮掩不時出現的各類傷口──有些已經結疤的讓附近毛皮扭曲白化、有些紅腫的似乎仍然能聽見當時肉體被撕裂的汩汩血流聲,而更有些,因為化膿和感染呈現病懨懨的黃綠色。

  但這番煉獄般的景象,真正令我最難以忍受的,是每一雙了無生氣、失去光彩的眼睛。不同層次和深度的綠,都被滿滿的絕望給填滿,像極了某種腐敗的東西。

  整車紅狐大多是成年雄性,也有一些雌性和幼獸,不過所有人的狀態都沒有太大不同。中間那臺裝甲車拖著的巨大籠子中,他們或坐或臥,有些倚靠在金屬欄桿上,將肢體伸到外頭。要不是偶爾會傳來一些無力的低聲呻吟,我完全不會懷疑這整車都是屍體。

  察覺到掌中的刺痛感時,我才發現自己無意識中緊緊握住了斗篷上的胸針扣,連忙放開,藉著整理衣服的機會在身上拍了拍,掩飾著自己的手足無措。

  或許因為是同族,所以即使純粹是心理作用,但那些向我投過來的不存在責難目光,仍然令我近乎要被罪惡感給吞噬──又或許,我只是很清楚,這是不對的而已。

  突然響亮的噗哧一聲,裝甲車的輪胎似乎輾到了什麼,一大灘泥水就這麼噴上了我的半個身子。

  一邊吐出高聲的咒罵,我一邊試著在髒汙滲進衣物前將它們抹掉。

  可能是因為我的反應引起了注意,裝甲車隊伍緩緩減速停下來。隔著車窗玻璃,能看到裡面有些人影在動作,應該是打算下車。我正準備要上前理論,但一個小很多的噗哧聲,打斷了我的動作。

  是一匹面朝下跌進泥水中的紅狐,雙手被麻繩綁縛住,另一端連接在裝甲車拖著的巨大籠子最末端。

  由於角度的關係,我剛剛沒注意到他。依據赤足上的毛髮和下身衣物被泥水浸染的程度判斷,我很肯定這匹紅狐已經在這樣的條件下走了一整天──我有切身體會。

  他的身體還有起伏,但顯然是累到站不起來了。我想要上前查看紅狐的狀況,但彷彿被某種東西攫住那般,我的雙腳陷於泥濘中動彈不得。

  「……抱歉造成不便,但我們需要你的證件。」我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拉回來,看向剛剛說話的鬃狼。

  「什麼?」我還沒有從先前各種怵目驚心景象的連番重擊中恢復過來,只能以困惑回應。

  「證件。」穿著卡其色制服的鬃狼捺住性子似的又說了一次,向我伸出手來。我注意到他另一手緩緩的探向腰際,那裡掛著一把手槍。

  我不想要讓情況出現什麼變數,所以只是以慢動作將手伸進斗篷裡,把手臂上的終端拿出來給他掃描。

  「少尉聖地牙哥,你怎麼可以這麼沒禮貌呢?」新靠近的鬃狼出聲說道,給我一個露出犬齒末端的微笑。「看清楚,你可是在和戰爭英雄說話呢。」

  我強忍住想要去抓斗篷胸針的衝動,從聖地牙哥手上接回我的終端。

  「胡安?鬃狼?巴勃羅。」顯然有更高官階的鬃狼朝我伸出手說道。「我能否有這個榮幸認識……?」

  「蘇洛?維拉。」我報出家門,握上胡安的手──他比看起來強壯很多,那身制服下應該都是緊實的肌肉。

  「能親眼見到聲名遠播的維拉家火狐,今天真是我的幸運日呢!」胡安笑著說道,用手肘撞了下聖地牙哥的腰際。後者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但我沒有漏掉他壓低視線的匆匆一瞥──那讓我不太自在的調整了一下腰帶,把佩劍藏進斗篷中。「再次替我們為你帶來的不便致歉,」胡安比了比我身上被泥水潑到的地方,摘下帽子低身向我鞠躬。「如果維拉先生願意的話,或許我們能夠載您一程,就當作是補償?」

  我來回看過笑嘻嘻的胡安,還有面無表情的聖地牙哥,審慎評估著我剩下的體力。

  「你們要去瑪塔莫羅斯嗎?」走這條路大概是不會有別的目的地了,而聖地牙哥也點點頭,肯定我的猜測。「那就麻煩你們了。」

  「真是太棒了!」胡安用力拍下手說道,我好像看見籠子裡面的幾匹紅狐被嚇到抽搐了一下。「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可以分享,能讓這趟旅途增色不少!」

  「大概沒那麼多……」我喃喃說道,不太確定是在說給誰聽。「不過,那是怎麼回事?」上車前,我用吻端比了比那匹還是倒在泥濘中的紅狐問道──我仍掙扎著是不是應該至少要去把他扶起來。

  「死囚。」胡安替我打開車門說道,我們一起坐進從外部看不出來的寬敞後座。

  「我還以為參戰不能作為戰爭罪起訴的理由。」身下的坐墊很舒適,讓我痠痛不已的腿部肌肉終於能夠暫時放鬆休息。

  「那傢伙不是士兵。」胡安聳聳肩說道,同時我聽見車門開闔聲,聖地牙哥回到前座,裝甲車接著便重新啟動。「他是集中營的管理者。」

  我有在網路上看過關於集中營被聯軍解放之後的相關報導,還有平庸邪惡的審判直播,但即使是這樣……

  「即使是這樣,也沒必要做到那種地步。」在我意識過來之前,我就已經把內心的想法給說了出口。

  「只是沒有把那傢伙交出去,暴民差點就要連我們一起撕成碎片了呢,你真應該看看那個場面有多恐怖,而我可是打過匹茲堡圍城戰的。」胡安打了個冷顫,然後在座位下方翻找著什麼。「不過我想對維拉家的戰爭英雄來說,這種場面應該單純算是稀鬆平常?」

  「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稀鬆平常。」我避重就輕的說道,暗示他我並沒有很想談這個。

  「我們也只是聽命行事而已,上面的人想要安撫群眾,所以特地要我們把他帶去瑪塔莫羅斯絞首示眾。」胡安翻出了個金屬壺和兩個玻璃杯,倒滿以後遞了一個過來。「你知道的,就政治那回事。」

  「上面?」我心懷感激的接下玻璃杯,向胡安輕輕點了點頭表達謝意。

  「軍閥的時代就要結束了。遠東上的一座小島,新政府即將誕生,加冕受萬眾擁戴者,開啟下一個紀元……諸如此類。」胡安在空中隨意揮幾下手說道,喝一口自己杯子裡的東西,然後瞥了眼我的佩劍。「容我大膽猜測,你應該懂我的意思。」

  「那其他狐貍是怎麼回事?」應該所有人都知道,元老院向全蓋亞會用劍的人發出了邀請,但談到這件事情依然讓我不太自在,所以只是以更明確的行動轉移話題。「我還有看到一些幼崽,不可能他們也是邪惡的一部分吧?」

  「轉型正義。」鬃狼歪著頭,聳聳肩說道。「因為是罪行下的受惠者,要追回不法獲益之外,還要補償受害者跟社會。」他看我喝空了杯子,替我重新添滿。

  「連那麼小的幼獸也是嗎?」我抿了一口清涼的冰水問道。「而且該怎麼補償,補償到什麼程度才算是足夠了?」腦海裡浮現出集中營內的一些照片,讓我不禁懷疑這是有可能被「補償」到足夠的事情。

  「我十二歲的時候第一次殺人,那個吃草的渾蛋放火燒了我家。」胡安側過頭,看著我的胸針說道。「再說,我只是軍人,不需要想那麼多。你應該能理解吧?」

  「或許……」我喃喃的說道,沒有打算正面回覆。

  「總之,最重要的真理就是,『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絕對不要站錯邊!」胡安說道,朝我舉杯致意。

  我用手中的玻璃杯和鬃狼的相碰,沒有多說什麼。他看起來對這個狀況並沒有什麼意見,向我露出一個狡獪的微笑。

  剩下的旅途中,我和胡安聊著諸如天氣等等比較不敏感的隨意話題,同時一邊努力的不去想「他們」,那些被關在籠子裡頭的同胞。


  
  四周群情激憤的眾人,口中嘶吼著各種惡毒的咒罵,一邊將手中的各種垃圾或石塊扔向絞刑架。被吊在麻繩上的紅狐,幾分鐘以前就沒有了動靜,但顯然並沒有平息群眾的怒火。當新一波譏笑聲爆發而出時,我注意到半液狀的穢物,自紅狐的大腿上流下,最後匯聚至他的腳尖,混著先前沾染上的泥水滴落至廣場地面。

  察覺到肩膀被碰了幾下,是聖地牙哥告知我我們的桌子準備好了。胡安很堅持要請我吃飯,當作是將我衣服弄髒的賠禮。所以我就在這家餐廳裡,一邊等待我的衣物送洗完成,一邊接受鬃狼家的款待。

  我用力握著手掌中的別針,幾乎要被突起的部分給刺痛了。

  「你們不覺得,這樣有點太野蠻了嗎?」我跟著聖地牙哥來到了我們的桌子,坐下以後忍不住開口問道。

  「絞死或許沒那麼好看,也稱不上乾淨俐落,但跟落入黃金獵犬手中的倒楣鬼比起來,這真的不算太差了。」胡安做了幾個驅趕邪惡的手勢說道,同桌幾匹鬃狼也一致的點點頭同意。「說到魔鬼……」胡安微微皺起鼻頭,表情變得猙獰。

  我順著他的目光側過頭,看見幾匹黃金獵犬走進餐廳。為首的那個,好像對於沒有能讓他們全部入座的包廂不太滿意,不斷和接待他的非洲野狗爭執著。但黃金獵犬似乎聞到什麼似的,抬起頭嗅了幾下,接著轉頭看向我們這邊。他露出誇張的滿意笑容,推開非洲野狗大步走過來。

  「上校胡安,amigo!」黃金獵犬大聲的說道,雙手舉到空中好像打算擁抱誰那樣。「真沒想到可以在這裡見到你呢!」

  「我也沒想到你會到這麼南邊的地方,史密斯。」胡安咬字時完全沒有打算掩飾露出來的犬齒,一個字一個字緩緩的說道。

  「真的是太巧了,好像有什麼力量在默默運作,讓我們於此時此刻相見。」黃金獵犬單手抱胸,另一手用指尖點著下巴故作深思的樣子。「啊,還真的有呢。」他將終端拿出來,滑了幾下之後丟到胡安面前,而其他的鬃狼馬上站起來,引起一陣餐具碰撞的清脆聲響。

  引發事端的黃金獵犬看起來完全不在乎自己被團團圍住,只是繼續掛著那個誇張的笑容,隨意擺擺手讓他的人退下。

  「坐下,小子們。」胡安讀完終端上的東西以後,把矩形面板放在桌面上推回去給史密斯。「上面要我們把狐貍全部交給黃金家,然後協助護送任務。」

  四周的鬃狼不約而同僵住了,但這支部隊的紀律顯然很好,因為所有人都只是安靜的坐下來,沒有多說什麼。

  「啊,胡安你最棒了!」史密斯笑著說道,刻意打量了我們的桌子一眼。「不過我們剛好少幾個位置呢,或許鬃狼家願意賞個臉,稍微挪挪和我們分享點空間?」

  這次黃金獵犬大概太過分了,因為不只一匹鬃狼發出低沉的吼聲。

  「喔,別這樣嘛,兩個位置就好──我和我的副官,科林斯。」史密斯的笑容進一步擴大了,比向先前一直站在他右後方的身影。「就當作是……嘗試熟悉彼此的旅伴在努力破冰吧!畢竟,我們還要糾纏對方好一陣子喔!」

  我看了眼科林斯,那匹黃金獵犬和史密斯不同,除了該族類的招牌詭異微笑之外,可以說是完全面無表情。但因為他的站姿,我的視線馬上滑到科林斯的腰際──和我猜測的一樣,那裡掛著一柄護手刺劍。

  我聽見胡安重重嘆了口氣,以妥協語氣接受史密斯的提議。然後黃金獵犬便立刻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惹得被擠開的鬃狼發出不悅的低吠。

  「說到狐貍,」史密斯將手肘搭在我的肩膀上,吻端湊近我的臉頰旁說道,害我極度不舒服的豎起全身的毛髮。「這個小可愛是誰啊?」

  「維拉家的火狐。」我沒注意到科林斯什麼時候坐在史密斯另一邊的,不過黃金獵犬的聲音和他給人的印象相同,都是非常冷靜又沉穩。「他手上的胸針有家徽。」

  「喔,原來是『盟友』啊?」史密斯低下頭的動作,還有強調語氣中暗藏的噁心臺詞,使我反射性的把胸針給塞進口袋裡。「誰會知道,草食動物們居然就直接丟下爛攤子走人,完全不管『狐群狗黨』的死活呢。」

  「對啊,誰會知道呢。」我順著史密斯的語氣說道,沒有給出其他反應。過了一段時間以後,黃金獵犬大概是對我消極的態度感到無趣了,便坐回去大聲的與科林斯討論自己想要吃什麼。

  「上面有解釋,為什麼突然要我們匯流嗎,而且還把你派到離家那麼遠的地方,完全背離之前的決議和政策啊?」胡安在自己的終端面板上敲幾下說道,眉頭隨著動作愈加緊縮。

  「有人在鬧脾氣喔,不會是什麼地盤意識的問題吧?」史密斯大笑出聲,伸手勾住科林斯的脖子,將下巴靠在後者的肩膀上,帶著惱人的笑容看向明顯正努力克制自己不要起身揍人的鬃狼們──那些額頭上跳動的血管實在有點明顯。「科林斯,當個乖孩子,好好向鬃狼們說明一下好嗎?」

  我知道黃金獵犬們通常都有點怪,但史密斯這麼「獨特」的還真沒見過。

  其他鬃狼們依然很激動,就連胡安都是雙手交握放在桌上瞪著黃金獵犬,沒有對史密斯的浮誇演技說什麼。而史密斯則是顯然對這個情況很滿意,輕佻的笑容愈來愈深。相形之下,現在擁有所有人注意力的科林斯則顯得非常抽離,好像這一齣鬧劇沒他的事那樣。

  「元老院打算要驗收安全系統了,並且在狐貍們身上展開第一階段實測。」科林斯說道,將視線從自己的終端上抬起來,掃視過在座其他人。「據說有機會我們兩家都能得到契約,如果沒出什麼意外的話。」

  「安全系統?」我不是很想繼續和史密斯有太深度的交流,但提到「在狐貍們身上測試」引起了我的關切。

  「就是這個啊!」史密斯給了我一個露齒微笑,接著不知道從哪裡拿出條金屬帶,扣在科林斯的脖子上。直到那東西發出密合的喀擦聲還有兩位元電子音效,我才理解過來那是什麼。

  「項圈?」我無法控制聲音,直接用高八度的音調發出疑問,同時看向鬃狼們尋求確認。有些人迴避我的視線,胡安的耳朵末梢則是微微垂了下來。

  「喔,拜託。」史密斯哼了聲,隨意的向身旁揮了下手。「反正草食動物本來就打算把項圈放到他們脖子上了,現在只是讓那些蠢狐貍吃下自己應得的苦果而已。」

  「不是,這……這個,也太……」我不知道該對這毫無道理的狀況說些什麼,只能胡亂打著手勢,想要表達我有多訝異──戰爭爆發的原因,完全是因為這件事情啊!「這是赤裸裸的奴隸制!」

  「這個嘛,憲法草案中明定奴隸制可以用來處罰罪犯。」史密斯對我眨了下單邊眼睛,然後用右手食指指了下胡安。

  「什麼?」我的音量好像更大了,但現在實在是顧不了那麼多,這情況過於超現實。

  「購買前請先詳閱產品說明書──雖然說他們是戰後才起草的,不過原理還是一樣。」史密斯聳聳肩說道,而鬃狼只是面色鐵青地坐在那裡,恐怕核實了黃金獵犬的說法。

  我再度來回看過胡安和史密斯,然後環顧其他鬃狼,以及餐廳中的其他人──我突然覺得自己被過於喧囂的寂靜給淹沒了──就像沉入了無光的深海中,無法呼吸、所有的聲響都變得無比遙遠,只有我鼓膜旁的脈搏聲清晰可聞。

  「……然後還有這個!」一陣奇怪的啪啦聲讓我回過神來,發現所有鬃狼們都目瞪口呆的看著史密斯。我過了一段時間,才發現科林斯在……抽搐。「不得不說,草食動物想得很周到。」黃金獵犬在自己的終端上按了幾下,科林斯就面向下的趴上桌面,發出不小的碰撞聲。

  如果說剛剛的氣氛是糟糕,現在就是糟糕到無法理解了。

  「好了好了,別那麼誇張。」史密斯捧起科林斯的下巴說道,一邊把項圈給拆下來。「就像被蚊子咬一口而已。」後者的表現除了比較急促的呼吸之外,並沒有其他任何不同,如同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般的回復到先前正襟危坐的姿勢,同時整理衣服。

  我的腦袋中湧出了一百萬個疑問,但沒有一個是我真的想知道答案的。

  「維拉先生打算怎麼去元老院呢?現在各地交通都很不方便。」胡安用力清了清喉嚨以後大聲問道,顯然想要解救所有跟我有著一樣困惑的其他人。

  「他們有替我安排機位。」我拿出胸針,看了一眼之後又收回口袋。「非常大方,給了十個位置讓我帶上隨行人員,不過這趟看來是用不上了。」

  「那個騎士比武大會嗎?」史密斯轉過頭瞥了我一眼笑道。「也太復古了吧,是真的打算把整個中世紀歐洲的封建制度照搬出來嗎?」

  「只有劍而已,應該是沒有其他太花俏的賽事。」我仍有點抗拒和這匹黃金獵犬說話,但光是能讓他停止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閒聊一下實在不算什麼問題。

  「所以為什麼元老院要舉辦全蓋亞的劍術比賽,某種團結眾人的體育競技活動嗎?」坐在聖地牙哥旁邊的鬃狼問道,從其他人臉上的表情判斷,大家都不太想得通其中的邏輯。「那這樣為什麼只有這個項目?」

  「我其實沒有想那麼多……」我喃喃答道,將手放到劍柄上頭。「只是剛好有這個機會,我就馬上抓住了。」

  「我記得之前有聽過,是那個什麼……」史密斯歪著頭,似乎很努力試圖回想被遺忘的記憶那樣。「科林斯,你之前說過為什麼要練劍,我又忘了。」

  「因為劍是高尚的武器,不需要裝子彈,用起來又很帥氣。」科林斯面無表情的說道。

  「你很幽默欸!」史密斯大笑出聲,用力拍著科林斯的背。「不過說認真的,到底是什麼原因?」

  「異能者。」科林斯再次開口,直視著前方沒有其他多餘的動作。「元老院需要徵招有潛力對抗異能者的成員,而劍基本上是對抗異能者唯一有效的武器。」

  我看向在座其他人,很慶幸絕大多數人都和我一樣,對這個詞彙感到十分陌生。

  「我有看過一些報告,雖然內容很可疑,但畢竟偶爾就會收到相似的描述,還有共同提到的稱呼──『異能者』。」胡安抓了抓耳朵,微微歪著頭向科林斯看去。「大部分是說,小隊成員突然發瘋似的攻擊其他同伴,即使先前缺乏任何徵兆,事後也沒有相關記憶。」他將頭歪向另一邊,揉了揉太陽穴。「但我完全想不起來是什麼情況下看過那些報告的了……」

  「聽起來是異能者的手筆沒錯,草食動物異能者擅長類似的事情。」科林斯回答道,好像這是什麼常識一樣。

  「那為什麼只有劍能對付他們,子彈有什麼缺陷嗎?」其中一匹鬃狼問出了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子彈通常傷不了異能者,用劍才有機會。」科林斯繼續用毫無波瀾的語氣解釋,看起來沒有打算詳細說明原理了。

  「所以元老院是想要招募能使劍的禁衛軍,保護自己免受聯邦特務的威脅嗎?」剛剛發問的鬃狼繼續問道,看來很想在這件事情上理出個頭緒。

  「我也只能按照現有資訊下去推斷,詳情得看元老院到時候給出什麼說法。但我不認為大灰狼們會願意接受其他種族的禁衛軍,這應該單純是斯諾數量恢復以前的臨時替代方案。」科林斯微微歪了下頭說道。

  「斯諾?那些白色死神嗎?每次看到他們戰鬥的樣子,我都很感激大家是站在同一邊的。」胡安輕輕搖了搖頭說道。「很難想像如果沒有他們在南極洲取得的勝利,現在局勢會是什麼樣子。」

  「我倒是覺得很好想像。」史密斯發表他的看法,同時將雙肘擺上桌面。「我們全都得戴上項圈了。」

  黃金獵犬說完,又造成了新一波的尷尬沉默。好在此時店家開始上菜,所有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轉移到食物上,也順利進到新一輪話題。

  我吃著牧羊人派,努力讓自己專心在鬃狼和黃金獵犬間的談話上,更新對美洲大陸局勢的理解。但同時,我的心思卻一直無法控制的飄走,不斷喚起稍早那個大籠子裡面關著許多狐貍的畫面。


  
  嬉鬧著的鬃狼們離開洗手間以後,我終於能獲得足夠的個人空間,趕緊開始解放我緊繃的膀胱。

  盥洗完成,我一邊讓烘手機吹乾毛皮,一邊打量鏡中的自己──原本如烈火般鮮豔的赤紅毛髮,由於沾染了一路上累積下來的各種髒汙,現在看起來根本就是褐色的──難怪沒人認出我的家系。

  試著清理幾簇因為泥水乾掉而糾結毛髮的同時,我注意到科林斯進了洗手間,逕自走到小便斗前。直到黃金獵犬來到我身邊洗好手以後,他都沒有看我一眼。

  「你為什麼允許他那樣對你?」我實在是受不了這種尷尬的沉默,把一直困擾我的疑問給說了出口。

  「為了你想要的東西,你會願意付出什麼?」他緩緩轉過身,終於和我對上視線──那雙棕色的眼睛近看很有壓迫感。

  「不管有多想要,總是有個底線吧?」我不希望自己聽起來像是知道他在「付出」什麼東西,但史密斯詭異的舉止很難不讓人亂想──是金錢、權力,還是地位?得想要什麼東西,才有辦法忍受那傢伙?

  「喔,是嗎,維拉家的火狐?」科林斯朝我靠近一步,低頭俯視著我。「你又想要什麼呢?」注意到他是刻意盯著我的佩劍時,我反射性的握住了劍柄。

  他知道嗎?不,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會知道?冷靜,不要慌!

  「你大概不清楚,黃金獵犬基本上都瘋了吧?包含倒楣的拉布拉多分家。」科林斯低沉的嗓音似乎夾雜了點低吼,他又更靠近我一些。「史密斯算平均值上下而已。」

  「可是你看起來很正常啊。」我一直以為對品種狗世家的各種誇張謠言,只是某種日積月累不滿演變成的攻擊宣洩手段而已,所以對於包含先前像是胡安的看法等等都不太在意,而這是第一次我親耳聽見當事人的現身說法。

  「你有發瘋過嗎?」科林斯的語氣依然平緩而低沉,甚至沒有繼續靠近施壓,但我很肯定自己感受到了強烈的威脅。「不然你怎麼能夠判斷,我是不是正常的呢?」

  好吧,我的確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但我想我並沒有對自己的神智清醒程度產生疑惑,而是開始理解科林斯的狀態恐怕和我以為的不太一樣。那雙冷靜沉著的棕色眼睛,現在看起來就像無底深淵的入口,而深淵之中不知道還蟄伏著什麼。

  此時我注意到黃金獵犬的耳朵抽動了一下,有微微轉向後方的樣子,但垂耳狗的結構太……不同了,我不太確定他是不是有那個意圖。

  科林斯突然抓住我的右臂,打斷了我的思緒。

  「好好珍惜你擁有的。你們這種野生型物種,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他抓得好大力,讓我腳步稍微不穩踉蹌了一下。「等到哪天你一無所有的時候,我們再來談什麼叫作『底線』。」

  「嘿,科林斯,你怎麼可以那麼頑皮,跑去欺負狐貍呢?」科林斯退開以後,我才注意到史密斯拉住前者的領子,將他壓在牆上。「看看,制服都弄皺了。」史密斯呢喃般輕聲說道,一邊拍了拍科林斯的胸口。「介意偷偷和我分享一下,你們在聊什麼嗎?」

  「我只是向狐貍解釋,流淌於我們血液中的詛咒。」科林斯看著史密斯說道,語氣依然是毫無波瀾,即使後者的吻端都已經靠近到雙方絕對能感受彼此吐息的程度了。「上校。」最後他補上敬稱,然後放低視線。

  「喔,『那個』啊。」史密斯輕笑出聲,轉動眼珠看了我一眼,接著便更大力的將科林斯摔到牆上,響亮的碰撞聲讓我耳朵立刻彈了起來。「我能加入嗎,畢竟我也有切身體會。」

  科林斯比較高大,如果他沒有允許,史密斯能這樣為所欲為嗎?還是說,這其中有更複雜的權力關係在運作呢?

  我真的有想要知道答案嗎?

  「我想上校您讓維拉先生不自在了。」我應該沒聽錯,科林斯用的是臣服語氣,他還試著將自己縮小一點。

  「我的禮貌呢,真是抱歉!」史密斯並沒有看我,只是用空著的手對我作出個「請自便」的手勢。

  不需要被提醒第二次,我馬上以最短距離撤出洗手間,並且堅定的直視前方,避免打擾到他們。

  我忽略兩匹顯然是在洗手間門口站崗的黃金獵犬,繼續若無其事的往桌位走去。直到看見正在享用甜點的鬃狼們,我才注意到自己手臂上的毛髮全部豎了起來。我一邊嘗試將其撫平,一邊希望能將如同黏附在毛髮上的不適感給一起撥掉,同時思索著,剛剛科林斯和我提到與底線相關的話題。


  
  晚飯結束以後,大多數沒有值勤的鬃狼打算把握短暫又難得的自由活動時間,依照待滿足的需求差異,成群結隊前往不同類型的特定娛樂場所。

  我打算向胡安道謝後再繼續我的旅程,所以漫無目的的漫步於餐廳後方充當停車場的廣大空地,等鬃狼上校結束他的會議。

  當然,能夠盡量遠離位在另一端的廣場也是重要原因。即使他們已經將原本吊在那裡的狐貍的屍體取下,我還是一點點都不想要靠近。

  輕撫別在洗好斗篷上的胸針,我希望那熟悉的圖案能給我一些指引,或至少可以充當錨點,協助我不致迷失。

  我似乎看到匹鬃狼在裝甲車附近忙碌著,稍微靠近一點以後,確認是聖地牙哥在清理裝甲車的腳踏墊。

  「呃……抱歉。」我以低姿態說道,試著不要在辨認出自己清晰無比的鞋印時更尷尬。

  「沒什麼,是我們造成你的麻煩在先。」鬃狼噴了某種液體到踏墊上,一段時間以後髒汙開始融解,接著發出滋滋的響聲,我後退了一步不想吸進那陣明顯很可疑的白煙。「你在等上校嗎?會議應該差不多……」聖地牙哥手臂上的終端發出短促的音效,打斷他尚未說出口的話語。鬃狼的眉頭隨著閱讀愈發緊縮,一股不祥的預感開始在我的腹中升起。

  「你可能會想要提前你的行程,或至少儘速離開這裡……」鬃狼看了我一眼低聲說道,同時將終端收回手臂綁帶中。「情況緊急,請恕我失陪。」聖地牙哥在我回應前,便轉身離去,上了另一臺大很多的裝甲車。

  許多被召回的鬃狼和黃金獵犬,匆忙又粗魯的來來去去執行著某些只有自己知道的任務,空氣中的沮喪感都已經飽和到只要小小的衝突火花,都能立刻引爆這緊繃至極的狀態。

  「啊,小狐貍,你在這裡真是太好了!」在逐漸變得吵雜的背景聲中,史密斯的話語如同白噪音中的尖銳刮擦聲。「機場遭到恐怖分子攻擊,所有班機停飛。」

  「什麼!」我不由自主的大喊出聲,好在附近狀況混亂到不會有人介意。

  「希望你有買旅行不便險。」史密斯聳聳肩說道,我還深陷於衝擊中沒有聽懂他的笑話,甚至花了更多時間才注意到,站在他身後的科林斯脖子上又有項圈了。「不過我說不定能夠提供協助,讓你的行程不至於延宕太多。」表演慾旺盛的黃金獵犬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下巴,深思似的說道。「在這裡等我完成工作好嗎,用不了太久的。」

  我一時想不知更好的辦法,只好點點頭同意。史密斯滿意的哼了一聲以後便邁開大步離去,科林斯則是默默跟在後頭。

  「蘇洛!」我轉頭看向聲音來源處,只見胡安跟著幾匹鬃狼走了過來。「你大概已經聽說了攻擊的事情,你的交通規劃有備案嗎?」

  「沒有。」我搖搖頭,握了下胸針。「但是史密斯提到他有辦法能夠幫我,或許等等可以聽他有什麼建議。」

  「那真是萬幸。」我依稀注意到一絲遲疑的目光閃過鬃狼的眼睛,不過我現在並沒有心思多想。「很遺憾層出不窮的意外讓我們的分別變得如此匆忙,你肯定還有很多故事能夠和我們分享。但目前來看,這都只能留到我們下次相見再說了。」胡安說完,向我伸出右手。

  「我的榮幸,上校。」他看起來在趕時間,所以我也不客套了,迅速握住他伸出的手,接受他道別的致意。

  胡安堅定的握了下我的手,微微點頭接著便向後招了招手,示意一眾鬃狼跟上。

  在駛離裝甲車揚起的煙塵都散去以後,我開始感到無聊,而對於計畫被打亂的不確定感,也在告一段落的混亂中開始沉澱,自我肩上堆積出無形的壓力。

  也就在這個時候,廣場那邊的騷動終於讓我壓抑不住好奇心,朝人潮擁擠處走去,想要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看到幾根立起的木樁以後,我馬上知道自己會對這個決定後悔莫及,但是眼前的景象實在太過有衝擊力,讓我雙腳生根似的完全無法動彈。

  「……被指控種族滅絕、違反和平、違反人道以及戰爭罪。」史密斯將雙手背在身後,於木樁前來回踱步。奇怪的是,周遭非常吵雜,但是黃金獵犬的聲音很清晰的傳入我的耳中。「根據紐倫堡決議,判處死刑。」

  史密斯向一旁待命的士兵點了下頭,他們便拖著許多狐貍出來走到木樁前。大多數的狐貍看起來都和死了沒差多少,所以一點反應都沒有,但有幾匹足夠清醒的,在被綁上木樁時開時掙扎和尖叫,大概是因為他們對自己接下來的命運和我得到了差不多的結論。

  「不,你們在做什麼?」其中一匹狐貍高聲喊道,用力拉扯將自己手腕綁在木樁上的鐵鍊。「這是不對的!」

  「老天啊,閉嘴。」史密斯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走過去握住了那匹狐貍的吻端。「當小狗在你們管理的設施裡被虐待、毆打、挨餓,還有充當活體實驗材料的時候,你是這樣說的嗎?」

  「我只是聽令行事而已……」狐貍在史密斯放開他以後哭喊著說道,身體頹喪的垮了下來。「我只是想要活下去。」

  「那些被埋在集中營土裡的白骨,當時大概也是這樣想的。而且現在你有得到了你應得的下場,這樣不是很公平嗎?」史密斯聳聳肩問道,啜泣著的狐貍沒有回應。「啊,這倒是提醒了我。」

  史密斯又向其他士兵下了某個指令,然後走到科林斯身邊──他的身高挺突出的──將項圈拿下來,接著走回剛剛那匹狐貍身前。

  此時,一匹年幼的狐貍被士兵推了上去,腳步踉蹌差點跌倒。他瞪大眼睛打量周遭,顯然是被嚇壞了。

  「根據修復式正義的補償精神,所有受惠於這些雙手沾滿鮮血謀殺犯的人,將被沒收財產,並且以強制收容的方式勞動,直到所有受害者都獲得足夠的補償。」史密斯說完,將項圈繫到年幼狐貍的脖子上時,我甚至聽見了喀咑一聲。「基於人道考量,在年幼個體有辦法開始工作償還自己的債務之前,收容者會照顧他們──當然不是免費的。」

  先前說話的狐貍開始尖叫,但我聽不清楚他說了什麼,因為周遭群眾的鼓譟太吵雜了。

  然後史密斯招了招手,我看見科林斯走出來,在每個木樁前面站了段時間。一開始我看不出來他在做什麼,然後,我就看出來了。

  應該是有事先浸泡燃油之類的,火焰很快就燒起來,讓所有被綁在木樁上的狐貍瘋狂掙扎。我沒有聽見尖叫聲,應該是被四周的高聲呼喊蓋過去了,所以看著那些張大了嘴的扭動軀體,感覺十分的……異常。

  我不知道該做何感想,所以似乎被柴火燒得迸裂的聲響給淹沒,大腦一片空白。

  我開始相信黃金獵犬真的都瘋了。只是如果這叫中間程度,那麼極端程度能做出什麼事呢?

  不過整起事件中,真正令我感到不寒而慄的,是周圍群眾吧。如果說平庸邪惡的概念教會了我什麼,那就是所有人都有責任……

  「嘿,做什麼!」突然一陣碰撞打斷了我思緒,我高聲吼道,同時拍開對方顯然打算扒竊我東西的手。「小偷!」

  周遭仍非常混亂又吵雜,沒任何人理我,所以我立刻上前一步抓住現行犯。

  「什麼?」對方回過頭,兜帽掉下來,是一匹臉上有黑色斑點的白狗。「你這下三濫胡扯些什麼狗屎?」

  「你想偷我的東西,當我沒發現嗎?」我氣憤的說道,整理著亂掉的斗篷。

  「你太扯了吧?」 白狗用力甩開我的手,像是撢灰塵那樣在身上拍了拍。「只是不小心撞到,就要喊人小偷喔?」他將雙手抱在胸前,深深吸口氣讓自己看起來體型更大了一些。「怎樣,你想要用決鬥讓我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嗎?」

  「呃,什麼?」現在換我困惑不已了──難道真的是我誤會他了?但我很肯定,剛剛他手是朝我的口袋探去──但那個口袋裡的確什麼也沒放。

  「決鬥,讓勝利眷顧正義的那方!」他高聲說道,然後往下瞥了眼。「不然你的佩劍是戴好看的嗎?」

  「這實在是我聽過最蠢的事情了!」我不悅的說道,將手擺到劍柄上,同時看見這詭異的家犬腰間也掛了把劍。

  「那麼就讓開,懦夫!」他啐了口口水到我腳邊,讓我不由自主的握緊劍柄,被那個詞彙深深的給刺傷了。

  好啊,誰怕誰啊?我們就來看看,誰才是懦夫……

  突然間,一聲淒厲的尖叫使我反射性的看向聲音來源處。

  熊熊烈火和黑煙的遮蔽下,我基本上什麼都看不見,但沖天火光中,我似乎好像能辨認出什麼漆黑的……

  「所以呢?」那匹奇怪的狗用挑釁的語氣說道,迫使我不得不將注意力放回他身上。「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對上他棕色的眼睛,我能夠隱隱約約的以眼角餘光看見廣場上跳動的火光。

  我強迫自己做幾次深呼吸,碰了碰斗篷上的胸針,提醒自己為什麼現在會在這裡──實在沒有必要和這奇怪的家犬糾纏,這不是我想要拿起劍的理由。

  「抱歉,是我過度反應了。」我鬆開劍柄,低垂視線和目光致歉。

  白狗哼了一聲,便馬上轉頭離去,同時重新將兜帽戴上。

  我最近是走了什麼霉運,怎麼一直遇到奇怪的人?

  深深對這複雜的局面嘆口氣,我開始擠過愈發瘋狂的人群,暗自祈禱自己還有機會遠離這一團混亂。


  
  我踩在裝甲車於地面上壓出胎痕的隆起部分,一邊試著保持平衡,一邊把終端收回手臂上,暫時不想回覆家族群組裡傳來的措詞強硬訊息。

  我抿抿嘴脣,感覺到好像有什麼沾了上來,所以用手背的毛髮抹一下──油油的。

  「工作總是追著人跑呢,繼續這樣沒得休息恐怕毛都要開始變白了。」我真沒想過自己會希望聽見這匹黃金獵犬的聲音。抬起頭,我看到史密斯和跟在他身後的科林斯朝我走過來。「原本我是得馬上動身的,不過我突然想到:『嘿,為什麼不盡點公民義務,讓落難的小狐貍的一天,變成最棒的幸運日呢?』。」

  今天或許不是我人生最差的時光,但這種糟糕程度,絕對能排上前三名──從必需期待這詭異的傢伙能對我伸出援手便足以略窺一二。

  「當然,我的確是有那麼點想賣人情給元老院的大灰狼們,但這就視為雙贏的附加價值吧。」史密斯自顧自的說道,配上豐富的肢體語言,但只是讓我更疲憊──我好像開始理解「戲精」這個詞彙所嘗試傳達的意思──他的言行舉止都像是念著設計好的獨白然後在舞臺上走位一樣。「這是通行證,能在布朗斯維爾港乘船通關。」黃金獵犬遞過來一張銀色的卡片,上面有金漆構成的某種盾徽,我認出和他食指上戒指的圖案相同,是伯爵印信。「雖然你可能無法參加開幕式,但絕對能趕上比賽。」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但拒絕這個機會的話就太蠢了。我可是冒個被整個家族除名的風險跑出來的,所以即使這傢伙才剛剛……

  我用力甩甩頭,強迫自己中斷思緒,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伸出手,我打算接下船票,但很快就發現,黃金獵犬沒有打算這樣就放手。抬頭對上史密斯的棕色眼睛,他揚起一個大大的露齒笑容。

  「當然,如果你願意禮尚往來……」黃金獵犬的視線飄向我的胸前,別著斗篷別針的位置。「我喜歡累積里程點數。」

  過於驚愕的強烈情緒衝擊著我,像是瞬間被推下懸崖那樣。

  果然這變態真是不安好心,誰知道他從什麼時候開始打我的主意的?

  但是機場關閉了,而且根據剛剛搜尋的結果,其他交通運輸也停止營運,直到完成調查。所以史密斯給我的東西,應該是某種高級貴族的特許。

  我都已經放棄了這麼多,拋下一切走到這裡,還有什麼需要顧慮嗎?不過,就是塊金屬而已。

  等等,我不是認真在考慮要把家族徽記給這個神經病吧?這個才剛剛下令,放火活活燒死這麼多人的神經病欸?

  如果接受了,我才真的是神經病吧?

  不,真正失去神志的表現,應該是決定灰頭土臉的夾著尾巴回去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耳邊好像突然響起,之前和科林斯的對話,關於「想要的東西」和「底線」。

  我突然有種想賞自己一巴掌的衝動。

  唉,算了,我根本別無選擇。

  但就在我打算要拿下胸針前,史密斯先鬆手了。

  「開玩笑的,我怎麼可能那麼壞?」黃金獵犬對我眨了眨單邊眼說道,後退一步站好。

  「喔,呃……」我拒絕在這傢伙面前表現出像是手足無措的白癡樣,所以我收好船票,對史密斯行了一個標準的鞠躬禮致謝。「非常感謝伯爵大人,在我有難時出手相助。」

  我維持低下頭的姿勢,好一陣子都沒有得到史密斯的回應。大概是因為,我不合禮法的沒有承諾「將來有機會時必定湧泉以報」──我完全不敢承諾這傢伙任何東西。

  當我身體開始痠麻以後,終於聽見史密斯表示接受的回應。

  「沒問題的,小狐貍。」他讓我起身,我只看到黃金獵犬的招牌笑容依然掛在臉上。要不是我知道尊貴的伯爵大人一定很不爽,大概也會被那和善的假象給騙過去。「我們剛好要去布朗斯維爾港,有沒有興趣讓我也有這個榮幸,送你一程呢?」

  「這怎麼可以呢,伯爵大人。」我突然發現這種時候,把這些奇怪的屁話搬出來還挺好用的──回去以後我一定要好好感謝家族的禮儀教師。「已經麻煩您太多了,我會自己搭地鐵前往港口。」

  我鞠躬,再次以這彆扭的姿態面對黃金獵犬,好像是某種無聲的對抗那樣。

  「那好吧,既然小狐貍這麼堅持,我只能祝福年輕的維拉能夠一路順風了。」史密斯大概是耐心終於被耗盡了,所以直接轉身拂袖而去,甚至沒有做出其他任何表示。科林斯的行動也完全符合預期,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便跟上史密斯走掉了。

  即使多少是我理虧,但這麼惡劣的態度還是讓人有點不爽──上流階層最不缺的不就是風度嗎?

  為了避免自己的心情繼續受影響,我決定仿效討厭的黃金獵犬,直接轉身走人,同時暗自向願意傾聽的神靈祈禱,自己能夠將這一團莫名其妙的混亂丟在身後,並且於可預期的未來中永遠不會再次見到那傢伙。


  
  不確定是否由於發生恐怖攻擊的原因,地鐵上的乘客們神色都略顯緊繃,安靜的空間中瀰漫著強烈的壓抑氛圍。即使車廂明亮寬敞,但大家都像在尋求掩護那樣縮在角落,不時來回掃視四周。我懷疑就算只是有人打個噴嚏,都能引發一陣恐慌。

  在戰時,絕大多數的通勤者總盯著手上的終端無法自拔,沒想到和平終於到來之後,放空沉浸於自己的世界中卻成了奢侈。

  我嘆口氣,強迫自己不要被這高壓環境影響,盡量獲得一點休息。但其他乘客三不五時被一點小聲響驚擾的大動作反應,極端增加了放鬆下來的難度。

  所以地鐵終於抵達我的目的地時,我迅速跳下車廂,根據終端導航指示往最近的旅館移動,希望熱水澡和柔軟的床能夠重置我即將強制關機的大腦。

  只是事與願違,仍處於過度緊繃狀態的心神,搭配空蕩蕩的街道,導致感官如同過敏似的放大好幾倍,對我高聲尖叫自己絕對被人跟蹤了。保險起見,兜了不知道多少個圈子,我終於成功辨認出我的跟蹤者。

  「出來,我看到你了!」繼續用上我勉強記得的反跟蹤技巧,把那傢伙引到一條死巷以後,我直接轉過身打算和他對質。

  一個披著斗篷的身影從暗處走了出來,將兜帽給掀開。

  「你!」挫敗感像是銳利的碎玻璃般戳破了我緊繃到極限的情緒,氣急敗壞的怒火讓我不由自主的握上了腰際的劍柄。「你想要幹什麼,為什麼一直跟著我?」

  有著黑色斑點的白狗沒有馬上回答我的問題,只是用棕色的眼睛繼續打量我。

  我不確定這傢伙是從一開始就鎖定我,覺得我身上肯定有什麼好東西,或是由於我們先前莫名其妙的相遇,讓他覺得倍受侮辱,所以打算來討個說法。

  不管是哪個,大概都不是普通的執念,才能驅使他花上如此多時間一路從前個城鎮尾隨我跟到這裡來。

  「我想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而已。」白狗朝我跨出一步,晃動的斗篷讓我注意到他腰間除了佩劍之外,還有一把大口徑的手槍。

  「我沒有你的東西,退後!」他的行為實在太可疑了,而且我累到沒辦法多想,直接將劍抽出來擺好架式,劍尖對著白狗想要嚇阻他。

  「放下劍,鄉下男孩,我可不想害你弄傷自己。」白狗暫時沒繼續靠近,但他也抽出了自己的劍。流暢的動作和標準站姿,我得到他知道該怎麼用那武器的結論。

  「鄉下男孩?」我忍不住啐道。「我是維拉家的火狐,你這雜種狗!」

  我的侮辱顯然產生了效果,白狗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鼻頭皺起來露出犬齒。

  「我本來想要用簡單的方式解決這件事的,」我看著有著黑色斑點的白狗,將手從腰間的槍套上移開。「但我想給你個機會。」他解下斗篷纏在左手,狠狠瞪了我一眼說道。

  「我一定會記得幫你叫救護車,不用太感謝我。」我不甘示弱的吼了出來,解下胸針收好,也將斗篷纏上左手。

  我們繞著彼此,緩緩的轉著圈子,試圖找出對方的破綻。

  白狗率先攻擊,刺向右肩,看起來是打算解除我的武裝。

  我以劍身防禦,使他的攻擊軌跡偏斜,並馬上往前壓迫,朝他的右臂劃去。

  白狗在後退的同時,想用斗篷拍開我的劍,但我上挑的動作嘩啦一聲在布料上割開道長口子。

  「你的劍很不錯呢,從哪偷來的?」白狗的攻勢再次被我擋下以後,笑臉盈盈的問道。

  「我沒有偷!」被這扒手兼強盜無端指責,我實在是吞不下這口氣,馬上朝他的臉劃過去,想讓那自鳴得意的笑容消失。

  「反應那麼大肯定是被說中了!」白狗後退了一步,採取守勢,讓我一時無法突破。「通常這種會大聲報出家族名號的情況,大概都是『父親情節』吧?」

  我無法控制的發出低吼,想要砍爛那張噁心臭臉的慾望更強了。

  「不是?好吧,偶爾這種經典橋段也是有不靈的時候。」再次格開了我的突刺以後,白狗退了一步,故意做出深思似的表情。「那不然,通常就是年長手足了。」

  我追上去,抬起手臂往白狗的臉劈下。他似乎就在等我這麼做,馬上側身躲開,並用斗篷纏住了我的劍,讓我沒辦法在第一時間防禦他的反擊,只能猛力扭頭勉強閃避,但還是在臉頰上被劃了淺淺的一道。

  「猜對了啊,那麼,是哪種呢?」白狗大笑著說道,虛晃了兩下刺劍,卻足以逼得我退開重整節奏。「是『獨佔眾人喜愛和目光的背影太過閃耀,但沒人願意看只能活在陰影之下的你一眼。被嫉妒與不安日積月累的啃食以後,無邊無際的忿忿不平自只剩下空洞的軀殼中滿溢而出。所以,沒用的可憐蟲最後決定偷走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妄想藉此竊取榮耀以獲得認同』的俗濫劇本囉?」

  「閉嘴!」我知道他想要挑釁我,但這已經超過可以忍受的範圍了。顧不得任何潛在危險,我只想要把那抹噁心的得意笑容,從那家犬的臭臉上扯下來。

  白狗幾乎是懶洋洋的抬了下手,便打偏了我的攻擊。我來不及收回劍勢,武器便被他的斗篷給纏上,一時抽不出來。而吻端傳來的重擊也讓我眼前一花,暫時失神了幾秒。

  視線恢復以後,我確認自己被繳械了,武器掉在腳邊,而白狗的劍尖抵在我的頸動脈上。

  「就像我先前說的,我只是要拿回我的東西而已。」白狗緩緩說道,聽起來有點喘。「不要讓自己受傷。」

  「去死吧!」我啐了一口,同時感覺到頸部的壓力增加。

  我試圖挽回一絲顏面的悲哀嘗試,惹得白狗大笑出聲。他沒有繼續說什麼,只是靠過來,然後將手伸進我的口袋。

  我發出不滿的低吼聲,白狗則是輕輕的割斷我頸部上的毛髮來提醒我他隨時能劃開我脖子的這個事實。

  當他搜完我的兩個口袋,眉頭開始愈發緊縮以後,我聽見了數十個錯落的腳步聲從附近傳來。

  「放下武器!」雖然穿著黑色的戰術套裝,但我能認出這是一群黃金獵犬。他們用手中的步槍指過來,將我們團團圍住。

  我聽見白狗嘖了一聲,然後他扔下細劍,緩緩的後退,將雙掌攤開高舉到頭上。

  「我們找到目標嫌疑人,還發現一名逃亡的紅狐。」其中一匹黃金獵犬對著手臂上的終端說道,看起來是這支隊伍的隊長。

  「我不是逃亡的紅狐。」我捺住性子說道,從天才知道哪裡又擠出了力氣來和黃金獵犬隊長解釋。「我剛剛走在路上,就被這可疑的傢伙……」

  「把手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黃金獵犬吼道,打斷我的解釋,同時四周其他人都強調似的揚了揚自己手中的自動武器。

  「你最好照他們的話做。」白狗看了我一眼說道,聽起來倒是一點都不緊張。

  我狠狠瞪了雜種狗一眼,希望他閉嘴。

  「先生們,我……」我才剛剛開口,就聽到了有點像是氣球破掉的聲音,大腿有股刺痛傳來,似乎和被針扎的感覺類似。然後下一秒,世界就陷入了黑暗。


  
  噬骨般的冰冷將我喚醒,意識到自己全身赤裸的躺在水泥地面上有點困擾,但當我發現剛剛那匹白狗滿臉是血的癱在我身旁,而我們一起被關在整排金屬欄桿後方時,這種小小的問題就不再重要了。

  「嘿,」我搖搖白狗的肩膀喚道,不敢太大力,怕他有腦震盪之類的。「你還好嗎,發生什麼事了?」

  白狗也是全身赤裸,一隻眼睛瘀青腫到睜不開,身上的毛髮有許多都沾染了乾涸程度不一的血漬。

  我拍了拍他的臉,再次嘗試引起白狗的注意。過了一段時間以後,他緩緩張開沒有腫起來的那隻眼睛,發出低聲的呻吟。

  「現在是什麼狀況?」即使心裡大概有個底,我還是把這個問題給問了出來,好像這樣就能比較沒那麼緊張一樣。

  白狗發出了個介於嗆到和狂笑之間的聲音,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就在我即將因為不斷累積的挫敗感而大聲嘶吼前,我聽見金屬門打開的聲音。

  「出來,狐貍。」一匹黃金獵犬站在門口說道,我能認出來他穿著和史密斯他們同樣款式的制服。

  這或許是好消息?

  「他顯然需要醫生。」我看了眼白狗說道。「還有我的衣服呢?」

  「出來,狐貍。」黃金獵犬像是完全沒有聽到我說什麼一樣,再次用不容拒絕的語氣說道。

  嘆了口氣,我判斷這樣僵持下去不是辦法,所以用尾纏住自己,乖乖聽從指示,走出牢房並跟著那匹黃金獵犬。

  我試著在這個過程中保留最後一絲絲的尊嚴,所以兩眼直視前方毫不猶豫的走著,好像這是普通午後的散步時光一樣。最困難的部分,大概是忽略跟在我們身後拿著武器的大傢伙了。

  我被領進一個小房間,其中有兩張金屬椅隔著金屬桌安放。

  我考慮坐在自己的尾巴上,但多方權衡以後決定還是最大程度的包住自己比較有保暖效果。

  牆面上有張鏡子,顯然是會出現在審訊室那類地方的單向透鏡,後面不知道有誰正在看著。而另一面牆則掛了口鐘,秒針運行的喀喀聲是房間中唯一的聲響。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有天會親眼看見這種場景。

  鼻頭抽動了兩下,讓我反射性低下視線搜尋那鐵腥味的來源──是褐棕色的血跡乾涸在金屬桌面上。

  這恐怕不是個好兆頭。

  一匹黃金獵犬從單向透鏡旁的那扇門走進來,丟了一堆文件在桌上,然後自顧自的翻閱著,好像我們只是剛好在咖啡廳相遇的路人一樣。

  「呃……哈囉?」實在是過了太久,我只好出聲想要引起對方的注意。

  黃金獵犬對我豎起食指,但視線保持在滿桌的文件上,一副要我安靜不要打擾他那般。

  我又冷又困惑,大腿依然隱隱作痛,但我想這討厭的家犬表示得很清楚,我必須按照他的遊戲規則玩,所以我只好閉上嘴巴,耐心的等他出招。

  「你的處境不太妙呢,小狐貍。」黃金獵犬終於放下手中的文件,和我對上視線。「就算想要逃離法律的制裁,也不該和恐怖分子搭上線吧。」

  「首先,我不是什麼逃亡的狐貍,更不認識什麼恐怖分子。」我原本無法理解他打算表達什麼,但很快就想通,他在指控那匹白狗是恐怖分子。「你只需要掃一下終端就能確認我的身分,維拉家的火狐根本不需要藉由恐怖分子的幫助來逃離什麼。」

  「你的終端暫時無法讀取,可能是電擊槍的高壓電流導致故障。」黃金獵犬聳聳肩說道。「你當時不要反抗就沒事了。」

  我緊緊咬住牙齒,不想浪費力氣反駁對方已經認定的事實上。

  「我的胸針,裡面有家族的資料。」如果可以的話,我絕對不會想讓他們知道這麼可笑的事情居然發生在我身上,但我想現在好像沒有太多選擇。

  「啊,說到這個。」黃金獵犬像是變魔術似的,不知道從哪裡弄出了我的胸針,迅速在指間來回翻動把玩著。「你從哪裡偷到的?」

  「這是我的!」我的挫敗感再次滿溢而出,需要不斷證明自己的財產真的是屬於自己的,實在是扯到無法忍受的鬧劇。

  「你說是就是囉。」黃金獵犬滿不在乎的說道,一翻手就讓我的胸針消失在他的手掌中。「大概就和這張有伯爵印信特許的船票一樣,是你的吧?」

  他將一張照片推到我面前,我認出是史密斯給我的那張銀卡。

  「對,是我的,你只需要聯絡伯爵史密斯就能確認這件事。」我心中燃起了極度異樣的希望,很難想像自己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能夠經歷這麼多次極度矛盾的情境。

  「哈,如果我想要緩慢又痛苦的自殺,會考慮看看的。」黃金獵犬大聲笑道,好像我講了什麼很蠢的話一樣。我只能困惑的歪著頭,不過對方顯然沒打算替我解惑。

  「我們就暫時不要繼續胡扯了。」黃金獵犬像是安撫幼崽似的說道,讓我非常想要揍他。「你該怎麼解釋這個呢?」

  畢竟我實在是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了,所以只好看了眼他新推過來的照片。

  「這是什麼?」我困惑的說道,向黃金獵犬投去不解的眼神──我畢竟還是狐貍,能認出插滿電晶體的電路板,但除此之外這東西沒有觸動任何記憶。

  「哇嗚,我還以為你是演技很爛的那種欸,差點就被你唬過去了。」黃金獵犬拍了下手說道,將雙肘放到金屬桌面上。「這在你的口袋裡搜到的,別跟我說你不認得。」

  「我真的不認得,這不是我的!」我相信自己陷入了某種栽贓的經典劇本裡面,說什麼大概都沒用,但是自我保護本能還是驅使我試著替自己辯護。「我要找律師。」

  「喔,請自便。」黃金獵犬抬起手來向後比了一下,我本來以為是有通訊用終端之類的所以順著他的手勢看過去,沒想到傢伙湊過來揪住我的耳朵,把我的頭往金屬桌面撞去。

  對於這太突然的發展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而且腦袋還嗡嗡作響,所以我只是坐在愈發冰冷的金屬椅上,有點呆滯的看著剛剛對我施暴的黃金獵犬。

  「恐怖分子沒有資格請律師。」黃金獵犬在我眼前晃了晃手指,像是在強調什麼一樣。「然後,玩笑話就說到這裡。」他將雙肘放在桌上,食指交扣,身體往前傾向我。「如果沒辦法弄清楚這張電路板是從哪裡來的,史密斯剝了我的皮做成地毯然後要我在上面跳舞給他看,大概是最樂觀的結果了。」黃金獵犬用指甲敲了敲那張照片,發出清脆的聲響。「所以當我跟你說,我為了避免這個場景成真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請相信我,我沒有在開玩笑。」

  我發現自己好像愈來愈擅長,從黃金獵犬們的棕色眼睛中辨認出瘋狂的徵象。不過這次還伴有紮紮實實的恐懼,讓我很肯定他絕對沒有在開玩笑。

  我反射性的嚥了口口水,身下的金屬椅似乎又更冰冷了一些。


  
  我被扔回鐵欄桿後面時,那匹白狗已經醒過來了,窩在牆角縮成一團。

  在掙扎中坐起身,我試著不要有太大的動作,以免拉扯到抽痛不已的肋骨,或是加劇好不容易開始消退的想吐反胃感。

  隔著毛皮輕觸四肢,我仔細檢查自己有沒有什麼地方斷掉了。

  「該死……」吻端滴落的鮮血沾到身上時,我忍不住低聲咒罵,同時仰起頭部,抹掉持續湧出的鼻血。

  「你應該低頭,然後捏住鼻翼。」白狗說道,我好像聽見他動作的聲響。

  「閉嘴啦。」有鑑於我現在會落到這步田地是這傢伙害的,我實在很難擺出好臉色回應他。

  「多保留一點力氣,你會用上的。」他壓下我的吻端,一手捏住我的鼻翼,一手沿著臉頰往鼻頭輕撫過去。有幾個位置特別疼,我忍不住發出吃痛的嘶聲。「居然沒有東西斷掉,他們最近下手好像有比較輕一點。」

  我不想跟這白狗有半點瓜葛,但他似乎很清楚該怎麼處理流不停的鼻血,所以只能無奈但順從的任由他擺布。

  「你會冷嗎?」白狗湊近檢查我的眼睛時問道,讓我清楚觀察到他腫起來的那隻眼睛近看有多恐怖。

  「我在受詛咒的十一月,被扒得精光扔進一個只有水泥和鐵欄桿的破坑裡,你覺得呢?」我的禮貌大概已經在剛剛被兩匹聽不懂人話的黃金獵犬揍到七葷八素時,一點點都不剩的耗光了。

  「我在確認你有沒有腦損傷。」白狗不知怎麼的,居然還有辦法笑出來。「而且別對我發那麼大的火,你怪錯對象了。」

  「就是你害的啊,不怪你是要怪我自己囉?那張電路板是怎麼回事,你什麼時候放到我身上的?還有為什麼要把我扯進來,我對你們這種老是愛炸東西的恐怖分子一點興趣都沒有。」我啐了一口被血染紅的口水到地上,想要清楚表達我對他的不滿和看法。「然後我快冷死了。」

  白狗沉默沒有回應,只是繼續按著我的吻端,直到確定止血了。

  我想他大概是假設我們被監聽了,所以沒有打算回答我的任何問題,只是繼續在我頭上戳來戳去不知道在檢查什麼。

  「試著多少睡一下吧,趁你還有辦法的時候。我不想要嚇唬人,但他們的手段只會繼續升級。」白狗表示目前我的身體狀況沒什麼好擔心的以後,便回到了自己剛剛窩著的角落。「然後如果你不希望得肺炎死掉的話,我建議分享體溫。」

  「你在說什麼,我才不要!」我防衛性的吼道,用尾巴把自己捲起來。

  「就像之前說的,想辦法保留力氣吧,等他們用冷水沖我們的時候,連體溫都沒得分享了。」白狗懶洋洋的說道,像是在陳述一個無趣的事實那樣。

  我賭氣不想理他,跑到離白狗最遠的角落自己縮成一團。但冰冷的水泥地板和牆面,都不間斷的吸走我的體溫,所以不出幾分鐘我就決定放棄耍脾氣似的行為。

  和白狗背對背相互依靠著,我們各自的呼吸帶動身體起伏,使毛皮相互摩擦發出細碎的聲響。在彼此響亮的心跳節奏中,我強迫自己放空腦袋,不去想我們現在都一絲不掛,以及這傢伙先前不但偷我東西還栽贓我等等會導致情況更尷尬的事實,專注於讓自己暖起來。

  「羨慕長毛的物種。」白狗轉過身,在我意識過來以前便抱了上來,讓我們的胸口相互碰觸。「真是很暖和。」

  「咦?」理解現在的情況以後,身上的毛髮通通豎起來。因為實在太彆扭了,我微微掙扎著想要保持距離,但白狗居然得寸進尺,拉住我的尾巴把我們纏在一起。

  「他們在聽,但維持這樣的音量就是安全的。」他把頭埋進我的頸部,低聲對著耳朵說道。「你不要那麼緊繃,表現太奇怪會引起懷疑。」

  發現自己有多僵硬以後,我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試著放鬆。

  「好多了。」白狗低聲評價。「很抱歉把你捲進來,我沒想到他們已經跟那麼緊了,這是我的疏忽。但現在說這些都是多餘的,先專注在還處於我們控制範圍之內的事情比較有意義。」他在我肩頭上蹭了兩下,繼續說道。「安全考量,我不能告訴你更多事情,以免你說了什麼不該說的。但目前而言,時間對我們有利。如果他們搞不清楚那張電路板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就不敢把伯爵史密斯給找來。而我們只要拖延夠久,就能獲救。」

  「多久?」根據剛剛「偵訊」的過程,我很清楚的理解得到更多資訊只會使自己的處境更危險,所以我並沒有要求詳細說明,但至少希望能有個稍微確切的期限可以像浮木那樣抓著。否則要不是我真對整起事件一無所知,光被揍到眼冒金星就已經讓我什麼都願意說出口只求他們停手了,我不敢想像「升級」會有什麼更恐怖的手段。

  「最好不要放太多心思在這件事情上……」白狗低聲說道。「你有注意到偵訊室的鐘嗎?它的速度被刻意調慢,除了造成壓力的累積之外,就是要破壞我們對時間的感知。」

  「喔……」我低聲應道,懷疑自己這一整天下來累積的壓力是否早就已經超標,因此無法有更糟糕的感覺。

  「好了,如果你沒有更多問題,那我們可能得稍微給出一點料。」白狗說道,但只是讓我一頭霧水。「這對舒緩壓力很有幫助,而且能盡量延後他們決定單獨監禁我們的時機。」我聽出了他的語氣有一絲遲疑。「相信我,那非常難熬。」

  「所以要……給出什麼料?」白狗一副經驗豐富的樣子,我只能得出他被逮捕過很多次的結論──所以表示這傢伙是職業罪犯嗎?

  「先從簡單的開始吧。」白狗用鼻子緩緩噴出口氣說道,稍微退開了一點。「所以,維拉家的火狐是吧?你那麼髒我一時沒有看出來。」他恢復成正常的音量,語氣中有一絲玩笑的意味。「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蘇洛。」我回答道,同時懷抱一絲細微的希望,那群喪心病狂的黃金獵犬會核實我的身分然後知道自己抓錯人了。

  「哈,你的父母很有幽默感欸。」白狗笑著說道,我以一個不悅的白眼回應。「你可以叫我波爾多斯。」

  沒有打算要還以顏色的意思,但我仍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還笑我喔?」我想波爾多斯不太可能是真名,但聽到別人這樣介紹自己還是太逗了。「誰會把這種感覺很像在玩角色扮演,還是三個火槍手的忠實粉絲……」

  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段記憶,把各個零碎的線索給串連了起來──三個火槍手、黑色斑點的白狗、波爾多斯、恐怖分子──不會吧。

  「『三個火槍手』……」我喃喃的說道,白狗對我抬起一邊眉毛。「那個在戰爭期間,以救援被抓進集中營的肉食動物聞名的組織。據說加上偷渡到其他國家或是安置於藏身處等等方式,總共協助了十萬人次以上逃脫,被視為傳奇英雄。但在戰後,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開始襲擊各種公共設施,現在被全蓋亞的各方勢力列為恐怖分子。」隨著我的陳述,波爾多斯嘴角上揚的弧度似乎愈來愈大,他看起來並沒有想要更正或否認我提到的事情。「老天啊,還真的是……」

  「十萬人次太誇張了,計算方式絕對有問題,我們實際救到的人數差不多一萬出頭而已。」白狗輕笑一聲說道,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能聽見那言語之下的苦澀。

  「可是……為什麼後來變成這樣,變成攻擊基礎建設的恐怖分子?」我一直生活在遠離戰線的安全區域,但相關的消息單純接觸片段就已經夠恐怖了,所以知道有這麼個組織,努力營救被困在集中營中的受害者時,心頭中總是會湧起某種英雄崇拜的幻想。即使近期,新聞上冒出了和各勢力紛紛將三個火槍手歸類成恐怖主義集團的消息,我依然沒有多想,單純當作目前過於混亂局勢的謠言,就和網路上幾百萬則流傳的虛假杜撰訊息一樣。但與波爾多斯的對談中,他的態度讓我確定了他們真的需要為那些攻擊事件負責。「機場……是你們做的嗎?」
  「對。」波爾多斯很直接的回應,沒有打算要否認。

  「為什麼?」瞬間湧起的情緒讓我口氣不太友善,無法控制的提高音量。如果機場不關閉,我現在的煩惱就會是「或許應該少拿些開胃小點心以免吃太撐」,而不是「如果指甲被拔下來我會不會尿在自己身上」。

  人們總是說「不要去見你的英雄」,我開始有點理解了。

  「黃金家維安做得太好,我們找不到除了直接炸掉貨機之外的方法阻止他們點交。」波爾多斯說道,好像我想知道的是這個一樣。

  「你在說什麼?」我充滿挫敗感的問道,都快要顧不得羞恥發出叫聲來了。「我的問題是,為什麼從拯救弱者的英雄,變成對大眾無差別攻擊的恐怖分子。」我質疑道,想和波爾多斯對上視線,但白狗拉住毛髮阻止我的動作。他雖然沉默沒有立刻回應,不過我注意到波爾多斯抓著我毛髮的拳頭握得很緊。

  「因為一切都沒有改變。」要不是他的吻端靠在我耳朵旁邊,我大概聽不見那近乎呢喃的低語。

  這次我放棄提問了,因為已經想不出來到底該怎麼切入才能得到比較明確的答案。不過更主要的原因,是波爾多斯的語氣顯然不太一樣了。

  過了一段時間以後,波爾多斯的身體漸漸放鬆,嘆了口長氣。

  「你的年紀應該沒經歷過種族隔離以前的生活吧?想想那也才是二十幾年以前的事而已。」波爾多斯淡淡的說道,語氣有些抽離。

  我的家教很盡責,即使沒有親身經歷,我也很清楚近期影響蓋亞的重大事件。

  「其實從草食動物和肉食動物雙方關係激化、實施種族隔離政策、開始關閉邊境,到最後由水晶之夜引發的全面戰爭,都有跡可循──歷史會不斷的重複自身。」白狗用手背搓了搓自己的吻端,弄下來一些褐棕色的小碎塊。「在情勢不斷升級的時候,我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畢竟黃金家統治下的地區,也不是多麼歌舞昇平人人安居樂業的世界,沒那多心力去關心別人。」他哼了一聲,聽起來鼻音很重。「但是當集中營開始系統性的出現,還有正式宣戰以後,事情就不一樣了。」波爾多斯緩緩鬆手,稍微退開了一些,讓我能看見他現在複雜又糾結的表情。「阿多斯召集了我們,一群年輕、勇敢,又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小狗。」白狗笑了一聲,臉上的表情緩和了很多。

  「我有讀過你們的事蹟。」我說到,回憶著那些報導。「我覺得解放位在敵方控制區域的集中營,這不僅僅是勇敢或愚蠢就能辦到的。」

  「當然不是。」波爾多斯似乎被我逗笑了。「如果你的想像是我們怎麼夜襲集中營,翻過鐵絲網並炸毀高牆,那麼你恐怕需要改變一下認知了。」

  我歪了下頭,向波爾多斯發出明確的疑問,不知道他想要表示什麼。

  「我當然不是說,我們不會夜襲集中營之類的,但那是非常極端的狀況才會發生,我們並沒有那麼多的資源或人手。如果缺乏完善規劃,並確定擁有絕對的優勢前,直接對集中營攻擊都只是大幅增加被關押者傷亡的風險而已,更別提後續該怎麼收容及安置被救出來的人。」白狗替我解釋以後,我才注意到自己原先英雄主義式的幻想有多天真。「我們通常的業務,是去聯絡和遊說草食動物方的戰爭同情者、接應他們無法繼續藏匿的對象,透過地道以及船舶運輸偷渡才是最主要的營救手段,差不多八成的人都是這樣救出來的。」

  聽到這件事情,讓我一時不到該做何感想。可能我的表情錯愕得太明顯了,波爾多斯輕笑一聲,小幅度的搖了搖頭。「聽起來沒那麼英勇了對吧?」

  「不……還是難以想像的勇敢。」我很快就回過神來說道,確認自己是真心這麼想的。「只是,我不知道,草食動物……」

  「可不是嗎?」波爾多斯淡淡的說道。「絕大多數的人,在面對難以抗衡的邪惡時,都只是嚇壞了,或者不知道該怎麼反應,需要得到一個被提醒的機會而已。」

  「這好像和米爾格倫服從實驗得到的結論不太一樣。」我提出疑問,覺得白狗的看法太過樂觀──但仔細想想,我憑什麼這麼認為呢?

  「其實並沒有。服從實驗告訴我們的是,只要有權威就足以影響他人──那麼,為什麼我們不讓其他聲音,也能成為權威呢──那個時時刻刻緊盯著自己一言一行,對自己有所期待的聲音呢?」波爾多斯以近乎溫柔的語氣說道。

  我這才注意到,白狗展現出的這個面向,和我對他的粗野第一印象非常不同。是因為長年進行秘密活動,所以習慣以某種方式偽裝自己或扮演角色嗎?哪個才是他真正的樣子呢?

  「不僅僅是草食動物,我們也收到很多其他幫助,包含管理集中營的狐貍。」波爾多斯以非常平淡的語氣丟下這個重磅炸彈,讓我的耳朵立刻彈了起來。

  「什麼?」我至少曾經聽說過草食動物方的同情者,但身為狐貍的我,都完全沒有耳聞有狐貍協助集中營的受害者逃亡的事蹟。

  「訝異吧?但其實這很合理。製造恐懼、仇恨,還有共同敵人,這些是鞏固尚不穩定政權的最簡單手段。」波爾多斯閉上眼睛說道,往後靠到牆上。「我想,你應該也沒有讀過相關報導,提及我們送了不少草食動物搭乘星艦離開蓋亞吧?」

  我只能搖搖頭,承認自己的無知。

  「不用太有罪惡感,恐怕除了我們自己之外,也沒有其他人知道了。」白狗的嘴角微微揚起。「所以當站在草食動物那邊的肉食動物開始被清算時,我們嘗試向被仇恨沖昏頭的人們解釋,哪些人其實是盟友──但偶爾會沒趕上。」他停頓了一段時間,我耐心的等待著波爾多斯繼續說下去──部分原因當然是我沒有其他事情好做,但白狗語氣中的苦澀,似乎喚起了我的某種很熟悉的感受。「很快我們就認知到,重點並不是誰是不是盟友。」波爾多斯深深吸了口氣,張開眼睛繼續說道。「而是沒有任何人應該遭受那種對待,這是不對的。」

  像是某種強烈的電流通過一樣,我覺得自己的心臟好像漏了一拍。

  「所以我說,一切都沒有改變。」又是那個苦澀的笑容,白狗側過頭咳了幾聲。「是,我們破壞的目標準向了掌握權力的犬科動物們,營救的對象也變成了決定和草食動物站在同一陣線的人,但是,自始至終,一切都沒有改變。」他終於和我對上視線,棕色的眼睛似乎閃耀著什麼。「向所有需要幫助者,伸出援手。」

  我把豎起來的毛髮撫平,靜靜思索波爾多斯的陳述。或許,從來都沒有所謂真正的樣子或是真正心意這類的東西,我們就是如此複雜又矛盾的存在;又或者,我們其實從來無法做出違反自身心意的事情,一切都是殊途同歸又無比單純的。

  「我應該能夠理解你的意思,雖然說我大概還需要點時間來消化……真相。」我疲憊不已的大腦向我發出一陣陣睡意,顯然靠腎上腺素和疼痛維持清醒的極限就這樣了。「但我其實很好奇,為什麼你們要叫『三個火槍手』?」對於我的提問,波爾多斯豎起了右邊耳朵,顯然沒想到我會問這個。「我是說,不覺得有點羞恥嗎?」

  「不會啊,你還沒看過我們喊口號呢。」這次波爾多斯笑出聲音,小心翼翼的揉了揉腫起來的那隻眼睛幾下。「我們小時候,常常玩三個火槍手的角色扮演遊戲,幻想自己是某種劍技高超的大英雄,鋤強扶弱剗惡除奸。誰知道長大了以後,居然真的得到了機會。」白狗用右手食指在空中比劃了幾下繼續說道。「你難道不覺得,能夠實現幼崽時期的夢想,是一種非常浪漫的事情嗎?」

  「我理解。」我說道,接著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累了就睡吧。」波爾多斯說道,將手搭在我肩膀上。「就像我先前說的,趁還能休息的時候多多保留體力,之後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我點點頭,緩緩閉上痠疼不已的眼睛,並放鬆身體,靠在波爾多斯的身體上。我暫時沒有力氣在乎這樣是不是有點奇怪了,不斷吸走我體溫的環境沒有給我想太多的奢侈。

  昏昏沉沉之間,我不斷思索著波爾多斯剛剛告訴我的事情,試著釐清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就在我即將遁入無夢的深度睡眠前,我似乎在緊握的手掌間,清晰感受到家族紋章的銳利稜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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