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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之狼──凝聚暗沉的雨雲》第七章 戀人(中)

赤月 | 2024-05-02 22:06:54 | 巴幣 3012 | 人氣 140

連載中外傳《暴風之狼──凝聚暗沉的雨雲》
資料夾簡介
受到議會認可,進入學院就讀的里希特,將會在這裡了解自己的力量,還有發現一些真相──不論他是否願意。

  「我們需要好好談談。」我將雙手按上桌面,正色說道。「但顯然不是現在。」
  阿爾泰馬鹿發出一聲我不太確定是否具有意義的呻吟,純黑的大灰狼則似乎並未注意到我剛剛在說話。
  他們兩個雙肘撐著桌面抱住頭、五官糾結的樣子實在是太相像了,讓我產生某種違和感──或和諧感──誰能分得清呢。
  「可是你們鬧了那麼一齣,我覺得有些事情需要先說清楚,確保我們都有共識。」我依序看過阿爾泰馬鹿和大灰狼,耐心的等待他們兩個和我對上視線。「你們都能接受,現階段繼續維持這種狀態嗎?」
  我不太想說得太明確,畢竟戰略模糊會叫「模糊」是有原因的,而且我肯定他們都能抓到我想表達的點。
  「當然。」虎徹先說話了,他嘗試坐直身子,不過好像對於光線仍然有些敏感,所以不一會兒便又縮回那個有點委靡的姿勢。「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問題。」
  「可以。」埃忒耳嘆口氣說道,瞥了一眼阿爾泰馬鹿以後,大灰狼將雙手放到桌面下方我看不到的位置。「情況並沒有改變,我不會干涉你的交友狀況。」
  「喔,那既然這樣,我相信先前海灘派對上發生的事情,只是交誼性質活動囉?」我不想把他們逼得太緊,但類似的事情再來一次我可真的承受不了。
  「只是炒熱氣氛的派對遊戲而已,大家很常玩的。」虎徹有些隨意的向身旁揮了下手。
  「做羅馬人做的事。」埃忒耳聳聳肩說道,讓我非常想要翻白眼。
  但既然他們都這麼說了,就讓奇怪事情過去,重新開始吧!
  「虎徹,埃忒耳是尼克斯支派的大灰狼,除了強大的邏輯分析和記憶力,他還非常聰明喔!」我重新為他們介紹彼此,並且把因為那莫名其妙發展打斷而沒有派上用場的臺詞給搬出來。「大圖書館館員是備受敬重的身分,而且還能接觸到世界上所有知識!」我意有所指的加重語氣在最後一句上,讓阿爾泰馬鹿抬起一邊眉毛看向黑狼。
  「在培訓而已……」埃忒耳低聲說道。
  「而且還很謙虛!」我注意到黑狼右邊耳朵抽動了一下,但我相信那只是害羞的表現。「然後我想你已經知道虎徹是我的直屬前輩了,聯邦出身的阿爾泰馬鹿,現存異能等級最高的草食動物,以及功利主義派系的頭頭之一。」
  「『頭頭』聽起來有點奇怪。」虎徹咕噥道,抓了抓耳朵。
  「喔,Exitus acta probat?」埃忒耳側過頭打量了阿爾泰馬鹿幾秒鐘。「有趣。」
  「看吧,我就知道你們一定能好好相處!」我以最樂觀的語氣說道,但虎徹和埃忒耳的反應是同時側過頭,以一種很奇怪的表情斜視著我。「不能也沒關係,沒有在給你們壓力!」
  嘖,我這麼努力的炒熱氣氛,你們配合一下嘛!
  「我這幾天有很多重要的考核,不是很有餘裕分心。」我用陳述事實的語氣說道,但立刻發現埃忒耳對此的反應是右耳抽動了一下。「絕對不是說釐清我們之間的關係不重要,只是派對上的突發狀況完全打亂了計畫,在我的想像裡事情順利很多。」我連忙補充道,並努力將自己正把問題往愈來愈糟糕方向推去的感覺給埋起來。
  來回打量過阿爾泰馬鹿和大灰狼,有一點罪惡感的暗自慶幸現在他們腦袋運作恐怕不是很順暢,可以讓我占些便宜。
  「總之,」我搬出萬用收尾臺詞,決定將這顯然需要很細緻手腕處理的局面暫時擱置,未來再來煩惱。「目前就先維持現狀,直到我們都準備好了再來好好談談,」確認虎徹和埃忒耳的眼睛都還有焦點以後,我徵詢他們的意向。「好嗎?」
  「聽起來不錯。」虎徹聳聳肩說道,身子稍微癱下來靠上椅背。
  我對上埃忒耳的黃色雙眸,非常希望能從中讀出什麼明確的思緒。但在我能有任何結論之前,黑狼放低視線,輕輕點了點頭。
  「既然大家都有共識了,那就先這樣囉!」我起身,打算去準備等等夢行執照的測驗。「然後,你們可以……呃,交流一下。」我比了比食堂終端的方向。「我請客,想吃什麼盡管點。」
  阿爾泰馬鹿和大灰狼又看了彼此一眼以後,各自釋出表示接受的肢體語言。
  我把這當成是好現象,心滿意足的離開了食堂,將所有心思都放在接下來的考試上。
  
  「不符資格。」堅毅用公事公辦的平板語氣說道,表情或動作也沒有一絲起伏。
  「欸,為什麼?」在我最壞的設想中,自己有可能犯了什麼錯或失誤,以至於無法通過執照考核,但完全沒想到現實狀況居然會是被擋在測驗會場之外,連門都進不了。
  「先備課程要求通過高等微積分,」堅毅在自己的終端上按幾下以後,瞥了我一眼。「我剛剛確認過,你並沒有在通過名單上。」
  「什麼高等微積分?」努力控制挫敗感和怒火,但我的語氣聽起來仍不太友善。「我不記得有這個項目啊!」
  「今年修訂的,」堅毅將她的終端螢幕貼到我面前。「學員有義務隨時注意最新資訊。」
  「不是啊,」我忍不住吠了出聲。「這種修定的規則應該適用什麼不溯及既往原則吧?」
  「沒有。」堅毅的回答非常言簡意賅。
  「這太奇怪了!」實在是無法忍受這缺乏合理性的狀況,我將雙臂在胸前交叉抱怨道,明確表達自己的不滿。
  「你可以等符合考核資格以後再次申請測驗,畢竟取得執照這件事本身並沒有時間上的限制。」堅毅聳聳肩說道。「就算在學院結業以後,仍然可以嘗試。」
  「我已經符合資格了!」即使很確定拉高音量對事情不可能會有幫助,但我已經氣到打算把自己曾經成功夢行,甚至藉由特?亞蘭?瑞奧德在物理空間移動的經驗攤出來證明自己多有「資格」。當然,這麼做除了讓更多人知道,我是個不守規矩的魯莽之人外不會有其他效果。
  「並沒有。」堅毅叫出了我的修課清單頁面,然後把終端拿到我鼻子前方。
  控制不了自喉間湧出的挫敗低吼,我決定轉身離去,停止繼續自取其辱。
  因為沒辦法參加執照考核,我提早了兩個小時抵達虛擬實境室。
  空無一物的房間,使我產生了自己就要被四周幽暗給吞沒的錯覺──或者,吞沒我的,其實是胸口中的空洞。
  試圖從這令人不舒服的狀態中脫出,我決定做點練習讓自己分心。在房間終端上登入帳號,接著叫出先前儲存的環境設置。
  伴隨尖銳的沙沙摩擦聲,整個地面被換成好幾噸的精金細沙。
  仰起吻端將雙眼閉上,緩緩做了幾個深呼吸,我乘著展開意識時所產生的波濤,擺脫重力的束縛懸浮在半空中。
  風雪飛舞,隨之飄盪。
  一望無際的銀白,以及在我鼻頭上融化的冰涼溫度。
  皮克西爾波克雙手握拳,砸向陽臺邊緣,讓一些積雪被震落。
  冰冷觸感在我側臉上炸開,濕濕涼涼的液體沾上毛髮。
  灰色的天空閃過了一道光芒,在漫天飄落的雪花中,並不是很顯眼。
  些許輕柔的觸感覆上我臉上毛髮時,好像有什麼感覺,不一樣了。
  那些冷硬的冰晶,終於全部融化,變成溫潤的細流。
  暗沉的不祥雨雲,凝聚成片,遮蔽了整個天空。
  等等,什麼?
  無盡的暴風,正咆哮著。
  撕開那些幾百萬噸的裝甲,對我來說就和拉起易開罐拉環一樣。
  怎麼回事,這種感覺?
  他們的尖叫聲,在理應無聲寂靜的虛空中,卻是……
  停下,馬上停下!
  一陣墜落感之後,我發現自己重新站回地面上,而房間也恢復成預設模式。
  仍然深陷於莫名的突兀感之中,我大口喘氣,試著調整呼吸並理出個頭緒來。
  剛剛那是什麼?
  「很壯觀。」我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猛然轉向聲音來源處,看見大師場域站在門邊。
  「大師。」我趕忙向他鞠躬,同時努力掩飾自己的慌亂。
  「而且充滿憤怒。」高大的龍族踏著沉穩步伐走過來,停在我身前靜靜的站著。我低著頭不敢有其他動作,所以只是讓他繼續俯視著我。「我以為,你已經認清了自己的位置。」
  「大師?」我擺出疑惑的肢體語言,希望能有更多解釋。場域通常有話直說,不太會跟我講些不著邊際的謎語。
  「認清自己的位置,還有高處不勝寒的道理。」高大的龍族微微歪了下頭,好像對於我是認真抱有疑問而感到些許訝異。「我相信年幼時期的經驗,應該能讓你很快接受現實才對。」
  「我……不太懂……」我低聲呢喃,但當大師場域抬起右邊眉毛以後,我理解了他的意思。「夢行執照考核。」我聽出自己聲音中的挫敗感,但至少這次沒有低吼了。
  「你如果真的想不通,我都要懷疑你是不是其實還沒準備好承擔這個責任。」大師語氣有些抽離的說道,向我攤開右手,一個銀色支架狀裝置躺在他巨大的掌心中央。
  「那是……」我以意識輕觸該裝置,確認是用精金打造的。
  「原本的打算是當你支配中心超過一百萬時,就先讓你和『心』嘗試匹配,不過你進步的速度嚇壞了很多人,有太多雜音需要安撫。」大師厭惡的啐道,同時用瞬膜翻了個白眼。「而你能夠完美支配一億個獨立精金結構以後,原本抱持反對立場的傢伙們說什麼也都沒用了。」龍族側過頭,那翠綠色的眼睛閃過一道光芒。「因為你耀眼的程度,不再是把頭埋進沙堆裡就能忽視的了。」
  我有點懷疑大師語氣中的驕傲,是不是某種向別人炫耀自己精品收藏的那種感覺。即使已經這麼密切相處了將近三年,但我發現自己真的很不了解這匹被大多數人認為性格古怪的龍族。可是這實在不能怪我,在被他打斷雙手、支配能力突飛猛進之前,我們之間的互動客觀來說,實在稱不上太健康。又或者,就只是龍族和大灰狼,有很多文化上隔閡之類的。
  要不然就是場域真的很怪啦,我不知道。
  「什麼是『心』?」我問道,同時繼續謹慎的以意識感知那銀色裝置。
  「嚴格來說,這不是『心』。」大師場域低聲回答,將視線轉移到自己手上,眼睛微微瞇起。「還不完整。」
  完整?
  「在繼續之前,我們需要連結。」龍族翠綠色的雙眼和我對上視線,我好像感受到一絲猶豫──即使稍縱即逝,但仍然是猶豫。「最終目的是為了要鍛造出完整的『心』,但我們有一些……事項,需要先取得共識。」
  大師很少表現出這麼不果決的樣子,但我比較困擾的是他提出連結的請求。
  先前課堂異能應用上的練習,我也有試過和不怎麼熟甚至無法信任的對象連結,但和大師場域連結,那恐怕真的是另一回事了。
  我專注於意識領域的邊界,評估彼此連結的可行性。
  代表不同意義的各種波形在邊界上脈動,無以數計的訊號和情緒交雜,試著理解和被理解……
  啊,可不是嗎?所有人都希望,自己能夠被理解,和他人產生連結。龐雜到難以梳理的意識洪流中,那期盼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的誠懇──我們領域的邊界驟然瓦解。
  預設狀態的虛擬實境室中,深褐色鱗片開始自大師場域的翠綠色雙眼周圍出現,構成龍族的五官。
  我們都很有默契的不去碰觸彼此的記憶,靜靜等待對方完整的形象出現。
  「如同剛剛所說,除了鍛造『心』之外,我需要讓你知道,我所揭露資訊的真實性,」意識之中那雙綠眼連著眼瞼一起緩緩眨了下,看起來有點疲憊。「同時,我也必須確認你真正的想法。」高大的龍族頓了一下,似乎再給我思考的時間。「並不單純是信任問題,而是這一切的重要性遠遠超乎於我們,只有全然坦誠能夠承擔起如此程度的負荷。如果你無法接受的話,我們就此打住。」
  除卻空間中脈動著的真誠,還能感受到了場域平常掩飾得很好,但其實已經侵蝕他心神長達百年以上的擔憂。所以我點點頭,向大師明確的表示同意。無論他打算揭露什麼,或是否準備好了,我都無法拒絕那些需要幫助的人──那些需要我幫助的人。
  再說了,我怎麼可能放過,自己對於世界滿滿的疑問,終於能夠稍微獲得解答的機會呢?
  「好奇、大膽,還有野心。」大師場域盯著我做出評論。「如果多點謹慎,我大概會更欣慰一些。不過,同情的部分,我沒有預料到就是了。」
  即使知道彼此感受會藉由連結分享,但被直接這樣講出來,還是很奇怪。而且讓我反射性試圖掩飾自己的情緒,還有不由自主想要迴避大師視線的羞恥感更加高張了──所以說我討厭和不熟的人連結啊!
  「我就直接進入正題吧。」大概是不想讓我尷尬致死,龍族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那樣繼續說下去。「我之前問過你,對於打造帝國旗艦的目的看法,不知道你有沒有點新的見解?」
  「我……」我放低了視線,替自身怠惰的行為感到無地自容,因為我只是對場域當時的反應感到困惑,而沒有嘗試理解或繼續深究這個問題。「我還是不太懂,那些不就是戰艦被製造出來的目的嗎?」
  「我們自身的觀點會被所處的高度侷限。」龍族低聲說道,語氣中的沉重似乎足以影響我呼吸的節奏。「但是,我們,」我感覺到大師戳了戳我的胸口,即使他的形象依然站在原位。「我們這種人,侷限是我們沒有資格享受的奢侈。立於世界頂點的存在,必須擁有與之相應的視野。」
  太陽系的投影出現在我們中間,大師的眼睛微微瞇起,使我產生是因為那顆巨大火球太過耀眼的錯覺。
  「你為什麼會覺得,帝國旗艦是『戰艦』?」大師看著循著固定軌跡運行的星體緩緩問道。
  「我……」對啊,為什麼呢?「因為我被這樣教導的。」
  「那麼,如前所提,」大師揮了下手,象徵太陽系邊界的歐特雲隨之閃爍。「被侷限的觀點。」
  「是的,大師。」我低下視線,以順從姿態表示理解。
  「以呼嗥傾聽,雙眼探查,門扉指出道路。血液確保溫暖,爪牙用來保護並掃除障礙,智慧則居中協調。尾巴將會殿後,記住前人的宏圖和展望,直到曾經被稱作家園的世代飛船準備好。」場域以龍族之歌吟唱道,我似乎看見幾個亮點,從蓋亞升空。
  「探索!」我終於理解過來,帝國旗艦是為了向浩瀚星海探索,以及最終展開拓殖而設計的。每一艘船都有其獨特的功能,這也是為什麼,要建造這麼巨大的功能專一船艦,而非標準化又符合效益的戰爭工具。等等,呼嗥、眼、門、血、爪、牙、尾,好像還少了誰。「帝國之心……?」
  「先人們一致同意,將紛爭帶往新世界,正如同把渾沌的種子撒向淨土那般不智。」場域深深吸了口氣,蓋亞的投影被放大數倍,能看清楚滿是瘡痍的大地,還有許多燃燒的巨大坑洞。近乎突兀的獨立於這些怵目驚心影像之外,一艘非常巨大的船艦,靜靜停泊在北極冰帽上方。「心……終將團結所有人,止息紛爭,迎來和解。」
  「靠……一艘船嗎?」歪了下頭,我向大師尋求更多說明。我知道帝國之心的可變式裝甲是材料工程科學奇蹟,但在我的想像裡,要團結所有人需要的奇蹟可能比較偏向別種類型。
  「不,工具雖然很重要,但畢竟就只是工具而已。」龍族搖了搖頭,繼續唱道。「心的主人將能夠團結所有人。」
  大師的話音剛落,帝國之心便展開所有裝甲,形成密密麻麻的點狀結構,將蓋亞包圍──就像是蓋亞有了自己的戴森雲系統一樣。
  「以精金媒介,共鳴。」隨著龍族之歌的旋律,我彷彿能聽見那股脈動,在胸口迴盪著。「連結所有人,相互理解,在蛻變為足夠成熟的群體之後,向最終的未知發進,追尋一切的解答。」
  是的,精金可以放大異能者能做到的事情。所以理論上,足夠多的精金和足夠強大的異能者,的確可以連結所有人。
  但是……
  「這樣就可以了嗎?」我小聲問道,無法忽視耳邊那不安的低語。「連結只能移除溝通的障礙,並讓連結者知曉彼此的心意,但沒辦法直接達成相互理解,對吧?」
  「對,沒那麼簡單,不過這是我們所能得到最接近的東西了。」大師嘆口氣,揮手驅散太陽系的影像。「沒人確定細節應該怎麼做,而且不同派系對於具體行動有非常大的分歧。簡單來說,大家都傾向相信只有自己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所有人『彼此理解』,卻沒有發現連在議會內部取得共識都有困難。」大師語氣中的嘲弄甚至不用靠歌聲傳遞。「這顯然就是目前局勢為什麼會這麼有趣的原因。」
  「連結……所有人。」所以,這就是大師場域替我準備的角色嗎?「真的可行嗎?」
  「對,我們知道是可行的,數據模擬的結果非常明確。但問題並不在連結所有人,甚至是找出能讓所有人相互理解的方法──我們遲早會找到辦法的。」場域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我在領域中辨認出來他強迫自己不要轉開視線的意圖。「問題是在於……代價。」
  就是這個了,這個一直讓大師吞吞吐吐的事情,甚至需要彼此連結,確保我們沒有向對方隱瞞。
  代價,代價究竟是什麼?
  「實驗模擬告訴我們,『心』的主人必須至少是阿爾發等級,而且對支配能力的掌握出類拔萃。同時,模擬結果也顯示,」龍族又頓了一下,才繼續把話說完。「負責充當橋梁,連結所有人的異能者,必定會在這個過程中死亡。」
  「欸?」我沒有預料到會是這個結果,所以無法克制語氣中的詫異。
  不就是祭品的意思嗎?
  「沒有任何心智能夠承受那種數量的資訊,連結橋樑一定會在過程中被燒壞。」大師直直盯著我繼續說道。「不論多強大都無法避免這個結果,頂多只是延長連結的時間上限,讓最終採用的手段擁有更寬行動窗口而已。」
  「呃……沒有任何不敬的意思,大師。」雖然處在連結的狀態,但還是習慣性的用上客套開場白。「你花了這麼多時間訓練我,希望我有天能夠足以承擔……呃,暫時姑且稱為責任好了,」反正我也想不到沒那麼奇怪的說法。「卻又很明白的表示,我必須為此付出性命。」我實在是忍不住了,驅使自己的形象猛力抓搔著耳朵,似乎對於舒緩焦躁有一點點幫助。「這樣是不是……呃,缺乏鼓勵效果?」
  突然,我的腦中響起蓋拿曾經對我說過的話。
  他們索要的代價……
  「當初遠見在支配方面展現出足夠潛力時,我也帶著『心』的原型來找他,就像今天一樣。」大師嘆了口氣,低下視線,將目光聚焦在剛剛現形的銀色支架。「我解說著『心』的功能,如何實現各種遠大理想、邁向更寬廣世界,還有團結所有人之後能夠打造出怎樣的未來。」此時場域聲音中的衰老感,才提醒我他已經三百多歲了。「當時遠見有多興奮啊,他眼睛中閃耀的火光,幾乎都要燒起來了。但就在我們連結,開始鍛造完整的『心』前,遠見察覺到我『巧妙』略過最終不可避免的結局時,他徹底氣炸了。」大師苦笑一聲,繼續說下去。「居然已經過了一百年啊,感覺起來好像才剛發生那樣。」空間脈動著各種複雜的情緒,而懊悔的旋律蓋過了其他基調。「已經太久了,其實我甚至無法確定,自己當初到底有沒有打算刻意隱瞞這件事。雖然說,我應該不至於蠢到忘記連結時產生的效果,或是以為遠見不會注意到,但我真的無法確定,因為原始的版本顯然有被更動過……」
  我感受到場域迅速翻動著自己的記憶,最終停在一處模糊不清又晦暗的畫面。
  「但木已成舟,繼續糾結一點意義也沒有。只是偶爾在這種時候才會想起來,遠見會變成現在這樣,我有很大的責任。」大師揮了揮手,消除所有影像。「因此我決定,如果再次出現合適的候選人,我不會重蹈覆轍。」
  「喔……原來是這樣。」我低聲說道。「所以讓我確認一下,因為大師烈陽拒絕成為帝國之心的主人,所以才需要我,對吧?」
  「嚴格來說遠見並沒有拒絕,」對於這個問題,場域沉默了好一段時間回答。「他氣到完成鍛造以後就走掉,整整半年沒和我說話。之後也不再提相關的事情,並且對於解除星系封鎖的態度變得非常消極。但遠見並沒有明確表示,拒絕擔任這個角色──他還是完成了鍛造。所以說『需要』,並不太準確。」
  欸,不是吧,就我看起來,大師烈陽非常明確的拒絕了啊,難道說龍族的文化不太一樣嗎?
  「因為對支配的敏感性極高,有些人會忘記『一體原則』也適用於精金。」大師換成了講課模式,讓銀色支架懸浮在我們中間。「能夠被視為一體的物質,同調起來會更容易,產生的共鳴也將更強大。」一臺構成帝國之心裝甲的無人機,以預設模式出現在支架旁邊。「無人機上的精金,和『心』的來源是相同的。」
  「來源相同?」我不由自主的歪了下頭,將我的疑惑說出口。「什麼意思?」
  「你瘋狂買進的數量,都讓我懷疑你是不是其實睡在精金上頭了,居然會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大師場域笑著說道,讓我很肯定他開了個只有龍族才懂得玩笑。
  「交易拿到的部分我都沒有提領出來,只是帳面轉移而已。」我抓了抓耳朵回覆。
  「那你或許應該要試試看睡在那上頭,說不定會有什麼發現。」大師用指尖在自己的下巴上點了幾下說道。「總之,回到剛剛的問題,我並不認為你是『心的主人』,我認為你是『有足夠潛力』的。」銀色支架飄了過來,停在我面前。「『心』的主人必須向『心』證明自己,取得承認。這個過程沒有其他人可以干涉,但如果已經和『心』同調,被選中的機率理論上會更高。」大師走過來,用爪子尖端敲了敲支架。「再說了,同調完成後還需要花很多時間細部微調,所以愈早進行愈好。」
  我盯著實體並不存在於連結空間之內的銀色支架,似乎觀察到其表面閃過一道光芒。
  「當然,如果你沒有打算拒絕的話。」大師補充道。
  「呃……所以類似候補嗎?」我在腦中組織著剛剛得到的資訊。「即使我鍛造出完整的『心』,也不表示我會被選上?」我實在有點好奇,如果到時候「心」選擇的是大師烈陽要怎麼辦。「只是先跑流程……這樣嗎?」
  「可以這麼理解。而且最主要的目的是讓你能熟悉操作,而不是某種儀式。」大師場域說道。「一億個支配中心,和操控一億臺擁有可變裝甲的無人機可是完全不同難度等級的事情。」
  「那……『連結所有人』,有個……呃,具體的時間表嗎?」我記得剛剛大師有提到,有很多人對於「具體來說怎麼做」有意見,大概表示這東西有明確的規劃。
  「這點至少大家都有共識,」大師說道。「五十年以內,最快的劇本設定在三十五年後。」
  「喔,」我抓抓耳朵應道。「所以還有很多時間。」
  我不太確定,徹底掌握操控帝國之心的無人機究竟需要花費多少時間,但應該用不了三十五年吧?
  「是,還有很久。」大師說道,眼睛微微瞇起來,盯著銀色支架。「所以能讓你有足夠的時間考慮,到底要不要承擔這份責任。即使你最後拒絕,我也不會苛責你。因為,去要求……」
  「我接受。」我察覺到了一絲罪惡感,所以出聲打斷大師。「我看不出來,這有什麼需要考慮的。」我相信自己並不是因為想要證明,自己和大師烈陽是不一樣的人才這樣說的,我們就單純真的是不同類人而已,不管大師烈陽怎麼宣稱。
  「這麼重大的事情,在你根本沒有真正了解事情的全貌之前就下決定,並不是很明智的行為。」大師緩緩的說道,像在謹慎措辭那樣。
  「總得有人來做不是嗎,如果不是我,就會是別人。」我聳聳肩說道。
  「最後因為缺乏合適的人選,所以無法驅動『心』也是有可能的。沒有人能夠保證,我們最終能成功解除太陽系的封鎖。」大師抬起視線,和我直接對上眼。「在斯諾的品系穩定下來之前,曾經有個育種方向,是剔除杏仁核中處理恐懼的部分神經,想要打造出不會在任何情況下退縮的戰士。」
  「我想他們失敗了?」我微微歪著頭問。
  「或是太成功。」大師揮了下手回應。「魯莽至極,缺乏對情勢的判斷能力,完全無法作為合格的士兵使用。所以後來,規劃將要繼承戰爭技藝的支派,育種時不再保留這個性狀。不過,這並不表示,其他支派也做了相同的決定。」
  「格雷……」我馬上理解過來大師想要表達什麼,以及對自己繼承的東西有更進一步的認識。「但是,這不是很剛好嗎?就好像某種命中注定的安排那樣。」這次我沒有試著掩飾語氣中的諷刺了,反正空間的共鳴實在非常好解讀。「所有工具被打造出來,都有自己的用途。」
  「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知道該怎麼看待自己。」大師場域說道。「再說了,時間能改變非常多事情。當你背負的東西愈來愈多以後,未必還會是這個想法。」
  「反正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考慮,對吧?」大師場域如此的……嗯,好說話,實在有點不習慣。我想,他過去和大師烈陽的關係,比我所知道的還要密切很多,而這個遠在一百年前的衝突,造成的影響也比大師肯透露的更大。
  「是,而我期待到時候,我們的對話能有更深的層次──你畢竟還太年輕了。」對於大師的發言,即使我多少有點不服氣的成分在,但也無法否認這的確是客觀事實。「總之,讓我們開始吧。」他抬起手來,我感受到一陣風壓吹過,攪動著意識空間。「你已經知道該怎麼鍛造定形,所以我會從灌注意識開始。看仔細了!」
  龐大的命令式刻蝕在四周,閃爍著翠綠色的光芒,而位於整個炫目場景正中央的銀色支架,則開始……脈動,好像活生生的心臟那般。
  大師吟唱著高昂的龍族之歌,一邊比著複雜的命令手勢。我能感受到,他正將自己的意識……不,那不僅僅是意識,更接近……靈魂,他正將靈魂灌注進「心」之中──所有的盼望、所有的可能──鍛造,然後形塑。
  洪流般的意識浪潮中,我用盡全力站穩腳跟,強迫自己專注。但眼前景象之壯麗,讓我懷疑自己已經看見了真理。大師宏亮莊嚴的歌聲,甚至都開始變得遙遠。
  「……現在,閃耀!」
  
  我覺得自己有點虛弱,字面上的空掉了一塊。
  原來,這就是所謂靈魂不完整了的感覺嗎?
  但是……
  我輕輕握拳,感受著自己和「心」的連結。相比於灰雪,這種感覺更加強烈。
  說不定和「喚醒」流程有關,根據大師場域的說法,「心」是預設喚醒的狀態,但灰雪則否。還是說被視為武器或工具,便適用不同的規則?
  我不知道。
  完成鍛造以後的虛脫以及疲憊,讓我沒有想到應該要提出這個問題。雖然說大師場域狀態也很不好,顯然並非進行深度教學的好時機。
  我鬆開拳頭,讓那股穩定的規律脈動隱沒在背景白噪音中,打算之後再研究。
  「里希特前輩,在這裡遇到你可真是太巧了!」巧克力拉布拉多一屁股在我對面空著的位置坐下。
  「我想,是生理需求不可違抗的意志使我們在食堂相遇的。」我懶洋洋的說道,發現自己連諷刺他都有點不情願。「杭特。」
  「既然這麼多巧合才使我們能夠在此聚首,那不知道前輩有沒有興趣聽聽一些小道消息啊?」在我折下右邊耳朵以後,杭特可能終於理解過來我看不懂他想要幹嘛,所以繼續補充。「一些穩賺不賠的投資!」
  「穩賺不賠的投資?」這種東西真的有人相信嗎?
  「別理他。」忠雄將托盤放在我身旁的桌面以後也坐了下來。「有些人需要一點教訓。」
  我注意到忠雄施展的屏蔽,結構與漢普前輩的有幾分相像,雖然說精巧程度還差很多,但絕對系出同源。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不過就現在來說,我更想知道杭特又幹了什麼好事。
  「怎麼回事?」我瞥了一眼將雙耳縮起貼在腦袋兩側,擺出可憐巴巴模樣的拉布拉多犬。發現自己突然很想要安撫杭特,害我感到非常焦慮──這到底是什麼原理?
  「海灘派對上的賭局,最後因為虎徹前輩和新來的尼克斯同時昏倒,所以變成莊家全拿。」忠雄說到一半,我就轉開視線,盯著自己的盤子,嘗試把腦中的畫面給抹去。
  「這有什麼問題嗎?」我戳了戳食物,希望能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麼尷尬。「不會是有人不高興,想反悔下注吧?」
  「不是。」忠雄嘆了口氣,繼續說下去。「這個白癡,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穩賺不賠投資』,所以拿了所有賺到的點數,跑去做空秘銀。」
  「做空?」我抬起目光,看了眼一臉得意的拉布拉多犬。
  「簡單來說,就是賭標的物會跌價,靠反向操作來賺取價差。」忠雄解釋了一下這種金融概念,我只是覺得更困惑了。「反正重點是,根據難以預測的複雜大眾心理,或單純運氣不好,又或是南美洲有隻蝴蝶翅膀多拍了兩下,最後秘銀大漲了,讓這傢伙賠到脫褲子。」紅鹿瞪了杭特一眼,後者滿不在乎的聳聳肩。「結果他想出來的解決方法,是到處跟其他人遊說『穩賺不賠的投資』,打算靠募到的資金解決債務!」
  「嘿,資本主義定的規則,不是我!」杭特將雙掌舉到胸前,非常防衛性的說道。
  「你需要多少?」有一部分只是因為好奇,但另一部分不是。
  「里希特!」忠雄喊出聲來,表情顯然非常詫異。
  「三十萬。」杭特倒是一點都沒有遲疑的馬上回答。
  「等等,」忠雄在我把終端放到桌上時做了個手勢打斷我。「你之前跟我說二十萬。」
  「還需要一些啟動資金來東山再起。」杭特給了我一個露出犬齒的大大笑容。
  「我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忠雄將臉埋進雙掌間咕噥著什麼,我沒聽很清楚。
  「給我債權人的名字。」我嘆了口氣說道,杭特則有些不情願的說出三個我沒聽過的名字。「我處理好了,所有債務都已經清償。」將終端收回手臂上以後,我對上拉布拉多犬的目光正色說道。「學院是個能力和報酬不會差太多的地方,與其想靠各種取巧手段獲利,還不如好好精進自己的能力。」
  「你這種人怎麼會懂?」杭特咧咧嘴說道。「連交易概念都沒有,出生以來衣食無缺的貴族,怎麼好意思對我說教?」
  突然被這樣講,我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應。不過這個場景使我確認了,他那冰冷到如同利刃的語氣,恐怕是我第一次碰觸到杭特真正的樣子──那個不論有意或無意,總是隱藏於笑容和誇張舉止之下的樣子。
  拉布拉多犬迅速吃完他的午餐,沒有多說些什麼便逕自起身離開。
  「你不要想太多,」忠雄將頭抬起來說道。「他是純血的品種狗,還隸屬於高等世家,能過得多差?」
  「我……」我其實不太確定,要說我這幾年有什麼最深刻的體悟,大概就是世界往往和我們以為的理所當然有很大差距。
  「不管怎樣,你就直接把杭特欠的債給付掉了欸。」忠雄一邊說著,一邊比了幾個手勢,我不太確定那是什麼意思。「就算身為學院十大富豪,還是太氣派了一點。」
  「不然怎麼辦,總不能放著他不管吧。」我將終端拿下來,檢視剛剛收到幾則措辭非常禮貌的訊息,是那幾個債權人傳過來的。「也用掉我百分之十的金流而已,真的不是什麼大事。」
  「你用掉百分之十的儲蓄幫一個你甚至不喜歡的人擦屁股?」我本來想要假裝自己沒有不喜歡杭特,但很快就意識到這一點意義都沒有,所以只是聳聳肩。忠雄嘆口氣,看起來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只是抓幾下鹿角中間的皮膚,繼續吃自己的午餐。
  紅鹿的情緒波動有些紊亂,但他既然沒打算說出來,那我也不好多問。此時我感覺到了虎徹的波形靠近。
  「『你這樣讓我很難堪』。」阿爾泰馬鹿說完以後坐上杭特原本的位置。
  「我才沒有那樣想!」忠雄的反應有點激動,讓我折下右耳,來回看過他們兩個。
  「得了吧,」虎徹輕哼一聲,在腦袋旁邊做了個將握拳手攤開的動作。「我現在視線有重影,腦袋裡的回音甚至都還轟隆作響,都能讀出你的情緒波形。」
  「我做錯什麼了嗎?」我雙耳無法控制的垂下,希望能獲得解釋。
  紅鹿張口欲言,但好像又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呈現有點奇怪的定格畫面。
  「你是不是忘了,忠雄是那隻巧克力狗的直屬?」虎徹前輩說道,同時揉了自己的額角幾下。「你這樣直接破壞忠雄的權威之外,還等於表明他沒有能力處理你只需要三秒鐘就可以擺平的問題。」
  我看了忠雄一眼,紅鹿低著頭,機械性的不斷將食物塞進嘴裡,下垂的耳朵末梢透出一絲紅暈。
  「抱歉,我沒有……」我低聲說道,不由自主的換了個姿勢。
  「『沒有想那麼多』,」虎徹抬起拿筷子的右手,在半空中轉了兩圈。「對,我們都知道。」
  「我以後會注意……」耳朵完全貼平在頭上,我甚至能感覺到湧至其上血液的溫度。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不用太在意。」忠雄嘆口氣,有些隨意的揮揮手說道。「反正我也的確是真的有點不知該如何是好,杭特實在太……」紅鹿歪了下頭,迅速轉動的眼珠顯然是不斷嘗試自腦中搜尋合適的詞彙。「……超乎常理。」
  「形容挺貼切的。」虎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覺得這樣講有些誇張了。」我小聲的以低姿態表達觀點,不希望又顯得不禮貌或之類的。
  「不用那麼敏感,巧克力狗和你的那種『超乎常理』是完全不同的類型。」虎徹從鼻子噴出口氣說道,接著將視線轉向忠雄。「不過如果你有需要建議的話,里希特不聽話的時候,我都會好好處罰他,明確的獎賞和懲罰可以……」
  「我不想知道!」忠雄大聲哀號,將臉埋進雙掌中。
  之後的時間裡,在阿爾泰馬鹿得意的笑聲中,我試著以最快的速度,努力將午餐略過咀嚼步驟的全部吞進肚子裡。
  
  我似乎有些消化不良,隱隱來自胃部的抽痛,責備著我稍早狼吞虎嚥的行為。
  好在今天行程差不多要結束了,我猛力甩甩腦袋,逼自己打起精神,抬頭挺胸的走進其中一間安全講習專用講堂。
  「歡迎,里希特!」大師湮滅以熱情的旋律問候我。「有斯諾大灰狼擔任這堂課的助教實在再適合不過了!」
  「大師。」我向有著暗色鱗片的龍族鞠躬致意。「很榮幸能夠幫上忙。」
  「你先坐一下,」大師指向其中一排靠牆的座位。「我們很快就可以開始。」
  我表示了解,坐下以後靜靜的看著大師對新生們講課。
  基於大師場域的決定,我幾乎沒有以學員的身分參加過安全講習。不過這大概不是什麼需要惋惜的事情,畢竟我已經花掉不少光陰,用來精通自我保護的技術。所以就在黃昏時段訓練的記憶片段悄悄自腦海中浮現時,大師湮滅的講課內容有一搭沒一搭的成了背景音。
  「……首要目標,是讓你們習慣那些以往被認為超乎想像的事情,理解對異能者來說,極限的意義究竟有什麼不同。」
  我感受到意識邊緣被大師湮滅輕輕拉了一下,這就是我登場的提示。
  「……從防禦圈開始,各位將熟悉異能者擁有的特權,並對階級劃分有一些基本概念。」
  我站到房間中央,將注意力放在從地板抬升形成的長桌結構上,那堪比小型軍火庫的各種武器,而不是殺傷力更高的群眾視線。
  「只有不到半成的人最終能成為高階異能者,但理解他們能做到什麼事情,仍然至關重要。」
  大師湮滅簡單解釋了基於擁有者的先備知識,防禦圈拒絕的特性能夠隔絕所有危險。而高階異能者──也就是伽馬等級以上的異能者,將會擁有常駐型的被動防禦圈,即使主意識沒有注意到,依舊可以靠本能反應展開保護自己的領域。
  我一直懷疑,這部分的課程是在讓學員知道,高階異能者有多難殺死,希望大家好好相處不要整天想些有的沒的。只是說不定反而因為這段經驗,造成和原先期望達成目的截然相悖的結果就是了。
  「……有任何人自願嗎?」
  當我注意到從人群中走出來的,是一臉過於躍躍欲試的巧克力拉布拉多犬時,有種非常不妙的冰冷感從我的尾巴末端沿著脊椎流動,一路爬到後腦勺。
  大師湮滅應該是想讓學員們信任自己的防禦圈,知道自己雖然有極限,但那條極限可謂非常之寬。不過我擔憂的是,杭特說不定並沒有接收到這層面的用心良苦。
  巧克力拉布拉多挑了一把大口徑的自動步槍,沒有任何猶豫的便向我開火。
  我一點都沒興趣知道,這匹拉布拉多犬為什麼會懂得如何上膛和解除保險裝置,或者是他的動作好像有些太熟練,但當杭特打空彈匣,下巴微張的看著我防禦圈上那些被壓扁的彈頭時,那混合著興奮和羨慕的神情讓我感到一些異樣──並不僅僅像是找到新玩具的幼崽,而是想要從別人手上搶走新玩具的惡霸。
  希望只是自己多想了,但要說真的我對什麼事情很有經驗,那就是我很清楚惡霸們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這麼做很危險,而且罔顧其他學員的安全。」我回過神來時,大師湮滅好像在對杭特訓話。
  「我下次會注意的,大師。」巧克力拉布拉多犬又用他那過於諂媚的語氣說道,但眼神恐怕傳達的是完全另一回事。
  「……由於精金所處的空間和防禦圈相同,因此能無視其拒絕的特性。對精金施加足夠的動能,便有可能打破防禦圈。」大師這次在杭特又想要直接向我舉槍射擊之前阻止了他。「但是精金對支配的敏感性極高,基本上有辦法施展支配的異能者都可以輕易抓住這種子彈以保護自己──這會是各位從這門課中能夠學到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在大師湮滅的監督之下,杭特以自動步槍對我做了一連串的射擊,我則隨意的抓住精金彈頭,讓它們停在各種不同位置。
  相比於場域的訓練,這太小兒科了一些。不過大師會同意我今天來這裡的其中一個目的,是讓我練習透過外顯的各種心智相關波型,去判讀意圖──我需要多接觸人群──他大概是這個意思。
  即便有點難放心思在大師湮滅的聲音上,但我只需要站著不動就好,應該也不至於漏掉什麼重要指令,所以我專心分析龐雜的資訊,嘗試傾聽並理解杭特。
  驕傲、自卑、渴望、忌妒,還有想要埋藏起來的恐懼。
  驕傲──懂得如何操作自動武器以及頂撞權威的叛逆行為,這混合了男子氣概和力量崇拜的想像元素,肯定會吸引許多注意,使我成為羨慕眼光的焦點。
  自卑──就算被賦予了強大力量和肯定,仍距離眼前這個目中無人、高高在上傢伙無比遙遠。他甚至沒有放半點注意力在我身上,那雙討厭的藍眼就和他們的心一樣空洞!
  渴望──我希望獲得認同,即使過於誇張的表現遭到白眼,依然無所不用其極的只希望能夠被看見。因為讓人瞧不上眼的東西,就是只會哭哭啼啼的輸家。
  忌妒──那襲似乎閃耀著光彩的純白毛皮,正向所有人宣示,其擁有者是與生俱來就注定比他人高等的存在。憑什麼?不過,就是狗屎運罷了。如果我也能有這種機會,出生在高等世家,順遂的未來和尊榮的地位都是信手拈來之物!
  恐懼──浮誇行為和永遠掛在臉上的笑容,是想要埋藏的恐懼,那個讓我害怕到哆嗦不已的……的什麼呢?
  過於冰冷的異樣感使我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從抽離的狀態中脫出。
  這是杭特對我忿忿不平的控訴嗎?或者,僅僅是我內心深處不曾歇止的回音呢?
  瞥了眼巧克力拉布拉多犬,我想要得到某種能夠解讀的跡象或肢體語言。而杭特似乎察覺到我的視線,以一抹獰笑回應。
  「……未來各位都有可能會遇上這東西,俗稱『獵手』。這種武器,可以填充專門設計來針對異能者的子彈。」大師湮滅細緻的情緒波動,將我的注意力拉回。她正向學員們解釋該子彈的特殊構造,如何以較低的精金含量避開偵測,同時繞過支配的影響。
  我一直覺得,這東西有點……討厭。
  雖然說武器被製造出來的目的就是殺戮,但是究竟為什麼要把這麼神奇的材質,拿去製成單純的彈射武器呢?有那麼多的可能性,為什麼……
  是高頻率起伏,如同埋藏在毛皮間的小刺,趁著你毫無防備時劃開血肉那般的劇痛。
  杭特的動作非常快,如果我沒有注意到那波動,應該會跟不上他的動作。
  大師湮滅在拉布拉多犬將手伸向「獵手」時發現了不對勁,不過還沒有意識到杭特的打算。
  我展開意識,匡噹一聲,將「獵手」拆解成最細小的部件,在拉布拉多犬的手中散開來,掉落到桌面上。
  我沒有試圖去分析杭特身上噴發而出的各種複雜情緒波動,我更好奇自己的感受──這是……什麼?為什麼,這巧克力拉布拉多犬,讓我覺得如此……一言難盡呢?
  以抽離的視角檢視空間中的波動,似乎能使我更清晰的理解那些應該只是某種基本粒子所構成的線段,賦予抽象心智運作意象明確的解釋。
  但顯然物理空間正發生著我需要花點心思處理的事情,所以我決定晚點再來深究這更接近藝術而非科學的技藝,先專注在周圍的世界。
  「……這是很嚴重的違紀行為!」大師湮滅將雙臂在胸前交叉,使用很嚴肅的旋律唱道。杭特如果能聽懂龍族之歌,大概會替自己的處境擔憂,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假裝很有罪惡感的低垂視線,但把尾巴翹得老高。
  「抱歉,大師。」我在大師訓話告一個段落之後出聲,放低雙耳和視線,以低姿態陳述。「是我沒注意到杭特的情緒狀態,以未經深思熟慮的行為刺激到他。」
  大師湮滅猛然將頭扭向我,我甚至能聽見她抬起眉毛時鱗片相互摩擦的聲音,以及從意識傳遞過來明確的畫面──「行為?」──那個問號非常非常大。
  「總之,」我清了清喉嚨,發出懇求的波形,希望能讓大師把注意力放在稍微有道理一些的地方,而不是胡言亂語的部分。「相信大師還有其他需要我協助的地方?」
  「是,」大師湮滅所使用的旋律聽起來非常不贊同,但至少她願意接受我希望讓事情就這樣過去的請求,所以配合我的行動,表現出好像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發生那樣。「我們很快就會進入實際練習環節。」
  杭特被趕回去座位,重新加入顯然對於情況發展非常無法理解的新生們。大師湮滅則開始解釋存在圈如何被定義,又能夠如何擴展以保護自己免受其他異能者影響。
  課程繼續,而我在講堂的終端面板上敲著,依照學員們的體型還有先前填寫的一些資料,調出合適的裝備,或讓列印機現場做出來。不知道是不是酷炫程度差異的關係,有指定武器種類的,棍棒往往不受青睞,長劍則是最主要族群。
  杭特選了細劍。根據先前拉布拉多犬所表現出的敏捷動作,我認為這很合適。
  接著一份對重量和長度等數值都有明確標示的需求單引起了我的注意。拉回申請人資料,我才發現這是大和的,而且他曾經拿過聯邦海軍學院內擊劍項目競賽的軍刀冠軍。
  有趣。
  抬起目光,我在人群中找到黑角羚,他正聚精會神的看著大師湮滅演示精金武器如何干擾意識領域,並藉此突破防禦圈。
  目前這個梯次,還沒有人能夠架起防禦圈,所以講習最主要的目的還是讓他們理解如何在這超常社會中保命、避免在不可名狀的危險前僵住,還有熟悉一些看起來有點怪,但對異能者來說至關重要的概念──比如說配劍──更進一步的自我防衛技能可能要等之後了。評估的結果推測有幾個具有伽馬級潛力,但整體上來說這屆的資質偏向普通。
  教材講習部分結束,便進到實際演練環節。我分派完武器之後,看著忍不住把玩手中各式利刃的學員,還有他們高張的興奮情緒波形,試圖回想第一堂的黃昏訓練課程,是否也有曾沉浸於以自己為主角的英雄式幻想──大概沒有,那個時候實在太小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嘛,只能很依稀的理解某些「責任」和「義務」的概念。
  當演練開始時,我本來打算退回講堂角落,等有需要協助的狀況發生再上前,但我馬上注意到,需要兩兩對練的分組,沒有人願意和杭特一組。
  我猶豫了很短暫的一瞬間,便抽出灰雪,走向拉布拉多犬。
  「啊,里希特前輩!」他將劍柄舉至吻端前方向我致意,居然還挺有模有樣的。
  我以同樣的動作回禮,沒有打算多說什麼。十分難得的,之後的課堂時間中,拉布拉多犬非常安分。
  各種架式、動作練習,甚至基本的應該怎麼持劍,都是在建構對異能者來說最重要的,如何內化、將武器視為身體自身的一部分。
  我想恐怕是因為比預期無聊很多,有不少學員在課程結束以前就已經顯得興趣大減,一開始時高昂的興奮情緒蕩然無存,只剩下機械式的動作配合指令。
  不過這也沒什麼,畢竟有很多人一輩子連防禦圈都無法形成,要求他們在掌握冷兵器的技藝上多下工夫,是挺沒意義的事情。
  所以講習結束以後,大師湮滅簡單總結了一下課程重點,便把剩下的收尾工作交給我先離開了。
  我替學員們標記自己的武器並收納,很快就只剩下三三兩兩還留在講堂內的幾匹草食動物和家犬,形成了兩個依照食性區分的小團體。
  我朝草食動物們走了過去,以鹿科動物為主的學員們在大和周圍,看起來像是在聽他解釋著什麼。黑角羚偶爾會以手中的軍刀做出幾個劈砍和刺擊的動作,或是協助其他人調整姿勢。
  「還稱手嗎?」我在他們應該告一個段落,而大和也注意到我的靠近以後開口說道。「有問題的話我可以直接修改。」
  「啊,前輩,讓你多費心了!」大和站起來說道,將軍刀在手中掂了幾下。「做工沒問題,不過我應該會請虎徹前輩幫忙把我以前慣用的那柄送過來。」
  出身聯邦的草食動物在我靠近時,明顯表現出不安的肢體語言,像是想要起身或轉開視線,而來自月球的則不會。我一直覺得,這是個很發人深省的細節。
  「喔,也是不錯的方案,熟悉程度的確是存在圈接受與否的其中一個重要變因。」我將手按在灰雪的劍柄上說道。
  「前輩……」大和有些遲疑的開口,不過我知道他想要問什麼──那躍躍欲試的波形很明確,而我也鼓動起了相對應的波動回覆。即使還不懂該怎麼判讀,但黑角羚應該能感受到鼓勵的意思。「大師湮滅剛剛有提到,斯諾的大灰狼都是劍術大師?」
  「『不少』斯諾的大灰狼都是劍術大師,畢竟我們從六歲就開始練習該怎麼握劍。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達成被期待的標準。」我輕笑出聲,將灰雪抽了出來。「我想,你有核實這宣稱真實性的想法?」
  「如果前輩肯賞臉給點指教的話,我將不勝感激。」大和站直了身子回應道,身上散發出的情緒波形開始變得高昂。
  「整個存在圈都視為有效範圍,所以包含角和尾巴。衝擊強度讓防禦圈啟動就算命中,厚度設定在體表往上一公分,如果同時擊中則適用雙殺規則。」我自頭頂往腳下比了比,讓大和多少對目標範圍有點概念。「我不會利用心智波動解讀你的意圖,或是以支配修正自己的動作。」算公平起見吧,或稍微讓分。
  「了解。」大和點點頭。「可是我沒辦法架起防禦圈。」他的語氣有些猶豫,但還將劍柄舉到面前向我致意。
  「『還』沒辦法而已,」我以同樣的動作回應,將腳跟併攏、站得挺拔。「我會控制,不用擔心。」嘴角不由自主的揚起,我放出邀請的波形。「希望你不要放水。」
  「那就請前輩多多指教了。」大和說完便擺出架式,側身伸長右臂,刀尖微微下垂指向我,左手則舉在身旁協助保持平衡。
  以霜的起手勢回應,我給出準備完成的訊號。
  我本來以為大和會是小心謹慎、慢慢試探的類型,結果黑角羚立刻出手攻擊,跨步朝我持劍的手劈砍過來。
  他的動作很快,即使在斯諾中,恐怕也沒幾個能即時對這一擊做出反應。
  不過,仍在我游刃有餘的範圍內就是了。
  我轉動手腕拉回劍柄,靠勢頭將大和的攻擊打偏,他立刻後退,揚起刀尖改成防守姿態。
  打算利用手半劍距離上的優勢,我瞄準大和的手臂刺出,他一甩手腕,將刀刃敲在灰雪的劍身,打偏我原本的攻擊路徑。
  我收回劍勢重整動作,但大和決定咬住我攻擊時露出的破綻,再次朝我持劍的手砍了過來。
  我一直很討厭這種砍手指的套路,總好像覺得有些……不夠大氣?
  不過他敏捷的動作和身法實在無可挑剔,我翻過手腕,靠護手接下攻擊,並立刻以突刺還擊。
  我很懊惱的發現自己戳到軍刀的護手盤上之外,防禦圈上的漣漪表明我剛剛被擊中了的事實──大和是以刀身而非刃面擊中灰雪的護手,這導致軍刀末端些微彎曲,他靠著這奇特的角度成功刮到我的防禦圈。
  「三戰兩勝?」黑角羚將武器收回以後問道。
  「樂意之至。」我將劍身端平舉至耳邊,以冰風暴起手式回應。
  不知道是因為先馳得點的自信,或者依賴自身的速度大膽連續進攻就是大和的風格,他再次以迅雷之勢側身對我的持劍手劈砍。
  但冰風暴式就是用來應對這種狀況的,而且我又有距離優勢,所以採用了一樣的突刺策略,瞄準大和的前臂攻擊。
  當灰雪碰觸到黑角羚手臂上的毛髮末端時,我停下動作,同時以支配將大和定住,讓他確認自己刀刃的位置。
  「賽末點。」我說道,而大和活動著四肢,同時整理衣服,可能對於第一次被全方位的限制行動有些不習慣。一段時間之後黑角羚點點頭,同意我的判斷。
  我們各自退了一步,重新擺好架式。
  這次他謹慎很多,不斷的小幅度出手或佯攻試探。但我依然保持距離,沒有回應無威脅性的動作。
  雖然說我有避免主動判讀情緒波形,但黑角羚渾身散發出的亢奮脈動,完全穿透了自己試圖使用平靜表情和沉穩吸呼來掩飾的狀態,要不去接收都難。
  大和顯然十分樂在其中,是某種……遇上了能同理自身感受之人的喜悅。
  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揚,我決定和他分享一些更有趣的心得,關於更高處風景是有著什麼樣的可能性。
  雙手握住劍柄,我將灰雪平舉刺出,想要藉由重複先前的破綻,引誘大和攻擊。當他揮刀劈過來時,我從黑角羚的棕色眼睛中看見了一瞬間的猶豫。他懷疑這是陷阱,但沒辦法放棄這個如此完美的攻擊時機,因此決定比拚速度來取勝。
  我暗笑一聲,並沒有因為似乎被小瞧了而懊惱,畢竟我深知這種自信的感受。
  來,超越這個層次,然後到更高的地方來吧。
  我放開雙手,側身向前跨一大步,讓灰雪保持在自己與大和的劈砍軌跡之間。接著張開右掌,我只以掌心抵住左側的劍柄,同時用左手去抓握手半劍的前段劍身。
  軍刀刀尖擊中灰雪劍柄時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大和同時意識到自己犯下的錯誤,想要拉回武器防禦。
  但我更快,所以黑角羚瞳孔大張的眼睛中,清晰映出了我將灰雪當成匕首刺向他胸口的影像。
  當我察覺到意料之中的阻力時,立刻停下動作──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後輩第一次體驗到防禦圈被擊破的劇烈頭痛,是因為不知收斂的前輩造成的。
  「得分。」我帶著笑意說道,大和一時之間還沒有弄懂發生什麼事了。「順便恭喜,你是高階異能者。」
  疏密有致的漣漪,扭曲經過的光線,讓防禦圈的邊界可以被肉眼看見。而灰雪劍尖附近的部分則因為精金干擾,所以特別稀薄,能夠明顯觀察到和其他區域的差異。
  「這就是……防禦圈?」大和有些抽離的說道,動作還停格在想要收回武器的樣子。
  「這是『被動』防禦圈喔。」我將灰雪收好,拍了拍大和的手臂說道。「至少是伽馬級異能者才有的。」
  「那個……百分之五的菁英嗎?」大和問道,同時恢復站姿,空著的左手在身體前方亂抓了幾下,好像想要捕捉到那個有點虛無飄渺的薄膜。
  「要我說,大概更接近『特權分子』吧?」我聳聳肩說道。「總之,你還挺厲害的嘛!」我輕輕用指甲在灰雪的劍柄下敲了幾下說道。「你鑽研很久了嗎?」
  「從預校的時候就開始接觸,所以差不多十年。不過主要是當成某種競技類型的體育活動吧,沒有想過居然會變成實用能力就是了。」大和低下視線,看著軍刀尖端說道。「可是真要說起厲害……我能非常清晰的感受到,橫越在我和里希特前輩之間那道如此寬闊,以至於無法看清楚另一端樣子的深谷。」
  「和先前說的一樣,我們從六歲就開始學習怎麼握劍,再加上天生的身體素質,自然有優勢。即使如此,我還是很肯定,不少我認識斯諾的技術都不如你。」我歪了下頭,迅速的瀏覽過一遍相關的記憶做出結論。「所以就坦然的接受稱讚吧。」
  我說完以後,大和的視線放得更低了,還去抓了兩下耳朵。我這才發現,原來這種事情比起自己先做到,叫別人做真的比較簡單。
  「是的,里希特前輩。」黑角羚低聲說道,目光在地上游移,明顯還想說些什麼,我耐心的等他醞釀情緒。過了一段時間以後,大和才抬起頭來和我對上視線。「但是恕我冒昧,為什麼前輩你……好像感覺不到,任何熱誠?」
  「嗯?」我將頭歪向另一邊,希望得到更多解釋。
  「以前不論練習或是比賽,刀刃相擊的時候,總是似乎能夠感覺到對手的情緒和意志,就這麼透過交鋒傳遞過來。當然,後來我了解,那是我身為異能者所能感受到的事情之一。」大和用指腹在軍刀末端摩娑了幾下。「但通常來說,愈有熱誠、鬥志,還有士氣高昂的人,就愈能反映出對精進技術所下的功夫,或至少是投入程度,因此會和自身水準有正面相關。」黑角羚再次和我對上視線。「所以我不太懂,為什麼除了一些……期待之外,並沒有任何熱誠從前輩的劍傳遞過來?」
  「啊,這個嘛……」我倒是沒有思考過自己的波形脈動,在別人的感知中像什麼樣子。「我想,自己有點難將劍術視為一種……體育競賽。」灰雪自劍柄上傳來一陣沉穩的共鳴。「所以,對於殺戮沒辦法抱持熱誠,應該很符合我這個雪白中汙點的定位就是了。」我苦笑兩聲,突然注意到這樣好像讓大和變得更尷尬了,所以決定直奔結論。「當然,我還是能夠欣賞其中的技術層面,或是那種……如同共舞般的博弈之美,但是真的要提到熱情的話,可能有些和我不搭就是了。」
  「喔,抱歉前輩,我無意冒犯。」大和有些懊惱的搔了搔額角。「只是我想像中的斯諾大灰狼應該更……不介意殺戮。」他突然清清喉嚨,顯然對本來要選用的詞彙有了別的想法。「我也沒有把擊劍和暴力連結起來,畢竟太復古了一點。」黑角羚將軍刀舉至眼前打量著。「沒想到身為異能者,居然會需要使用冷兵器戰鬥。」
  「我樂觀的相信,這只是為了讓大家做好和幽影對抗的準備。」我抬起右手,豎著食指感受空氣的潮濕程度。「另外,如果真的是異能者間的戰鬥,不會只使用冷兵器而已。」
  匡噹一聲,大和手中的軍刀從刀身中央斷成兩截,尖端那段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響。
  黑角羚瞪大眼睛,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
  反正他都說要請虎徹幫忙拿自己慣用的過來了,應該不會對學院量產型的武器感到心疼吧?
  「我以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大和打算用食指和拇指檢查軍刀,碰到斷裂處時像被燙到那樣立刻將手抽開,表情混雜著敬佩和恐懼。「被視為自己身體一部分的近戰武器,不是受到存在圈保護嗎?」
  「我不是從內部分子結構折斷你的武器,」我轉了幾下手腕,讓一塊六角形的冰,在我指尖結晶成肉眼可以清晰看見的大小。「大概十萬次左右吧,我用細小晶體來回刮過磨蝕刀身,畢竟競技用的軍刀還挺細的,很快就能切斷。」
  「這……真是……難以想像……」大和來回看過地上的斷刃和自己握在手中的部分,好像正努力接受事實。
  「異能者的戰鬥,就是同時於多個領域中對抗。等以後你熟練了以後,就會知道該如何靠意識聯合防禦這類型的攻擊。」我讓冰晶昇華成蒸氣,並收起意識圈。「還有很多不同的應用,包含強化自身肉體、解讀對手意圖等等,實際的異能戰鬥將會非常複雜,任何可行的手段都會派上用場。」
  大和點點頭,俯身將斷刃撿起,連同其他部分的殘骸一起放回旁邊的桌面。
  「真是非常精采的演示呢,里希特前輩。」拉布拉多杭特靠近的時候,我注意到不遠處的家犬們的情緒波形轉為期待和亢奮。
  「有什麼事嗎?」我最後採用公事公辦的姿態,畢竟我實在不太確定到底該怎樣應對比較不奇怪,而且杭特先前投射過來的想法依然讓我有點困擾。
  「我也曾經學過一點皮毛,」杭特揮了兩下手中的細劍中道。「不過就個人來說,我更好奇『實際』上異能者間的戰鬥方法。」他側身跨步,以劍尖像我指過來。「不知道里希特前輩,是否也願意賞臉和我切磋一下呢?」
  我不想花時間糾正杭特的動作,或示範「實際」上異能者怎麼戰鬥的──他離需要擔心這個的程度還太遠──但如果拒絕,好像會顯得有點大小眼這樣。所以我決定隨便陪他玩一下,然後敷衍的稱讚幾句,最後給個玄妙的建議這樣。
  「當然沒問題。」我擺出霜式說道。「那如果是『實際』戰鬥,那就是無禁忌規則囉?」
  「一定要的。」杭特的笑容更深了。
  「注意點到為止,這還是練習。」我提醒,不希望他傷到自己。
  巧克力拉布拉多沒有浪費一點時間,馬上朝我的臉發動攻擊。
  其實速度是不錯啦,但還是差太多了。
  我不太確定,如果他剛剛有認真觀察我與大和的對戰,怎麼會覺得這樣有可能得手。
  扭動身體,我以最小的幅度躲過攻擊,用灰雪的劍柄輕輕敲了下拉布拉多犬的腦袋,然後藉著勢頭來到他身後。
  「心智類型波動在肉搏戰中的重要性常常被忽視,」我緩緩轉過身,看著杭特重新找回重心站好。「解讀出對手的念頭,會使你擁有極大的優勢。」
  拉布拉多犬眼睛微微瞇了起來,皺縮起的鼻頭配上那微笑看起來有點違和。
  這麼明顯的意圖,我甚至都不需要靠波動去理解。
  再度側身避開杭特刺出的劍勢,我踢向他的腳踝破壞平衡,讓拉布拉多犬面向下趴倒在地。
  「平衡至關重要,一定要確保自己動作安全無虞,才去考慮攻擊。」我以平穩的語氣說道,沒有回頭確認他的狀況──杭特大概不會希望自己倒在地上時被我俯視。
  不過我等了好一段時間,拉布拉多犬都沒有爬起來。這讓我有點擔心,同時回憶起,剛剛他跌倒時,好像有什麼清脆的聲響──恐怕有東西斷掉了。
  「你沒事吧?」我回過身,朝趴在地上的拉布拉多犬走去。
  他掙扎著想要起身,不時發出低聲呻吟和吃痛的嘶聲。注意到暗色的血液從拉布拉多犬鼻頭上滴落時,我認為自己做過頭了,所以趕緊蹲下將杭特扶起來。
  「你可能需要去醫務室檢查。」我打量著拉布拉多犬的鼻子說道,想優先確認至少沒有嚴重傷害。「初步看起來……」
  可怕的劇痛自胯間傳來,讓我沒辦法完成語句。
  當我雙腿癱軟蜷縮在地時才理解,這無法忍受疼痛的來由,是剛剛杭特用膝蓋紮紮實實的往我下體招呼過來。
  理性見證,真是痛爆了!
  眼眶中打轉的淚水導致視線模糊成一片,而反胃的感覺幾乎就要迫使我當場把五臟六腑都給吐出來。
  非常依稀的,我好像聽到爭執的聲音。
  「……就說百無禁忌了啊。」
  「……不是,我比較擔心你的安危。」
  但我的腦袋暫時沒有辦法作用,毫不講理的疼痛輾平了所有思緒。
  我不確定過了多久,但當我終於能專注以後,我鼓起波動診斷自己,很慶幸除了難以忍受的疼痛之外並沒有真的受傷。
  「我想……我們都學到寶貴的一課。」我爬起來做了幾個深呼吸以後,故作鎮定的向杭特輕輕點點頭說道。「合格的異能者,在任何時刻都不該放下防備。」
  「受教了,里希特前輩。」巧克力拉布拉多犬正色說道,但語氣中的雀躍完全沒有打算掩飾的意思。「我肯定會牢牢記住的!」
  在我強行給出微笑回應以後,杭特告退,在先前那些家犬的簇擁下離開。
  此時我才注意到,房間中只剩下我和大和,先前那些草食動物都已經不見了。
  「前輩,你沒事吧?」大和清了清喉嚨問道,非常謹慎的與我保持一段距離。
  「休息一下就會沒事,不算什麼嚴重的問題。」我用說笑似的語氣說道。
  「喔,好的。」黑角羚抓了抓後腦杓說道。「我還一度有點擔心……」
  沒有聽清楚大和的擔心是什麼,因為我記憶中的下一個畫面,就是自己吐得滿地都是半消化的糊狀物。
  
  試著假裝一切如常那樣的吃著晚餐,但胯下不時傳來的陣陣抽痛真的很難忽視。我確定那是心理作用,因為疼痛襲來的頻率跟杭特以及他同桌的新朋友們不時高聲喧嘩的笑聲非常同步。
  家犬在學院中也算成員彼此間關係比較緊密的類群,不過大概出於對大灰狼家的尊重或之類的,多數成員決定忽視我的存在,所以之前沒特別放心思在這多樣性很高的小集團上。而今天,杭特的高談闊論顯然很得他們歡心。
  「我還覺得奇怪,怎麼那群吵鬧的傢伙居然能夠更令人心煩。」漢普前輩坐下來以後,大和散發出了明顯放鬆下來的波形,同時向對方問好。
  「我是很棒的閒話題材吧?」我沒好氣的說道,同時小心翼翼的控制情緒,避免自己輻射出太過強大的波形。
  「你還好嗎?」邊境牧羊犬關切道。「就算知道你的性格,我還是擔心了一下,你會不會把巧克力狗當成蟲子拍扁。」
  「還好。」我嘆了口氣說道,沒有力氣回應別的東西。「忠雄呢,今天怎麼沒看到他?」
  「恐怕是躲起來了。」漢普前輩聳聳肩說道。「你可以問問大和,這種情況以聯邦的觀點來看,有多麼……」他側過頭,搔了搔自己的下巴。「……難堪。」
  我看向黑角羚,他不自在的輕咳和泛紅的耳朵證實了漢普前輩的論點。
  「沒有怪誰的意思,畢竟是我自己放下防備的,要也是我的錯。」我放下餐具,放棄假裝自己胃口沒有受到股間劇痛的影響。
  「小心喔,光聽這段陳述,會讓人以為你很喜歡被狠狠一腳踢在睪丸上呢!」虎徹將餐盤放在我的對面然後坐下,顯然不在意漢普前輩對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喔,謝了。」我用尖銳的語調說道。「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自以為幽默的不恰當比喻。」
  阿爾泰馬鹿聳聳肩,沒有繼續在我的器官上作文章──至少目前是這樣。
  「我可以去揍他嗎?」虎徹認真的問道,向我看過來的眼神十分誠懇。「絕對會盡最大努力避免打死他。」
  「拜託不要。」我用力按著太陽穴,幻想著這樣能舒緩疼痛。
  「雖然知道你大概會是這個反應,但我還是得問。」虎徹攤了攤手,好像不太滿意。
  「說認真的,里希特。」漢普前輩開口說道。「你不覺的杭特這樣太過分了嗎?」
  「倒是還好……」我低聲說道。「他只是想要引起注意。」瞥了眼巧克力拉布拉多所在的桌子,那群家犬正好爆出一陣狂笑。「我能理解他這麼做的理由。」腦海中浮現出杭特先前對我的感受,那還是令我有些困擾。
  「即使你能理解他這麼做的理由,但完全不表示那個理由可以替他的行為正當化,對吧?」漢普前輩訴諸邏輯,我只能點點頭表示同意,同時緊盯著盤子,以免自己困窘致死。
  「我知道,你又想把自己的處境和那條巧克力狗相提並論了。」虎徹說道,沒拿筷子的手有些隨意的往杭特所在方向比著。「以免你真的看不出來,我現在認真的跟你再說一次:你們不一樣。」阿爾泰馬鹿的棕色眼睛和我對上視線。「他很邪惡,而你很善良。」
  「喔。」我輕聲應道,不太確定該對這段話有什麼感想。「但我實在不想太苛責杭特,他會這樣並不是他的錯。」
  「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的錯,但肯定不是你的錯,對吧?」對於漢普前輩無法反駁的論點,我只能低垂目光和視線,緩緩點頭表示同意。
  可是如果,就像杭特想的一樣,我們沒有占走上層階級的空間,是不是真的就會有更多機會,能夠讓更多人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呢?
  如果他的生活順遂又快樂,他還會變成現在這樣嗎?
  所以不就是我的錯嗎?
  蓋拿說過,並不是這樣的。但僅僅身為元老院的大灰狼,他對這件事情的看法或許就存在著偏頗──我也是。
  一段時間中,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是繼續吃著晚餐。偶爾,餐具碰撞的此起彼落聲響,會搭上家犬那桌喧鬧的節拍,似乎合奏著某種走調的滑稽舞曲。
  「我覺得里希特前輩的回應,是不恰當的。」大和吃完自己盤子裡的東西以後,將筷子放下緩緩的說道。「不管杭特究竟要替自己的攻擊行為負上多少責任,但那個行為本身就是錯的。如果他並沒有因為自己的錯誤收到相對應的後果,那里希特前輩就是在包庇和姑息。這樣除了助長杭特的氣焰之外,也會讓他更不可能改正自己的問題。總有一天,杭特會惹上沒有里希特前輩那麼『大肚』的人,到時候事情的嚴重程度可能會非常難以估量。」黑角羚抬起頭和我對視,臉上的條紋如同陰影那樣強調著他的五官。「而這都是前輩的責任。」
  「喔……我沒有這樣想過。」我低聲回應,感覺耳朵貼到了頭上。
  「你看看,大和比你懂事多了。」虎徹咂咂嘴,用筷子對我比了比。「那現在我可以去揍巧克力狗了嗎?」
  「不行。」我以一個白眼當作答覆。「這完全是兩回事好嗎?」
  之後的時間,虎徹不斷提出各種合理化「教育」杭特的暴力手段,並且要求大和背書。黑角羚則是試著在不失禮和支吾其詞間推託,直到漢普前輩終於受不了插嘴。
  在這有些混亂的背景音中,我認真思索著剛剛大和所說的事情,還有自己的行為與責任間的關聯性。
  
  「嘿,等很久了嗎?」我抵達檔案室時,埃忒耳已經在門口了。
  「沒有,我也剛到而已。」他看了看走廊兩端,將原本拿在手上的終端收回綁帶上。「你還真擅長發掘人跡罕至的地方。」
  「這好像變成習慣了。」我笑著答道。「畢竟館藏已經完全電子化,就算需要索引資料,按一按終端就好,不需要跑過來。」在檔案室入口旁的控制面板上登錄帳號之後,滑門向兩邊移動讓我們通過。「我檢查過紀錄,這一整年下來除了我以外,沒有別人使用過檔案室。」
  「嗯哼。」埃忒耳應道,率先邁步踏入房間。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數個立在紅色地毯上的玻璃展示櫃,而房間兩邊的書架牆不斷往深處延伸,好像沒有盡頭那般。
  「我想說你應該會喜歡這裡。」我謹慎的說道,看著埃忒耳打量室內配置。「畢竟檔案室基本上就是圖書館。」
  「所以,你覺得一個在圖書館長大的、未來也會在圖書館工作度過一生的人,閒暇時間會喜歡花在逛圖書館上?」埃忒耳用他黃色的眼睛朝我瞥了一眼問道。
  「呃……如果以這個角度來看……」理性在上,我在想什麼啊?
  「逗你的啦。」埃忒耳輕輕撞了下我的肩膀說道。「我很喜歡,謝謝。」
  「喔,」我感覺到發燙的耳朵反射性倒伏了下來,連忙在頭上胡亂撥幾下。「這樣的話真是太好了。」
  「那是死海古卷嗎?」埃忒耳的注意力被一個放著卷軸的展示櫃給吸走,馬上跑了過去。
  「對啊。」我看著黑狼那高速來回甩動的尾巴答道,然後比了比附近另外兩個展品。「旁邊還有羅賽塔石碑跟吉爾伽美什史詩。」
  「理性見證,我能在這裡待上整天!」埃忒耳停在安放吉爾伽美什史詩的展示櫃前,低聲念道:「『那位曾經看盡一切的男人──我將向世界宣告,講述所有他經歷過的一切』。」
  「你能讀懂遠古文字?」我無法控制訝異之情的問道。
  「術業有專攻囉。」埃忒耳笑著說道,潔白色的牙齒在純黑毛皮中若隱若現。「你也能讀懂因紐特語的音節文字不是嗎?」
  「古代文字和遠古文字是完全不能比的東西。」我喃喃說道,埃忒耳以一個神祕的笑容回應。
  「喔,來看這個!」我們進入古生物展區時,我輕輕拉了拉埃忒耳的衣角。
  黑狼挑起一邊眉毛向我提出疑問,我則指向懸吊在天花板的虎鯨骨骸,接著將埃忒耳納進我的意識領域,同時敞開自我,喚起遠古大洋中的唱和。
  一時之間,我們就這樣靜靜的聽著,那如同與靈魂共鳴的歌曲,將我們一齊帶上湧動的海潮,在廣袤的深淵中徜徉。
  「和龍族之歌好像,卻不是語言……」埃忒耳喃喃說道。「至少不是我們能理解的語言。」
  「或許,『聽懂』和『理解』,是兩件不太一樣的事情。」我輕聲說道,往意識更深處下潛。慢慢的,一些模糊的畫面浮現在視野中。
  來自天空的光線穿透海面,因為浪潮的韻律而扭曲。一道陰影從上方掠過,磅礡奔騰的激流在其身後留下數串氣泡。
  不,不是陰影,那些是……同伴。
  更多同伴的陰影出現,他們以流線型的身軀優雅起舞,高聲鳴唱歸鄉之歌,指引所有漂泊遊子返家的方向。
  「哇,」從那令人震撼的畫面中脫出,我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沒想到那麼巨大的生物,竟然是群居性的社會動物。」
  「就像大灰狼一樣。」埃忒耳以敬畏的語氣說道,搓了搓兩邊上臂的毛髮。
  「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裡。」我將右手手指張開到最大舉至吻端前方,試著回憶起剛剛在水流中穿梭的奇特觸感。
  「我也很好奇。」埃忒耳說道,然後很自然的握上了我依然舉著的手。「不如我們一起研究看看?」
  耳朵立刻豎起,我差一點就反射性的將手收走,但好在埃忒耳有輕輕抓著,阻止我做蠢事。
  「當……當然好。」不知道該將視線往哪擺的我,只好乾脆緊盯著我們交扣的雙手。意識到這樣對於舒緩緊張沒有什麼幫助,我又想要轉開目光,但埃忒耳身上發出的波動阻止了我。
  是想要了解的渴望,以及願意傾聽的同理。
  敞開自己,我們的領域相互嵌合。
  在這個狀態下,我緩緩鼓起波動,讓埃忒耳模仿,直到我們完美的相互同調。接著,再次展開意識碰觸時間的維度,讓遠古時光甦醒。
  不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周圍依舊是巨大的白色骨骼標本和成排的書架。
  「抱歉,」我用空出的那隻手抓了抓耳朵,想要掩飾自己的困窘。「我好像有點緊張,太久沒試了。」
  沒想到埃忒耳的反應是噗哧一聲笑出來,害我的耳朵更燙了。
  「沒關係,很多人都有這個問題。」他毫不留情的揶揄道,讓我的尾巴夾進了兩腿之間。
  「或許你看夠死掉的動物了?」我用盡全力裝出平靜的語氣說道,絕望的想轉換話題。「下一個展廳也很有趣。」
  「帶路吧。」黑狼嘴角上揚的幅度加大,快節奏的甩了兩下尾巴。
  值得一提的是,他沒有放開我的手。
  之後我們到處亂晃,穿梭於凍結了的過往時光。
  埃忒耳在宗教文物展間發現一大推宣稱是朗基努斯之槍真品的收藏,他興致高昂的研究了一段時間。我拿出灌錄春之祭的黑膠唱片在唱盤上播放時,埃忒耳故作嚴肅的點了點頭,認可我的品味。
  當我們進入最深處的房間時,我向埃忒耳介紹這次行程的最主要標的。
  「看啊,是學院的檔案室終端!」我指向圓形房間內,位在正中央高臺上的桌面式終端,用戲劇性的誇張語調說道。
  「這個不是和內網有連線的東西嗎?」埃忒耳歪了下頭問道,顯然有些困惑。
  「我一開始也是這麼以為的,」我走上階梯,認證了自己的身分以後開始操作終端。「但我很快就發現,有些學院的資料只能從這臺終端上訪問。」
  「原來如此。」埃忒耳走到我身旁說道。「你想要給我看什麼?」
  「這是所有曾經來到學院就讀的元老院大灰狼。」我調出資料,一張張表格被投影在終端上方。「其中有我的……父母。」
  「喔……」埃忒耳小聲應道,站得稍微離我更靠近了一些。
  「因為資料有去識別化處理,所以我只能找到最有可能的幾個。」我增加搜尋篩選條件,終端列出了七份雄性斯諾和九份雌性格雷的資料。「感覺……有點奇怪。」我看過表格上的身高體重欄位,還有修課清單、登塔排名、持有精金武器樣式等等,各種重要和不重要的數值或紀錄。
  「沒辦法靠持有精金武器分出來嗎?」埃忒耳問道。「大家帶過來的應該都不一樣。」
  「通常來說是這樣,但是……」我把斯諾的資料透明化,然後疊在一起,讓埃忒耳自己看。
  「為什麼他們的精金武器都這麼像凜冬?」他很快就注意到重點,用指甲尖端戳了戳終端上,那把護手向劍身傾斜的蘇格蘭闊劍。
  「不是很像,外型是一模一樣。」我調出了八成是蓋拿的那張資料表說道,他有著最高數值的登塔抵達樓層。「蓋拿刷新紀錄,並且打造出完整精金武器之後,開創了一股流行和崇拜的風潮。那時候所有大灰狼如果條件許可,全都把自己的精金武器外型弄成凜冬的樣子──甚至有些其他物種也這麼做了。」
  「大眾心理總是很有趣,沒想到斯諾也有引領時尚的一天。」埃忒耳笑了一聲說道,之後便沉默下來靜靜的與我對視。
  我知道,他想讓氣氛輕鬆一點,讓我能夠準備好繼續說下去。
  所以我做了個深呼吸,再次於終端上調出那幾個有可能是我父母的資料表。
  「第一次知道學院留有這些紀錄的時候,我下意識的逃開了,躲回寢室的床上縮成一團。」我回憶著輾轉難眠的那幾天,並強迫自己繼續說下去。「最後我終於做好準備,找到這幾個可能是父母的候選人時,我當場哭得亂七八糟的,即使我不太懂為什麼。」我往地上指了指說道。「又過了好多天,我終於能不太激動的看著這些……數據。並不是說這樣就好像……和某種虛無飄渺的概念更靠近一些,但是……」我抬起手來,輕輕碰觸終端上方投影出來的影像。「但是,這就是種存在過的證明──證明,這是發生過,並且有被記住的。」我嘆了口氣,將手放下。「即使,這證明只存在於一臺沒有人會來訪問的終端。」
  說老實的,我不太能說清楚自己的行為究竟想要達成什麼目的。這種莫名拖著埃忒耳「見父母」的舉動,能替他或是我帶來什麼好處,我也完全說不上來。
  但是我知道,自己很希望有人能聽我把這些事情說出口,即使明明於事無補。或許,就是單純的任性吧?
  埃忒耳靠了上來,輕輕將下巴擺在我的肩膀上。我的尾巴不由自主的搖了起來,和他的毛皮和衣服相互摩擦,發出窸窣的聲響。
  我們維持這樣的姿勢一段時間之後,埃忒耳好像發現什麼,站直身子檢視著其中一份資料,接著在終端上滑了幾下。
  「這……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他比了比幾張釘選出來的資料表格,在角落都有一個灰色圖樣註記。
  「喔,對啊。」我低聲回應。「那是在學院就讀期間死亡或失蹤的意思。」
  「還真多,學院比我以為的更不注重學員安全。」埃忒耳喃喃說道。「而且幾乎全部都是斯諾……」
  「對啊,通常是登塔意外。」我抓抓耳朵說道。「大概就是這類事件拉低了平均壽命。」
  「失血過多、頭部遭到重擊、重要器官衰竭、腰斬……」埃忒耳搖了搖頭。「非常男子氣概式的死法。」
  「大家都有自己的刻板印象囉。」我聳聳肩,叫出了其他案例。「雌性閃,操作儀器不當遭高壓電電擊;雄性艾許,不明原因卡進牆壁中;雌性格雷,不明原因全身組織化為液體;雄性格雷,食物合成機相關意外。」我馬上有點尷尬的發現,就這樣而已,沒有其他案例,斯諾包辦了九成以上的失蹤或死亡數。「誰知道食物合成機真的那麼危險?」
  「可不是嗎?」埃忒耳給了我一個戲謔似的露齒微笑,沒有繼續為難我。
  我們又在終端上胡亂玩了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有趣的東西。最後我們挖出大師場域和烈陽的合照,然後毫不訝異的確認,大師場域兩百年前的模樣和現在沒有任何差別。
  當我想到幾個揶揄龍族的笑話,可以用來展現我的機智幽默和風趣時,才注意到埃忒耳將雙臂交叉在胸前看著我。
  「呃……怎麼了嗎?」我有點心虛的問道,不太確定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我耐心的等了一整個晚上,你卻什麼都沒有說。」埃忒耳緩緩的說道,那在漆黑如夜毛皮間若隱若現的犬齒,突然看起來危險很多。
  「呃……」我不是一直說話嗎?還有那個「這是你最後機會」的氛圍是怎麼回事啦?糟了,他剛剛眼睛是不是瞇得更小了?不要繼續對我施壓,我很害怕啊!是在等什麼,我有什麼應該做卻還沒做的事情嗎?不會吧,難道是……不,這樣好像有點奇怪啊,可是,好像又很合理。不對,我在想什麼啦?可惡,理性見證,我不管了!「你願意嘗試和我交往嗎?」
  我話甚至都還沒有說完,埃忒耳就噗哧一聲笑出來,將雙手蓋在臉上。
  「理性在上,里希特!」他看起來嘗試憋住,但兩秒鐘後便決定放棄,開始狂笑不止,上氣不接下氣的那種。「你是在趕進度喔?」
  被尷尬淹沒,我只能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看著埃忒耳,並且決定完全停止大腦功能,以免當場羞愧致死。
  過了好一段時間以後,過於激動的尼克斯終於緩過來,擦擦眼淚,將終端從手臂上拿下來,滑了幾下以後遞到我的眼前。
  「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完全沒有打算和我說這件事的樣子。」埃忒耳正色說道,我只能將注意力轉移到螢幕上,看著播放中的影片。
  那是匹斯諾大灰狼,蜷縮在地成球形,摀著自己胯下,不時痛苦的扭動。
  白狼的尾巴上有一撮灰毛,怪不得我覺得他好像有點眼熟。
  「那個……呃……嗯……」我大概把所有曾經存在過的無意義音節都搬出來用過一遍了,但埃忒耳只是很有耐心的用他黃色的眼睛盯著我。最後,我別無選擇的開始解釋事發經過。
  埃忒耳聽我說完以後,並沒有馬上回應,那短暫的安靜氛圍讓我過於坐立不安,只好再把後續食堂大家對於這個「事件」的看法覆述了一下。
  「那你覺得呢?」埃忒耳緩緩開口問道。
  「嗯?」我一時之間沒有理解過來這個問題,折下右邊耳朵希望獲得更多說明。
  「你對杭特的行為是怎麼想的,為什麼覺得不應該苛責,或是懲罰他?」黑狼一個字一字清晰的念著,那雙黃眼專注的看向我。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麼。而埃忒耳散發出鼓勵的波形,他耐心的等我準備好。
  「最基本的部分,我覺得杭特的攻擊行為已經結束了,所以去『教訓』他,本身並沒有正當性。」虎徹的身影閃過腦海,但我迅速甩甩頭。
  「可是就像其他人說的,如果沒有因為不當行為收到懲罰,不就是放縱杭特,鼓勵他繼續以這種惡劣的態度對人嗎?」埃忒耳歪了下頭問道。
  「我有點難理解懲罰的正當性……」我淡淡的說道,在腦中模擬如果當時痛揍了巧克力拉布拉多犬的畫面。「沒有明確證據支持懲罰杭特,可以避免他之後做出一樣的事情的話,我看不出來這其中有任何邏輯。」
  「所以你覺得,一個人可以做出惡劣的行為,卻沒有任何後果嗎?」埃忒耳問。
  「不……我想不管怎麼樣,後果是一定會有的。」所有行為都會有後果。「但是,如果要談懲罰,以杭特的例子來說,就算要用懲罰來『矯正』什麼,我也不覺得懲罰的對象應該是杭特。」我在胸口抓了兩下,想要擺脫回憶起杭特當時投射過來想法的濕黏感。「真的要懲罰,也應該是懲罰造成杭特變成這樣的東西。」像是……我們。
  「但你的意思,不就是杭特本身沒有任何行為能力嗎?如果一切都是環境、制度,或是某種上層階級的壓迫,」埃忒耳輕笑了一聲。「那不就是說,『個人』的存在沒有任何價值和意義,所以才無法替自己的行為負責嗎?」
  「我……我不知道。」我承認,自己並沒有對這件事情思考得太透徹。「我應該需要更多時間,才能釐清自己真實的想法到底是什麼。」我歪著頭,腦海中又閃過虎徹的影像。「虎徹說,我把自己的處境和杭特相提並論了。」
  「那是什麼意思?」埃忒耳挑起右邊眉毛問道。我好像注意到他眼角抽動了一下,但不是很確定。
  「大概就是說,我希望自己如果做出和杭特一樣的行為,會有人願意包容我,並理解我變成這樣,不是自己的錯吧?」我試著闡述自己的感受,但發現好像沒有那麼容易。希望埃忒耳不會疑惑我為什麼連話都說不好,毫無組織邏輯的能力。
  「所以,你覺得這個說法準確嗎?」埃忒耳再次問道。
  「我……我不知道。」我只能再次承認。「真希望有些事情,能夠有簡單的方法獲得明確的答案。」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但恐怕這樣會讓很多事情變得無趣。不過,我覺得今天晚上已經花太多心力在煩惱這些事情了。」埃忒耳聳聳肩說道。「然後呢,我的答案挺簡單又明確的──好啊。」
  我楞了一下,一時沒有理解過來埃忒耳在說什麼。
  但接著,他將吻端湊過來,緩緩舔了一下我的鼻子。
  那強烈如觸電般的刺激讓我近乎痙攣,打了個大大的冷顫──從來沒有過那麼大的。而當埃忒耳張嘴含住我的吻端時,犬齒尖端輕輕刮過皮膚的觸感,還有呼出口的熾熱氣息,讓我反射似的發出低聲呻吟。
  埃忒耳像是受到鼓勵,將雙掌扶上兩邊肩膀穩住我。我想要回應,但笨拙的不知道該怎麼做,變成像是抽筋一樣,將手舉在半空中不得動彈的蠢樣子。
  沒有心力繼續矜持,我本能的伸出舌頭,舔上埃忒耳口腔內部。
  想不到他的反應是立刻後退,摀住吻端。
  「我做錯什麼了嗎?」我非常擔心自己又幹了什麼蠢事,無法掩飾焦慮的問道。
  「沒事,反芻反射而已,過一下就好了。」埃忒耳用兩手在自己吻端上搓幾下說道。
  「喔,抱歉。」我抓抓耳朵,感覺到溫熱的血液衝上腦袋。「我沒有多想,只是聽從了……」
  埃忒耳握住我的吻端,制止我繼續說話。
  「噓。」他輕聲說道,黃色的眼睛中滿是笑意。「我沒記錯的話,我們還有一些進度要趕。」
  黑狼說完以後,便輕輕含上我的吻端。對於埃忒耳給的第二次機會,我沒有再手足無措,而是敞開自己,讓他將我擁入懷中。
  我們向全新的未知探索著,對於彼端的可能性好奇不已。
  漆黑無星的夜裡,飄起了帶點灰的小雪。

創作回應

煌颺
終於等到更新~由蛋蛋的哀傷引出的內在思辨
2024-05-03 00:17:25
赤月
蛋蛋被踢會讓人痛定思痛的思考人生!
抱歉最近實在比較忙,會努力更新的。
2024-05-03 07:19:21
夏夢
好耶,等到更新了,然後看到踢蛋蛋那段時身體不自覺地縮了一下
2024-05-03 01:04:30
赤月
看起來大家都痛到心有戚戚焉!
我會努力更新的,但時間可能會比較不固定。
2024-05-03 07:23:45
良 命名困難癥
老哥,終於等到你更新了(;?;)
你的時間概念是龍族給的嗎?什麼”最近”比較忙
明明是“一直”好嗎?整整三個月沒消息啦~
(嚇死我也~)
還是要提醒不要過勞啦!畢竟那麼多事情要忙也是蠻辛苦的...(′..?.`)

不過我的想像力真的好喜歡 里×埃 喔(?ω?)~?
2024-05-03 11:53:00
赤月
年紀大了以後時間感會比較奇怪。

真是讓你擔心了!
不過我有交代別人,如果我怎麼樣了,再也無法寫下去,會有人幫我發聲明,還有把完整劇情大綱給發表出來這樣。

哈哈,我也喜歡這對。
晚點我會開感謝祭投票,可以支持喜歡的配對~
2024-05-03 18:3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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