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
我知道你很想開一些和消化道有關的玩笑,但拜託不要。
雜種狗的站姿凸顯了他的侷促不安──縮在兩腿間的尾巴,和不時無意識似抓搔著某個部位,再再表明這焦慮程度有多難以忍受。
很好,看他以後會不會收斂一些!
亞瑟沉默的站在後方,擺明是來確保我不會再次失控的。那姿勢以及儀態和基本教練手冊上的示範沒有一分一毫差異,但對我而言就只是莫名煩躁感的來源。雖然說德國牧羊犬應該僅僅出於多年規訓的習慣,所以自然如此表現而已,沒有太過複雜的心思或算計。
詭譎的沉默氣氛終於達到我也無法忍受的地步,所以就在雜種狗又偷偷瞥了我一眼之後,我決定結束懲罰。
「去按下開關。」試圖用和緩的語氣讓自己聽起來平靜一些,但當我開口時,雜種狗還是像被鞭子抽到那樣差點跳起來。
「我嗎?」他有些困惑的問道,但我今天實在沒有耐心重複自己說過的話了,因此只是微微折下耳尖指向他。
雜種狗可能有理解我的肢體語言,清清喉嚨以後便走到氣閘的控制面板旁操作著。就在他要按下那個大大的紅色按鈕前,雜種狗停下動作朝我看過來。
「您不說些什麼嗎?」他的語氣充滿猶豫和不確定的問道。「長官?」
「我該說的已經說過了。」我淡淡的回答,決定晚一點再允許自己陷入回憶。
「喔,呃……好吧。」雜種狗抓了抓耳朵,然後按下氣閘的開關。
唰的一聲,小小的棕色紙袋被吸進太空,甚至在我來得及眨眼前,就消失在無邊無際的虛空之中。如同……不曾存在過那樣。
「長官,我很抱歉……」雜種狗又開始製造噪音了,我甚至發現視野正覆上一抹淡淡的紅暈。
「安靜。」我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不過至少有讓低吼不明顯一些。雜種狗身上的毛髮在我出聲以後全部豎了起來,他甚至做出微微拱背的動作。
「我相信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二等兵路瑟的全心關注,」亞瑟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雜種狗身邊,一手搭在後者的肩膀上說道。「比如說清理甲板。」
雜種狗張口欲言,但飄忽的視線迅速在我和亞瑟身上來回游移了幾次以後,他最終決定閉上嘴巴,低垂耳朵和吻端,以溫順的服從姿態離開。亞瑟也跟上,甚至沒有看我一眼。
我不確定牧羊犬是因為想要給我一點空間,還是有別的考量,但總之我現在沒有心力在乎。
看著氣閘外部的艙門闔上,艙房開始重新加壓的過程,我內心那種抽離的空洞感愈發強烈。
就在繼續盯著無垠深空的同時,我感受到了那匹郊狼的意識波動。
「你來晚了。」我使用平靜的語氣說道,一邊努力回憶他的名字和軍階,一邊透過觀景窗上的反射,看著郊狼對自己後腦勺胡亂的抓搔。
「剛剛氣氛太怪了,不長眼的白癡才會進來瞎攪和。」對於郊狼很有道理的陳述,我找不出反駁的理由,所以只能聳聳肩表示接受。「感覺怎樣?」
「還挺……普通的。」向內探詢,我分析了一下自己的感受之後做出結論。「沒有我想像中那種『了結』。」
「效果顯然會因人而異。」郊狼說道,走到我身邊對著觀景窗探頭探腦。「不過說到底……」他抓了抓下巴,看起來有些疑惑的側頭瞥向我。「這個咖啡豆到底有什麼特別的,能讓你發那麼大的火?」
「麝香貓在第一次草肉大戰就已經滅絕了。那包咖啡豆,是全宇宙剩下的最後一包麝香貓咖啡。」我試著用上最平緩的語調說道,同時輕輕握住灰雪的劍柄,感受著熟悉的溫暖波動。
郊狼沒有立刻回應,只是靜靜用他的黃色眼睛看過來,好像在等我繼續說下去。
「那肯定是很珍貴的咖啡豆。」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郊狼可能確認我不打算開口了,於是替我們的對談做出結論,同時也將視線轉向觀景窗望。
「可不是嗎。」我幾乎聽不見自己的呢喃,但口中的苦澀是如此明確。
「那你有喝過嗎,那個麝香貓咖啡豆?」郊狼提出的這個問題,讓我愣了半晌。
「沒有。」直到剛剛,我才對自己為什麼從來沒有起過使用那豆子的念頭而感到疑惑。
「這樣的話好像有點可惜。」郊狼說道,語氣中的抽離感似乎是在評價某件離我們很遙遠又不相關的事情那樣。
「的確……有點可惜。」我看著自己在觀景窗上的倒影,那雙如晴朗無雲天空的藍眼望了回來。「不過事到如今,說再多都已經於事無補。」
「請求暢所欲言,長官。」郊狼用平淡的語氣說道,和平常他搬出這類請求時的態度非常不同。
「準許。」我給出回覆,同時好奇這郊狼的腦袋裡又冒出什麼樣的奇葩想法了。
「我很肯定,什麼都不說才是於事無補。」郊狼說道。「因此口無遮攔的醉鬼才是最睿智的,他們總能把自己的問題變成別人的。」
「十分……發人深省呢。」我終於想起來他的名字了。「上等兵荷西。」
「我的職責,長官。」郊狼應道,我沒有漏掉他嘴角微微揚起的那個瞬間。
之後的時間,我們就這樣默默的看著氣閘,還有在那更之外的無盡虛空──直到郊狼表示自己有義務去驅動水循環系統運作為止。
第六章 女祭司
直覺、洞悉、隱藏、變化,最終,碰觸被隱藏的真實……
「讓我們看看效果怎樣。」晨曦再次檢查一遍繃帶狀態,並且確認手指末梢血液循環沒有問題之後,將水沾上我的前臂,協助石膏成形。「雖然列印藍圖還在資料庫裡,但這東西已經幾百年沒人用過了,希望我沒有搞錯什麼。」她瞥了一眼自己的終端說道。
「和使用說明的範例很接近。」我一邊胡扯,一邊強迫自己不要因為那如灼燒般的陣陣抽痛而表現出心不在焉的樣子。「我已經感覺好多了,謝謝。」
「沒有任何想要干涉你的意思,但這肯定已經遠超過有毒男子氣概的問題了。」晨曦彎下腰,輕輕捧起我的臉說道。
「我知道……」我喃喃回應,在那灰色的雙眼直視下感到非常羞愧。
「你隨時可以來找我,不用管那條老爬蟲怎麼說,好嗎?我的門永遠會為你而開。」她嘆口氣,在我頭上拍了幾下以後起身收拾桌面的雜物。
「什麼是『原型品系』?」我提出這個從剛剛便一直困擾我的問題,注意到晨曦在這個詞彙被提及時,動作明顯僵硬的一瞬間。
「早在基因工程被全面禁止之前,最初穩定下來的獨特品系原型。其他物種的,都已經因為戰亂或其他各種原因遺失了,只有大灰狼的被成功保留下來。」晨曦轉過身來,倚靠著張桌子繼續說道。「也就是大多數人熟知的七個支派,七顆受精卵。」灰狼輕輕搖了搖頭,放低視線。「每個品系的受精卵,當時便已複製成好幾千顆,使用冷凍保存,待需要的時候重新解凍。通常是因為支派基因不穩定程度達到了危險的標準,需要將原型血脈重新引入。」她將左手抬至吻端前方,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的用指甲輕觸著自己的手掌。「我、蓋拿、維若,還有塔爾塔羅斯都是原型,換言之,我們是某種意義上的時空穿越者。」晨曦苦笑了一聲,將手放下來,重新和我對上視線。「當然,還有你的父母。」
「所以,原型都是……複製人?」我試著從這些資訊中理出個頭緒來。
「對,我們都是自己初代的複製人。」晨曦聳聳肩說道。「不過,表觀遺傳和逢機突變還是會讓我們不同世代間有細微的差異,所以每次重新解凍受精卵,都像在抽驚喜包。」
「為什麼要這麼做?」我知道為什麼,這更接近抒發困惑的情緒而已,並不是真的有疑問。「都沒有人發現嗎?」
「你應該有學過近交和遠交衰退吧?如同先前所說,不管我們再怎麼小心翼翼的控制譜系,遺傳漂變等等因素,最終都會讓基因型劣化。所以重新引入祖先世代是很必要的,如果不希望特地挑選出來的獨特性狀消失的話。我相信你很清楚這對大灰狼來說有多重要,我們字面上肩負了維護世界原貌的責任。」晨曦淡淡的說道,語氣中有些安撫的意圖。「至於第二個問題,如果需要知道的人都知道,那保持不需要知道的人繼續不知道並沒什麼困難。原型的重新解凍通常間隔好幾個世代,根本沒人會注意到任何奇怪的地方,特別是對可以活到一百六十歲的斯諾來說。」
「如果會隔好幾個世代,那為什麼……」我計算著時間軸,很快就注意到一些奇怪的地方。
「我說過,這就像在抽獎一樣,我們這個『批次』剛好特別混亂。」晨曦自嘲似的翻了個白眼。「格雷原型的受精卵在著床後分裂了,變成一對雙胞胎──也就是曉風和我。蓋拿、維若,還有塔爾塔羅斯則是覺醒成了極度強大的異能者,很早就被注意到。議會這邊不希望我們把才能僅僅浪費在『配種』上頭,所以元老院只好重新解凍一批新的。」灰狼起身,走到她放茶包的桌子前,開始燒水。
「這是……某種巧合嗎?」我發現耳朵有點癢,但沒辦法抓。忍耐幾秒以後嘆了口氣,認命的展開意識去搔那個位置──畢竟這就是目的不是嗎。
「不知道,但很多人猜測是因為靠近最終決算,受到特異點影響才出現的現象。」晨曦說道,將兩個茶杯放到桌上,推了其中一個過來。「所有原型一定都是異能者,但普遍這麼強就是從沒發生過的事情了。」
我看著水氣翻騰的瓷杯,思考了一下該怎麼做。接著,一道水流從杯口飛旋升起,形成一道扭曲的柱狀結構,懸浮在我面前。
「有點像非牛頓流體。」晨曦評價道,抿了一口自己的茶。
「應該有更好的辦法。」我將嘴唇湊到柱體的頂端,試著不要太粗野的「喝」茶。「只需要更多一點創造力。」
「很高興看到你調適得不錯。」晨曦聳聳肩說道。「如前所提,原型雖然總會是異能者,但強度並不固定。『異能』這東西不斷的在方方面面強調,我們對這個世界還有多少不了解的事情。」她將茶杯放回碟子上,雙掌輕輕捧著杯子外壁。「但還有另一件事情是肯定的,就是原型的異能一定會遺傳給後代,至少可以維持兩代,再多就很難說了。」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我和皮克西爾波克……」我改成用舔的,好像更怪了。或許我應該等冷掉再直接吞下去就好。
「對。」晨曦說道,靜靜的看著我採用各種不同策略喝茶。「其他人大概會覺得這種事情有點噁心,但你畢竟是斯諾和格雷的混血。」她攤了攤手,好像事情很明顯沒有必要繼續說明那樣。
「我覺得還好,基本上就是維持譜系會做的事情。」我其實不太確定這是我的哪個部分在說話,甚至這是不是我真正的感覺。
或是說,我會有真正的感覺嗎?這小心翼翼挑選出來賦予我的性狀,真的是我的感覺嗎?
「原本算有某種共識,所以即使蓋拿和維若走得再近,都沒有人擔心會出什麼意外。」晨曦說道,低下視線看著掌中的茶杯。
「直到我的父母……」我小聲說道,指出這明顯的事實。
「是的,直到曉風和那個白癡。」晨曦閉起眼睛,做了幾個深呼吸。「總之,撇除所有汙染種原相關的問題,沒有人知道你在異能上的表現會如何。」灰狼抬手朝我揮了兩下。「結果就是,哇啦,史上最強大的異能者。」
「這代表了什麼?」我誠心發問,覺得好像更不知道該怎麼看待自己了。
「不會有人敢保證,你的案例能否重現。甚至你的後代繼承這種程度力量的機率,也完全是未知──在有確切數據支持前,可能需要更多實驗。」晨曦所指出的可能性讓我不禁打了個冷顫,感到一陣噁心──每件我承受過的磨難,都可能在另一個不幸的倒楣鬼身上再來一次……
為了什麼?究竟為了什麼?
「至少不用浪費心思在煩惱這事情上頭。」我盡量用平常心的語氣說道,壓下反胃的感覺。「我不會有孩子的。」
「喔,獨身主義?」晨曦歪著頭,折下右邊耳朵。「還是單純被嚇到了?」
「我……」突然發現和長輩解釋好像比較難一點,不知道原理是什麼。「……偏好雄性。」
「嗯,有趣……」灰狼單手抱在胸前,另一手在下巴上點了幾下。「我居然不知道這件事情。」
對於這個反應,我只能假裝毫不尷尬的把懸浮在我面前的茶給喝完。
「我晚點有和別人約,差不多該離開了。」我想起今晚的飯局,很慶幸及時找到這個轉移話題的機會。
「也是,時候不早了。」晨曦起身,將我們的杯具收到水槽,接著拿了些東西回來。「我得確認沒有感染。」
我看著灰狼將止血帶綁上我的肱二頭肌,然後在手背上摸索著。幾乎沒有感覺到刺痛,程序就完成了。我猜可能是因為止痛藥藥效還沒退去,或單純她的技術很好。
「下次我們可以先複習循環系統,順便練一下採血。」晨曦嘲弄似的笑容讓我耳朵馬上熱起來,先前不斷失敗的經歷並不是什麼值得回味的記憶。「還有,雖然我們都被禁止談論……」她聲音漸小,但嗅到了弦外之音的我馬上豎起耳朵專注的聽著。「……但我覺得,或許也該是時候,和你詳細說說他們的事情了。」
我輕聲回應之後站起來,向晨曦簡單道別,同時非常感激大師場域打斷我的雙臂,這樣就不需要煩惱手到底該往哪擺了。
前往食堂的路上,我身後一如以往的跟了一小群人,不過今天他們的竊竊私語顯然大聲很多。
恐怕,學院的八卦討論版面上很快有會有新的文章了。
「這太誇張了吧!」忠雄把一撮用海苔捲起的苜蓿放進嘴裡時,仍用那無法置信的驚恐神情盯我打著石膏的雙手。
「畢竟我有聽說過類似的案例,所以倒是沒有太訝異。讓異能者不再依賴自身習慣來和世界互動,是掌握支配的重要原則之一。」虎徹前輩聳聳肩說道。「不過我同意雙手都打斷有點太極端了。」
「好像只打斷一隻手就很正常那樣。」漢普前輩低吠一聲,而阿爾泰馬鹿只是攤了攤手。
「我剛剛被你的『伴游』擋在食堂外面的時候,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謠言,沒想到真相更誇張。」忠雄有點口齒不清的喃喃說道,好像忘記筷子還在自己嘴裡。「而且還不能用醫療艙處理!現在是什麼蠻荒時代嗎?」
「呃……」我吞掉幾顆捏成球狀懸浮在我面前的馬鈴薯泥,幻想自己是巨大的行星毀滅者,同時腦海中浮現了一個疑問。「什麼是『伴游』?」
「重點不是這個吧?」喀擦一聲,忠雄好像才發現自己咬到了筷子。
「『伴游』就是指跟著強大異能者移動的人,多數是無法形成防禦圈的那些。偶爾他們需要離開常用安全區域走道的時候,都會像小魚跟在大魚身邊那樣,以免自己被充斥於學院的各種神祕未知危險吞掉。」虎徹前輩替我解釋。「這是學院特有的幾個生態景觀之一。」
「好吧,」我懊惱到很想揉揉額角舒緩一下,但馬上想起來自己的雙手都包在石膏裡,這讓懊惱的程度繼續升高了。「那安全區域呢?」
「大家出資維護的常用空間,會請有足夠能力的異能者定期巡視,確保不會哪天走著走著就撞進微型黑洞,或之類的東西。」虎徹前輩說道,比了比食堂。「我偶爾會接到這種委託,漢普也是。」
「我一直以為那單純指塔裡面。」我跟著虎徹前輩的手勢,掃視過食堂的其他人,覺得自己對於學院的教育方針有更進一步的認識。
「別說塔,學院本身就夠危險了。缺少足夠強大的防禦圈,會讓你哪天怎麼死的都不清楚。」漢普前輩意有所指的瞪我一眼。「誰能預知,有個樓層會突然迸出太陽來。」
我尷尬到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才好,所以決定假裝被噎到了,乾咳幾聲以後把幾顆小水球吞進嘴裡──我似乎開始掌握訣竅了──吾乃噬星者,萬物的終結!
「不是,重點是里希特的手吧?」忠雄有點激動的做了幾個手勢,似乎是想要將大家的注意力拉回來。
「這個嘛,我沒聽到里希特抱怨啊。」虎徹前輩用筷子對我比了一下。「況且,訓練本來就在所難免。」
「規訓和訓練是有差別的,但以這件事來說,我和虎徹的看法相同。」漢普前輩說道,側過頭瞥了眼食堂終端前方的排隊人潮。「大師場域本來就是非常嚴厲的怪人,與苛刻的不合理要求相比,毫無意義的死亡更是恐怖無數倍──而異能者的死亡率非常高──差不多有兩成的人會在分發第一年內死去或失蹤,十年的生存率大致是一半。」
「可是……這……」忠雄又揮幾下手,繼續做出幾個意義不明的手勢。「這不正常。」他最後將雙手放回桌上,嘆了口氣做出結論。
「我們是『異能者』,以防你沒有注意到,我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不正常』的具象化。」虎徹前輩用挖苦的語氣說道。
我一直有點懷疑他們兩個不太對盤,或許是某種雄鹿情節──又或者,是因為季節的關係──我傾向不要隨便論斷他人。
「再說,你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真視者,司令部絕對會把你保護得好好的,完全不用擔心像螻蟻般死在被世界遺忘的某個角落這種事情。所以你這種態度,根本就是經典的站著說話腰不疼。」虎徹前輩用鼻子噴了口氣說道。
「可不是嗎,我都迫不及待想要收到準將大人的命令了……」忠雄低聲說道,而阿爾泰馬鹿的反應則是立刻糾結的眉頭,和張口欲言時那示威似露出的牙齒──即使都是扁平的臼齒,看起來意圖然仍非常明瞭。
「說到這個,」我根本不覺得這種情況應該用「說到這個」,可是我認為自己有責任處理因我而起的衝突。「奈米無人機送到了嗎?」
「今天早上剛到的。」虎徹前輩說道,和我對上視線。「我用掉了不少人情喔,你可得好好補償我。」
對於那異常明確的暗示,我只能假裝自己的耳朵沒有在冒煙,而且也沒有注意到翻了個大大白眼的邊境牧羊犬,然後故作鎮定的將目光轉向忠雄。
「我訂的也到了。」紅鹿和我確認,但此時虎徹前輩低聲說了什麼我沒聽清楚的幾個字,讓忠雄的臉瞬間變成醬紅色的。
「所以,」感謝受理性祝福的漢普前輩決定制止他們,用力的清清喉嚨以後繼續說道。「你打算拿這些奈米無人機做什麼?該不會是你的囤物癖標的改變了吧?」
「不是,我沒有囤物癖。」漢普前輩的嘲弄害我笑了出聲。「這是嘗試解決通貨膨脹的策略。」
「這樣不會只是讓奈米無人機一起被炒作而已嗎?」忠雄問道,從手臂將終端拿下來滑了幾下。
「如果走向變成這樣我是不太介意啦,但我也有點好奇,里希特想要怎麼解決通貨膨脹。」虎徹前輩笑了一聲,也拿出終端滑了幾下,看起來對於自己手上持有的資產增值狀況非常滿意。
漢普前輩瞇起眼睛,微微折下的雙耳尖端指向我,顯然在等我給出詳細的解釋。
「現在通膨的問題,一部分是因為先前我大量收購精金的行為導致的,另一部分則肇因於生產端的各種貨品供應不足。第一部分已經因為我改成自給自足的模式,需求端大幅減少,但不接路標委託以後,產能不足的問題便加重了,同時也讓資源的持有占比更傾向強勢異能者。」虎徹前輩歪了下頭,漢普前輩則沒什麼反應,只是用手指無聲的點著桌面。「可是奈米無人機不一樣,這是消耗品,還是生產工具──確保技巧較不純熟的異能者,也可以在一定高度的樓層保有作業能力,進而增加各類貨品產量。另外,我捐給醫務室的待用針劑,還有現在將要進入市場的數量,都可以逼迫先前為了保值目的而被囤積起來的奈米無人機釋出。」
「而且,你還掌握了從聯邦輸入奈米無人機最大的管道……」漢普前輩喃喃說道,瞥了紅鹿和阿爾泰馬鹿一眼。
「我不會說掌握啦……」我吃完了剩下的馬鈴薯球,盯著自己的盤子,在腦中模擬一下等等要怎麼清洗。
「不過你為什麼要大費周章的干涉?」漢普前輩問道,棕色的眼睛似乎閃過了什麼。「你已經等於是把自己抽離了市場,供需調節回復,物價自然會慢慢下降到從前的水準。」
「這離上大費周章的干涉可能還很遠。」我苦笑著答道,同時迴避虎徹前輩抬起一邊眉毛的表情。「畢竟是我引起的問題,稍微花點心思處理是很應該的事情。」
「所以是罪惡感囉?」漢普前輩問道。
「多少有一點吧,但我想,更多的是疑惑。」我的答案倒是讓邊境牧羊犬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我也不是很懂該怎麼說,但就是……交易這個行為,不應該是雙方都同意,並且能從中獲得收益的嗎?」
我不斷努力嘗試忽略虎徹前輩意味深長的微笑,但不是很成功,所以只好強迫自己將耳朵貼平在頭上,避免末梢的紅暈太明顯。
「但為什麼,這個各取所需的過程中,總會創造出最終獲益不對等的狀況呢?」我展開意識,替大家收拾餐具,一邊感受著每個物件在領域中的重量。「所有相信看不見的手的人,都在努力繞過看不見的手,這真的正常嗎?」我直接把疊好的餐具送去回收區,順便把桌面給清理乾淨。「我希望能夠更理解一點,理解……這一切。或許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得到自己應得的這種想法幼稚又空泛的可笑,但是,我說不定能在實際經歷和體驗之後,給出什麼屬於我自己的答案。」
我很肯定,往後的日子裡,我大概會繼續遇上這種連好好組織自己的問題都辦不到的狀況。但我很慶幸的知道,這只會成為自己繼續向前探索的動力,而非相反。
「讓更有能力的人,獲得更多的資源不是很合理的事情嗎?」虎徹前輩問道。「能力總是有與之相應的責任。」
「我同意,」我敞開意識,感受著食堂中,眾人的波形在意識領域中所產生的各種漣漪。「但是,有能力的人有很多,不過最後獲得更多資源的,是能力適合用來獲取資源的那群。如果,最終結算真的需要每一個異能者……甚至是所有人,那我想,我們現行的制度或習慣,對大家來說並不是最恰當的策略。」
「不需要有太高的智商都能看出來,現在世界各地問題叢生。」虎徹前輩用手肘抵了漢普前輩的腰幾下,惹得邊境牧羊犬噴出口不滿的鼻息。「這大概表示下一次的投票應該不遠了,你們說不定也趕得上呢。」阿爾泰馬鹿笑出聲,看過我和忠雄。「如果有競爭議會席次的打算,要早點選好信條啊!」
「現在擔心這個實在太遙遠了,還不如專注在期中考上,等到真的要分發了再來煩惱。」漢普前輩說道,拿出終端檢視著什麼。
「我從沒想過,控制世界走向組織的成員,是需要懂文學的。」忠雄嘆口氣,揉了揉眼睛說道。「你的手會有影響嗎?」
「不會。」我讓自己的終端停在吻端前方,確認行事曆上的各科考試時間。「基本上,我可以用支配做所有的事情,雖然那會有一點耗費心神。」啪啦一響,蜘蛛網般的裂紋出現在終端的面板上,伴隨著閃爍幾下的螢幕,以及些許噴出的火花。「還有,要小心控制力道。」
無奈的嘆口氣,我將終端收好,同時試著緩和挫敗的情緒,不然只會讓支配的精細度更加低下。晚點再去列印室吧,乾脆多印幾臺出來備用好了。
「雖然支配真的很方便,但一直……呃,你說這叫什麼?」忠雄指了指我用三角巾吊起來的雙手問道。
「你是說『打石膏』嗎?」我稍微歪了下頭,向忠雄確認。
「對,沒辦法使用醫療艙立刻復原實在是很難想像的事情。」紅鹿胡亂揮了幾下手,好像這個概念讓他有些困擾。「你需要『打石膏』多久?」
「大概半年。」我評估著自己的癒合狀態。「以石膏模具固定受傷的肢體,在某些狀況下仍然是標準處置,畢竟不是每個地方都能立刻使用醫療艙。不過的確是很少使用的技術就是了,晨曦光是從藍圖資料庫中找到這個項目就花了一堆時間。」
「喔,所以是大師晨曦幫你弄的嗎,我以為是潛熱處理的。」忠雄稍微將吻端湊近我的手臂,仔細打量了一下。「我之後應該會選她開的地景生態學,只要基礎生態學期末考不要出什麼意外。」他在自己鹿角附近的皮膚抓搔了幾下。「沒想到大師那麼多才多藝欸,我本來以為大灰狼們的專業分工非常明確。」
「生態學和醫學都包含在生命科學學群,也就是格雷支派負責保存的遺產。」我看著其他人似懂非懂的表情,不太確定是否需要更深入的解說。「像是生化檢驗分析也是學群專業範圍之內,所以晨曦還有幫我抽血。」
「抽血?」漢普前輩抬起了一邊眉毛問道,瞥了眼我的手。
「對啊,從手背,晨曦說需要排除感染的可能。」我用吻端比了比大概位置。「再不行就要從耳朵或是臉頰採血了,聽說比使用尾靜脈容易一些。」奇怪的麻癢感從尾巴基部爬了上來,讓我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
「可以換個話題嗎,這讓人挺不舒服的。」忠雄也打了個冷顫說道,五官糾結成一團。
「是你一直把焦點帶回里希特的手上。」虎徹前輩盯著自己的終端說道,一手撐住下巴,另一手有些隨意的在螢幕上滑著。
「因為我在乎啊!」忠雄說道,又再次抓了自己頭頂附近的皮膚幾下。
我現在真的沒有精力,看這兩匹雄鹿演示睪固酮中毒癥狀在那邊抵角,於是向大家告退,同時準備好驗證,我剛剛在腦中構想出以支配洗碗的十二個步驟。
「是我的錯覺,還是真的有點熱?」雪貂拉了拉自己的領口,看來正試圖製造一些氣流來散熱。
「我們所處深度差不多有二十公里,熱是正常的。裡面的設施應該有空調,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好。」海獺抹掉了額頭上的汗珠回應道。
「如果這個『一下』可以更短些,那就再好不過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是高階異能者!」安娜咧咧嘴抱怨,神色不善的瞪了我一眼。
我只能尷尬的擠出幾聲假笑,繼續和另外三人看著一層又一層的厚重防爆門緩緩開啟。
防禦圈邊緣正緩緩的脈動著,將我和那難以忍受的酷熱隔開。但我不敢冒險將其他人納進主動展開的領域之內,涉及這種細緻能量流動的計算非常複雜,遠超乎我的能力範圍。
「總算。」當我們進到實驗室,而重重防爆門再次闔上以後,雪貂癱在地板滾了幾圈,似乎想要靠金屬鋪面散熱。
「我覺得可以加裝氣密閘門,直接連結移動艙和實驗室。」海獺刷著臉上的毛髮說道,接著開始梳理鬍鬚。
「晚點開會記得跟無盡提。」安娜一邊檢視著儀器的設置狀態一邊說道。
為了讓自己不要顯得太像冗員,我展開意識,確認放在房間中央平臺上透明面板的狀態──沒什麼好意外的,和我們上次離開前一樣。
「那麼,今天就要見真章了。」安娜戴好護目鏡和耳塞,拿起個面板式終端操作。
「沒想到才一年而已,就能有這麼大的進展,只能說這精金花得非常值得啊。」海獺也完成著裝,和安娜比對著終端上的什麼。
我以意識接下雪貂丟過來的護具,並在確認所有人都穿戴妥當以後,給出準備完成的訊號。
「先來個簡單的,」安娜說道。「環形,水平面夾角十五度,每分鐘八百轉。」
我將石墨烯位置固定,以極小束的高能衝擊波動轟炸結構,並抓住被離子化的粒子,使其無法脫離力場陷阱。
「成功了嗎?」水獺問道,雙手緊抓著面板。
「對,不過我們已經知道這件事了,接下來才是真正的關鍵。」安娜回覆水獺以後,對我點了下頭。「正二十面體,每分鐘一萬轉。」
按照先前推導出來的公式,我修改條件以後完成波形的構築,讓效應在物理空間開始作用。
「喔,閃耀的理性之光啊!」雪貂喃喃說道,我聽見他的面板掉到地上的聲音。
「艾倫,拜託別來那套。」海獺以不以為然的語氣回應。
「但這……」雪貂繼續他的呢喃,其中的敬畏和讚嘆之情非常明確。「這根本就是……」
「你如果想說『奇蹟』我一定會揍你。」海獺噴了口重重的鼻息說道,聲音甚至蓋過了背景的嗡嗡聲。「這是我們投注了非常多的心力,還有無數前人努力的研究才達到的成就,不要用那種態度汙衊這些辛勞。」
我的視線蒙上一抹淡淡的紅暈,便沒有繼續聽他們在講什麼了。將所有心思集中在安娜給出的指令,自腦海中把命令式具象,支配物質、操控現實。
過了不知道多久,但感覺到安娜傳遞過來的收尾指令以後,我放開意識圈。瞬間的失落感衝擊讓我一個踉蹌差點倒下,視野則被密密麻麻的漆黑小點給占滿。
當我恢復視力以後,發現是雪貂扶住了我。向對方道謝,我恢復站姿,整理一下衣服便走向房間中央,加入另外三人,他們正在檢視被我鍍上時間晶體的透明面板。
「……成功了。」安娜低聲說道,好像有點不相信自己看到的東西。
其他人的狀態也差不多,用有些抽離的神情,盯著看不出來有任何特別之處的透明面板。
「量子電腦、無限加密,還有零點能量……」雪貂說到一半,就好像定格住了。
「我想,我們剛剛永遠改變了世界。」海獺可能想要維持理性的態度,所以清了清喉嚨試著冷靜的說道。但他不斷迅速在透明面板和自己終端間切換的視線,還有顫抖的手指,都洩漏了其真正的心理狀態。
我可能沒有他們那麼興奮,畢竟自己負責的部分只有動手而已,真正核心架構都是煉金派系的成果。即使對時間晶體只有粗淺的了解,不過已經足以讓我知道,光是使雪貂剛剛提到的三個應用項目可行,就能對未來造成多麼難以想像的巨大影響。
而我,正見證著這一刻發生。甚至,是其中的推手之一。
但有鑑於時間晶體肉眼不可見,所以我展開意識,去感受那神奇的四維分子,去感受那無盡的轉動。
純粹的概念,被晶格壓縮成形定義,舞起,永恆不終結的迴旋。
「看起來是可以了,拆掉吧。」晨曦將掃描儀放到一旁,做出結論。
我盯著自己打著石膏的雙手,深深吸了口氣,展開意識,一聲沉悶的喀喀聲以後,我將大小各異的白色碎塊扔進牆上廢棄物處理槽中。
「有點……不習慣。」我伸展了一下,擺動雙臂,重複握拳又鬆開的動作。
「半年沒有使用,肌肉一定萎縮不少。」晨曦在我雙臂上捏幾下說道。「至少沒有沾黏的問題,只要復健一段時間就能恢復。」
「嗯……」我低聲回應,發現對支配的掌握度已經比自己雙手來得高,感覺真奇怪。「謝謝。」
「你自己都能處理,我稱不上有幫什麼忙。」灰狼有些隨意的擺擺手說道。「上次我們說到哪了?」
「『特異點世代』的覺醒?」好像是這樣叫的吧?我看著桌上的茶杯,努力回想該怎麼用手去拿。肌肉記憶是怎麼運作的?
「喔,對。」晨曦翻了個白眼,大概是對這個稱呼沒什麼好感。「塔爾塔羅斯是我們之中最年長的,他的天賦在九歲那年就被注意到,而且引起了很大的震撼──比絕大多數龍族還要強大的異能者──舊有常識受到挑戰,這本來被認為是不可能的,因此元老院決定也測試看看我們其他原型的潛力。」她在我身旁坐下,用興致昂然的眼神朝我看過來,大概是對我有些笨拙的動作感到好奇。
「所以元老院最後決定重新解凍一批原型嗎?」嘗試不同角度和手勢幾次,我終於成功端起杯子,啜了一口茶。
「基本上是的。通常來說,原型在學院完成訓練以後,就會回到元老院履行自己的『職責』,不涉入議會的運作。」晨曦也喝了一口自己的茶,繼續說道。「但我們的強度都遠遠超過預期,元老院也不是沒有想要拓展自己在議會影響力的意思,所以結果自然是很爽快的『妥協』了。」灰狼笑出聲,用雙手做出括弧的強調手勢。「有趣的是,新解凍的原型,並沒有和我們一樣有著頂尖的異能強度。所以,有些人會用『特異點世代』來稱呼我們。」
「聽起來很……別出心裁。」我說道,將空茶杯放回碟子上。
「我和曉風分發時都決定留在學院,繼續我們的研究。而同年,那個白癡就來了。」每次晨曦談起爸的口氣都……不太好,所以我只是豎起耳朵專心的聽著,避免做出任何多餘的行為刺激她。「簡而言之,無腦年輕人會做的事,原本大家都是抱著笑鬧的心情看著的,然後就是吧啦吧啦,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曉風就懷上你了。」這好像跳躍得有點迅速,但晨曦的表情看起來並沒有細談這個部分的心情之外,我也不是那種對什麼浪漫情節有遐想的人,所以只是繼續聽著。「事情甚至是在那個白癡回到元老院,所有人都以為他認分接受了自己的義務之後才發生的!而且那個白癡還幻想,他們能夠躲到一個不會有人發現的地方繼續生活,但最扯的是曉風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居然相信了!」灰狼吐出一連串的低聲咒罵,最後揉著額角嘆了口氣。「離開學院讓曉風失去了議會的保護!完全無法理解那個白癡是怎麼想的……」
在晨曦氣憤難平的數落父親時,我非常尷尬的抓了抓耳朵,同時替自己肌肉記憶的優先程度感到有趣。
「沒想到事情還能夠更糟──熔融在進行某個對其他人保密到家的研究時,不知道出了什麼差錯,反正最後被找到的部分全部都徹底的碳化──標準八百萬種會發生在學院的意外之一!」晨曦比較「平靜」下來以後繼續說道。「『特異點世代』是因為品種狗世家的基因劣化才解凍的,而熔融和那個白癡,本來是要給黃金家和德意志家的種源。這麼多意外通通攪和在一起,使情勢的複雜程度升級到難以處理的地步。」
全太陽系最有規模的拉皮條是吧……
等等,要給黃金家和德意志家的種源?
「……那個白癡最後成功逼迫元老院放逐他。」晨曦扶住自己的額頭,顯然想起了什麼會導致嚴重偏頭痛的記憶。「大灰狼家不可能允許無法控制的原型基因在外面到處亂跑,更別提創造出異能者軍隊這種荒唐事的可能性,所以一定會動手處理。」
我原本回想起在哈德良長城遇上的那匹獵狼犬,但聽見後續幾個關鍵字之後,很快就推理出來實際發生的事情。
元老院、不可能、允許、一定會、動手、處理。
元老院的……意志。
「……據說蓋拿幾乎殺光了在美洲作業的走私販子,才成功把你帶回元老院。然後可想而知,所有支派互咬直到滿嘴都是毛,差點沒噎死──感謝理性讓我能遠離這團鬧劇。」晨曦做出要求理性見證的手勢。「之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大概吧……」我的腦袋有一點混亂。
晨曦顯然省略非常多細節,而且有濃厚個人情感參雜其中,但我對事情的來龍去脈,第一次真正有了點表面上的大略了解。
「那……母親呢?」發現自己念出這個稱謂好像有點困難,真是詭異。
「我們能夠確定的事情並不多,但可以肯定,她在黃金家生活了一段時間。沒人知道具體來說是多久,但反正足夠給黃金公爵生一個兒子。當然,這些都是在她自殺前的事情了。」晨曦低下吻端,看著自己的靴子說道。「蓋拿有去確認過屍體,沒有發現黃金家試圖隱瞞什麼的跡象。」
所以……母親直接補上了要給黃金家的缺額這樣嗎?
這倒底……是什麼原理啊?
「總之,事情大致的經過就是這樣。」晨曦嘆口氣走了過來,一手搭上我的肩膀。「你還好嗎?」
「還……好。」我歪了下頭,嘗試向自己的內心探詢。「畢竟對我而言,父母基本上就和陌生人沒兩樣。即使所有發生在我身上的所有事情,都是源自於他們的選擇,但老實說,知道與否完全沒有改變任何事情。」意料之外的,一陣酸楚感湧上鼻頭。「而且,我怎麼能確定,我的感受真的是我的感受呢?」將尾巴擺到手上,我輕輕摩娑著灰色的那一撮毛髮。「不過就只是,精心調配的化學反應,還有神經衝動……」
在我聽起來,自己破碎的語句都有點哽咽了。為什麼會這樣,我甚至沒有感覺到任何情緒啊?再說,就算要感到難過,是為了什麼而難過呢?為了一場已經過了十幾年,沒有任何挽回餘地的悲劇而難過嗎?
「沒關係的。」晨曦靠近了一步,將我擁進懷中。「你已經不是元老院的那些蠢貨,可以控制的角色了。」我能夠感受到,她輕輕在我頭上拍著。「你將會成為,超乎凡夫俗子們想像的存在,開創空前絕後的偉業。」
好……舒服。是熟悉又安全的味道……
晨曦繼續說著什麼,但我發現自己似乎已經無法專心聽下去了。
我依舊無法控制,那些毫不留情滑落的眼淚,液體濺上毛髮的不規律節奏,彷彿將現實切割成許多相互錯開的片刻。已經過於錯亂以至於不能理解自己感受的剎那,我在現實的裂隙間允許自己放開──放開一切,癱軟身體,停止思考──依偎在我唯一能找尋到的溫暖之中。
塔的構造既複雜又神祕,因為實在太過費解,基本上沒有人繼續花時間研究各種超常現象背後的原理或邏輯。
大概除了這純粹是浪費時間之外,偶爾,如果沒辦法只是單純的接受事情就是如此,會錯過很多有趣的體驗。
比如說,這團不會熄滅的營火堆。
「應該差不多好了。」我將吻端湊近表面密布細緻擬黑素晶體的棉花糖,仔細檢視膨脹程度,然後嗅了幾下。
那匹斯諾聳聳肩,如同以往般沒有給出任何富含建設性的意見,只是瞥了眼自己手中那串燒得焦黑的,然後大張嘴巴全部吞下──棉花糖上的火甚至都還沒有熄滅。
「完美。」我心滿意足的替成品打分,用灰雪插起下一顆棉花糖,放到火上烘烤。
那匹斯諾好像也對自己的手藝很滿意,吃完棉花糖之後,他在背包中翻出個鋁罐丟給我,接著又替自己開了一罐。
「這是什麼?」我謹慎的啜了一小口,那飲料的苦澀氣味馬上令我警覺起來。「理性在上,不會是啤酒吧?」從那匹斯諾對我投過來的得意神情判斷,我猜對了。「你在想什麼啊,這太危險了!」
白狼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做出明顯是裝來的打哈欠動作,然後拍拍自己放在一旁的長劍。
「你說了算。」我沒好氣的抱怨道,將灰雪放好,然後擺出雙手抱在胸前的姿勢給他看。
那匹斯諾發出我猜是笑聲的低沉鼻音,然後以非常快的動作扔了塊棉花糖過來,打中我的鼻子。
「噢,很成熟。」我在棉花糖掉到地上之前展開意識接住,猶豫了一瞬間便決定也插到灰雪上頭一起烤。
那匹斯諾發現我堅持不碰啤酒就自己拿回去喝了,還嘲弄似的對我吐著舌頭。他放下空掉的鋁罐,並打了聲長嗝以後,棉花糖正好烤到完美的狀態。
白狼盯著懸浮在眼前的蓬鬆圓柱體,向我歪著頭,折下右邊耳朵。
「我跟你保證,這東西不會抑制異能連結,增加我們死在塔裡的風險。」我朝他咧咧嘴說道,那匹斯諾回敬我一個露齒的獰笑,然後張口吞掉棉花糖。「還不錯吧?」我吃掉了自己的那顆以後,一邊清潔灰雪一邊問道。
那匹斯諾只是聳聳肩,發出近似「嗯哼」的聲音。
「我守第一班。」我說道,將灰雪收回劍鞘。
即使身處這個奇特的安全區域中,四周沒有遮蔽的情況還是讓人有點難放心休息,所以我們還是會放哨。
那匹斯諾沒有表示反對。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以後,白狼挪挪身體,枕著自己的背包便闔上眼睛休息。當然,他的手仍搭在長劍劍柄上,好像那是什麼安心毛毯一樣。
我將下巴靠在併攏的膝蓋上,隔著跳動的火焰,靜靜打量那匹斯諾。
知道父母大致發生什麼事情了之後,我並沒有花太多心力思考相關的事情。我不想探究這個決定是出於自我保護機制,或是某種更複雜的東西。
但這的確讓我重新檢視,「真實」所代表的意義。
知道「真相」有那麼重要嗎,好像沒有任何事情因此而改變啊?如果對我來說不重要,那麼對其他人來說呢?要是我們的生命只是由滿滿的謊言編織而成的荒誕戲碼,那一絲絲細微到如同會被一陣輕風給吹斷的真實,會是維繫著現實不要分崩離析的最後錨點呢,又或者不過是在無盡深淵前招著手的愚人幻象?
無法控制的嘆了口氣,我將終端拿到手上,開啟相機功能。
不管我到底是否打算袒露自己的身分,先知道這匹斯諾到底是誰,應該沒任何問題吧?真要說,肯定會幫助我更容易下定決心。
絕非某種信任問題,只是……
我看了眼自己被營火投射而出,搖曳晃動的影子,接著將視線轉向那匹斯諾。
只是不希望連這個都失去而已。
所以,不發出任何半點聲響的,我照下了他的樣子。
收好終端以後,我把下巴放回膝蓋上,對著營火伸出張開的雙手,想靠穩定的熱力驅散掌心那股沒來由的寒冷。
出於我已經放棄探究的原理,永恆燃燒的柴堆劈哩啪拉響著,然後迸出幾顆火星。
我想,很多時候,事情單純就是如此吧。
調整一下姿勢,我把吻端埋進他頸部那一圈的厚實毛髮中。輕輕蹭著那厚實的肩膀,我想自己已經習慣這種溫暖和柔軟的觸感。
他拍了我的頭幾下,然後順著毛往下撫去,壓平耳朵、滑過後背,直到尾巴的基部。偶爾,他會將手掌張開,梳過尾巴上的毛髮,然後輕輕搓著最末端的部分。
好癢。
但我喜歡。
胸腹面的細緻短毛,隨著我們因呼吸而起伏的胸膛相互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我享受著這平靜的節奏,然後偷偷嗅了幾下,辨認出那股淡淡的麝香味。
我感覺到虎徹輕輕推著我的力道,所以坐起身子,停止趴在他身上的姿勢。
阿爾泰馬鹿棕色的大眼睛眨了兩下,在我的脖子摸索著。接著傳來幾聲二位元的電子音,他將我的項圈摘下來,放到一旁剛剛形成的小桌子上。
「怎麼了嗎?」不是我要抱怨,但他今天的確比較分心。
「支鍛初級的期末考,我需要有人跟我練習。」虎徹前輩說話時,眼神一直在地上游移。「沒有任何草食動物擁有足夠的支配能力,而小行星聯盟和月球出身的人,顯然對於我有可能──即使只是那麼一丁點──打造出完整的精金武器這件事情,非常非常敏感!」
虎徹前輩的語氣中滿是挫敗,而我十分熟悉那種感覺。
「漢普前輩沒辦法幫忙嗎?」我絕對沒有其他意思,但還是小心翼翼的問道。
「你覺得我應該去問帝國的貴族?」他嘆了口氣向後仰去,將後腦杓枕在椅背頂端。
我一時語塞,像是某種突兀的詭異違和感混著暖暖的欣慰,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察覺虎徹前輩想要起身的意思,所以從他身上下來。
「你願意幫我嗎?」阿爾泰馬鹿站了起來,原先形成坐椅的結構收回地板內。
「好啊。」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好反對的,所以便答應了。「大師場域有教過我一些相關的知識,雖然說還是皮毛而已。他最近似乎終於對我比較滿意一點了……」
「聽起來不錯。」虎徹前輩比出幾個手勢,地板上打開了個夾層,一個銀色金屬錠從中飄起來。
「期末考的題目是什麼?」我展開意識,和虎徹前輩形成嵌合領域。
「鍛造定形。」阿爾泰馬鹿輕聲說道,眼神有些抽離的盯著懸浮在眼前的精金。
「喔,只是定形而已那應該很簡單。」我說道,但很快便從虎徹前輩的反應發現自己的語氣好像太雀躍了些。「我是說……」
「不,」他緩緩的說道,和我對上視線。「我應該有說過,天賦這種事情,本來就是這樣。如果沒辦法接受,一天到晚在那邊糾結的話,永遠也走不出去的。」
「嗯……也是呢。」我抓了抓耳朵回應。「考試有規定的種類嗎?」
「你是說定形目標嗎?」虎徹前輩輕輕搖了搖頭。「雖然沒有限制,但最終目的還是鍛造出精金武器來,所以我會希望練習的時候也能往這個方向嘗試。」
「喔,很有道理。」我以支配托起精金錠,感受那特殊的鼓動在意識中泛起的漣漪。「那你想要哪種?」
「這個嘛,」虎徹前輩笑了一聲,走到我身前比劃著,棕色的線段在空間中刻蝕而出。「你知道什麼是脅差嗎?」
我舔了下鼻頭,細細品嘗風中蘊藏著的和煦鹹味。腳下細沙被太陽曬到有些熱熱的,我展開意識打算把自己弄乾淨──現在我能夠很清晰的感知到那每一顆細沙,如果不夠專心,甚至有可能迷失在那龐大無邊……
「……請客!」皮克西爾波克突然拉高了音量,將我的注意力從浩瀚沙海中拉回來。
「喔,好啦。」我甩甩頭,努力讓思緒跟上和皮克西爾波克的交談。「你到底怎麼有辦法每次都吃那麼多的?」穿回靴子以後,從棕梠樹幹上拿起我的衣服,用力抖了抖,反覆確認沒有不速之客藏在裡頭──先前不知道被什麼螫到,害我脖子腫了三天。
「別人買單的食物是用另一個胃裝的。」皮克西爾波克將頭套過汗衫領口,忽視我對於他陳述使用邏輯的質疑。「今年的派對你會來嗎?杭特說他準備了個驚喜。」
「可能至少露個臉吧,如果沒意外的話。」我保守的說道,不想顯得太掃興。
「我們要收直屬了欸,感覺就像是昨天才到學院來的一樣!」好在皮克西爾波克看起來沒有被我潑冷水的樣子,還有些亢奮的說道。
「是真的有點快。」我搔了搔下巴,回憶起當初跳入蟲洞的場景。
我們在移動艙裡頭等待的時候,皮克西爾波克輕輕哼著歌,尾巴和耳朵跟著節奏小幅度的擺動。
「你覺得新生會有斯諾嗎?」哥用輕快的語氣問道,我甚至能感覺到他說話時的特殊節奏──是因為跟龍族混太久了嗎?
「應該不會。」我好像不記得有在其他人身上感覺到異能相關的波動,但我也很少和其他人接觸就是了。「反正名單下禮拜就公布了,到時候再看就好。」
「還有期末考就是了……」皮克西爾波克的語氣參雜著一些挫敗,但並不影響主旋律的基調。
「你為什麼會那樣講話?」雖然說我已經很習慣龍族談吐間特有的旋律了,可是皮克西爾波克如果也用「歌聲」來說話,感覺實在有點詭異。先前大概是因為四周太吵了所以才沒發現,真不知道他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
「欸,你注意到了!」他興奮的說道,尾巴開始快速的擺動了起來。「有沒有很酷,異國情調的神祕感!」
「呃……」我抓了抓耳朵,不太確定如果是大師場域,聽到這種說法會作何感想。「其實你學得很像,語調節奏什麼也都正確,但如果是抱著這種想法,感覺起來就很做作。」
「是你不懂欣賞。」皮克西爾波克吠了聲,揍了我上臂一拳。「很多大灰狼都覺得很優雅,上次聚會才被稱讚過。」
察覺到了哥語氣中的某種情感,我將頭歪向皮克西爾波克,對他折下右邊耳朵。
晨曦有說過,原型品系的血脈都很容易被其他支派個體給吸引,不知道是不是某種本能上的機制,關於基因多樣性之類的需求。
「幹……幹嘛啦!」皮克西爾波克又揍了我一拳,接著撇過頭,將雙手抱在胸前看向移動艙的牆壁。只是他耳朵末梢的紅暈,已經是會透出毛髮的程度了。
我很想開「有其父必有其子」的玩笑,但「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能享受這種『優勢』」如同一記重擊,狠狠甩在我的臉上。
他的反應不只證明我的猜測,也透漏了皮克西爾波克是怎麼看待自己感受的。我想我終於真正理解,蓋拿這麼說的意思了。不管到底是否公平與否,或者是其背後的複雜政治運作,但是,那個被剝奪感都是貨真價實的。
而我,應該是最懂,什麼叫做「僅僅存在就是錯誤」的大灰狼了。
所以,我只是往哥靠近了一步,讓我們的肩膀相互碰觸,然後輕輕將自己的尾巴蓋在皮克西爾波克的尾巴上頭。
「幹嘛啦……」他低聲用抱怨的語氣說道,但身體則是漸漸放鬆了下來,耳朵也貼到頭攤平。「我知道界線在哪,沒有犯蠢的打算。」我幾乎聽不見哥在說什麼,但是從他身上傳來的波動能讓我讀出那些無聲的話語。「還沒讓他們全部都去吃屎呢……」
我們維持了相互依偎的姿勢一段時間,直到移動艙差不多要抵達目的地。
「我有件事情,需要你的幫忙。」我想起了之前的決定,站直身體稍微退開,從手臂上把終端拿下來。「幫我找個人,是斯諾的大灰狼。」
我開啟相簿,叫出先前拍下那匹斯諾的照片,然後將終端遞給皮克西爾波克。
比較高年級的學員,平常主要都待在指導者的研究室,很少和其他人有交集。而且,斯諾或元老院聚會之類的,也不是我會出席的場合。所以在食堂搜索過幾次那匹斯諾的身影都失敗了之後,皮克西爾波克是我能夠獲得線索的最可靠來源了。
至少先打聽一下他到底是誰,應該能算是相互認識的第一步吧?
但不管我紛亂的心思是怎麼計畫的,我完全沒有想到,皮克西爾波克會完全僵住,盯著終端螢幕好一段時間都沒有反應。
「呃……」我出點聲音,提醒他我還在旁邊,希望能獲得什麼反應都好,但哥還是沒有動作。「有什麼問題嗎?」
我強迫自己不要胡思亂想,表現出最有耐心的樣子等待皮克西爾波克的回應。
「為什麼……」當哥終於有動作並開始說話以後,我大大鬆了口氣,還有些擔心他是不是心臟病發之類的。
只是,我可能也和皮克西爾波克一樣,還沒有對他接下來將要說出口的話做好準備。
「……你會有爸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