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四、密室】
喀喀聲響至地底傳來,心尖一跳,恍然間,足下落空,視線急速下沉,我呆然地望向頭頂那片地板,從敞開到閉闔,看著眼前景色,從紅楓似火的莊子變成一片晦暗,心中茫然,我,居然就這樣被地板吃了??
隨後,背脊撞到一片柔軟物事,我撐著手茫然環顧四周,直到眼眸習慣黑暗,總算看清,身下原是一片深綠藤蔓,這些木藤植物不知何故生長於此,似乎無人修剪,便長成了一大片,如一張大網,正好撈住我。
正鬆口氣,身下卻傳來沙沙聲響,這些枝蔓竟似擁有生命,如蛇游走,迅速往身邊聚攏而上,捆住四肢百骸,我心裡涼了半截,用盡全身力氣想擺脫,稀里糊塗罵道:「能不能好好溝通?你剛救我,現在又想殺我?別動手動腳的,是不是文明藤啊!?」
我越是掙扎,那些蜷鬚便纏的越緊,心想再這樣下去,只怕都要搭在這兒了,當即靈光一閃,想起曾經看過的一冊家喻戶曉奇幻讀本,其中情節似有相似,當即反向思考,既然這些藤蔓越掙脫,越甩不開,那就不要掙扎!
思於此,決定攤開雙手,放棄掙扎,開始我的躺平人生。
靜待片刻,忽聞見四周沙沙作響,糾纏的藤蔓果真有鬆開趨勢,我心中一喜,剛咧嘴,身軀便急速下墬,一陣慘叫,碰到冷硬的地面,頭嗑了一下,痛得我嗷嗷亂叫。
好險,底下沒想像的深,否則雲陽花就要摔成蓮花餅。我揉了揉腫起的腦袋,環顧左右,四面皆是石壁,往天頂望去,方纔跌落的地方,已被封閉,掩住天光,唯一的光源,只剩壁洞上幾盞嬴弱燭火。
腦袋轟地一聲,敢情此處是一間地下牢房!?
「我雲陽花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安分守己,一介良民,平白無故為什麼抓我!?」
我心中氣惱,一面破口大罵,一面抬首四顧,尋求逃脫的地方,沒注意到腳邊,也不知踩到什麼物什,右足一滑,當即仰跌在地,腦袋與冰冷地板再度來個親密接觸!
還來不急扶住後腦痛嚎,熟悉的窸窣聲再度響起,心中駭然,待要挺身反應,卻已遲了一步,無數深綠枝蔓朝我湧來,不到二息,將我緊緊縛地,只好故技重施,盡可能放鬆身體,可那些藤蔓剛鬆開了,身子一動,又重新纏上,壓根擺脫不得!
「華胥風祭司,在此恭迎雲陽君。」
於此同時,赫然一道深沉的青年嗓音傳來,來者一襲綠袍,淡綠色蔓生植物的花紋,從脖頸一路延伸到左臉龐上,他一臉和善對我笑了笑,朝我揖禮,我扯了扯被桎梏的手腕,不禁冷笑:「原來是同鄉,失敬失敬,前輩這迎接好大排場,還特地設下陷阱引我上鉤。」
起初聽聞對方同為木族人有些詫異,可想到他當前作為,我心中寒澈,全無一點波瀾。
「不,雲陽君誤解了,風某是同你一起掉落此處,而這些藤蔓,純粹是為了保護你,緊急設下??」
難說,瞧了瞧天頂與地面的距離,若施展輕功,落地還算行,這些藤蔓雖說半途替身軀擋了一下,可隨後卻把我五花大綁,甚至差點掐得我窒息,此人若是真心想護我,何須玩這麼多花樣?只怕是別有意圖。
「既是如此,能釋放我了嗎?」我沒好氣道。
「風某出現於此,自然是為了助你??回華胥國,回你的家,故而只要雲陽君答應風某一件事,自是聽從雲陽君的吩咐。」
「你怎麼知道我的家?我都不知道我的家了,搞不好我早搬家了,你要如何證明華胥國還有我的家?然後你說的家是形體上的家,還是意識上的家?這個要先講清楚!」
風祭司聽得眉峰微皺,道:「雲陽君幾遇災禍,靈識不清,未能認得家鄉,不過??神靈樹,雲陽君應該還認得。」
「神靈樹!你認識神靈樹!?」
風祭司嘴角淡淡一勾,道:「在幻景,無人不曉神靈樹,亦無人不知雲陽花!」
「原來我和神靈樹是大明星!」
風祭司沒有理會我的言論,繼續娓娓道來:「華胥木族生來便為服侍神,而其中,神靈樹與雲陽花乃當年創世神座下左右使,於華胥、於幻景,乃重中之重,是我族首要保護對象,如今幻景濁氣大盛,天下動盪,民不聊生,創世神哀痛於此,即將重返幻景,解救眾生,我木族有使命護雲陽花回華胥主持大局,為迎接創世神??」
風祭司講了一段古,我聽得有些發懵,這些話,何以神靈樹不曾告訴過我,不禁令人心生懷疑。
「風前輩這樣說來,此事可是創世神授意的?」
「並非,」風祭司淡笑:「卻也所差無幾,風某奉命接雲陽君回華胥國去見??他。」
綠衣從袖中掏出一枝殘敗花枝,上頭紫英簌簌落下,猶如回到那日雲夢初醒時刻,那不是神靈樹的花枝,又是誰的?我心中一震,略有動搖,神靈樹不該是在雲夢澤嗎?樹又沒長腳,怎麼會出現在華胥國,難道他出了什麼事?還是真如風祭司所言,被挖去華胥移植,準備迎接創世神?
神靈樹曾贈我露珠項鍊,可與之感應傳遞心語,原可當場詢問本樹,偏偏此地無水源,又被縛住全身,難以施展,心中隱隱不安,急問道:「神靈樹怎麼了?」
風祭司見我著急,正了正顏色,道:「此事事關重大,雲陽君同我回華胥國便知曉。」
我盯著那雙淡綠眸子,目光逐漸叵測起來,遲疑片刻,最終打定了主意——
我冷哼一聲:「風前輩,好教你知道,我這朵花呢,天生反骨,想做的,不用人家慫恿,我自己就會去做,可若有人逼迫我,或試圖誘使我,我反倒不想去配合,雖說我確實打算回華胥國一趟,可何時啟程,決定在我,而非他人,更非你,所以說,我若不打算配合呢?」
待離開此處,親自問過神靈樹便是,至於是否啟程華胥國,由自己決定,都好過讓人擺弄!
「此事緊急,雲陽君尚猶豫不決,那風某只好冒犯了。」
聽見一陣沙沙作響,感到身軀正緩慢移動,團團纏繞的藤蔓,猶如綠色波浪,一波一湧,將我運往風祭司身畔,他居然打算就這樣搬運人!?當即氣急大喊:「你、你要幹嘛啊!?非禮啊!救命啊!有藤要非禮花啊!」
就在此時,人已被抬到風祭司足下,一襲綠袍矮下身,貼近耳側,神態乎轉,恭恭謹謹地悄聲道:「雲陽君可否告知風某龍子下落,若你願意說,風某即刻便放你走,可好?」那聲音細如游絲,彷若無聞。
我怔愣,瞇眸看向他,冷了聲音:「你什麼意思?」
我便覺得奇怪,怎麼口口聲聲說要助我回國,卻做出綁架這種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行為,原來是別有意圖,想與我另談條件!
面前人笑臉盈盈,語氣輕緩,勸道:「雲陽君不妨考慮考慮?若你不願,待回到華胥國,護衛森嚴,可就沒機會脫逃了。」
傳說龍族亡佚已久,龍子還是頭一次聽聞,難道龍族還有遺留後裔?若不是風祭司認錯人,便是與我遺忘的記憶有關,這或許是逃脫的唯一機會,可得把握住,必不能讓他知曉,龍子云云,我其實壓根沒頭緒。
當即直視他的雙眼,表現得一臉神氣,轉守為攻,故作神秘道:「呵,這是你拜託人的態度嗎?我要是不小心被這些藤蔓絞死了,你想知道的,這輩子都別想得到了。」
說完故意掙了一下,讓藤蔓往身上聚攏過來,經此一說,果真奏效,綠袍青年趕忙揮手安定綠藤,心急道:「風某保證絕不傷你,只要你願意透露,風某願帶你逃脫此處,你若不願回華胥國,我亦不勉強。」
「雲陽君再好好考慮考慮,風某有的是時間。」說罷,便在一旁席地坐下,閉目養神起來,似乎決心與我耗在這兒了。
那可不好!我若不說,難不成他就要與我在此關一輩子嗎?外頭形勢不清,又淺山君生死不明,豈可在此處瞎耗時間!?不禁氣急,大喊:「你快放了我——!!」
「如此熱鬧,月某自是不會缺席。」
其時,地牢響起一道清亮溫雅的嗓音,眼簾閃現雪白如銀星飛掠,劃過空際,綠衣驚詫,當即收斂心神,向後退了一丈距離。
「緊急驅動使令,總算趕到,雲陽君,可還無礙?」
腦中響起溫柔的聲音,同時,一抹安心的溫度向我靠近過來。
「霽月國主!來得正是時候!」我不禁欣喜鼓舞,心中也多了底氣!
忽感掌心微沉,某個物什置於手中,甫一握,頓時感到暖意淌開掌心,那物什通圓,只比鴿蛋稍大,我淡淡一笑,指尖輕輕蹭過表面那些坑窪,這是霽月的傳心月石,有了此物,不必動口,也能與之互傳心語,便把方纔發生了一切事態全盤托出,又將此處模樣悉數形容給了霽月聽。
燭火忽明忽滅,壁上投出巨大狐影,十分攝人。
我見過霽月原形,那教一個威風凜凜!能由九尾白狐駕馭的使令,肯定同樣強悍,我們二打一,穩操勝券!看著風祭司臉色驟變,心裡更想發笑,嘴角不禁上揚。
呵,我有靠樹又有靠狐,讓你綁我?你這瘋祭司!
「原來是青丘國的霽月、小??國主,是什麼樣的風把您吹到這了?」
「可笑可笑!什麼『小』?霽月國主初掌青丘之時,恐怕風前輩還在娘親懷裡吃奶,您說是吧,霽月國主?」
我很不服氣地順著壁上的巨大狐影望去,好看看九尾白狐的英姿,巡梭的目光最終落到狐貍使令的方位——
「您、您這使令怎麼長得比淺山君還要人畜無害?」我心中驚喊道。
只因眼前,一隻幼狐坐在臉畔邊抬腳撓癢癢。
小狐通體雪白,嬌小可愛,頸部圍著一圈又厚又蓬鬆,狀似圍脖的絨毛,十分貴氣,儼然小貴狐模樣,一條白狐尾搖來晃去,這就是青丘至尊九尾白狐駕馭的使令,讓人見了猶憐,想抱回家養。
收回前言,我們兩人合力真的打得過風祭司嗎?我面上一片慘澹。
「雲陽君,此話如何說起?」小狐停下撓癢,汪汪的煙紫色眸子眨了眨,彷若聞見我的心聲,十分震驚:「月某身為良民,所行所為,皆磊落光明,安守本分,亦從未謀害他人,自是比國相人畜無害。」
我不禁感嘆,這是重點嗎?又想到那句人畜無害,實在憂從中來,有沒有可能不要這麼人畜無害?身處亂世,太過人畜無害恐怕難以保住性命??或者,好歹長大隻一點,比較好震懾人嘛!
「華胥風祭司大人,久仰,月某來此,自然是來主持公道的。」小狐雪白狐尾輕輕一掃,揚起點點螢芒,星辰漫天,他前足輕點,朝前一步,悠悠道:「雲陽君既不願跟您走,祭司大人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雲陽君乃我木族人,他現在不明白,但終有一日,會明白我等之苦心,霽月國主一介外人,便不必管華胥的家務事了,省得讓人生了誤解,青丘對華胥懷有??非、分、之、想。」風祭司微瞇眸,皮笑肉不笑,一字一頓道。
面臨指控,霽月倒是氣定神閒,淡笑道:「祭司大人言過了,月某不過是盡盟友之責,對於華胥,甚至雲陽君,自然沒有別的心思??雲陽君作為青丘盟友,此事早已傳遍幻景,眾人皆知,而今落難於此,鑒於盟友之誼,於理於情,青丘理當相救,祭司大人卻說,月某於雲陽君不過『一介外人』,似乎不太妥當。」
「好,既是如此,今日雲陽君要與誰走,我們便公平爭取,莫要事後說風某欺你青丘。」風祭司知曉青丘國主擅於言辭,不願再與之辯駁,臉色一沉,手腕綠枝暗紋微亮,生出深綠棘鞭,往地上一摔——
「隆隆——!!」
石塊碎裂,巨響迴盪整座密室,震得胸口震顫,耳邊傳來陣陣石塊崩落聲、狂風呼嘯聲、鞭子抽得震耳欲聾的劈啪聲,此起彼落,兇狠非常!
我尋思這要被棘鞭抽中,只怕不死也半條命,猝然,一股強烈風勁貼臉呼呼甩過,嚇出我一身冷汗,心中隱隱不安,咬唇望向身畔使令,只見小狐毛髮倒豎,弓起背脊,戰事似乎一觸即發!
青丘向陽,屬金,對上木族本佔上風,可此處晦暗無光,難以驅動天雷,反倒對霽月不利,我趕緊道:「等等!此事先不過問,擅自把花當作籌碼,有沒有尊重過花的心情,言歸正傳,此作法不公平!你看小狐貍,身形嬌小又柔弱,若要比試,哪能和風前輩挺拔的身姿相比,這還不是欺負人是什麼?」
「雲陽君,風某自是沒有欺他,那是你不清楚霽月國主的本事,多年前曾有部落率數十萬兵攻打青丘邊境村莊,霽月國主只捎去一張空白信箋,對方便自願退兵,甚至將手中所握兵權悉數奉上,他那狐貍心思,可要比千軍萬馬可怖,哪裡柔弱?」
白狐搖著蓬鬆的狐尾,語氣輕巧道:「祭司大人謬讚,一件青丘境內的小事,竟也入了大人耳裡,讓您見笑了,只不過,雲陽君說的極是,月某並不擅武,若是武力比拚,於月某而言,似乎??不大公平,大人說是嗎?」
「霽月國主和雲陽君一搭一唱倒是默契十足,罷,攻人短處,勝之不武,風某亦是不屑,既然如此,霽月國主可有其他比試的提議?」
白狐抬起小臉,望向地牢天頂,一聲感嘆:「嗯~這天頂挺高,要逃脫此處似乎不大容易,祭司大人,您怎麼看呢?」
綠衣輕鬆道:「小事一樁,依此高度,遮莫半炷香時間,風某便可攀達頂部,這天頂是個開闔機關,看似密合,卻也不是完全封死,沿著縫隙便可鑽回地面。」
「攀牆確是祭司大人專擅之事。」霽月溫雅一笑:「如此,月某想到一個比試的法子,既不比武力,亦不比智謀,嗯~不若我們來比比??『速度』。」
一襲綠袍眉峰緊湊,目光叵測,一隻白狐慵懶自在,悠悠說道:「比試方法很簡單,一盞茶後,祭司大人與月某,誰離『地面』最為接近,便是那人勝了。」
「哼,倒有意思,只不過,青丘國主能言善道,擅設語言陷阱,到時不會說出,此處地板便是地面,這種無恥謊話吧?」
霽月淡笑:「自然不會如此,月某說的地面,自然便是指真的『地面』了,倘若月某僥倖得勝,還請祭司大人放走雲陽君,又若月某輸了,便將放棄雲陽君,此外,還願贈給祭司大人一樣寶貝。」
風祭司「哦」了一聲,摩娑下頷,據聞青丘國主喜愛收藏珍寶,贈與之物無不新奇,價值連城,他倒是好奇,這狐貍願意拿出什麼寶貝作為籌碼。
「一條九尾白狐的狐尾。」
霽月說得語氣輕揚,我聽得一臉迷糊。
「啊?這狐尾還能拔起來送人,這麼感人的嗎?」
風祭司淡笑:「雲陽君,霽月國主不是那個意思,他指的是『斷尾』。」
「據聞,狐族斷尾要經歷比死還痛苦的折磨,並減去百年修為,反之,獲得狐尾之人,可徒增百年修為??若傳聞屬實,那確實是件不可多得的大禮,霽月國主真好自信,一棋錯算,滿盤皆輸,你可曾聽過?」
「什麼?!不行、不行,萬萬不可!」
猛然想起絕崖上的淺山君,如今尚生死不明,心中一片慘澹,如果為了解救我,而犧牲他人,我是絕對不答應!
「風前輩,你們莫要比試了,我願隨——!」
一抹柔軟覆在唇上,我驚疑未定,定睛一看,竟是一條雪白狐尾,你們狐貍都喜歡用尾巴叫人閉嘴嗎!?
不過人家淺山君是御尾掩嘴,這隻白狐是直接屁股坐在臉畔,而尾巴恰好淺淺蓋住嘴上,他再挪一寸都要坐我臉上了啊,喂!
「雲陽君,不必擔心,月某從不做虧本生意,我自有辦法。」
霽月既已做了保證,必有其把握,思來想去,該當還是相信他才好,與其嚷嚷大叫,擾他心神,不如觀察情勢,或許還能找到幫上忙的地方。此處四面皆由磚石砌成,石塊與石塊之間的接縫,勉強能攀爬,狐族行動敏捷,確實或比木族攀附牆面來得更迅速,可這高度,以狐貍來說,肯定爬不上,又不是壁虎,難道小白狐還能乘著流星飛上去不成?
正當我思量間,比試已然開始,風祭司甩袖,往上一躍,踢開燈盞,輕巧落在牆上一處燈座上,掌心朝牆面一拍,手腕綠紋發亮,生出一條綠藤,靈活如蛇,貼著牆面迅速朝上嗖嗖攀爬,與此同時,小狐亦朝牆面奔去,一時之間劍拔弩張!
緊握手中月石,月光溫潤,似在安撫心神,背上冷汗涔涔,掌心濕潤一片,小狐行動敏捷,而綠藤有攀附的優勢,究竟何者能得勝?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