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解決之道
解決事情不外乎找出原因,找出方法,只是很少人會想到收拾善後這一步。花開總有花謝,花謝之後留下的種影響更鉅。紀雪可以理解這種難處,雖然不曾取得正式的執(zhí)照,可是她很了解救下一條性命有時候必須使用猛藥,付出高額代價。
自從想出該使用哪個配方之後,一恢復(fù)體力她便開始想方設(shè)法,試著在風聲鶴唳的邁格林找齊所有的材料。突然間撤退到沙墘里變成一步壞棋,這兒和市場區(qū)之間隔著一大塊洗衣碼頭,如果不想穿越這段險路,只能繞出城外從東城郊回到住宅區(qū),再穿越整個牆東區(qū)進入市場。這段路得耗上大把時間,加上入夜之後要穿越洗衣碼頭難上加難,眼前紀雪面臨抉擇。
最安全的做法是買到藥之後留宿城中,第二天再動身返回沙墘里。或是冒險早晨穿越洗衣碼頭,入夜前繞往東邊循小路回來。變數(shù)是紀雪畢竟不是當?shù)厝耍霋褓彽乃幉囊膊皇呛翢o危險性的糖漿,如果有人注意到這兩點想要找碴,都會引發(fā)難以收拾的後果。
除此之外,真正阻擋她腳步的原因是她不想離開可可,紀雪模糊的預(yù)感又回來了。前兩次出現(xiàn)這種預(yù)感,一次是失去父母,一次是失去兩個愛人。危機正在逼近,她卻看不清風暴會從哪個方向來襲,只看得見悲慘的後果。說到底她依然能力不足,靈薄送她的一雙邪眼只看得見摯愛的死狀。紀雪無力逃生,只能想辦法保護所剩無幾的未來。
「我得去把蕾米達找回來。」臨行前一夜紀雪對可可說:「繼續(xù)困在這裡不是辦法。再繼續(xù)乾等下去,在邁格林恢復(fù)平靜之前,我們所有人會活活餓死。」
可可很清楚這一次她辯不過紀雪,跪坐在地上兩人面對面,各自無奈掙扎。城裡動盪不安,靠幾個大孩子乞討和做工拿到的食物根本不夠。有些身體虛弱的孩子開始出狀況,成天躲在花園的陰暗處不說話也不玩鬧。孟羅的支援遲遲不到,布莉姬的狀況持續(xù)惡化,他們等不下去了。
「繼續(xù)下去,不用那些暴民動手,我們所有人都要餓死在這裡了。」紀雪說:「這場鬧劇必須結(jié)束。我會找到藥材和蕾米達——」
「然後去找魏爾森?」
紀雪倒抽一口氣,她萬萬也沒想到可可會在這種時候放這記冷槍。
「你很清楚他可以幫忙。他知道靈薄是怎麼一回事,不會把我們當成散播邪教的瘋婆子。更重要的是他有錢,可以幫你弄到藥材。」
可可沒有半點詭詐的表情讓紀雪看了很不是滋味,月光下的她手指捏著圍裙布邊,雙眼看著老朋友。她臉龐周圍有一圈淡紫色的光暈,因為天上雲(yún)朵不時掠過月亮而忽明忽暗。惡兆在紀雪心頭猛然敲了一記,那光彷彿畫師為遺像特別加上的光澤,看得人心驚膽跳。
「我沒有要你原諒他的意思,只是我們現(xiàn)在有天大的難題需要他出手幫忙。他過去可能真的是個壞人,但看在他照顧那個獨臂的女孩這麼多年的份上,或許我們可以信任他這麼一次。」
紀雪沒有辦法反駁。當需要幫助的孩子和朋友全都命在旦夕,繼續(xù)糾結(jié)過往的過往的仇恨似乎相當不智。她希望魏爾森受良心譴責,一輩子受折磨,但不表示她希望親朋好友跟著陪葬。
「開口閉口都是錢,你被蜜蜜帶壞了。」紀雪說:「但是我要一個人去,這裡需要你留守。這點沒得商量。」
可可只是苦笑,伸手輕輕捏了她一下。
「注意安全。」
於是第二天天還沒亮,紀雪便穿好衣服躡手躡腳,小心繞過熟睡的孩子們,離開他們寄居的花園。看他們縮著身體窩在一起,身上只有單薄的布料,還有灰塵泥巴裹住沒有血色的肌膚,只能說他們唯一的運氣是遇上夏天,流落街頭至少還能多拖幾天。要是人在毛蟲高原,這些孩子不到一天或一夜就要沒命了。晨曦中看著他們的臉蛋,一落落像遭人棄置的酸蘋果慢慢皺縮變小,再鐵石心腸的人都要崩潰。她得去找魏爾森,可可說得沒錯。
「走吧,我送你出去。」
可可做的事可不只是送她出去這麼簡單,一小球布包在半路上塞進紀雪手中,握在掌心中有金屬互相摩擦的聲響。
「這是我們最後一袋福銀。」可可告訴她說:「要是魏爾森不幫忙,你幫自己買點好東西。」
紀雪點點頭,將小荷包收進裙子的暗袋中。她腳步要快,趁著清晨通過最危險的區(qū)域,如果運氣好,還能在市場區(qū)招到馬車趕去綠蒔路十七號。惡兆已經(jīng)顯現(xiàn),紀雪動作要快,拖延任何一點時間都有可能導(dǎo)致無可挽回的結(jié)果。
路上她拉長了耳朵,仔細傾聽路上大小動靜。
走進洗衣碼頭地界,紀雪感覺到怒氣湧出,怨恨可可先前居然瞞著她私自前往西南二分局。怨恨的聲音不斷在她耳邊迴盪,靈薄中無數(shù)的影子攀著陰影躲避晨曦,一雙雙扭曲的手掌、腕足拖動出足跡。明明只要走進光明之中,受傷的心靈就能獲得舒緩,可是偏偏他們選擇躲藏,選擇用帶刺的舌頭將傷口舔開。每一次血肉割開的瞬間,他們就能把仇人的臉看得更清楚,皮膚結(jié)出厚繭更能對抗意圖軟化他們太陽。詛咒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太陽!居然想要消彌一切,讓一切有形像河水一樣滾滾流入海中,消融瓦解不復(fù)存在。不可能,他們會守住那顆怒火熊熊燃燒的心,就算雙眼雙耳已經(jīng)焦黑變形,他們還有一張嘴可以撕開仇人的喉嚨。
紀雪穿行其中,曾在葛洛苔德住處見過的毒木四處蔓生,銳利的枝枒橫插倒豎,佔據(jù)了街頭巷尾。可可先前外出歸來時相當興奮,而且為了幫兩個女孩拖離瘋霾而筋疲力竭,但即便如此也應(yīng)該不會忽視這些可怕的東西。依此推斷,毒木只花了不到三天就從微不足道的芽長成現(xiàn)在的密林,仇恨不只滋長,還有了固定的型態(tài)盤踞在靈薄中。毒木的受害者被倒掛在棘刺上,只能不斷挖開傷口好讓鮮血打溼乾涸的嘴,暗紅色的枝條染得更黑。
太陽還沒升到高空上,紀雪已經(jīng)熱得滿頭大汗。嚇人的高溫從靈薄中透進現(xiàn)實,原本應(yīng)該無聲無色的世界變得真實,遭毒木入侵的牆垣路面一碰就碎。
「你是誰?」
小小的、兇惡的眼睛瞪著紀雪,她踩破石磚路面的聲音引來目光,天上飛過巨大的影子。紀雪立刻加快腳步,閃身走進巷弄,她的蹤跡被發(fā)現(xiàn)了。雖然四周相當炎熱,她還是不自覺想起娜娜桑達依那個恐怖的夜晚。小鎮(zhèn)上所有人都瘋了,涉入靈薄太深又不知道如何自保的人放縱自己成了怪物。無獨有偶,那時她也是想盡辦法要避開發(fā)狂的人群,好趕去和魏爾森見面。噩夢再次重演,變得更大更嚇人,紀雪不知道這次能否安然脫身,無條件支持她、保護她的愛人已經(jīng)死了。
有人跟著她。
繞過一家悶燒的麵包鋪時,紀雪察覺事情不對勁。她原以為是剛剛驚動的小個子呼朋引伴追來了,可是仔細聽就能發(fā)現(xiàn)有些微的不同。那些人身上有偽裝的氣味,熱烈心跳掩蓋不了冰冷的目光。不是漫無目的的瘋狂殺手,而是專注於目標的獵人。只可惜他們低估了紀雪這個獵物,細微的雪片從天空中落下。保持清醒,要是穿行靈薄卻反被靈薄吞噬,未免得不償失。她走的是險路,更要步步為營。
他們想必不懂吧,靈薄中的毒木可以成為現(xiàn)實的遮蔽,在肉眼中空曠的街道,紀雪看見一條幽暗的小徑能脫離他們的追索,深入洗衣碼頭。瘋狂混亂的洗衣碼頭可以成為庇護紀雪的迷宮,裏頭藏著安全的路徑能進入市場區(qū),只待細心的眼睛發(fā)覺。追著她的人是誰?天上飛過的影子令人不安,為什麼有人要追蹤紀雪?洗衣碼頭的居民仇視外人不是新聞,暴動的導(dǎo)火線也是由此而來。當然紀雪得負上一些責任,畢竟普萊堂牧是因為她才扯下偽裝暴露野心。有人記住她的臉了嗎?
走出牆上滿是壁癌的小巷,轉(zhuǎn)進堤岸旁的大路,細碎的腳步聲馬上跟上紀雪。怎麼可能?紀雪拉低頭巾遮住額頭,炎熱的太陽將黃沙曬得滾燙,路上行走的婦女都和她一樣低頭疾行。沒有人敢對上彼此的視線,所有人都祈禱今天迫不得已的外出能平安結(jié)束,可是確實有腳步聲追著紀雪,數(shù)量不只一個。
可能嗎?
再一次,她相準目標,閃身躲進毒木遮蔽的巷弄中,轉(zhuǎn)向往廣場的方向前進。追蹤她的人在洗衣碼頭佈下天羅地網(wǎng)等著紀雪,而且和她一樣可以利用看不見的世界進行搜索。彷彿刻意要證實她懷疑的心思,天上再次飛過巨大的黑影,捉摸不定的飛鳥鎖定獵物了。白雪落在臉上的瞬間彷彿細小的玻璃,刺進皮膚留下細小的傷口,又旋即被體溫融化消失。明亮的太陽掛在滿是烏雲(yún)的天上,夜裡的風向詭譎混亂,森森林木發(fā)抖躲藏,害怕與人視線接觸。紀雪要記得自己人在哪裡,繞過懸著一段宛若人形、搖搖欲墜的枯枝,拉低頭巾抵擋吹拂的風雪。邁格林,洗衣碼頭,危機四伏,必須步步小心注意,擺脫緊跟在後的腳步聲。得找到蕾米達和魏爾森,冀東和圖博格——
不對,是可可和布莉姬全仰賴她這一趟路。
她愈來愈深入城市,迷惑心智的幻象就愈真實。有沒有可能連追蹤的腳步和天上的影子也是騙局?紀雪其實困在自己心中,根本沒有離開沙墘里?她伸出手,感覺建築物壁面上的灰塵磨過掌心,身後的腳步聲愈發(fā)明顯。她沒有困在靈薄裡,有人在追她,危機迫在眉睫。可可和布莉姬,不是冀東和圖博格,是誰——
巨大的影子從天而降!
它修長的脖子宛若毒蛇,利劍般長喙發(fā)出刺耳長嚎,擋住紀雪去路。不斷變換顏色的羽毛似乎是隨紀雪的視線變化,漩渦中一隻隻怪眼取代它頭上應(yīng)有的器官,注視著進退無門的獵物。紀雪雙手擋在胸口,劇烈的喘息幾乎要了她的命,怪鳥收起翅膀,慢慢踏步向前。
「薄明?」
話一出口,一小團輕靈的影子落在紀雪肩上,恰佩拉的拍翅聲彷彿朋友的招呼,穩(wěn)住了紀雪的心。
「你們在這……蕾米達呢?」
「我在這裡。」
出現(xiàn)的可不只是她,還有兩個看起來雖然有些疑問,但是動作俐落、眼神警醒的警察。不對,她還沒完全脫離靈薄,才會看見蕾米達身上披著代表檢察官的狼頭圍巾,兩個警察一身黑衣褲配上黃綬背心。在現(xiàn)實中他們穿得相當破舊,蕾米達穿得像是給人從廚房趕出來的女僕,另外兩人的破背心和半長褲則和街上打零工的苦力沒有兩樣。這樣的裝扮有幾分刻意的感覺,但如果不是紀雪能看見靈薄中的投影,說不定也沒辦法發(fā)現(xiàn)得這麼快。這兩個警察是老手,不是隨隨便便的小單位出身。
「你讓薄明追蹤我嗎?你是怎麼想到這招?」
「我必須證明一些事,還要找到你才行,索性就兩件一起辦了。」蕾米達上前握住紀雪的手。看來先前在美心之家養(yǎng)病的日子,她不是只有躺在床上發(fā)呆,而是好好研究過靈薄了。
「你知道我是真的,可以放開了。」
天知道紀雪的心臟跳得有多快,緊緊握著蕾米達的手好一陣子,才用力撐開自己的手指讓她收回去。她還沒發(fā)瘋,靈薄還沒吞食她的心智。
「你和兩個警察一起來追我,應(yīng)該不是單純想我而已吧?」紀雪說:「究竟發(fā)生什麼事了?」
「發(fā)生很多事,等等在路上我一件一件告訴你。」蕾米達轉(zhuǎn)向兩個偽裝的警察。「就是她了,麻煩兩位先生幫我們找車。」
兩個警察點點頭。「女仕請跟上。」
他們稱蕾米達女仕,好像她是他們的上司一樣。
「我們撿到報紙,上面的新聞快訊說你被人革職了。」兩個警察在前面開路,紀雪趁機附在蕾米達耳邊輕聲說:「可是他們剛剛還是叫你女仕。」
「門洛斯庭長確實把我免職了。不過我運氣好,有位好心的老先生幫忙我申訴,讓我順利復(fù)職。細節(jié)我會在車上告訴你,現(xiàn)在先別說話,我們要專心逃出這裡。」
「至少告訴我那個老先生是誰。」
蕾米達的微笑掃過一絲陰影,成功找到紀雪的喜悅消散不少。她不喜歡提起這位好心的老先生,紀雪心中不安陡升。
「答應(yīng)我你不會反應(yīng)過度。」
「你說說看。」
只要不是魏爾森,誰都可以。紀雪在心中喃喃自語。
「你應(yīng)該聽過羅門羅諾。」蕾米達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在叫。「那波森斯羅門羅諾八世應(yīng)該也不陌生才對。」
紀雪霎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可能嗎?當今六大公侯之一,波森斯羅門羅諾八世,高城莊園的主人?
「你應(yīng)該也知道他是檢警總長的父親。」
邁格林邦聯(lián)沒有國王,換句話說,握有實權(quán)能掌控全邦聯(lián)公民秩序的羅門羅諾大公就是國王。紀雪沒有想過她來一趟邁格林,居然會以晉見國王作結(jié)。兩位開路先鋒已經(jīng)喚來馬車,沒有意外的話是早就安排在指定地點,等著紀雪和蕾米達上車。她注意到蕾米達在走路的時候,肩膀不經(jīng)意躲了一下,避開從破裂的牆縫中伸展出來的枯枝。重新回到職位上的檢察官更深入靈薄,跟在身邊的懷疑與好奇從原先灰撲撲的模樣,變出滿身羽毛遍佈奇異色彩。這趟車紀雪是該跟上去,還是快點掉頭逃跑?
紀雪回頭眨眨眼,剛才她和蕾米達重逢的巷弄裡有個巨大的影子,影子旁有兩個看護的身影。他們站得直挺挺的,彷彿屍體,令人不忍卒睹。她看到很多,但選擇只有一個。
「你先上車。」紀雪說,蕾米達帶著一對漂亮的鳥兒跳上馬車。
※
送紀雪離開之後,可可又在舊會堂的大門前站了好一陣子。她懷疑紀雪有事情瞞著她,可是又想不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確實她對使用藥紅花當解藥有疑慮,可是如果紀雪保證藥方安全,可可也不會多說什麼。唯一的問題是要怎麼拿到這麼危險的東西,還要非常大的量,又不引起警察注意。洗衣碼頭陷入動亂,不代表全邁格林的警察都陷在裏頭,辦不了其他案子。可可擔心紀雪心太急了,反倒會自亂陣腳。都怪孟羅,如果孟羅肯幫忙的話,紀雪負擔就不會這麼重了。
唉,她在胡思亂想什麼呢?
天很快就要全亮了,陽光從城市那頭照進沙墘里,細碎的光點和海邊的風沙融在一起變成一團金色的霧氣,飄飄然落在臉上。沙灘上四處蔓生的馬鞍藤打開葉片迎接陽光,今天含苞的端點還不打算開花,或許它們也和可可一樣,正在等待一個好時機也說不定。
搖晃的身影由遠而近,穿過那重重金色的霧氣。有那一瞬間,看著那嬌小搖擺的身影,可可還以為是可靠的蜜蜜終於忍受不了,拒絕待在海荒療養(yǎng)院裡枯等,排除萬難來到邁格林拯救他們。或許免不了一頓臭罵,不過可可看見她的臉,想必會笑得比誰都開心。
但不是,來人不是蜜蜜,那張橘子乾似的黑皺臉和蜜蜜完全不同。
「覃先生,早上好呀。」可可大方向他打招呼,希望聲音能蓋過失落。
「早安,可可。孩子們一切都好吧?」覃先生皺縮的嘴唇間吐出問候的話,雖然和蜜蜜的聲音不同,但知道有人真心關(guān)心孩子們,可可已經(jīng)不敢奢求更多了。
「大夥兒都很好,謝謝你們的床單。」
「都是些不要的二手貨,不要放在心上。」
和左近的鄰居打好關(guān)係是可可和紀雪的共識。他們?nèi)颂嗔耍謳缀跞遣恢朗碌暮⒆樱^對不可能無聲無息躲藏在這裡。能看透靈薄的能力在此時發(fā)揮功效,讓他們能夠挑選值得信賴的鄰居打交道,特別是附近社區(qū)的長者、耆老。他們說的故事是美心之家被洗衣碼頭的暴民燒了,只好帶著孩子們暫時躲在這裡,等待交通恢復(fù)後贊助人出手援助。九成的事實,只修改了一成的原因,涉及靈薄的恩怨糾葛暫時還是別聲張才好。
「我看見紀雪離開,有什麼好消息嗎?」
「恐怕暫時沒有。」尷尬的可可說:「她今天去拜訪我們一位醫(yī)生,是我們療養(yǎng)院過去的贊助人,看能不能請他再幫幫忙。」
「有希望嗎?」
「我不曉得。」可可忍住不要嘆氣。「比起贊助,我只希望紀雪能平安回來就好。」
「她是好人,你們都是好人,會有好消息的。」覃先生席地而坐,放下拐杖時小心避開地上的藤蔓,以免壓壞迎風招搖的花葉。可可看過衣裳不知比他華美幾百倍的貴族,不假思索踩過一個乞丐的手掌。覃老先生是好人,只可惜命運之神不是。天快全亮了,可可該回去打點那些孩子的起居,可是今天不知怎麼了他覺得自己該留在舊會堂的大門前,陪孤單的老人看看不遠處的大海。
「你們的孩子最近沒唱歌了。」覃先生說:「真可惜,我們有些老人很喜歡他們的歌聲。」
「他們膩了。」可可說:「真是不好意思,小孩子沒有耐心,做什麼都是一下子就膩了。」
「沒什麼好不好意思,小孩子嘛,我們沙墘里裏頭最多我們最懂。什麼事都做得快膩得快,等到他們找到一件事做個十年、二十年都沒辦法膩,就是長大了。」覃先生對可可眨眨眼,她才想通這是一個笑話;找到工作的孩子確實該長大了。
「您真幽默。」可可笑著說:「您也有孫子、孫女嗎?」
「有過。算算時間,過世八年了。」
可可楞了一下。「是洗衣碼頭大火?」
「是呀。兩個年輕力壯的男孩子,那個時候在鐵頭幫底下做搬貨的苦力,失火的時候沒能逃出來。」覃先生眨眨眼睛,不曉得是不是有淚水在眼眶裡。「八年了,我還沒心碎而死,大概是我不夠愛他們吧。」
「請別這麼說。」
「唉,年輕的小姐剛剛還稱讚我有幽默感,這下又原形畢露了。」
這是句玩笑話,只是他自己也笑不出來。用不著透過靈薄,可可也看得出他渾身纏繞著揮散不去的哀傷。
「別讓我這老頭的傷感毀了今天的心情。」覃先生說:「我看得出你也是吃過苦的人,應(yīng)該知道你們會堂的講師愛講的那句,守分安命,聖福永眷。我不信你們的神,也覺得這句講得不錯。好的壞的我們這種爛命沒得選,只能做好自己的份內(nèi)事。可可你呀千萬不要覺得我這老人老糊塗,只是人沒有嘗過臭酸的魚,還真不知道好魚的美味多可貴。」
「我只希望大家都別吃到壞魚拉肚子。」
覃先生笑了。「你是個善良的好人,說不定你會喜歡我們的神——想過改宗嗎?」
「你們沙墘里的人信什麼呢?」
「災(zāi)厄之女。」
可可覺得自己五臟六腑縮了一下。災(zāi)厄之女?
「我曉得城裡人都說什麼,他們自以為瞭解災(zāi)厄之女。」覃先生大概也知道可可會有疑問,接著說了下去。「在我們以前老人家說的話裡面,災(zāi)厄之女是擋下災(zāi)禍的女人。人們不喜歡她,和人們不喜歡尿桶的原因一樣。」
「我瞭解了。」可可說:「說不定我和她合得來。」
「改天到我們真正的會堂來吧,沙墘里窮歸窮,還是有些地方能看。」
「我一定會去。」
「哎呀,剛剛才說我是沒人愛的老頭,這麼突然就有認識的人出現(xiàn)了。」譚先生撐著拐杖從沙地上爬起來,遠遠的堤防上翻下兩個身穿黃綬背心的身影。如果不是覃先生那句話,可可說不定已經(jīng)跑回舊會堂的花園,叫所有孩子立刻逃跑。警察為什麼到這裡來?覃先生告密嗎?為什麼?她的疑問一個接一個,左腳一點又一點往後踩,該逃跑嗎?還是說眼前是只要演演戲,說個小謊就能混過去的場合?
可可按兵不動,等孟羅走到二十步遠的距離時,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孟羅警官!」
「梅霖小姐。」孟羅向她揮手,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一片輕飄飄的東西在他揮手時落下來,如果不是可可眼花了,就是那東西在半空中輕輕扭了一下,像從麵包裡落下的蛀蟲。
「梅霖小姐,這是我提過的幫手。」孟羅走到她跟前說:「快打招呼,這是潔梅茨組長。」
「我認識他……」可可突然間口乾舌燥,有口難言。快說點什麼,孟羅好心帶人過來,如果不說點什麼豈不是拂逆對方一番好意?
「我們見過了。」?jié)嵜反恼f:「你先前在美心之家?guī)兔Γ覜]說錯吧?」
「是的,美心之家。」
「覃先生,這位是潔梅茨組長。」
「兩位日安。」
為什麼她當時沒有看出來?不能怪她對吧?她那時候沒看過孟羅遭受詛咒的悲慘模樣,沒辦法和正常的孟羅做比較。那時候的咒語只剩下一點餘毒折磨依薇美心,可可和布莉姬沒看過那邪惡的東西放肆作祟,摧殘人心的兇狠模樣。現(xiàn)在可可看見了,一個沒有臉孔、空蕩蕩披著大氅的骨架,那裏頭曾經(jīng)住著什麼,如今已經(jīng)鑽出她的臉前去尋找獵物。如果可可料得不錯,應(yīng)該是一隻非常非常大的鳥。像那些扔進美心之家的圖畫,上頭有隻不會飛的巨鳥,渾身羽毛不是羽毛,而是一隻又一隻數(shù)以萬計,扭動變形的蠕蟲。
可可在發(fā)抖,覃先生面帶微笑。
「孟羅先生,好久沒看見你來沙墘里了。洗衣碼頭那邊還好嗎?」
「我恐怕得說不好。那些作亂的人怎樣都不肯散去,我們只能想辦法維持秩序。老查寧說我們現(xiàn)在像在打仗,只是連敵人是誰,自家指揮官是誰都不知道。」
「真是太糟糕了。」覃先生嘆了口氣。「繼續(xù)這樣下去,生活怎麼過得下去呀。」
「我們總會找到方法。上次大火我們撐過來了,這次一定也是。」?jié)嵜反牟遄煺f:「就像孟羅警官,他帶我找上門來了。」
「沒錯。」孟羅說話時聲音微微顫抖,如果現(xiàn)在是酷寒的冬日,想必不會有人聽出任何破綻。「梅霖小姐,我真的很抱歉。你先前說過要找花的事情,我替你想過辦法,這次連艾米麗雅都沒辦法開口阻止我去找安德。可是安德、安德出事了,他沒有辦法幫我找到足夠的花材。我真的沒有辦法,只好找潔梅茨組長幫忙……」
「怎麼叫得這麼生疏,你不是都喊我老潔嗎?」
「是,我找老潔幫忙……」
他們都找過潔梅茨幫忙,看看現(xiàn)在他們落到什麼田地。該怎麼辦?
「覃先生,我和兩位警官有事情要談。可不可以拜託你,帶孩子們到井邊去洗臉。」可可說:「拜託你了,我們可能要談上好一陣子。孩子們好幾天沒把臉好好洗乾淨,我怕會出狀況。」
覃先生哈哈大笑。「只是少洗幾天臉而已,能出什麼問題?」
「拜託你幫幫忙。我不想要布莉姬離開的時候他們圍在旁邊,如果事情能夠乾淨俐落一點,布莉姬應(yīng)該也會開心才對。」
覃先生的笑臉消失了。「我懂了,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好吧,我會帶他們?nèi)ハ茨槪愕仁虑榻Y(jié)束之後過來井邊找他們好嗎?」
「我也想順便來探視孩子們。」?jié)嵜反恼f:「讓他們留下來也無妨。」
「拜託!」可可忍著不要大叫。「先讓他們離開吧!再給他們一點時間,只要再一點時間就好。只多這一點時間,能出什麼問題呢?」
潔梅茨看著她,不曉得有沒有聽見可可腦海中的求饒聲。「你說的也是。既然如此,我們還等什麼?」
「謝謝,我去把孩子們叫醒。」
可可在發(fā)抖,如果她走進會堂裡大喊快逃,孩子們會聽她的話逃跑還是嚇傻愣在原地?如果她現(xiàn)在轉(zhuǎn)身撲向潔梅茨,憑她的身手能不能一拳把人打昏?那隻惡鳥的陰影籠罩在她頭上,連天上的陽光都給遮蔽,不明所以的覃先生站在大門邊,對詭譎的氣氛束手無策。事情究竟是從哪一步開始出錯?難道從一開始,她便犯下致命的錯誤而不自知嗎?
她這個傻瓜。
「路德、薇琪!你們幾個過來。」
剛離開被窩的大孩子睡眼惺忪,渾身的起床氣還沒完全消去。看看他們的樣子,幾乎是個大人了,可以到廚房、碼頭應(yīng)徵簡單的工作。再過幾年,如果有這般運氣活到那時,可可就要幫忙他們寫介紹信,讓他們帶著去求職謀生了。
「可可阿姨,有什麼事嗎?」薇琪問道。
「沒什麼,只是你們跟著覃先生去洗把臉,整理好之後別再回來這裡,去做你們該做的事。」
「碼頭不收新工人了。」路德嘟著嘴巴說:「去了也沒用。」
「你們總得試試。」可可對他們,也對自己說。試了也沒用,但如果不肯嘗試,他們不只沒工作還要沒命了。「我們不可能一輩子吃乾糧過日子,我們需要湯和麵包。」
「如果要喝薇琪煮的湯,我還寧願吃乾糧。」
薇琪一拳敲在路德肩膀上。嘴巴上贏了一場的路德忍不住笑了,笑得讓可可心都痛了起來。她從沒想過事情會是這樣結(jié)束,天空逐漸變藍,今天天氣想必不錯。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在薇琪和路德的招呼下,走出舊會堂和覃先生會合。他們躲著門旁的潔梅茨和孟羅,心裡就算有疑問也不敢開口。警察代表麻煩,孩子們清楚得很。可可神情嚴肅,大人要處理麻煩事的時候最好別多嘴。
他們都是乖孩子,如果不是際遇如此,說不定、說不定……
說不定什麼?不管可可有什麼想法,那些沒說出口的,再過不久全都會變成泡沫消失在陽光下。可可目送他們一個挨著一個離開,渾身蛆蟲蠕動的巨大惡鳥雙足跨在圍牆兩邊,空洞的眼眶正對著可可。孟羅跪在地上哭了起來,這是好事,因為孩子們被他嚇得加快腳步。
「讓他們帶布莉姬走。」
惡鳥的回答是一腳踩在毫無抵抗力的布莉姬身上。破裂的聲音只存在靈薄之中,布莉姬走向死亡只有微風一陣,連意外給人拍死的蚊子反應(yīng)都還多上一些。可可不敢閉上眼睛,她引進門的餓狼為非作歹,她沒有別過頭裝作沒看到的權(quán)力。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孩子們已經(jīng)陸續(xù)走出舊會堂,沒人看見這一幕。有信任的人帶他們離開,算是可可今天難得的好運。
「為什麼?」她問道:「我們沒有把你當成敵人,為什麼你非要我們的命不可?」
你們從我手上救人,光這個理由你們所有人就該屍骨無存。
「你怕我們對抗你?」可可感覺一股怒氣從肚子裡往上升,燒痛她的喉嚨。「依薇美心也是嗎?麥多佛組長呢?」
該死的全都死了,就沒人會擋我的路。等收拾了你,接著是自以為是的堂牧。再來我會找出你的療養(yǎng)院,所有的障礙我一個一個都不會放過。
「只憑你一個還壓不垮我,更別說我的姊妹們。」
誰說只憑我一個?你轉(zhuǎn)頭看看是誰來了。
可可不敢看,可是身體不由自主。來人雖然有了年紀,身材依然偉岸驚人。他手上拿著拐杖,不過跛腳對他而言顯然不成問題,汗涔涔的臉上掛著從未見過的燦爛笑容。魏爾森醫(yī)生走進舊會堂中,身邊帶著一個穿著圍裙、戴著手套,像是看護模樣的女人。厚重的黃面紗從帽子邊緣垂下來,蓋住女人的臉孔。
你會跟著我們過去。
孟羅大聲哭嚎,好像他終於搞懂是怎麼一回事,恍然大悟後隨之而來的真相砸在他頭上。可可想抱住他,或是給他一巴掌,總之就是希望他別再哭了。芝麻奶奶說過,眼淚可沒辦法停下鐘擺。
「別以為你贏了。」可可說。惡鳥的回答是張大嘴巴,將她一口吞進腹中。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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