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毋望之人
全新的魏爾森踩著雨水返家,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過去的魏爾森剛愎自用,從來就不懂什麼叫作團隊合作。這也難怪他年老退休之後,會孤零零一個人守在老房子裡,只有悔恨和傷痛作伴。如今負面的心情通通都該拋諸腦後,魏爾森要活出全新的自己。他不會再獨自一個人困守在空蕩蕩的老房子,身邊只有什麼都不懂的獨眼女孩和毫無見地的管家婆。幫助孟羅尋找藥紅花是關鍵的第一步,所有的一切他都盤算好了。
首先是氣味,孟羅知道藥紅花在哪裡。當他說出口時,魏爾森可以聞到他記憶中的香氣,從腦海中傳進靈薄。魏爾森可以循著那個氣味找遍整座城市,直到翻出孟羅記憶中煙霧瀰漫的房間為止。不過何必這麼麻煩?魏爾森有別的朋友。
令人喜悅的雨水滑過斗篷,溜過高頂禮貌的帽沿,打在裸露的手背上。冷冰冰的觸感令人顫抖發狂,魏爾森險些在大街上因高潮而哀號。這幾天下來他體驗過不少東西,但即使是用冰水洗手也沒辦法和令人興奮的雨點相提並論。他濕了,褲襠裡因羞愧與歡愉一波波滲漏出來,從所有意料中與意料之外的孔竅中,在他抬腳走路時沿著腿流進鞋子裡。
「這位先生,您需要幫忙嗎?您的……」
魏爾森嚇到他了嗎?路人不知道為什麼像見鬼了一樣,趕緊住嘴飛也似地逃亡。可憐的傢伙,連頭上的平頂帽被風吹跑都顧不著,急著穿過石板路往另一個街口飛奔。受到驚嚇的馬兒哀嚎聲彷彿就在耳邊,魏爾森很好奇牠看見了什麼,慌亂的蹄鐵又會踩壞什麼。魏爾森的臉還好嗎?雨要是下得夠大,應該就不會再有人注意到異狀。下廣場區確實是不錯的地方,互相關心生活的鄰居,整齊優雅的房子,還有雨水打著花朵和綠葉,打落在地之後變得濕軟,預備腐爛的甜膩香氣。腳步再慢下去,魏爾森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走得到家。
他也知道瘦警官的意圖。不長眼的女孩看不見父親焦慮的心,不曉得為人父母痛失子女的苦會怎麼折磨一個人的靈魂。魏爾森了解那種痛苦,所以他決心幫助孟羅一家,虛情假意的女孩必須除掉,不能讓她成為行善路上的阻礙。大量的藥紅花香氣可以打開眼界的限制,深入腦海連接靈薄,唯有打開這層限制才能真正將兩個女孩的靈魂救出。魏爾森要幫忙他們,除了他之外還有誰知道靈薄的秘密?
像朵花一樣,魏爾森覺得自己從裡到外層層綻放,這就是做好事的感覺嗎?難怪瘦警官這麼積極,不斷提出建議引導孟羅,告訴他們得救的方法。雨水淋濕外套和斗篷,從他的領口往下鑽,和他體內的溼氣會合。最後一絲乾爽消失的戰慄,入夜的雨景中迷濛的街燈漸漸失去顏色,橘紅色的火焰成了灰色的笑臉。過去的同伴也來慶賀魏爾森的勝利,急著想知道魏爾森做了什麼好事。他找到新同伴,而那愚蠢無知的女孩死定了。在領死的那一刻,說不定有幸能一見聖上真神的全貌。鞋子裡都是水,每踩一步就會發出噗滋的聲音,象徵魏爾森盈滿喜悅的內心。雨點敲打的節拍為他哼的小調伴奏,呼呼風勢是觀眾的鼓勵。
多美的比喻,聽聽看,夥伴們,老粗魏爾森如今也會寫詩了。他改變了生活,所以生活也改變了他。前方隱約又有一人走來,模糊的身影只能依稀辨認是位身姿曼妙的夫人,撐著傘在雨中搖曳漫步。魏爾森感覺得到她的好心情,正如魏爾森享受雨水一般舒服暢快。正是美好的巧合,在這美好的天空下。
好夫人和魏爾森看對眼,帶著笑將背心的下襬拉高,露出張牙舞爪的下腹。魏爾森立刻被截斷半隻手掌,大拇指下的殘根噴出紅色的血。錯身而過只有一瞬間,好夫人迅速消消失在雨景中,只能依稀聽見咀嚼的聲音喀滋喀滋在街道上迴盪。將近虛脫的魏爾森繼續往回家的路上走,掌心的痛和溼黏肌膚的觸感都還留著,只是血液漸漸變得透明冰冷。在他走進綠蒔路十七號之前,右手手掌已經完全回復,看不出任何異樣。但那邂逅的衝擊還留在魏爾森心中,這幾天發生的一切都還留著,沒被大雨洗掉。魏爾森走出鞋子,抓不住他身體的衣服褲子滑落在地。他不大記得自己怎麼開門走進家裡,赤身裸體對他這樣年紀的人來說實在也沒什麼,反正到頭來兩腳一蹬每個人都赤裸裸進了棺材,上了柴堆。他走上二樓,腦中還有些渾沌,腳步虛浮不踏實。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嗎?雨中的邂逅、爐邊長談、手上身上的快感?他說不清,也沒有理由說清。
「別那樣看我,你知道我贏了。」
他打開書房的門,對站在窗前的魏爾森說。衰老悔恨的魏爾森,正經八百穿著盔甲般硬挺的套裝,佇著拐杖以為自己還是當年意氣風發的樣子。殊不知他在意的一切都成了過去,如今他有了全新的自己,新的自己會過得比他更快樂更好。新的魏爾森摔上書房的門,完成示威儀式。感覺真的很好,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來一次。
接下來該去找誰?還有誰能提供他更多感受?有誰迫不及待,想要認識全新的魏爾森?
也許等哪天大家都冷靜一點,事情說不定會不一樣。
當然了,他這老傻瓜。
聲音中有些微的期待,急著想要聯繫兩端。魏爾森懂她的心情,正如此時此刻他也急著將徬徨無依的孟羅一家和瘦警官連繫在一起。所有人能成為一體,聖上真神的靈充滿所有人心,每個感官都膨脹飽滿,沒有一點空間被浪費,冰冷、炙熱、歡樂、瘋狂、解脫……
魏爾森倒在床上,鬆弛的解脫感掠過全身,緊繃的關節一一鬆開。終於找到了癥結,看清所有的問題,得把這個期待的女人找出來,完成她的心願。如此一來想必就能體驗到更幸福的感受,生命更加豐富才對。全身放鬆的魏爾森感覺身體鼓鼓的,雙腳向上翹扭動腳趾像孩子一樣。他好喜歡看這些小東西扭來扭去,爬下來又爬上去像一隻隻甲蟲。未來它們會爬過邁格林的每個角落,將魏爾森匱乏的一切一一補齊,世界、在他們掌中、足下,無有缺漏。
疲憊的他閉上眼睛,放下雙腳,漸漸睡著了。他的身體在睡夢中漸漸凝聚,皮膚將佚失在床單上的水分吸收,努力將脫軌的一切歸位。如果有任何人撞見,魏爾森依然是魏爾森。窗外雨停了,綠蒔路彷彿墓園般寧靜,只有一位送信的小差,像隻老鼠慌忙走過,丟下信件之後又匆匆逃離。給人細心彌封好的信件落在滿是水珠的綠草地上,白信封上斑斑點點慢慢增長,直到再也沒有任何地方能玷汙為止。
※
過去,在傷殘還沒遇上失去名字的老人之前,他曾認為自己無所不能。那像是一種衝動,明知事實不是如此,偏偏抗拒不了。直到光陰流逝,韶華凋零,得到、看過太多,這衝動才終於漸漸趨緩。老人瘸了一條腿,從此踽踽獨行。
該走了。
這世界相當奇妙,明明他腳不痛了,用不著拐杖也能走路,可是傷殘卻沒有離去,老人的步態依然拖著一條腿。真可笑,原來連死亡都不能讓他擺脫左膝上的傷,原來此生到頭最忠實的不是朋友妻兒、親戚故舊,而是他這一條爛腿。他走出故居的書房,走下樓梯穿過起居室和廚房,細聽被留在房子裡音符。獨眼獨臂的女孩擁有意想不到天賦,過去老人曾經將之視為珍寶,可是這樣珍寶有什麼用處他一點頭緒也沒有。不過或許世事如此,沒到最後便看不清真正的價值是什麼,或者該說其實什麼都沒有價值,端看放不放得下。
雖然可能毫無意義,但是他不希望走的時候是邋遢悽慘的樣子,重新整理好嚴謹服裝的老人走上屋外的石板路,石板路的那端是一片廣袤無垠的荒野,被黑色的天穹包覆宛若巨大的石窟。遠方有一點火光,不曉得會是誰。
老人向著火光的方向走,沉默的風陪著他前進。照理來說這麼大的風應該吵得要死才對,他曾經在異國的海岸打過仗,知道風和浪這些大傢伙鬧起來的時候可是無法無天,肆無忌憚。沒有一座山的威嚴和重量,可撐不起風浪無理取鬧的破壞力。可是此時此地的風壓得人膝蓋和背脊向下沉,卻沒有發出絲毫的聲音,連遠方的火焰看上去也都沒有搖曳的跡象。實在是不合常理,莫非是他老眼昏花,或是腦筋糊塗,才有這些錯覺?可是他身邊的長草也都和他一樣,倒伏擺盪,步履蹣跚,細瘦的腳掌踩著黑色的泥土,薄如紙片的長臉張大嘴巴,疲憊得想再多吸進一口失去意義的空氣。
是了,不是風,是這些草,老人也是其中一片草葉,他走得太專心才會忽視這點。獨一無二的不是他,是整片草原,所有人都只是其中零碎、單薄的影子,因為太過渺小看不清大局。四周變得壅塞,老人的腳步愈來愈遲緩,長草變高膨脹,人、獸、半人半獸、蟲魚甲殼各種模樣的生物互相推擠,形成浪潮湧向火焰的方向。只是不管他們怎麼走,距離似乎始終不曾縮減,所有人只是在原地互相推擠,幻想腳步正慢慢推進,溫暖的火光就在眼前。老人不禁茫然了,他該回頭嗎?有回頭的路嗎?還是說他再努力一些多走幾步,就可以超越其他人走到最前頭?他向來自詡深思熟慮,怎麼會走進這攤混水之中?
聖福在上,聽聽他自己在說些什麼。不正是他過去的深思熟慮,才讓現今的老人困在此地的嗎?
該回頭了。
他有預感回頭的剎那,會看見不一樣的東西。
飛快掠過的風壓差點打破老人的腦袋,多虧他那條爛腿,轉身轉得太急重心不穩人倒了下去。老人趴在地上,猛抬頭只看見一道黑影掠過火堆旁,手裡的長兵器舞得風響呼呼,枯瘦修長的頭臉四肢和一雙白若皎月的眼睛。
還有一對犄角。
「喜歡嗎?」
語帶嘲諷的聲音來自另外一個幾乎一模一樣,但是頭上沒角的生物,嘴邊佈滿裂痕的怪物吐出老人意料之外的聲音。親眼得見,才終於明瞭那些裂痕不是傷疤,怪談和神話通通錯了。是人類想像力無法企及,才會讓低能的文人用通俗單薄的字眼去形塑,卻說不出是什麼令神的臉龐有了傷痕。那不是神的錯,是凡夫俗子僅有這般眼界。
吝。
「悔恨,悲傷,所以你回過頭。沒錯,這是我的名字,他也叫我恐懼,我是你們不想要也不敢要的一切。」
老人想了想,此時也只有一個問題最重要了。
「他是誰?」
傳說中的邪神沒有回答,只是兀自淺笑。狼狽的老人從地上爬起來,壓低身體小心調整坐姿。雖然舞動的鐵矛並不是針對他,可是也沒有人保證此地安全無慮。
「你是第三個,短短時間就有三個人來到我面前,看來我離開的時候快到了。」吝說。
「你能去哪裡?」老人問:「我以為你是我心中的恐懼。」
「比起我能去哪裡,你該問我不能去哪裡。」吝的笑容愈發猙獰,幾乎將整張臉撕成兩半,裂痕下銀光閃閃。「遠古前有人拋棄她的名字和臉孔,給了我們名字和臉孔。從此世界一分為二,有了我不能去的地方。」
老人沒聽過這個故事,會是圈套嗎?為什麼恐懼之王會想設圈套給他?又能有什麼好處?
「萬有從矛盾中生出,明明空無一物卻有了世間種種,明明努力求生卻終歸一死。矛盾、矛盾、全是矛盾,犧牲了一切來拯救一切。你們有了恐懼所以懂得逃避,因為逃避而永遠擺脫不了恐懼。」
比起牠說的內容,牠說話的口氣更讓老人確定,自己已經徹底陷入恐懼之王的掌握中。牠不在意秘密外流與否,嘲弄諷刺才是主要目標。看受害者坐立難安,焦急尋找出路的可悲模樣才是牠的目的。身處恐懼之王的國度,悔恨驚惶的國度,說穿了老人沒比那些盲目前行的草人高級到哪裡去,受困此地只有一條出路。
「我們終於有共識了。」吝說:「真好玩,我和人達成的共識通常是他們該死了,難得有一次不同的體驗。」
「你是王,可以任意玩弄我們。我很好奇你怎麼到現在都沒有出手。如果我沒有看錯,我的世界已經千瘡百孔,可以任由你們宰割了。」老人說這話時嘴裡還是隱約有些酸楚,或許他還沒有死得那麼透,還有一些活人才有的反應。
「我何必要出手?那不是我的意義。我的意義在這裡,這兒是我的王國,一切虛幻遙不可及。我何必自甘墮落跟著財魔發狂,隨你們的慾望起舞?」吝哈哈大笑,好像剛剛老人說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話。「小傢伙,別妄想理解我,你連自己都看不透了,要怎麼看穿恐懼之王?當你血肉中無形的記憶讓你撒潑荒唐躲避一隻無害的小蟲時,我已在此地起舞,等待你的屍骨入土。」
所以他們毫無機會,當這些恐怖的東西橫行幻想世界時,所有人只能坐以待斃。這黑色的穹頂就是萬物的墓穴,燃燒的野火是焚屍的火堆,司儀是吝,儀仗是恐懼之王。老人無能為力,他的恐懼一一成真,最後引領他來到此地。
「別這麼難過,所有人最後都要來個這麼一遭,接受自己無能為力,成為宇宙中的一粒塵埃。」吝嘆了口氣。「這樣不好嗎?擔心受怕的日子都成過去,什麼都沒有,可悲的你們終歸虛無。」
「可是又好在哪裡呢?」老人反問:「什麼都沒有了,所有我們曾經在意的秘密、歡愛全成一場空。恐懼之王呀,走到這一步我也沒有什麼好怕,該有人對你說說實話。確實一切都是矛盾,正因為矛盾你才能立身此地,也才有我們多采多姿的世界。我不相信你鐵石心腸,如果真是如此你就不會玩樂笑鬧,坐在此地遍覽子民的內心。」
「這倒有趣了,迷失自己的人說他懂我?」吝尖銳的手指撫過長長的唇,又拉開一道晶亮的裂痕。「說多一點,讓我聽聽你有什麼見識是我不曾聽聞。」
「你說有個她——如果真有這個她——她的犧牲讓你們無法涉足現實。所以,原來傳說中的恐懼之王不過爾爾,連違背一個模糊的諾言都辦不到。或者我該說,是這個人神通廣大,能在身故之後強迫你遵守諾言。」老人愈說愈憤慨。「所以滾吧,我的王!說穿了你什麼都不是,只是我心中的一抹陰影,在我無助之際前來逗弄思緒。你和街頭恃強凌弱的地痞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地盤換到了靈薄之中——不,該說你更加低等,因為你連臉孔都是虛假,沒有面對我的勇氣!」
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連日的怨氣終於抒發,老人不禁有些喘不過氣,沒了實體的心臟隱隱作痛。稱得上痛快嗎?老人認為歷史上應該鮮少有人能當面指著恐懼之王的鼻子大聲咆哮,又不需畏懼代價。宣洩出心中的無力或許解決不了問題,但至少他心裡頭好過一點。或許恐懼之王認為他們可悲確實有理,老人靠著證明自己比幻想中的妖物優越來獲得成就感,不管他的論點多鏗鏘有力,終究解決不了問題。吝盤腿坐著,彎腰用一隻手支撐頭顱,一隻手垂在身旁似乎有些無聊。
草原和漆黑的穹頂消失了,下一刻老人和恐懼之王已經置身城市上空,燃燒的火光在他們正下方畫出一道界線,光圈像溫室的玻璃頂蓋隔開靈薄與現實。老人趴在上頭,他聽不見任何聲音,不過慌忙奔跑、張大嘴巴等等動作,用不著聲音也能清楚說明人們遇上什麼情況。邁格林陷入混亂,低矮的房屋遭黑水淹沒,氾濫的離離河將巨大的身軀橫躺在堤岸上,壓垮所有不夠穩固的梁柱。僅存的幾堵磚牆孤立在水中,遙望著新的河岸燃起火焰,額頭上塗了斑塊的怪人成群結隊,和非人的妖魔結伴而行。身染瘟疫的群鳥在空中飛舞,散播身上的蟲蝨,俯衝啄食突然多出來的食物。穿著各種制服的人在三條街外監視,鼓脹的街貓屍體裡爬出大如螃蟹的東西,一隻挨著一隻爬進門戶中。
「你覺得這裡頭有多少是真的?」吝問。
「我不會相信你的謊言。」老人說:「我懂你的把戲,我絕不會因為恐懼就向你屈服。」
老人當然說謊了,好不容易取得的優勢,絕不能輕言放棄。不能讓吝知道自己有所動搖,雖然童話故事已經是久遠前的回憶了,不過其中的教訓依然鮮明。讓恐懼之王窺探內心,最後只有悽慘的下場。牠會花言巧語引人入彀,隨時保持警覺,記住真正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我覺得你誤會我的意思。我何必嚇你?我就是恐懼本身,你的夢魘化身。光是我出現在這裡,你就該呼天搶地,哀嘆命運為何如此殘酷。這些城市、燒死人的東西,只是讓你知道你和他們有多麼相似,卻又如何不同。你看,他們知道逃跑,可是你卻坐在這裡。」
疑問的再次孳生,牠憑什麼認為光是現身就是老人最大的恐懼?老人剛剛不是破解了恐懼之王的意義,狠狠將牠否定了嗎?或許現實沒有童話故事這麼簡單,不是一個領悟或是聰慧的反詰就能輕易驅走魔王。該用上一點成人的思維,利害關係永遠有助談判,吝有想要的東西嗎?
「有,我想待在你身邊。」
老人愣住了,他的思緒被監聽了嗎?
「我不需要監聽,我就是你的思緒,你最不堪的臆想。」
那是什麼?他以為勝利到手了,可是……
「我最怕的是……」
「你說呢?」
有個超出想像之外的龐大力量將手插進邁格林,一切天翻地覆。
「所以我來了。恭喜你,心想事成!」獰笑拉開吝的嘴角,刀鋒般銳利的笑容割開牠的臉,上頭的裂痕閃閃發光。「再說一次我的名字。」
吝,悔恨、恐懼,虛幻世界的群魔之王。失去名字的老人本來有機會阻止一切,如今全都太遲了。突然間他看透了一切,長草搖擺的荒原洞窟、盤坐在野火中的恐懼之王、陷入動亂的城市,都是真的也全都是假的,層層堆疊的畫面只是一個巨大世界的一部份,龐大生物身上的蝸角之爭。身披黃袍的魔神拱起祂的背,無以計數的手掌拉開眼耳口鼻,推著祂扛起大陸和海洋緩慢前行,前行時千奇百怪的噁心突觸自黃袍下伸出又收回。邁格林位在那些突觸上的節瘤頂端,一個偶然被人瞥見的斑點。老人暈頭轉向,終於失去平衡倒臥在地,耳中嗡嗡作響。
是聲音嗎?他實在說不清,他連眼前起舞的恐懼之王都看不清楚了,何況天外傳來的風響。
「該走了。」
舞動的鐵矛忽地靜止,在臨終前,總有萬物俱寧的瞬間。
※
啪!
突然斷裂的樹枝嚇了蕾米達一大跳,差點把手上的晚餐打翻,托盤險些栽在走廊上矇頭呼呼大睡的消防員身上。萬幸幾天來因為勞務訓練有加的指頭,發揮了意想不到的驚人利器,拯救了清湯和麵包。今晚沒人挨餓,也沒人睡得正香時被天外飛來的橫禍砸醒。可憐的消防隊,這幾天隨時待命幾乎要把他們給磨死了,要是連這一點休息的時間都剝奪,未免太不人道。蕾米達捧好托盤繼續往前走,走廊外的樹影在月光下輕輕晃盪,剛才不知道是哪來的風調皮搗蛋,惹出了一小段鬧劇。
走進讀經室之後她腳步放得更輕。這裡的人更多,照明的光只剩三盞油燈。過去她大概作夢也想不到,自己居然可以雙手托著托盤,手臂上吊著油燈,腳上踩著破爛布鞋像舞者一樣,踮著腳尖穿行在橫躺著幾十人的狹小房間中。
事實上不全是自己的功勞,蕾米達還用上了一點心眼。那該說是看嗎?或是腦子面對無法理解的事物,不得已選擇最敏感的雙眼來擔綱重任,去辨識存在虛無中的東西,再想辦法讓其他感官也出點力。蕾米達看得見靈薄中的模糊身影,就算四周一片漆黑也可以。心跳聲、氣味、接近時若有似無的觸感,交錯投射成一個個模糊的影子。或許不夠清楚,配上油燈照出的陰影也是夠了。恰佩拉一如往常站在她肩頭上,縮著無眼的小腦袋假寐。牠和薄明似乎都不需要睡眠、進食,幻想中的生物自有一套生存之道。
這套特殊的生存之道,讓蕾米達找到了米希太太和溫琳。米希太太原先還抱持戒心,是蕾米達主動坦承她懷疑魏爾森醫生出了狀況,兩人才終於搭上線。只是溫琳用了什麼方法吸引恰佩拉跟在身邊,蕾米達覺得開口詢問的時機未到,米希太太不懂靈薄的事,純粹是靠著直覺才決定帶著溫琳出逃。
「他變了一個人。」她告訴蕾米達。「只是一些生活中的小事,可是事情就是不對勁。前一天還為了和兩個看護吵架的事悶悶不樂,憂心邁格林發生怪事,可是第二天突然又說通通不要緊了。從我到職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囑咐我任何事都要先考慮溫琳,突然間又對她不聞不問,溫琳又……」
米希太太欲言又止。他們兩個故意避開其他人,躲到讀經室後方的雜物間談話,但即便如此米希太太還是有話不敢直說。
「溫琳生病了嗎?」蕾米達故意問道。
「不,不能這麼說,那女孩沒病。」米希太太言詞閃爍。「溫琳是個好女孩,我照顧過和她一樣的孩子,這樣的孩子會出多少狀況我心裡有數,你找不到地方可以挑剔溫琳了。只是她有時候會看見她不懂的東西,偏偏其他人又看不見。醫生說那和動物是一樣的道理,溫琳沒辦法像其他孩子去讀書識字,所以她用別種方法辨認危險活下來。」
如果是三個月之前的蕾米達可能會問是哪種動物的道理,不過現在的她一聽就知道米希太太暗示什麼。雜物間沒有窗戶,陽光來自蕾米達身後書架旁的氣窗。站在雜物間裡假裝認真尋找掃帚的米希太太,害怕猜疑捏出的細紋一覽無遺。
「她是個好運的女孩遇上你。」蕾米達由衷說道:「換作是別人,說不定已經當她是瘋霾病人,推上街頭燒了了事。你做的好事會有回報,我也來幫你想想辦法,看看該怎麼聯絡溫琳的姊姊。」
米希太太深吸一口氣,終於抓到一把完好無缺的掃帚。「莉莉安,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謝你才好。」
「別這麼說,想必是聖上真神要我來報恩,才會讓我一回邁格林找工作就碰上他,還發現他和以前不一樣。」
莉莉安曼森,雖然對米希太太很不好意思,可是蕾米達不敢輕易說出本名。搜捕她的人很可能就等在會堂大門外,這段時間她最好保持小心低調,以免再生出更多事端。她想釐清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還有每個人在這之中扮演什麼角色,卻怎樣也找不到一套完整的邏輯,串起整個故事。每個死者的名字圍繞著她,她看不清他們的臉孔,只知道他們就在那裡,正如她行走在黑暗中,心眼所見的每個身影。
或許,還有更多,一個接一個死去,瘟疫般蔓延邁格林的毒咒逮到他們,走在路上順手要了他們的命。
毫無理由。
可能嗎?
蕾米達發現自己不喜歡這個答案。倘若事情果真如此,莫非她該像接受山崩洪水一樣,表示哀悼之後繼續生活?沒有人該為這一切負責嗎?或者正確的解答,其實是放手讓瘟疫消滅整個邁格林?
走過黑暗的讀經室,耳裡聽著輕微的鼻息,蕾米達不禁有些膽寒。潔梅茨什麼時候成了瘟疫的推手?他從一開始接近蕾米達就心懷不軌嗎?怪她自己不夠警醒,居然輕易相信扮作熱心公益的警察。連續兩個警察送命,她非得等到第三個也出事才懷疑到他們的同事頭上,活該給人操弄控制。
「米希太太?」
蕾米達走進讀經室後的隔間,這簡陋的地方只有一塊臨時找來的破布當作掛簾,隔開兩邊的空間。溫琳縮著身體蹲在地上丟骰子,單手在月光下撈了又扔,動作好不熟練。一旁打瞌睡的米希太太被蕾米達的聲音驚醒,趕緊伸手攀著牆壁站起身。
「是我莉莉安。」蕾米達說:「你們晚上還沒吃東西吧?我拿到了麵包和乾淨的水,你們就算沒胃口也應該多少吃一點。」
「好女孩,真是謝謝你了。」
「別這麼說。」
她好像又變得更老一點,逃難生活不該這麼快就讓果敢堅決的米希太太身心俱疲,原因在看不見的地方,惡劣的污染正在侵蝕她。蕾米達沒有三個看護驅除汙染的本事,只能想辦法在能力所及提供幫助,減輕米希太太的負擔。這樣只能驅走些許的罪惡感,但蕾米達需要有個目標。等做好準備,過去轉身逃亡的地方她會一個個走回去,面對屬於她的勝負。
「你也早點休息吧,明天又是一場硬仗了。」
「謝謝你關心,米希太太。」蕾米達說:「找我的話,我人就在外頭的走廊,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請一定要說。」
蕾米達險些就伸手去壓薄明那張狂的長脖子,阻止它去窺探溫琳為什麼突然收緊手掌,獨眼對著只有她看得見的地方直瞪。這段日子觀察相處,蕾米德的懷疑早已獲得證實,溫琳分不清現實和靈薄,如果不是米希太太跟在她身邊細心照料,溫琳恐怕活不到那位神秘的姊姊現身。而比起那位姊姊,恐怕來自荒澤嶺療養院的看護會更適合溫琳。要不是美心之家人去樓空,蕾米達早就找來三位看護。不停出狀況應接不暇,面對危機他們警覺太遲,太晚動作了。
「你們休息吧。」
蕾米達向米希太太道晚安,提燈帶著薄明和恰佩拉離開。兩隻怪鳥的注意力已經轉移,拍動翅膀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樣。
「在外頭,大廳外的洋紫荊樹下。」薄明說:「有個怪女人。」
「溫琳特別注意她,知道原因嗎?」蕾米達問。
「不知道,不過怪女人身上沾了壞東西。她不正常,值得懷疑。」
沾了壞東西,被薄明判斷為不正常的女人為什麼來到勸服堂?沾染汙穢的人在會堂中不算少數,畢竟瘟疫已經擴散,蕾米達也知道自己算不上百分之百身心純淨。不過溫琳注意到這個女人,他們甚至沒有見到面,隔著一堵牆和半個庭園還能有所感應。這個女人有問題,值得蕾米達注意。
事有蹊蹺。
和讀經室一樣,會堂這一側也是擠滿了流離失所的難民,狀況甚至比讀經室那兒還糟。需要特別照料的病人和傷患多半集中在這附近,靠近大門馬路,好方便護士和醫生照護看診。有問題的人出現在此,恐怕會引起更多問題,蕾米達得趁早弄清楚情況。
「第三棵洋紫荊下。」
蕾米達穿過走廊踏進庭院,腳步快卻謹慎,免得誤踩哪個熟睡的可憐蟲。她手上的燈只是障眼法,現在她依靠的是天上月光和靈薄中的心眼辨認路徑。夜風徐徐吹撫,第三棵洋紫荊搖晃的樹影和其他樹木不同。位於庭院角落病弱的樹已經枯死了,為免枯枝砸傷人,附近沒有安置難民。他們的目標是特意躲到這裡來嗎?蕾米達的枴杖劍在雜物間裡,希望今天沒有派上用場的機會。枯樹下的身影蜷縮成一團,恰佩拉率先方到前頭繞了一圈,薄明張開翅膀警戒。
「這位太太,你身體不舒服嗎?」蕾米達輕聲問,拳頭握緊提燈。蹲在地上,衣著破爛的太太頭上圍著頭巾,抬頭探看來者是誰的眼神散亂迷茫,月光照亮了她的臉龐。
蕾米達見過她。
「尼維拿太太?」
「你認識我?」
糟糕。
「我是莉莉安曼森,你忘記了嗎?」蕾米達說:「我們新年時在廣場上的祈福會見過。」
「新年?」尼維拿太太顯然被弄糊塗了。蕾米達難得運氣不錯,這位太太對她印象模糊,加上身體出狀況神智不清,沒辦法細想到底發生過什麼事。眼前的狀況蕾米達並不陌生,尼維拿太太藥癮發作,讓人保持清醒的藥物斷了補給,留下巨大的空洞吞噬身心。
「莉莉安,好女孩,你手上有藥嗎?」尼維拿太太說:「就算只是舒理鹽也好——不然甜麻碇也可以!」
恐怕蕾米達身上不會有不法之徒愛用的麻藥,尼維拿太太的期望要落空了。看看她那雙眼睛,已經看不出蕾米達曾經藉故接近她最敬愛的堂牧,假冒身分行走在會堂的穹頂下。恰佩拉翅膀一拍飛上枯樹,由上往下俯瞰。薄明拉長脖子警戒四周,要是暗處有埋伏,蕾米達應該能及時獲得警告。
「尼維拿太太,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好嗎?」蕾米達大膽往前踏進一步。要是尼維拿太太身上有武器,只要發難就能輕易刺傷她。可是蕾米達需要情報,必須問出這個引起溫琳警戒的女人為什麼出現在這裡。「普萊堂牧還好嗎?廣場上出了什麼事?」
「廣場?廣場沒事,我們是從……」
她的聲音消失在一串咽嗚中,雙手抓著頭巾不知是想扯下頭髮,還是拉開劇痛的頭骨。
「廣場沒事真是太好了。」蕾米達順著她的話頭追問下去。「普萊堂牧還好嗎?我好擔心他還有其他鄰居。」
「堂牧……普萊堂牧沒事……我好一陣子沒見到他了,他告訴我……」尼維拿太太抬頭張嘴,用力大口呼吸。她剛剛說了個謊,透過靈薄蕾米達能看見這個謊言正在燒她的喉嚨,意志薄弱的尼維拿太太不知道想唬弄什麼。憑她對普萊的忠心,離開勤事堂教區本身就是奇怪的決定,如果猜得不錯,想必是因為身負任務才會來到此地。
「你的家人都還好嗎?」
「他們很好!」
這是實話,或者說在尼維拿太太心目中他們很好。突如其來的熱切口氣,讓蕾米達更加不安。
「聖福在上,普萊堂牧想必就像神的代行者一樣,用他的慈愛和關懷庇護他們。」蕾米達裝出虔誠的口吻,像個天真篤信的女孩。
「沒錯,你不必擔心他們!」
錯了,恐怕真相是再也沒人可以擔心他們了。蕾米達心下一動,不祥的預感在月下刺痛她的心。可是還不到傷心逃跑的時刻,幾句零碎的資訊無濟於事。勤事堂有個發瘋的核心份子來到她面前,白白讓人離開等同錯放了探問洗衣碼頭內部情報的機會。至少在月光完全消失之前,邪魔妖異還有所忌憚,蕾米達還能把握時機問出珍貴的情報。
「我媽媽說她要去找普萊堂牧,你知道她人在哪裡嗎?」她問道:「哪裡可以找到普萊堂牧呢?」
尼維拿壓低聲音,痛苦的哀鳴叫得人心驚膽跳。
「尼維拿太太,你還好嗎?」
嘎!
蕾米達一時間忘了危險蹲下去,好在薄明及時提醒,她才來得及抓住尼維拿太太突然伸出的雙手。兩人肢體碰觸的瞬間,彷彿有人用木槌隔空敲了蕾米達的腦袋一記!
悶痛讓她心生緊張,本能抓緊了尼維拿太太。不能輕易讓人離開是她當下腦中唯一的想法,之後才是思考兇手。不屬於她的痛楚很快就漸漸消散,堅定的蕾米達思路重新接上。想想三位看護曾經告訴她的事,養病期間她可沒有白白躺著過日子,意志不堅的人更容易受靈薄影響,那反過來是不是夠強壯的人也能影響靈薄?肢體碰觸能營造共感,所以她的痛來自尼維拿太太,會不會她的思維也能逆推回去?
洗衣碼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雖然張大嘴巴,身軀向下彎折,像野獸一樣哀聲求饒。但是月光照出了真相,尼維拿太太瞳孔縮放間,雙眼短暫恢復清明。蕾米達緊抓著她,將一切變化看在眼裡。大膽的實驗奏效了。
「堂牧要我們將異教徒清除,那些背叛我們、作亂的異端全都該死。自以為是的鎖鏈幫囂張太久了,他派我來這裡……」
一陣空無突然襲來,失去力氣的蕾米達放開手,尼維拿太太應聲倒地,躺在草地上抽搐發抖。只差一點點,蕾米達陷得太深的話,現在應該也是躺在尼維拿太太身邊。手上的觸感還在,不只是皮肉骨頭而已,在發燙的肌膚下有什麼東西在動,細碎、柔軟不似人體。在意識到之前,蕾米達已經將手放在草地上磨擦,想要擦去掌心存留的噁心感受。不管發作的是藥癮還是其他東西,尼維拿太太都沒辦法再說更多了。她像甲蟲一樣背著地手腳向著天空,不住抽動好像試圖抓住什麼。蕾米達突然很好奇此時此刻尼維拿太太眼中會是什麼光景,是那些夢寐以求的藥,還是持矛獰笑的恐懼之王?衣服裙子皺成一團的老太婆努力掙扎求生,想爬起來抓住什麼東西都好。
「藥、給我藥……什麼都好……」
他派我來這裡……
普萊把尼維拿太太派來時,有沒有想過在這個物資缺乏的難民營,很可能沒有維繫她神智清醒的藥物?派她來有什麼好處?他們的目標是鎖鏈幫,鎖鏈幫的大本營是古河船運,還有來自沙墘里、洗衣碼頭的工人。如果普萊真的以為隨便派一個信徒混進其他會堂,就能消滅異端顛覆鎖鏈幫,想必他腦子也是病得不輕。
「誰來幫幫忙好嗎?」
尼維拿太太的慘樣蕾米達實在看不下去了,月光漸漸消失,再不處理天全黑了更不會有人過來幫忙。忠心耿耿的她被當成棄子,奉獻聽從最後換來如此下場,蕾米達想不到比她更悲哀的人了。只是話說回來,蕾米達自己呢?
「有人嗎?」
蕾米達喊道,走廊那頭有些動靜,月光下幾個搖曳不定的人影慢慢靠近。
「在這裡,有個太太需要幫忙!她好像犯了——」
嘎!
薄明張開翅膀,長嘯阻止了蕾米達喊話。
他們像關在籠子裡的瘋狗,三不五時猛衝猛撞,卻沒能說出一句話解釋他們的目的。
「不要過來!」蕾米達高聲大吼:「她身上有病——去找醫生!」
看不清的人影落荒而逃。
可能太遲了,蕾米達的心臟怦怦狂跳,薄明和恰佩拉擋在她和尼維拿太太之間,張開翅膀保護主人。顫抖哀求的婦人狀似無辜,對自己在整盤棋局中扮演什麼角色一無所知。生命、尊嚴都不再重要,人生走到這一步只剩解脫。唯一的差別是來自藥物,或是洞窟中的恐懼之王。面對此情此景,蕾米達發現自己很難產生同情心。瘟疫已經蔓延,今年大雨過後沒有迎來晴天,反倒是無形的洪澇吞沒邁格林。
它們終歸要回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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