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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災厄之女:妖言》30. 救援

山容 | 2023-12-01 21:25:09 | 巴幣 12 | 人氣 137


30.     救援


       在可可眼中,礁石路的房子是她看過最棒的住所。稱不上富麗堂皇,只是很簡單的磚造公寓,塗上灰泥之後在屋簷梁柱的邊角,嵌上幾面仿製的石雕權充裝飾。石雕上是海草的圖案,圍繞著灰色的貝殼造出流動的曲線,為單調的紅磚屋增添一些生氣。孟羅一家就住在裏頭,小小的房子挨著隔壁的屋子,努力在令人喘不過氣的壅塞街區站穩一席之地。可可以前如果有幸住進這樣的房子,大概會以為自己上天堂了。這樣的地方,是怎麼引來恐怖的毒咒侵擾?

       「小地方,請別見怪。」孟羅紅著臉說。
       「這是我見過最棒的地方。」可可說:「我們快進去吧!」
       「請進。」
       剛剛急得臉紅脖子粗的孟羅動作突然慢了下來,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額頭滑下。
       「怎麼了嗎?」
       「沒事,只是我不知道怎麼了……你等等,鑰匙在這裡……」他在抵抗,縱使毫無自覺,不過孟羅確實努力在與惡咒對抗,不讓恐怖的思緒掌控他的思路。在這過程中難免思路混亂,動作遲緩。
       「我們還有時間,你慢慢來。」可可說話時偷渡了一點東西,只是些微的自信與安心,告訴孟羅事情會有轉機。至少她如此相信,礁石路的房子夠堅固,能撐過風雨度過難關。
       「抱歉。」孟羅咕噥一聲,總算拿出鑰匙插進門鎖,手腕施力打開大門。恐怖的臭氣從門縫中透出,可可事先做了心理準備,只可惜遠遠不夠。要記得訣竅,人的心就只有些許的空間,只要可可能夠用好的東西填滿,壞東西就進入不了。事關孟羅一家人的性命,不能輸。孟羅站在門外,他不懂是什麼原因,憑著動物的本能想遠離不再是庇護所的家。
       「我沒料到你家這麼漂亮。」可可伸手推門走進去,總得有人當第一個,她不介意在病患面前表現得勇敢一點。從門戶透進玄關的光線只夠勉強視物,放置在左手邊的鞋櫃上有兩大兩小四雙鞋子,磨損的皮面受陽光照射顯現斑駁的痕跡。尺寸最大的褐色皮鞋應該是孟羅平時外出用的鞋子,另一雙覆著碎花布面的堅固木鞋應該是女主人的鞋子。可可的目光向下,看著最後兩雙繡花布鞋,上頭沾了不知被誰用力洗過卻宣告失敗的泥巴痕,那模樣有些驚悚。

       「你看見什麼了?」被堵在門口進不去的孟羅問道。
       「這兩雙鞋做得好漂亮。黃水仙和紅色鬱金香,春天的花朵在我們荒澤嶺那邊都是祝福孩子健康漂亮,看來你們邁格林也是同樣的傳統。」可可說:「泥巴痕先用皂角混上一點水塗上去,放個半天再刷應該就能順利解決了。頑強的汙垢總是要多奮鬥幾次才能完全去除,要是放棄不管,兩雙好鞋子未免太可惜了。」

       孟羅深呼吸沒說話,抬腳走進房子裡。踏出第一步,才有接下來的每一步。可可暫時勝利了,她解開頭巾掛在衣帽架上,張開雙眼透視靈薄,想看清還有什麼藏在房子裡。

       羽毛,起居室裡到處都是羽毛,好像有幾十隻瘋狂的鴿子在房子裡廝殺搏鬥,將身上灰藍色的羽毛噴得到處都是。羽毛就是臭味的來源,引來無數無形的蚊蟲在房子裡盤旋飛舞,騷擾心煩亂的女主人。

       是了,手裡拿著一塊抹布,彎腰猛搓扶手椅椅背的人想必就是女主人。她和孟羅一樣圓滾滾的身材垮了,穿著喪服般肅穆的深灰色衣服,在煤氣燈下埋頭苦幹。她的眼睛和幾個小時前的孟羅一樣,滿布血絲無法聚焦。

       「艾米麗雅?」孟羅繞過可可和歪斜的桌椅,焦急的步伐被捲成一團的地毯絆了一下,幾乎是往前撲倒在艾米麗雅身上。可惜女主人對她丈夫的憂心毫無感覺,依舊專心擦著椅背,雙手關節腫脹醜陋。
       「艾米麗雅你停下來,快停下來,你嚇到我了。」孟羅小聲地說,聲音帶著淚水一同落下。「不要這樣,我把醫生找來了,她可以幫忙我們。你停下來,停下來聽我說話好嗎?」

       細細的低聲哀求,不曉得用什麼方法進到艾米麗雅的耳中。可可相信就是最高明的透視專家,也沒辦法透過靈薄看穿孟羅喚醒艾米麗雅的方法。他們還有機會,可可來的時機正好。

       「孟羅太太,我的名字是可可梅霖。」可可走上前自我介紹。「今天在警局巧遇孟羅警官,他告訴我你們遇上的難題。正好我的家鄉有些民俗療法,說不定可以幫上你們兩個女兒的忙。」
       相較於丈夫的呼喚,可可的聲音花了更多時間,才讓艾米麗雅聽進去,消化產生反應。
       「你能救他們?」艾米麗雅的口氣不像遇到救星,反而是質疑不安,向後退縮到丈夫懷中。「可能嗎?腓力,你告訴我,她和安德沒有關係……」
       安德是誰?為什麼艾米麗雅會用警戒的口氣提起這個人?
       「沒有,她不認識安德,你放心,我絕對沒有去找安德……」

       艾米麗雅的手像爪子一樣抓著孟羅的袖管,急促的心跳充斥在靈薄中,房子裡看不見的羽毛跟著共鳴勃動。突然間無數的心跳聲壓在耳畔,轟得可可震耳欲聾。她聽不見,也說不出話,艾米麗雅的質疑和房中散落的咒語結合,以驚人的氣勢威嚇入侵者。冷靜下來,如果還沒開始治療就先被病人嚇倒,可可這一趟就白跑了。動動腦筋,房子裡一定還有什麼東西,能夠讓可可接觸艾米麗雅的內心,撫平她的恐懼。

       「這襪子的針腳織得真好。」可可撿起落在地上的羊毛襪。「這是你織的嗎?孟羅夫人想必是個非常用心盡責的母親,才能做出這麼棒的東西。」

       有第三個孩子,不曉得人在哪裡。艾米麗雅看著可可手上的襪子,似乎慢慢想起什麼。可可趁機給孟羅使眼色,可惜孟羅不懂她的意思,只知道抱著艾米麗雅哭。在耳聾之前,可可得想想辦法脫離困境。她剛剛膽敢撿起襪子,是因為襪子上沒有羽毛,說不定會是突破的關鍵。

       「我想這隻襪子應該可以成為媒介,幫助我治療病人。」
       「你說用襪子治療病人?」艾米麗雅回過神來,和孟羅一樣不解地看著可可。
       「摸摸襪子、看看襪子,想想和襪子有關的事。我們用這種方法一點一點喚回他們的記憶,引導病人迷失的心回到現實。」
       「你辦得到嗎?」艾米麗雅傻傻地問:「如果這麼簡單,為什麼我們沒辦法讓他們恢復正常?」
       因為方法錯了,要尋回迷失在靈薄中的心靈,自然要從靈薄下手。
       「和耐心、技巧有關,如果沒受過專業訓練,要喚醒瘋霾病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可可說:「你們願意讓我試試看嗎?我保證除了說話和一些肢體碰觸之外,我不會做其他多餘的事。」

       終於稍稍回復冷靜的艾米麗雅推開哭泣的孟羅,愁眉苦臉思考下一步。這是最糟的部分,只能等待病人和家屬點頭接受,海荒的女工們全都試過了,強迫治療只會造成反效果,甚至將瘋霾引上自身。艾米麗雅不發一語慢慢走向可可,拿走她手上的襪子。

       「你保證不會傷害他們?」
       「我保證就算治療失敗,我也不會動他們一根汗毛。」可可說:「瘋霾是很難纏的病,你要有心理準備。」
       「我不知道我還能準備什麼。」艾米麗雅將襪子抱在胸前,跪坐在地上失聲痛哭。哭聲響起,羽毛發出的恐怖共鳴終於停下,可可的聽力恢復正常,又聽得見靈薄裡的聲音了。直到此時她才發現發生了什麼事,房子裡的心跳聲少了一個,放眼望去看不見嬰兒用品。

       有個孩子被送走了。

       「他們在房間裡……」艾米麗雅說:「我沒有辦法一直上下樓,所以他們現在人在一樓的房間裡,你可以去看他們。然後、然後如果可以,求求你救救他們……」

       可憐的女人,不知道是多大的壓力,才會使她點頭放手讓別人帶走孩子。唯一能讓可可心情平復一些,就只剩想到這孩子目前安全無慮。淚流滿面的孟羅穿過起居室打開房門,示意可可進門。走過艾米麗雅面前時,她將襪子遞給可可,接下那小小的襪子同時也接下責任,可可腳步有些遲滯,握緊羊毛襪忍著不要掉淚。

       到底是誰?為什麼非要折磨這些好人不可?

       可可踏進房間,這兒原本應該屬於孟羅夫婦,大床和枕頭都是成人用的尺寸。只是此時此刻拼布床單上坐著兩個面無表情的女孩,木然的神情宛若兩張雕刻面具。很典型的癥狀,如果可可沒猜錯,他們應該是碰到了不該碰的東西,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知羞說過這是人的本能,突然間過度驚嚇、悲傷,就很有可能讓瘋霾趁虛而入,讓原先的心智剝離迷失在靈薄之中。

       「他們平時也像這樣,睡在這個房間嗎?」可可問道。
       「只有他們不舒服難過的時候。」跟在後面走進房間的孟羅說:「艾米麗雅會陪著他們,直到他們變好一些才回樓上。」

       很好,這給了可可一點優勢。她彎腰跪坐在床邊,手按在被單上輕輕滑過,感受被單的質料和縫線,滲進磨損中的記憶。她讓神智神遊到靈薄中,在幻境中尋找兩姊妹的身影。

       「告訴我關於他們兩個的事。」可可喊道:「什麼都可以,說得愈多愈好。」
       「他們兩個?事?」孟羅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事,對,事——他們,他們是阿熙娜和荷娜,我送他們兩個去學畫畫!」
       畫畫……
       「可是他們總是畫不好,最喜歡做的事是拿顏料捉弄他們的弟弟艾米羅。」
       艾米羅……
       「不過他們其實很乖!特別是阿熙那,她是姊姊,是最聽話懂事的一個。從小她就不怎麼哭,總是跟在艾米麗雅身邊,荷娜和艾米羅出生之後我們沒有特別吩咐,她就主動幫忙照顧。」孟羅的聲音有些哽噎。「我最心疼她了。」
       照顧弟妹的姊姊,想必也在黑暗中握著妹妹的手……
       「荷娜有很多鬼點子,她最愛逗我們笑。我們牆上有很多塗鴉,幾乎都是出自她的手筆。她會編故事給我們給我們聽,告訴艾米羅今天上課時又遇上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只要有她在,這個家就會變得開朗。只是現在、現在……」
       這個家因為有你帶來了活潑朝氣,你的光芒照亮礁石路的小屋……
       「只要話說得太快,荷娜就會開始打嗝。她打嗝的時候會臉紅,又會急著要把說不出口的話說出來,最後變成誰也聽不懂她說的話。阿熙娜不喜歡有人動她的髮帶,就算是艾米麗雅要幫忙綁她的頭髮,也一定要先問過她。他們生悶氣時都會不停打嗝,要一直到氣消了、臉也不紅了才恢復正常。我懷疑這個習慣是像到我媽媽,上次她來拜訪已經是艾米羅剛出生的時候……」

       一字一句,可可用想像力和靈感,跟著孟羅的敘述尋找兩個女孩。不足的部分她用自己的記憶來補,回想她在梅澤鎮的老家為數不多的快活日子。那時候鎮上的煤礦還能源源不絕運上火車,賣到世界各地換錢。可可記得生病時媽媽煮雞湯會用上一只鍋蓋裂縫的大湯鍋,蒸氣沖出鍋蓋時會發出打鼾似的呼呼聲。艾米麗雅想必也會這麼做吧?孟羅把女兒抱下樓輕輕放在床上,艾米麗雅用拼布被子從下巴到腳趾蓋得密密實實,帶著熱水袋和熱湯守在女兒身邊,陪他們度過漫漫長夜。

       雞湯的香氣和艾米麗雅為女兒準備的香袋氣味混在一起,鋪成通往夢境的道路。弓著背的怪鳥拖著羽毛稀疏的翅膀,混濁的白眼像蟲鑽出來的洞,裏頭的東西在它們走動時左右扭轉。它們守在房間各處,看不見敵人卻又不肯放鬆警戒。可可循著氣味鋪成的小徑繞過它們身邊,小心翼翼尋找兩姊妹的身影,周圍的景物扭曲解體。拼布被子現在籠罩在天空上,咖啡色的大衣櫥突然多了好幾十個,像礁巖一樣從床墊般柔軟的地面刺出。那柔軟的地面會動,四周的怪鳥時不時發出怪叫,抬起屁股向前跳個幾步,醜陋的灰藍羽毛又落下幾支。

       它們算是幸運了,運氣不好的直接炸成一團血肉模糊,那吸盤狀的東西拖著獵物變換色彩縮回地底下。地面上有東西在掩護,小小的嘴巴是既得利益者,將過程中散落的血肉羽毛全都咬碎吞下去。進食間深紫色的孔洞時不時現出原貌,又趕緊恢復原狀,裝作晦暗無色無害的地面。它們忘記地面應該是橘色金盞花花樣的地毯,食慾讓妖魔現出行跡。迷濛的霧從地面上的孔隙滲出,模糊了香氣鋪成的小徑。

       他們會笑,每當艾米麗雅做炸方餅的時候,他們總是守在廚房前傻笑……

       孟羅的聲音變得遙遠,可可一步步往靈薄深處走去。她回憶那笑聲,用心去感受從廚房那端混著熱油滋滋響的笑聲,膨脹的方餅變得酥脆金黃,艾米麗雅的微笑沒有聲音,轉身將能點亮整間房子的光芒盛盤。那美麗的光投射在兩個女孩身上,在迷濛中勾勒出嬌小的身形。只有線而已,好像是孩童隨手塗鴉的形狀,留在半空中不知道下一步該何去何從。可可伸出手,想著好不容易回到海荒,和眾姊妹們重聚時會有多開心。所有的難關都過去了,他們手牽手齊心齊力走過陰霾。她握住兩隻小手,慢慢將迷失的小人兒拉出靈薄。

       「你是誰?」小女孩揉著眼睛,似乎剛從夢中甦醒。「這裡是哪裡?」
       「你是荷娜對吧?」可可蹲下來對她說:「我是可可,你們的媽媽爸爸拜託我來帶你們回家。」
       「回家?可是牠說這裡就是家。」大一點的阿熙娜意識清醒一點,回頭看向遠方。遠方有個模糊的身影,可可只能依稀辨識出一對崢嶸的犄角,從那人腦袋生出指天箕張。
       「可是爸爸媽媽想你們,還有另一個家需要你們。」可可小聲說道:「我們回去好嗎?想想媽媽幫你們做的布鞋,爸爸從市場帶回來的娃娃,還有艾米羅。我聽你們爸爸說,艾米羅天天都哭著想找姊姊玩。我們回去需要你們的地方,那香味、聲音都還記得嗎?你們是阿熙娜和荷娜,最喜歡吃的東西是炸方餅,最喜歡和爸爸媽媽一起去河堤散步。」
       「我喜歡喝的東西是雞湯。」荷娜立刻接腔。
       「太好了,我也是。特別是艾米麗雅燉的黃瓜雞湯,喝過就會上癮。」
       「黃瓜雞湯……」
       兩個女孩笑了,可可能看見泉湧般的回憶注入單薄的身體,充盈他們失去顏色的衣裙。
       「炸方餅……」
       我想抱著他們,告訴他們不管夢中出現什麼怪物,我都會陪著他們……

       孟羅的聲音變得清晰,瞬間可可乘著七彩的湧泉浮出靈薄,回過神已經回到礁石路的臥室裡。虛脫的可可脫力癱倒,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梅霖小——」
       可可沒聽清楚他說什麼。
       她花了一點時間才清醒。等她清醒時睜開眼睛,看見孟羅一家四口守在她床邊,四雙焦急又好奇的眼睛圍繞著她。
       「我不——我剛剛怎麼了?」
       「請先別起來。」頭髮毛躁混亂的艾米麗雅露出笑容,和剛才猛擦椅背的瘋女人人完全兩樣。「你剛剛昏過去,腓力喊得你好像死了一樣,真是嚇壞我了。你覺得哪裡不舒服嗎?」
       「我沒事,只是體力透支而已,進到靈薄裡找人要……」

       糟糕,可可不小心說溜嘴了。冰冷的警覺瞬間回到她腦中,讓她拱起肩膀,全身寒毛倒豎。天啊、天呀,她到底做了什麼?沒把孟羅支開,也沒找紀雪和其他人當後援,就這樣當著家屬的面進入靈薄把人拉出來。慘了、慘了,現在該怎麼解釋才好?她太心急了,完全沒有顧慮到後果。兩個女孩突然從心神喪失的狀態回復正常,任誰都會心生懷疑,想知道可可究竟做了什麼。她手腳發冷,想著奪門而出會不會顯得失禮。

       「你剛剛……」孟羅欲言又止,真正開口說話的反而是荷娜。
       「剛剛是你帶我們回家。」她說:「謝謝你。」

       阿熙娜牽著妹妹的手,兩人身上還穿著睡衣,米白色的連身裙讓他們看起來像是櫥窗裡的娃娃,紅著臉害羞地笑。可可緊繃的背稍稍放鬆一點,她終究還是做了一件好事,成功救回兩個女孩迷失的靈魂。

       「艾米麗雅,孩子們想必都餓了,你去弄點吃的給他們吧。」孟羅說:「讓梅霖小姐休息一下,她可是我們大恩人。」
       「我去準備。你等等不要失了禮數,一定要留她下來吃晚餐。梅霖小姐,你喜歡炸方餅嗎?」
       可可愣了一下,才想到應該開口回答。「如果有黃瓜雞湯的話……」
       「當然要有黃瓜雞湯。」艾米麗雅笑顏逐開。「女孩們,來幫個忙好嗎?」

       她牽起兩個女孩的手,母女三人一起離開房間,留孟羅和可可獨處。接下來他們要談的事,愈少人聽到愈好。可可認為孟羅不管再遲鈍,傷心難過遮蔽多少判斷力和觀察力,現在應該都已經察覺事有蹊蹺。在不了解的人眼中,可可做的事彷彿巫術,只是握著兩個女孩的手就將人從惡疾中喚醒,會堂講師口中說的神蹟都未必有如此神奇。

       「你沒有給他們吃藥,或是動手術之類的。」半晌後孟羅終於開口說話。「我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
       「你可以說是我利用了你。在我們療養院中,陪病人說話或許當下看不見效果,但是久而久之情況還是會改善。如果陪他們說話的人是過去熟悉的人,有共同的經歷能勾起往日的回憶,那幫助更是大到難以言喻。」可可從床上起身,拒絕孟羅的幫助自己靠著床頭櫃坐著。躺在床上讓她覺得毫無防備,沒有還手的力氣。當然她剛剛耗費大量體力進出靈薄拉出兩個女孩也是原因,更重要的是她想著該怎麼逃跑才好,不想用全然無助的姿態面對孟羅的疑問。
       「所以你才要我告訴你關於兩個女孩的事情?」孟羅說:「可是我不懂,艾米麗雅也試過和他們說話,可是荷娜和阿熙娜幾天來都沒有回應。」
       「關於我們療養院謀生的技巧,拜託孟羅先生不要多問了。」無奈的可可說:「我只能告訴你,怎麼說才能勾起病人的回應是我們訓練的重點,不過成功救出他們的關鍵還是你和艾米麗雅。是你們帶給小女孩美好的種種回憶,我才能用回憶幫助他們想起回家的路。」
       「所以瘋霾就這麼簡單,只靠回憶就能拯救?」孟羅不肯放棄追問。如果可可不是兩個女兒的救命恩人,他說不定早就拿刀撬開可可的嘴巴,挖出所有想知道的真相。他先前嚇壞了,現在更是困惑。「輕易就能治癒,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人因瘋霾受苦?」
       「因為治療一點也不簡單。」可可不喜歡他質疑的口氣。「孟羅先生,你該稱呼自己是幸運的人。你的女兒碰上瘋霾,他們回憶中並沒有太多可怕的事物,可以藉機毀掉他們的靈魂。我們有好些病人得了瘋霾,時時刻刻困在親人橫死的幻象中,或是做出錯誤決定的悔恨懊惱之中。他們想要活下去,殘酷的人生卻沒給他們多少理由繼續堅持。不管是魔法還是回憶,到最後他們只會一直走下去,直到靈魂破碎到無法再次聚合,呼吸心跳停止。」

       孟羅半張著嘴,麵團似的大臉染上羞赧的紅。

       「我得向你道歉。我的女兒多虧了你才能得救,我卻對你有所懷疑。梅霖小姐,我誠摯在此請求原諒。」
       「叫我可可吧,我這輩子從沒被叫過這麼多次小姐,怪彆扭的。我接受你的道歉,不過原諒得等一等。」可可說:「還記得我們在二分局裡談的事情嗎?」
       「我們在二分局談的事……」孟羅皺起眉頭,然後雙眉又隨著雙眼瞪大舒張開來。「你是指藥紅花?」
       可可趕緊豎起手指壓在嘴唇上。「你小聲一點!要是被人聽見你一個警察跟藥紅花扯上關係,你就準備捲舖蓋走路了。」
       孟羅趕緊握拳壓住嘴巴,深呼吸三次才移開。「這又是為什麼?梅霖——可可,我知道我對你有過承諾,可是藥紅花不是隨隨便便上市場就能採買的東西,背後牽涉到很多問題。容我必須把話問清楚,否則我沒有辦法做出任何保證。」

       說可可沒有心理準備是騙人的。前一刻信誓旦旦,下一秒又處處懷疑。雖然說同樣的場面見多了,有時還是難免會讓人感到沮喪。可可沒有扯開喉嚨和他辯個臉紅脖子粗,只是扭扭腳趾腳踝,翻身下床。

       「你要走了嗎?」孟羅問。
       「我認為與其在這裡聽我說,不如你到我們目前的藏身處,聽聽紀雪的說法。她知道得比我多,也更會解釋藥紅花的療效和特性。」

       可可看得出他內心掙扎,警察制服代表的意義不是外人三言兩語就能瓦解。他是執行正義維護秩序的公僕,違法的藥紅花絕對不許接觸。心急兩個女兒的病輕易許下承諾,可可早該料到清醒之後,孟羅會有所遲疑甚至食言。

       「我懂你的難處。」她說:「你放心,我不後悔救你兩個女兒,幫助有需要的人本來就不應該奢望會有報酬。藥紅花的事我們會自己想辦法,請你幫我向艾米麗雅道歉,下次有機會再過來品嘗她炸方餅和雞湯。」

       可可繞過孟羅離開房間,忍著眼淚綁好頭巾走出玄關大門。她真的不怪孟羅,只是不甘心好不容易找到幫手,這下子又要從頭開始。可可沒能幫上忙,傻女人還以為這次總算能派上用場了。不爭氣的眼淚落下,可可準備加緊腳步離開。

       有雙小手快了她一步。
       「女士!」
       可可霎時愣住了,荷娜圓圓的小臉往上看著她。
       「你怎麼……」
       「我們還沒跟你說謝謝。」
       可可忍不住笑了。「傻女孩,你剛剛已經說過了。」
       「可是阿熙娜還沒有說,爸爸也說他還沒有說,所以要我拉住你。」

       可可順著她的指引回頭,發現艾米麗雅和孟羅牽著阿熙娜站在門前,對著她直揮手。阿熙娜恢復得沒有荷娜這麼快,或許是因為荷娜年紀小一點,靈薄中的幻影對她威脅小一些。懂得愈多傷得愈深,這一點靈薄倒是與現實出乎意料相似。可可該心滿意足了,幫助一家重回溫馨美好的往日,沒被恐怖的疾病摧毀。看看他們的笑臉,和那些走出療養院的病人一樣,終於看見陰影之外的陽光,這不正是她選擇待在海荒療養院的原因嗎?

       「在沙墘里的海女神舊會堂。」想通孟羅暗示的可可彎腰對荷娜說:「告訴你爸爸,說如果想要謝謝我們,我和藥師會在那裡等他送的花束。」
       「我知道了。」荷娜對她露出大大的笑容,這才心滿意足放開可可,跑回父母身邊。

       離開時可可腳步輕快不少,亂糟糟的街頭看起來也沒有那麼可怕了。只要懷抱善意同心協力,她相信再大的困境也能突破。今天她不就得到孟羅這個朋友了嗎?再來還有孟羅熟識的警察成為助力,然後是說服紀雪原諒魏爾森,再把蕾米達找回來。朋友齊聚一堂,臭皮匠們湊一湊,也能湊出一雙好鞋跨過難關。至於其他的瑣事,盡人事,聽天命。
 
 
       勸服堂裡裡外外擠滿了人。這實在是很驚人的事,為了能夠容納橋頭區附近的眾多教眾,勸服堂在三十年前重新翻新時,就蓋得比普通的會堂還要大了三倍。裡外足足二十畝地的會堂和庭園,被蜂擁而至的人潮塞滿,著實讓達代堂牧頭痛。別的不說,光是拋進離離河的屎尿,量就大到讓人憂心河口那些無辜水族的生滅未來。再來是依靠熱心奉獻的存糧幾乎每天逼近底線,隨時都有可能見底,幾百個難民同時哭號愛求食物的聲音,達代堂牧連想都不敢想。

       不只是洗衣碼頭,還有市場區和碼頭全都遭受波及,根據受傷的警員告訴他們的消息,大小械鬥幾乎沒有停過。

       「洗衣碼頭的人全都瘋了。」左手臂被人狠狠割開一道口子,伸到幾乎見骨的賈賀警正,讓五個護士壓著手臂和身體,另外兩個正忙著刷洗刀具和曲針。達代抓緊時機和他交談,急著想知道更多消息。
       「他們見人就砍,不管你和鎖鏈幫有沒有關係都一樣。」賈賀整張臉皺成一團,忍著痛告訴達代。「他們嘴裡喊著聽不懂的話,而且那些話還會傳染!」
       「傳染?你是什麼意思?說清楚一點。」
       「就是我說的意思,傳染。」賈賀呻吟了一聲,護士們拿到剪刀開始剪他的衣服,達代暗自記下要想辦法多弄些剪刀支援。
       「說說傳染,為什麼是傳染?」
       「我的手是費皮納砍的。沒用的菜鳥,他聽到那些暴民喊話之後,人也跟著不對勁了。」
       「讓開!」

       醫生總算有空來處理賈賀的傷勢,湯藥混著烈酒灌進喉嚨裡。護士們把賈賀的手腳捆好,醫生拿起刀具開始處理傷口。達代堂牧知道此時此刻最好讓他們去忙,搶救人命不是他的專業,他能發揮作用的地方在別處。行有餘力的人都來傷病處幫忙了,大公節前夕長出來的茂密青草地如今已經被踩平,石頭平臺和亭子架滿簡易的爐灶,升起火煮藥消毒。女人們守在原地,仔細呵護每個傷患病人的需求,男人忙進忙出,負責搬運跑腿的任務。年紀大一點的孩子負責照顧幼童,或是幫忙簡單的生活雜務。所有人同心協力,要一起度過難關。

       「我聽說事情全都是那個米希太太害的。」
       「米希太太?怎麼會?」
       耳語飄進達代堂牧耳中,所有人這個字眼似乎有些言過其實了。
       「你不知道嗎?她把那個怪裡怪氣的女孩帶進會堂,第二天我們整個地方都不對勁了。」
       「聖福在上,難怪我覺得那女孩怪怪的!」

       如果茹太太煮茶的功力有她碎嘴的本事一半好,或許薄荷涼茶早就端進六大公侯的餐桌上,成為邁格林貴族宴客的必備餐點了。達代堂牧往前走,在禮儀的限度內咳了一聲。

       「兩位女士日安。」
       茹太太和瑠菲太太嚇了一跳,放下手上的湯杓和棍棒,轉身慌張地向達代問候。
       「別忙問候了,我只是要問你們有沒有看見約翰伯格。」
       「伯格?賣魚的那個柏格嗎?」瑠菲太太鳥喙般的小嘴皺縮起來,聲音比起剛才壓低不少。「我、我沒看見他,堂牧找他有事嗎?」
       「我想好好教訓他,誣賴其他人捐贈的魚乾發臭,可不會讓他給的腐肉變香。」達代佯怒叱道:「四處放話的小人可得不到聖上真神的眷顧。」
       「聖福在上,這是當然的。」茹太太眼色精明,應該已經猜到他說這番話的用意了。「堂牧放心,見到他我們一定好好罵上一頓,教他一點規矩。」
       「記得別對他太嚴厲。」
       「是的,堂牧。」

       告別兩人,達代繼續在庭院周遭巡視。約翰伯格會受到教訓,茹太太和瑠菲太太的注意力暫時也會從米希太太身上轉移吧。可憐的女人無端捲進風波裡,原以為躲進會堂會是庇護所,誰知道這裡居然成了難民營。她內心的煎熬可想而知,就不知道她想找的那位姊姊,什麼時候才會有消息。

       或者說,真的有那個姊姊嗎?

       從很久之前達代就學會懷疑人心了,只是他想不通米希太太說謊的理由是什麼。從雇主家中帶走一個癡傻、殘廢的女孩躲進會堂,除非這個女孩是哪個富豪的千金,米希太太能夠藉此勒索鉅額贖金,否則根本吃力不討好。再來,有哪個綁匪這麼傻,會帶著人質躲進會堂裡頭?難不成米希太太有把握溫琳的叔叔不會找到會堂來,還是她真的這麼信賴達代堂牧的保護?事情太過詭異,相互矛盾的地方太多,或許達代該大膽進攻,向米希太太問清楚來龍去脈。

       「堂牧!」個頭矮小的來義救難官左手壓著帽子,右手推開擋路的人,靈活地鑽到達代堂牧面前舉拳拍胸。「日安,我是消防五分隊的——」
       「我知道你是誰。」達代打斷他自我介紹。「有什麼需要就說,沒時間浪費了。」
       「是的,堂牧。」來義說:「我們還有五個傷患要送進來,請問可以安置在哪裡?」
       「你們試過依離醫院了嗎?」
       「依離醫院全滿,病患都躺到街道上了。」來義為難地說:「實在是想不到辦法了才會來拜託您。」
達代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浪費時間試圖抵抗。「如果傷勢不重就送到讀經室那邊去吧,草地上應該還有空位。我會叫一個護士去幫忙看看。」
       「太好了堂牧,真是太好了!聖福在上,祝福您堂牧!」

       來義的笑看在達代眼裡很不是滋味,開放門戶很可能是錯誤的決定,只是現在達代騎虎難下。原先圍在庭院旁的欄桿已經拆掉,省去進進出出的人員找路的麻煩。會堂的大門和窗戶全都敞開,好讓困在裏頭的人們呼吸道一些新鮮空氣,免於被汗臭屎尿悶死的命運。時不時能看見一群人圍在一起祈禱,特別是那些年老力衰,不管做什麼都幫不上忙的老人。他們破舊的裙襬和褲腳攤在一起,令達代想起事事克難的戰場。

       糟糕。

       記憶來得突然,突然間血肉的氣味變得濃厚,沙土讓氣味變得飽滿,好像每次呼吸都有個拳頭塞進鼻孔裡,讓你的腦袋脹得難以忍受,胸腹間卻空虛得嚇人。那個人死了,這個人活著,毫無道理全看踞坐荒野中的魔王心情。達代想大叫卻沒有聲音,所有人都在尖叫,每個衣著破爛拖行軀幹的蠕蟲都想活下去。天空中晴朗無雲,五彩斑斕的惡鳥帶著不懷好意的笑,盤旋物色獵物。牠們會啄出蟲子的眼睛,用爪子翻開陰囊和乳房。牠們不需要食物,只是看著活生生的東西在太陽底下跳動很好玩。

       達代手中有一把刀,他還記得身上的疤痕從何而來,只要砍死他們所有人都能得救。沒錯,與其給那些怪物糟蹋,不如死了痛快。

       「堂牧?」
       突如其來的呼喚和破裂的聲音讓達代停下腳步,有個正在餵鳥的女人從地上站起來,兩隻眼睛正對著他。
       「堂牧,你小心腳下。」那陌生的女人說:「這裡剛剛有人打壞了東西,要是不注意會受傷的。」

       達代眨眨眼集中視線,才發現地上有瓦罐的碎片。那味道不是很好,達代只能慶幸裡頭的量不大,沒再多添多少令人厭惡的氣味。

       「我來想辦法收拾,你去讀經室那邊休息一下吧。要是你也倒下,勸服堂沒人帶頭就糟了。」

       她說得有道理,雖然達代說不出她的名字,不過心裡知道自己無形間欠了她一個好大的人情。只差一點點,恐怖的回憶就要把他引進一條無法回頭的絕路,要不是陌生女人正巧喊了他一聲,摔壞了瓦罐,說不定達代就被傳染了。

       打破瓦罐?傳染?

       這些古怪的念頭是怎麼一回事?他被傳染了什麼?那個女人是故意打破瓦罐的嗎?天上有群烏鴉在飛,和達代剛剛看見的鳥樣貌完全不同,不管是會笑的惡鳥還是無臉的麻雀。達代不敢多問什麼,和陌生的女人匆匆告別走向讀經室。真是老了,走著走著都會做白日夢,他這腦袋瓜是怎麼了?

       有人在唱歌。

       是誰在讀經室這邊唱歌?

       來義隊長和他口中的傷患都在這裡了,黃蜂般的條紋背心遠遠望去有些嚇人,讓達代想起剛剛惡夢中的蟲子。不過他們做的都是救人的工作,背心只是警告一般民眾現場危險,不要隨意靠近妨礙。呻吟的傷患躺在草地上,米希太太捧著紗布穿行其中,俐落地將手上的物資遞給需要的消防員。

       「日安,堂牧,我得再說一聲謝謝。」來義隊長走到達代面前拍胸行禮。「事出突然,火來得又急又快。我們進去救火還得注意發狂的神經病,實在是應付不過來才變成這個樣子。」
       「別說謝謝,只是我該做的事情。」
       「米希太太幫了不少忙。聖福在上,她該來我們隊上當經理,而不是守在廚房當廚娘。」
       「你可以邀她試試看。畢竟我們都打算選舉議員了,讓女人當經理有什麼不可以?」
       來義隊長仰頭看了達代一眼,確認他說這句話不是開玩笑。
       「我找不到反駁你的理由。等洗衣碼頭的破事平靜下來,我來問看看她有沒有興趣。」
       「祝你好運。」
       「感謝你。不過比起我,奈羅斯那個傢伙會需要更多好運。」
       「奈羅斯分局長?」
       「我也只是聽說,洗衣碼頭的事愈鬧愈大,上頭給他們不少壓力。」來義隊長從背心口袋掏出菸草袋,捏一撮遞給達代和他一起嚼了起來。
       「我聽說是鐵頭幫鬧事。」達代說話時加重了幾分力道,一方面是因為想用僅存的牙齒碾碎菸草,一方面是因為先前的預測居然失準,讓他有些懊惱。
       「是呀,誰想得到呢?」來義說:「鐵頭幫還活著,而且滿心想要報復整個邁格林。最讓人想不到的是背後煽動的人,居然是普萊堂牧。」
       「我聽說他在洗衣碼頭施了不少力。」
       「達代堂牧,我告訴你的話你可不要告訴其他人。」來義的咀嚼聲變小了,聲調有些飄移。「我聽說魯拉克普萊私底下根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賄賂、收回扣、販賣人口不提,替鎖鏈幫牽線,幫忙吃案關說脫罪都只是皮毛。他做的事大到連古河船運的董事都要賞他幾分薄面,要不是聖蘇南文講師過世,還不知道要靠著堂牧的身分掩飾罪行多久。」
       「每艘船上都有老鼠,普萊只是大隻了一點。」達代發現自己沒稱呼普萊堂牧,或許在他心裡已經否決這人和他同等。歌聲隱隱約約傳來,手上工作告一段落的消防員們見隊長和堂牧在一旁談話,也各自散開休息。來義隊長找上達代說話,一來是想談談近日聽到的壞消息,二來應該也是要找時間讓隊員放鬆喘口氣。

       「帶頭鬧事有兩種,一種是糊里糊塗打完,大家告自清點死傷把帳留到下一次。另一種是鬧得又臭又長,沒達到目的決不罷休。」來義的咀嚼聲恢復原來的節奏。「洗衣碼頭已經鬧超過一個星期了,真不知道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奈羅斯沒告訴你?」
       「小奈寶貝什麼都不肯說,我猜他也什麼都不知道。」來義用鼻孔噴了一口氣。「不曉得擺什麼架子,只會說那句偵查不公開。聖福在上,我倒想問問他不肯公開,我的隊員是要上哪打火救人?」
       「奈羅斯也有他的難處。」達代想保持公正,最好還是換個談話方向。「警察有打算和普萊談嗎?」
       「河水還沒退,鐵路也還沒搶通,現在局勢站在他們那邊。」來義回答說:「我看依照這幾天做事的方向,警察打算拖到對方主動站出來談。只要把動亂控制在洗衣碼頭裡,笑到最後的人會是警察。」
       「普萊他們想要什麼?他們想談嗎?」
       「親愛的達代堂牧,這就是事情最古怪的地方,他們不想談。明明優勢還在他們手上,偏偏不管是普萊還是他的手下,卻沒有一個人想談。他們像關在籠子裡的瘋狗,三不五時猛衝猛撞,卻沒能說出一句話解釋他們的目的。」

       達代嘴巴停了。他最不樂見的結果正一點一點浮現,如果事情真如來義所說,警察想必樂得和他們耗下去,最後等到洗衣碼頭的人們耗盡存糧和體力,就是收復失土的凱旋劇碼開演了。在溫和的歌聲中,達代的思路愈發清晰,他害怕的未來漸漸鋪展在眼前。

       「恐怕在警察決定攻堅之前,我們一邊搞破壞一邊收拾殘局的爛戲還會繼續拖下去。我們大家都希望這場鬧劇快點結束,我和我的隊員等不及回家好好睡上一覺,只是恐怕沒這麼輕易。達代堂牧,這段日子還要請你多幫忙了。」
       「別期望太大。」
       「別人我不敢說,但是你我沒有第二句話。」

       來義吐掉嘴裡的菸草,揮手要隊員集合,準備離開回局裡備勤。達代想叫住他,警告他關於傳染和鳥的事,卻又不知道要怎麼開口才好。天上的烏鴉影子和他夢中的惡鳥重疊,有什麼事情不對勁只是達代說不出口。來義發了藥丸給隊員們,所有人吞藥拍胸喝水起行,動作沒有絲毫疑問遲鈍。他們是水裡來火裡去的消防隊,恐懼和死亡總是守在他們左右,沒有什麼好害怕。米希太太在陌生女人的幫忙下收完消防隊員的杯子,送他們翻過讀經室後的矮樹籬離開。鳥兒在樹枝間跳上跳下,牠也察覺了什麼嗎?

       別傻了,比豪斯達代,那只是一隻鳥而已。他吐掉嘴裡的菸草,該把奇怪的鳥兒放在一旁,做點正經事了。雖然正值多事之秋,不過達代確信他還是可以騰出一兩個人手,幫忙探聽跟在米希太太身邊的神祕女人是誰。雖然懷疑女士竊聽有些失禮,只是非常時期,總有些非常手段。達代在心中物色人選,嘴裡菸草的餘味久久不散,漸漸變成一股銳利的金屬氣味,來義隊長實在該換個牌子的菸草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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