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落在眼前不遠處的頭顱,法蒂腦子裡短暫地斷了線。
揮劍的巨大黑影並不是別人,正是受源力驅(qū)動的無面騎士。在驚叫聲當中,宰相使者帶來的隨從連滾帶爬,一下子便逃得不見蹤影。
事情發(fā)生得太快,不可能殺死帝國人民的戰(zhàn)爭人偶,竟然對身份尊貴的貴族下了殺手。雖然心中帶著不小的疑惑,掙脫了壓制的法蒂,還是出乎本能地向無面騎士發(fā)號施令:「拉拉!快幫我,讓還有氣的人側(cè)躺,聽我指示!」
不知為何,使者口中的「夜鷹」並沒有繼續(xù)放箭,在法蒂的指引之下,無面騎士揮劍斬斷箭矢,並在氣弱游絲的呻吟聲當中,把箭頭從傷患的身體裡扯出來。
帶鉤的箭頭撕裂傷口,那些男人卻是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鮮血泉湧,救命的瞬間分秒必爭。法蒂施展著「速癒」聖詠,如同遠天傳來的歌唱聲起,輝光一再閃現(xiàn),身受致命箭傷的男子便逐漸緩和了氣息,為數(shù)約十名的鬧事者本該像那位傲慢的使者一樣成為逐漸冰冷的遺體,但在法蒂的救治之下,他們臉上終於慢慢恢復了血色。
「我只有給你們的傷口做最低限度的處理,簡單說來,就是不至於到喪命的地步。」法蒂雙手的聖韻始終沒有消停,「你們最好知道,這種情形絕對不會常常有,好好珍惜自己的小命。」
「哈哈哈……法蒂。」最後一位被射倒的男子在劇痛中艱難地擠出笑容,「這麼看來,妳倒真的是聖女呢……」
「不要說話,保留體力去對抗傷勢,要是有家人的話,就想辦法回到他們身邊。」法蒂臉色木然地撕開男子的麻布衣擺,一面為他包紮,一面在他不安分的手上打了一下,「力氣給我保留在回家的路上,你手再摸,我就把它扭斷。」
「這可不行……」雖是不久之前還性命垂危,男人卻不改他忠於慾望的本色,「聖女的屁股和大腿,馬上就要摸不到了啊,這就是所謂機不可失……啊!」
沒等他說完,完成包紮的法蒂,順手將男人伸進她裙子裡的手扭脫了關(guān)節(jié)。
也不管他痛得打滾,法蒂頭也不回地進屋,只因她十分明白男人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
事情可說是急轉(zhuǎn)直下,今天在門口喪命的人雖說咎由自取,但畢竟也是帝國宰相迪哥里的使者。身份尊貴的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死在她家門口,無論今天宰相貪的是她的美色,還是另有所圖,如今不即刻從首都逃離,就只能等著追兵上門而已。
如同是心領神會,無面騎士拉格納也不待指令,跨過身首分離的遺體,和他的小主人一起回到了灰暗的家中。
來到一口箱子前,整個家裡,彷彿只有那件東西是有靈魂的。它不但被整理得特別乾淨,就連製造工法和材質(zhì),也與其他能在下城區(qū)看見的傢具大相逕庭。
法蒂專注提取體內(nèi)的聖韻,凝聚在手上的金光彷彿有靈,在箱體四周繚繞、逡巡,隨後編織成美麗的普雷米溫家族圖騰。光芒散去之後,箱子緩緩敞開,裡面有一副皮革護具,以及一支做工樸實的鋼鐵權(quán)杖。
她將裝備穿起,隨後輕輕翻動放在箱子一角的老舊書稿。
那是十年前,父親甫出征時留下的手稿,份量不多,只是眾多筆記裡的重要部份。漏夜逃出上城區(qū)的那一夜,母親在最後只囑咐她不要忘記讀這一份書稿。
當中一部分,是「仁聖」尼德?普雷米溫所有聖詠術(shù)的心得與修習法,另外則有一些雜記。
父親動手寫下的文字裡,彷彿仍感受得到溫暖餘韻,這些書稿,正是失去雙親的法蒂在成年之前的悠長寂寞裡,唯一能夠陪伴她、令她堅強的東西。
雜記當中,有一句話始終銘刻在法蒂的心底。
「唯一國『坦格拉比帝國』所存在的這個世界,似乎是被『篩選』過後的殘渣,若是我活下來,必定要親眼見證世界的『真相』。」
這是父親臨行之前,最後一張手稿上寫的唯一一行字,意義難明,不知道他究竟在當時發(fā)現(xiàn)了什麼。
但也是這段不知為何寫下的殘句,讓法蒂隱姓埋名的前十個年頭,決定利用在鐵匠舖、獵場工作的機會,製作自己能夠使用的簡單裝備。
「拉拉,你真的是拉拉嗎?」法蒂一面將行囊交給拉格納,一面輕聲問道:「你怎麼會對帝國貴族動手呢?」
無面騎士不會說話,聽見她的探詢,也只在面甲上閃過一絲流光。
「也是啊,我到底在幹什麼呢。」法蒂苦笑著說:「拉拉你不會說話的,哪怕我再怎麼問也沒用。」
仔細看過一遍拉格納,渾身上下無處不在的傷痕、凹損,說明他歷經(jīng)過難以想像的激烈戰(zhàn)場。儘管損傷嚴重,作為施術(shù)者的源力護衛(wèi),「無面騎士」只要核心並未損壞,便可永遠存在,這也是為什麼敗戰(zhàn)之後十年,他還能自己回到帝國首都。
敗戰(zhàn)已成定局,三聖也成故人,如今拉格納不但是唯一一具以普雷米溫騎士甲製造而成的戰(zhàn)爭人偶,更是唯一一個見證過父親所有戰(zhàn)鬥的存在。
會殺死帝國人的戰(zhàn)爭人偶固然並不尋常,但渾身以鋼鐵甲冑構(gòu)成的無面騎士,畢竟只是一件仔細利用聖詠術(shù)設定過功能的源力道具而已。在激烈的戰(zhàn)鬥當中,有什麼機能發(fā)生損壞了,也是可以想像的吧——法蒂一面這麼想,一面取了平時很少使用的舊斗蓬罩上。
雖然是人來人往的大早晨,門口還死了人,但法蒂此刻卻覺得自己很久沒有這麼振奮了。
身死魔域的父親,真的是一個叛國者嗎?
父親如果活著,他想找到的「真相」究竟是什麼?
那個認定全身上下的聖韻,都該為天下蒼生使用的父親,可能在戰(zhàn)場上,殘忍地背叛祖國,對帝國的臣民揮下權(quán)杖嗎?
這些懷疑,從她逃出上城區(qū)以來,無時無刻都在想。
然而母親的消息早已消失在不得一見的上城區(qū)深處,父親更是在宰相迪哥里的證詞之中,早已是一個死人。
對這一切真相的存疑,是法蒂茍活於下城,並堅持至今的最大因素。
「我是『仁聖』的女兒。」她一面走向大門,一面向緊跟在後的拉格納說道:「雖然帝國認定我是敗戰(zhàn)聖者的女兒,但我不同意。」
拉格納閃爍著微光,似乎隔著面甲,定定地凝望著這位立下誓言的女孩。
昏暗的家,再也關(guān)不住已經(jīng)十八歲的法蒂?普雷米溫。
她推開木門,一腳踏進陽光,踏進那個風沙滾塵的國家。
「我們走吧,拉拉。」她跨過血跡,跨越遺體,跨出醞釀已久的第一個步伐,「我是『誰』,只能由我自己決定。什麼是真相,必須由我親身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