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陛下,請你三思。」
「女王陛下,請你三思!」
莎拉娜閉上眼睛,都能猜到哪一句說話,是誰人說的。
「狂血熱會以血傳播,母河以北的瘟疫,到底蔓延到何種地步,我們無從得知。」賈扎娜顰眉說,粗野的頭髮扎成麻花長辮,搭於豹子毛皮上,語調低沉穩重:「女王陛下,我們要兼顧救治北岸的人民,同時保護女王,恐怕無比困難。」
「女王陛下,親臨流星山脈的前線,已經兇險無比,我們每天都在和狂血熱戰鬥,狂者中也有穿著金屬盔甲,難以擊倒的北方人。」
尼爾除了披著赤紅毛氈,還有四色羽毛頭冠。軍中,頭冠羽毛表現地位,女王是七羽,部落領袖是五羽,四羽就是榮譽的大戰士。但大戰士看起來焦急無比,似乎對比復仇,他至少更擔心女王:「這項任務交給我就好,我會挑選最好的戰士去辦!」
「那很好。」
莎拉娜沒有堅持己見。她當然知道自己殺死陸行鳥只是僥倖,牠的肉品嚐起來,就像幼嫩的羔牛肉。戰士部落有個傳統:吞食獵人的肉,就能獲得獵人的力量。莎拉娜卻不覺得她現在,比以前的小女孩有好多少:「救治北岸的人民,將北方人的指揮官帶回來,和平地帶回來,讓我們展開對談。我交給你們兩個任務。」
賈扎娜和尼爾面面相覷,也許沒猜到他們的女王,這次竟樂意妥協。莎拉娜展露微笑,感到事情正漸漸向她所期望的方向走,聖主保佑,至少他們辦得心甘情願。
「……謹遵懿旨。」
經歷十數天的山路,即使莎拉娜一直坐在牛轎上,也累積不少疲勞,更不用說是同行的戰士。女王吩咐所有人休息,但她的職責並不止於此。尼爾為她召來一群戰士,到鄰近村落派發糧食。鐵洛特爾的玉蜀黍漂亮得像黃金,豐碩得似秋收,而且甘甜無比。
莎拉娜決定遠道而來果然沒錯,越往北走,她的人民就越像山上的土地一樣貧瘠。從二十四部長老的口中,她會聽見戰爭的緊迫,從祭司口裏,她知道諸神的貪婪不能等,但只有親自看見眼前景象,莎拉娜才感到自己能作為一位仁慈的女王。
「女王。」
「無盡女王,求求你,幫助我們吧,給孩子們一點吃的……大水沖走了糧食和作物……」
和鐵洛特爾聽到的訴求完全不同,莎拉娜彷彿能看到聖主向她微笑。太陽王的城市和每座階梯神殿,累積了三年的儲糧,若果不在這種時候使用,又要等到何時?毛氈盾前推撞的人們伸出手來,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還有嬰兒,都伸出手。皮膚黝黑,掌心粉白,他們是太陽神的子民,每個人都應得到救贖。
接下來,只要結束戰爭就好,莎拉娜暗忖,部落需要男人們狩獵和農作,否則在戰鬥到最後一個人之前,距離鐵洛特爾最遠的人民會首先餓死,然後數不清的狂者將襲擊生者,直至冬天來臨。現在還沒踏入秋季,但若果戰爭不能在秋天結束,神殿周圍豐碩的農田就會無人收採,莎拉娜可不想浪費了太陽神的黃金米。
「女王!讓我向你表達無盡的感恩之情。」村長俯伏在地上說,戰士們讓他靠近到牛轎前,但那裏還有一圈戰士,莎拉娜只能隱約看見村長的禿頭:「顯然在你的榮光之前渺小不已,但我竭盡所能。」
「不用感謝我,這是太陽神女兒的職責。」
賈扎娜堅持讓她戴上金器,說太陽神的榮光必須要有黃金。莎拉娜無法拒絕這位近乎赤裸的女戰士,她清楚女王該有女王的樣子,但頸上重墜的項鏈,實在讓她腰背酸痛。還有越見沉重的胸部,這是她女人證明,然而也是作為女人的負累。
幸好月神,免卻了女人每月需承受的出血和痛楚。莎拉娜曾懷疑那只是一個上古神話,但聽說仍有少數人要經歷紅落之苦,祭司說那是諸神詛咒不潔的女性,故此莎拉娜仍然保留處子之身。
「女王,小人村中有一位智者,希望謹見女王,女王能撥冗嗎?」村長依舊俯伏在地上,陳述訴求。莎拉娜有點好奇,這個時候見她一面,是有何妙計可以拯救她的人民嗎?不過她可沒有多少時間,馬上就要起程到另一座村莊,否則入夜後的山區更危險。
「你可以傳召他過來。」莎拉娜說。
「呃,無盡女王。」村長有些窘逼:「小人膽敢告訴女王,那位智者沒有雙腿,在此懇求女王移駕接見,請你恕罪。」
「無妨,只希望他不會介意滿屋子都是戰士。」莎拉娜眼睛掃過周圍,圍成兩層保護她的戰士們說。村長笑嘻嘻地叩頭,表示謝意。
她猶如在水中前進的孤舟,人群似流逝不息的河,波濤始終纏繞著船身。眼前是不起眼的草房子,智者是居住在這種地方嗎?莎拉娜的戰士們到屋內探查,侍從以手掌雙疊成階梯,她從牛轎降到地上。
「智者就住在這裏,女王陛下。」村長跟隨他們的隊伍來到草房前,在門邊低下頭說。
「智者沒有名字嗎?好讓我稱呼他。」莎拉娜好奇地問。
「女王,智者沒有名字。」村長卻回答。
房中傳來古怪氣味,莎拉娜在腦海中回憶許久,她才想起,祭祀時祭司會用一種叫做「生死聖樹」的果實作糖漿,塗抹在身體上。黑色的液體看起來不祥,卻曾經驅逐了千個永夜和長冬,喚回了春天。但生死聖樹只栽種於中界山,現在是北方人的領地,莎拉娜許久都沒有聞過這種味道了。
躺臥在床的老人,瘦削得像一段枯乾黑炭,連頭上也沒有毛髮。他以白布遮蓋住下半的身體,莎拉娜能看出那兒什麼也沒有,大概是不希望她看了之後感到不安。老人勉強地露出微笑,莎拉娜卻只是感到他將行就木。真的不是為了想在回到神域之前,看她一眼嗎?
「女王,你果然來了……聖主交託過我,在你來之前必須要活著。」老人苦笑說:「我活下來了。」
莎拉娜的眼皮跳了一下。
「女王陛下,小心一點,不要靠太近。」戰士在她耳邊低聲說:「房間中沒有武器,但還是小心一點好。」
但她沒有放在心上;聖主,沒錯,她傾聽聖主的指示來到這兒,難道就是為了這個啟示嗎?
「你打倒了鷹。」老人淡然地說。莎拉娜不自覺地走近,他聲細如蚊。鷹?是指陸行鳥?他怎麼知道我殺了陸行鳥?隊伍裏的人,大概還沒到過這兒,戰士全都更換過了。除了山豹部的女戰酋賈扎娜,但她一步都沒有離開過女王。
「聖主讓我要警告女王。」智者深吸一口氣,強撐著提高聲音說:「災難將至,鷹之後是龍……神話不是故事……龍是詛咒不是祝福……陰影之人還停留在耀眼之處。」
「智者,這是什麼意思?」莎拉娜懷疑地問。龍在北方是邪惡的象徵,但在南方代表著力量。但龍早已消失了無數個夏天,曾經流傳北方的先先王打到了龍,獲得龍之力,才能統禦上百個部落,但究竟只是傳說。
「沒有了……聖主交託過的就是這些。」老人虛弱的身影說:「我無數次想去推敲說話背後的意義,但我的智慧還不夠。智者,就是一種譏諷,不,我不及聖主,遠遠不及……」
「女王,這可能只是老人垂死的言語。」戰士低聲在她耳邊說。莎拉娜瞥到桌面上,放了一盤乾澀的生死聖樹果實,漆黑得像炭球。這種果實不會腐敗,也不會被昆蟲纏繞,因其同時有生死之氣息,沒有生物會願意食用。
不,莎拉娜感覺老人沒有說謊,她的直覺……聖主指引她來到這兒,不可能什麼緣故都沒有。
「女王,聖主尚有一事物,拜託我交託於你,你看見了之後,就會相信我了。」老人低聲咳嗽,伸出手來說:「那位大戰士……麻煩你過來協助我這無用之人,取出床底下那事物。」
戰士皺眉,不情願地走上前。除了生死聖樹果實的氣味,老人身邊還彌漫著死亡氣息。若果不是他還會說話,莎拉娜會懷疑面前躺了一具屍體。
戰士往床底下一摸,面色大變。他抽出手臂般長的棒子來……不,不是棒子,是一柄塵封在皮鞘中的短劍。戰士向莎拉娜雙手奉上,她示意他可以抽出來。劍有著古老黃銅的模樣,卻沒有銹鏽,帶著比銀光還要奪目的閃耀。
不是金,也不是銀,更不是銅。劍身上以極其幼細的坑文,刻劃出鹿的圖騰,莎拉娜從沒見過這樣精緻的工藝。她瞇起眼睛來仔細看,不是鹿,她心中震驚,這是聖主的圖騰,聖靈山羊,雙角像刀劍一樣鋒利。
「這是聖主曾經的配劍,由天隕金石打造,角羚紋劍現在交給女王了。」老人放鬆地笑,似不再感到痛苦:「恩人交託給我的事,終於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