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麻煩妳了。」
第二天傍晚一樣就在二零三教室,謝孟聲把複印的譜交給了游慧君介紹來的大四生。那個國樂系的女生把伴奏簡單地試彈過一遍,便向謝孟聲點(diǎn)了點(diǎn)頭,兩人從發(fā)聲開始。
劉治穎第一次看孟聲和伴奏一同練習(xí),就像他教他聲樂時那樣,看來頗有經(jīng)驗(yàn)的學(xué)姊彈著音階,讓謝孟聲能很快地開嗓。過程中劉治穎坐在教室後方,低頭假裝看著手機(jī),不時偷瞄他們。
──謝謝妳。他發(fā)送訊息,游慧君不用半分鐘便回傳了一個得意洋洋的貼圖。
一切都進(jìn)行得很順利。謝孟聲左腿貼著他白天拿來的藥布,看上去自然了些,他的聲音有時會和空間裡的其它東西共鳴,似乎整個教室都在嗡嗡作響。
為了把口腔的空間打開、盡可能地抬起上顎,治穎好像還看見了他的笑。謝孟聲今天的狀態(tài)很好,這讓他稍微放下心、慶幸至少找到了可以作孟聲鋼伴的人。
但同時他心裡又有別的事情。等到謝孟聲開始練習(xí)曲子,他留下訊息告知自己離開一會兒,便悄悄地走出了教室。
「唉。」
他嘆了氣,才意識到自己居然做了平常不會做的事,忍不住苦笑,轉(zhuǎn)頭看著二零三教室的門。
找不到鋼伴的問題終究只是結(jié)果而已,整件事的起因還是在於謝孟聲的前女友。他特地和廖千瑞請了一天的假,就為了想和對方碰一面。他猜那個女生會和她男友在系館裡的琴房裡,透過林樂樂,他知道了那兩個人──大四的林幼芬和賴川息,分別主修小提琴和鋼琴。
要說不生氣一定是假的,可更多是壓抑。好像很熟悉這種感覺,微妙的惡意像夏日的蚊蟲,沒造成明顯的傷口、卻很擾人,微小的痛與癢累積起來,在不好的時機(jī)也讓人想崩潰。
他分明經(jīng)歷過。
他不太記得那些同學(xué)的面孔,但嘲弄的聲音留了下來,成為一種偶爾再將人刺傷的印象。他記得曾和謝孟聲說過他的經(jīng)歷,他不想要他喜歡的人背上也留下類似的疤痕。
劉治穎想著謝孟聲昨天把他找來時的樣子,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走下樓梯、來到音樂系館。排練用的大教室裡傳出了管絃樂,他必須深呼吸,才能邁開進(jìn)門的步伐。
這時又會想到那些陪芷熙看過的電視情節(jié),主角們總是為在乎的人出頭──他不是那麼勇敢的人,他沒有和對方強(qiáng)硬衝突的勇氣。
只是覺得自己該做點(diǎn)什麼,即便對於溝通也不抱希望,卻不想坐實(shí)謝孟聲那句「不干你的事」。
怎麼會不干他的事?
「嗨!」
他到了。一個不熟的同學(xué)經(jīng)過,向他打了招呼、把他一下拉回現(xiàn)實(shí)。四樓的走廊上充斥著雜亂的聲音,而琴房裡果真是賴川息和林幼芬。
林幼芬似乎在休息,把小提琴放在桌子上,賴川息在靠門的這一側(cè),彈著快速的曲子。
劉治穎沉澱好心情準(zhǔn)備敲門,林幼芬從門上的小窗和他對上了眼,她愣了愣,旋即像受驚嚇一樣地起身,跑到門前、想把門鎖上。
「等等!」
在腦子轉(zhuǎn)過來以前,身體率先有了動作。治穎抓住門把,推開一條縫隙的同時把手卡進(jìn)了門縫中。林幼芬本來還想關(guān)門,看他的手指插了進(jìn)來,自己被嚇了一跳、鬆開手。
「……你在幹嘛啊?」
鋼琴前的賴川息停了下來,他轉(zhuǎn)過身,挑眉看著劉治穎默默地開門走到琴房中。他忽然笑了一聲,從椅子上站起。
「真危險。哦,不過忘記了,你也不彈琴吧?」
身後的門關(guān)上。狹窄的琴房容納了三個人,變得相當(dāng)擁擠。近距離的對視讓人難以忽視空間中的壓迫感。林幼芬皺起眉頭,臉色很臭、
也刻意讓自己的口吻聽起來冷冰冰的:
「什麼事?」
「我是廣電系的劉治穎……能跟你們聊聊嗎?」
治穎不習(xí)慣這種場面,感覺到對方對他的排斥、更是讓他不舒服,可他盡力挺直了腰,回想謝孟聲教他的:只管好好呼吸。
「幹嘛啊?我們還得練琴呢。」
就算想生氣也控制住情緒,沉默了一下,劉治穎說道:
「那能不能不為難謝孟聲了?」
賴川息「嗤」了一聲,林幼芬同樣跟著笑了起來。她攤開手,斜斜地暱著劉治穎。
「聽不懂你在講什麼。我們做了什麼?你舉例看看?」
「妳看到我都會心虛,真的是不懂嗎?」
林幼芬臉上的肌肉抽了抽,賴川息的表情有了變化。他挪動腳步,擋到了女友和劉治穎之間,惡狠狠地瞪著眼。
「喂,你口氣好點(diǎn)。」
治穎一時忽然有些恍惚,好像看過這樣的場景,在藝術(shù)作品、在別人帶著粉色泡泡的幻想裡,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平常?就像謝孟聲會對言語騷擾堂妹的同學(xué)揮拳那樣。
「……他如果這樣要求,我也想試試看站在他面前維護(hù)他啊。」
「哈?別噁心了。」
劉治穎脫口而出了真心話,賴川息一臉嫌惡。卻看見他背後的林幼芬呆了呆,抿起嘴唇,推了他一下。在男友困惑地回過頭時,她從他背後走了出來,直直地盯著治穎。
「謝孟聲不是那種人。」
她扭頭看了賴川息一眼,後者錯愕地攤開手,只聽她說道:
「──我也不是。」
琴房內(nèi)有幾秒鐘的靜默,林幼芬插著腰,好像忍耐過了、但又實(shí)在受不了,她轉(zhuǎn)頭對賴川息罵:
「你是劇看多了吧?很丟臉耶!」
「咦!」
賴川息的表情超級無辜,但林幼芬毫不留情地把手指戳到了他鼻頭上,他猝不及防地被攻擊,捂著鼻子跌坐到琴椅上,「哎」了好幾聲,有一陣子都說不出話。
治穎想──如果是這樣的女孩子,他能理解為什麼謝孟聲會喜歡她。她有著和孟聲類似的氣質(zhì),或許還和劉芷熙有點(diǎn)相像。
他們都比他更敢說出自己想要什麼,看著渴望的目標(biāo),聲音自然就往前而去。
「妳為什麼會這麼討厭他?」
賴川息正在和林幼芬抗議,被她又罵回去。治穎出聲打了岔,林幼芬向他轉(zhuǎn)了過來,手腕卻不小心碰到一旁的小提琴。
旋軸被她的手鍊勾了下,帶著整個琴身往地上掉,劉治穎反射地衝上前要接琴,不過賴川息的距離更近,一伸手就抓住了琴頸。
「哇啊!」
治穎踉蹌了兩步,及時煞住腳步,才沒整個人撞到琴上。林幼芬的尖叫聲慢了半拍,她的琴已經(jīng)在賴川息手上。他抓來了她的琴盒,慢悠悠地幫她收拾起來。
「謝謝。」
過了幾秒,治穎才意識到林幼芬在和他道謝。他重新直起身體,同時間,聽見她嘀咕的聲音:
「換你不會覺得被騙嗎?前男友是個同志,荒謬死了。」
治穎看向她,但林幼芬別過臉避開了他的眼睛。她的聲音有些低落,那一刻他幾乎可以諒解她。
「我不曉得謝孟聲的狀況,可我自己花了很長的時間。直到遇到他,才確定自己的……性向。」
賴川息收好了女友的琴,兩人看著劉治穎,打鬧時的笑容都消失了。治穎難免緊張,他用力嚥了口唾沫。
「但我想他應(yīng)該沒有騙過妳。」
「你確定?」
「至少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樣的話。」
林幼芬不知道在想著什麼,手臂環(huán)在胸前,抿了好幾次嘴唇。賴川息看她表情,自己也不吭聲了。
這種沉默維持了將近兩三分鐘,林幼芬就像終於受不了:
「好吧,我承認(rèn)我是有想刺激他的成份!但他本來也是說好會支持我的人。為什麼連我的畢業(yè)音樂會都不肯來?」
「親愛的我有點(diǎn)吃醋了……」
「你先別吵!」
賴川息撇了撇嘴,抱著琴盒委屈地靠到了鋼琴上。林幼芬氣得急了,語速都不自覺地加快:
「還說什麼跟狗交往都和我沒關(guān)係──他弟弟都那樣了,我哪有可能不擔(dān)心他?難道我們分手了,我就不能知道他的情形嗎?」
「呃,現(xiàn)在至少確定我不是太奇怪的人了吧?」
「誰知道呢?」
林幼芬賭氣的樣子就像個不講理的小孩,劉治穎和賴川息無意間對上視線,交換了無奈的眼神。很奇妙,某種同盟感在這種情景下悄悄誕生,「前女友」、「惡意的現(xiàn)任」之類的身分,被替換成活生生的人。
現(xiàn)在提出要求的話,應(yīng)該會有效吧。
「妳的音樂會,我想他可能誤會了妳邀請他的意思。可能、我再試著跟他說說看,好嗎?」
「你叫他一定要來。」
治穎點(diǎn)了點(diǎn)頭,林幼芬忽然目光犀利地看向賴川息,後者愣了下,隨即擺了擺手,嘴上念著:知道了。
「如果他還沒找到鋼伴,我說認(rèn)真的,叫他來找我。」
他搔了搔頭,不敢正面面對劉治穎。治穎忍不住笑了:
「我在捷運(yùn)站附近的酒吧打工,有空來的話,我請你們喝酒。」
「哦,這麼好。」
賴川息總算看他,一副賺到的表情。治穎感覺心上一塊大石頭好像放了下來,看著眼前的兩個人、想到不久前的憤怒,又覺得不可思議。
他差不多得走了。至於去林幼芬音樂會的事……再想想辦法吧。
2.
劉治穎走出琴房,剛下到二樓,就看見謝小雯坐在休息桌前,周圍沒看見林樂樂,她正低頭背著譜。治穎本來只想簡單地打個招呼,她瞥見他,卻像早在等他一樣起身跑了上前。
「我剛剛經(jīng)過外面,不小心看到你。哥呢?你們沒在一起嗎?」
「啊。他在二零三……找到伴奏了,是國樂系的。」
小雯睜大了眼,劉治穎陪她回到休息桌旁坐下,謝小雯低頭思考著,小聲喃喃:
「居然找到國樂系去嗎?不過還好找到了。」
她似乎也很擔(dān)心謝孟聲。除了自己以外,其實(shí)還有別的人會掛心他──治穎忍不住這麼想,孟聲他知道這些事嗎?許許多多不同的立場與聲音,構(gòu)成了他們的歌。
「哥的前任,他們怎麼說呢?」
謝小雯的聲音讓他回過神,治穎「呃」了聲,一時不知該怎麼解釋。小雯托著下巴思考著,大概也不是真的在等他回答。她瞄了樓梯口一眼、確認(rèn)附近沒有人,整個人往他的位置挪了過去。
「其實(shí),昨天聽你說了那些事後,我就在想──」
她湊到他耳邊,認(rèn)真地說道:
「我覺得直接去找那兩個人的主修老師比較有用。」
治穎沒反應(yīng)過來,只見小雯用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臉嚴(yán)肅和他剖析:
「我們系上的人都很聽主修老師的話。只是我們?nèi)ジ鏍畹脑挕杏X很奇怪。也許你不是音樂系的人,顧慮會比較少一點(diǎn)?」
她說著說著自己都不確定了起來,劉治穎忍不住笑了。
「我知道了。謝謝妳,但應(yīng)該沒有關(guān)係了。」
意識到有人站在同一陣線,那感覺真好,他想他也得讓孟聲知道。謝小雯狐疑地眨了眨眼,過了一會兒,才低下頭。
「好吧。」
治穎以為她心情不好,正想趕緊說點(diǎn)什麼解釋清楚,小雯卻在他開口以前重新抬頭,露出了微笑:
「因?yàn)楦鐝膩聿缓臀覀冋f他的事,你能夠跟他溝通、在他身邊幫他,我覺得很棒。」
劉治穎愣了愣,謝小雯「嘿嘿」地笑著,為了強(qiáng)調(diào),朝他豎起了大拇指。
「真的、太好了。」
「……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這麼多紛雜的聲音裡,總有些東西共鳴,給了他信心。他該怎麼讓謝孟聲曉得?他還想要更勇敢一點(diǎn)。
「話說,我們要練一下比賽曲嗎?」
「啊!」
擔(dān)心著謝孟聲的事,治穎差點(diǎn)忘記他們下周還有歌唱比賽了。他有幾秒鐘露出了慌亂的表情,隨後才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抱歉,我可能得先去找孟聲。我們明天約好嗎?」
「好呀。沒關(guān)係,反正也練得差不多了。」
治穎道了謝、起身離開,小雯笑咪咪地在休息桌旁朝他揮手。她的聲音,還有很多沒有真正說出來、但確實(shí)讓他聽見了的聲音,都說:
「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