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莉蕥夢到了家人。
說是夢也不太對勁,因為事情真實發生過,只是藉由夢境回想起來。在夢裡,茱莉蕥痛苦地臥病在床,小小的臉蛋因發燒而滾燙泛紅,呼吸又淺又急促,她的意識斷斷續續,恍惚間記得的只有諭醫來了又去,父母守在床旁焦急。
生病的人享有特權。在茱莉蕥高燒退去,身體狀況逐漸好轉的同時,她也獲得了全家人得天獨厚的寵溺:莉莉茲借珍藏的玩具給她、爸爸帶回她最喜歡的蛋糕、媽媽準備的菜色豐盛非凡。
那時候,年幼的茱莉蕥總會忍不住貪心,希望感冒可以慢一點好,讓幸福多留一會。然而幸福不僅沒有持續下去,生病所享有的特權,也隨十二歲那年的變故一併逝去。
「爸爸、媽媽……」
不知何時,茱莉蕥已從夢中醒來,她瞠著眼睛,臉上流淌著兩行清淚。窗外天色已沉,皎潔的月光鋪了滿地,燃燒的龍焰驅走了夜晚的寒氣,卻驅不走心頭的冷,茱莉蕥無助地坐在床鋪上,既傷心又孤獨。
孤獨使人多愁善感,生病也會。屬於她的悲傷,在她脆弱時趁虛而入,她突然好想念家人,也好想念那段回不去的童年時光。她需要安慰,需要有人輕哄,但是這個時間已經太晚,登門造訪會對莉莉茲造成困擾。
茱莉蕥抹去淚水,踏著細碎的腳步走出房門,她的腳步就像是小小的石子,在寂寞的摘星宿中掀起陣陣漣漪。茱莉蕥在書房找到了父親,那個華麗、博學多聞的男人,艾瓦爾坐在案前玩賞古物,似乎沒有發現她的到來。
茱莉蕥輕手輕腳地湊到艾瓦爾旁邊,撒嬌地抱住他的腰,以頭輕蹭,就像是隻惹人憐愛的小貓。「爸爸。」
艾瓦爾停下手上的動作,不溫不火地說:「孩子,怎麼了?」
「我感冒了。」茱莉蕥停頓了下,語氣中有著掩不住的哀傷。「我夢到了家人。」
艾瓦爾愣愣地看著茱莉蕥,金光燦爛的眼眸閃爍了下,神向來缺乏情感,他不知道自己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一秒鐘、兩秒鐘……時間彷彿化為實體,從兩人之間一點一滴流失,就在茱莉蕥以為艾瓦爾無所表態的時候,突如其來的懸空感從腳底襲來──艾瓦爾將她抱起,像抱娃娃一樣將她放到腳上,頭顱正對胸膛。
一下、兩下,厚實的大手溫暖地梳著茱莉蕥的背脊,那動作就彷彿想熨平哀傷。茱莉蕥討厭被當成孩子,但這一回她心甘情願做個孩子,只管窩在艾瓦爾懷裡撒嬌。
「可以了嗎?」艾瓦爾停下梳背地動作,轉為撓撓茱莉蕥的耳朵,他的觸摸成功起了安撫作用,茱莉蕥舒服得直打呼嚕,孩子氣地央求:「再摸一會。」
艾瓦爾無奈地輕哂,他順從了茱莉蕥的要求,一直摸到茱莉蕥滿意才停手,他柔和地問:「現在還會難過嗎?」
艾瓦爾所說的難過,並不僅僅單指夢到家人這件事,而是涵蓋了失去家人的沉重哀傷。那份哀傷一直沉澱在茱莉蕥心靈深處,不論過去多少時間都無法釋懷,無法痊癒的,失去家人的傷痛永遠不會痊癒──時間總被傳唱有治癒傷口的神奇療效,但更多時候,人們只是學會了與傷口共存,懷抱著傷痛繼續走下去。
「還是會。」
茱莉蕥抽搭了一下鼻子,將額頭抵在艾瓦爾胸膛上,難過地點頭。她的人生在十二歲那年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巨變發生的當下,茱莉蕥首先感受到是錯愕與茫然,等到所有的事情塵埃落定,喪親的哀傷才如沿岸翻滾的海浪,緩慢而綿長地打上了她。
心病難醫,就算是神祇也束手無策,艾瓦爾摘下眼鏡放上桌子,嘆息般地問道:「孩子,妳要我怎麼幫妳。」
茱莉蕥搭上艾瓦爾放在她懷中的那隻大手,摩娑了半晌,然後露出了有點落寞的笑容。「我想聽你唱歌。」
艾瓦爾沒有拒絕茱莉蕥的要求,於是在南塔某一處的書房中,響起了和緩的歌聲。
*!唱一首搖籃曲與你道晚安,音樂鈴旋轉在床旁*
*!無論是沐浴於朝陽或佇足在日暮*
*!親愛的孩子呀,無需害怕*
*!我會為你帶來破曉,夢蝶因你而燦爛*
*!唱一首搖籃曲與你道晚安,星斗垂掛在床旁*
*!無論是躺臥於雲端或淋濕在雨天*
*!孤單的孩子呀,無需哭泣*
*!我會為你迎來天晴,虹彩因你而絢麗*
*!神的孩子呀,無需徬徨*
*!我會守護你沉入夢鄉,祝福你睡得安穩*
*!我會與你共度黑暗,夜夜為你唱著搖籃曲*
*!承諾陪伴你到永遠*
歌聲如微風般拂過耳際,艾瓦爾的歌聲無須經由幻術渲染,也能帶來美好的心靈感受。茱莉蕥覺得自己就好像神話中開天闢地的巨人,以大地為床,以雲彩為被,閃爍的彩虹是床頭的夜燈,她倘佯在天地之間,享受世界母親溫柔的懷抱。
養育神選者的計畫並非一帆風順,在神祇初為父母的前幾百年,他們遇上了大大小小的問題,其中一個就是哄失眠的孩子睡覺。據說那時,有一個孩子特別容易受到驚嚇,時常夜不成眠。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神祇想出的方法就是譜寫一首搖籃曲,那首搖籃曲從那時開始在神選者間傳唱,甚至有一度在埃利希翁中流傳。
茱莉蕥當然也知道那首搖籃曲,只是沒想到艾瓦爾會拿這首歌哄她。艾瓦爾歌聲優美,輕柔的嗓音中滿是慈愛,在古老歌謠的環繞下,茱莉蕥的眼皮越發沉重,她打了個哈欠,蜷曲成一團睡著了。
這次茱莉蕥沒有做夢,從睡下到清醒一夜好眠。當茱莉蕥再度恢復意識,她發現自己回到了房間的床上,有人幫她蓋好了棉被,顯然是怕她著涼。
茱莉蕥回想昨晚的事,覺得心頭暖暖的,她有點害羞地在床上滾了幾圈,然後才推開棉被,步下床去服藥。吞下藥水的時候,茱莉蕥想起自己還欠潘笛一首歌,她決定等感冒好的時候再來償還,曲目就是神送給孩子的搖籃曲。
「茱莉蕥!妳醒了嗎?」
才剛想到這裡,門口就傳來一陣急促地敲門聲,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茱莉蕥收起封好藥瓶,走到門口就要應門,她清了清嗓子,覺得聲音應該已經沒問題了,哪知在她開口的那一剎,啾啾啾啾!橡皮玩具的啾啾聲搶先一步衝出喉嚨。
真是夠了!
聲音果然沒那麼快好!
明知感冒還會持續一段時間,茱莉蕥卻難得不感心煩,相反地,她打開房門,對潘笛綻放一抹淺笑。
「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