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手不在這裡。
不用走下去一個個檢查,光看民眾迷茫的表情,依萊也敢說兇手不在這裡。越是抽絲剝繭,越可以發現散播謠言跟傳單的另有其人,有人在背後主導著一切,民眾只不過是受到操弄的棋子,目的是讓神煩心。
闢謠跟了解民眾動機已經完成了,接下來才是最困難的部分──怎麼處置被煽動的人民,並把真正的兇手引出來?
看到米希雅亮出來的傳單,沒有人肯定,卻也沒有人否定,人們面面相覷,似乎是在等誰自願承認。依萊敢打賭,他們不僅不知道傳單從何而來,恐怕連自己遭煽動都毫無所覺。
米希雅當然也早料到會有這種情況,她不著痕跡地帶開話題。「從傳單的內容來看,神既冷血又自私,對身陷水火的子民置若罔聞。
「火斑蝶癥會爆發一定是神的錯,社會如此動盪也是神的錯,會有荒魂跟報喪主當然也是神的錯。神創造了世界,應當要無微不至地照顧自己的子民,生活中遭遇的種種不幸跟不順遂,全都是因為神的疏忽,於是神成了全民針對的對象──你們敢說自己不是這麼想的嗎?」
心虛像是種無色的氣體,在人群間悄然無息地漫了開來,沒人敢與米希雅對上視線,民眾故作慌忙地東張西望,看起來相當不安。
「將所有的過錯都推給神,這還真方便。我說,你們是不是把神看得太萬能了啊?」米希雅諷刺道。
「才不是這樣!」一道宏亮的聲音從人群中傳出來,因為人潮眾多的關係,看不見發話者的身影,但聽聲音感覺是個青壯年,「將私人因素怪罪給神,這或許是我們的不對,但存在於這世界上的爛事難道就能視若無睹嗎?創造世界的神難道就不該負起任何責任嗎?」
做出反應的不是米希雅,而是一直靜靜站在後方的艾莉西亞,就像是套好招一樣,艾莉西亞行雲流水地做出一連串手勢,廣場的地面登然亮起,巨大的法陣拓展至每個人腳下。
神選者同樣也受到魔法陣影響,地面被從腳下抽離,人民消失了,就連廣場也跟著消失,依萊彷彿掉入異空間中,他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感覺不到,週遭黑暗無垠。
突然間,一道光亮刺痛了依萊的雙眼,他發現自己又看得到了。黑暗之中,四個能量體散發出白色光輝,縱使連清楚的樣貌也沒有,依萊卻能一眼認出那就是神祇。神祇開天闢地,創造出一個又一個「世界」,那些「世界」就像是宇宙中的恆星,懸浮於黑暗中,散發光與熱,各自發展成不同的樣貌。
長著翅膀的魚、居住在天空的人類、會唱歌的花、穿著黑色條紋的橘色野獸、全是動物的城市、各式各樣的風土民情……世界的樣貌在依萊面前一一展現,他在那些世界上看見了無限的可能。
不是所有世界都會受到神的眷顧,也不是所有的世界都能發育成熟,大多時候,那些世界只是隨時間退去色彩,直至黯淡崩毀。
看著凋零死亡的世界,依萊莫名感受到一股惆悵,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亮光擦過眼角,神又開始活動了,四位神祇站在一起,捧著一個世界端詳,就好像在決定它的去留,不知為何,依萊竟知道那個世界是埃利希翁。
明明連身體在哪裡都不知道,依萊卻下意識想發出聲音,請求神把埃利希翁留下。剎那,他又感覺到身體了,光線而喧嚷聲一口氣湧回感官,廣場與民眾又回到眼前。依萊眨了眨眼睛,其他神選者跟他一樣迷茫。
「確實,埃利希翁的狀況從年後就不太樂觀,但這不構成你們指控神的理由,人活在世上本來就會遭受苦難,無法避免。」米希雅振振有詞,語氣嚴厲:「你們能讓太陽升起嗎?能使月亮覆滅嗎?能讓埃利希翁運作嗎?能完全了解這世界嗎?
「神的世界廣闊無邊,質疑神就等同質疑整個世界,人跟神從來就不在同一個維度上,以人的思維去丈量神,這本身就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沒人吭聲,也沒人反駁,米希雅巧妙的比喻和「神的維度」的展現,成功讓民眾心生動搖。現在,只差最後一擊,就可以扳回局面,取得全面勝利。
「況且,會落到這般悽慘的田地,難道你們就不用負起任何責任嗎?」
空氣中起了透明漣漪,錄像儀緩緩浮了出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無數個錄像儀懸在半空中,包圍廣場,晶亮的鏡頭對著民眾,壓迫感十足,就彷彿在無聲地要脅:一個也別想逃。
「好了,算帳的時候到了。」
──你們不會以為對神做出威嚇的行為,還可以全身而退吧?
米希雅展開嗜血的笑容。「本來呢,我是想全部抓起來處死的。不過,以最寬廣的角度來說,你們都是神的『孩子」,而我有時也想做個寬容的『母親』──』
米希雅再次亮出傳單,拉起放出去的長線,「你們從哪拿到這東西的,從實招來的話,或許我可以考慮饒你們一命。」
轟動很快就在民眾間傳開,大家爭先恐後地說出答案,唯恐慢了一步就成了米希雅開刀的對象。
「這張傳單就掉在我家門口,我也不知道從哪來的!」
「我也是!」
「我是在市集拿到的……大家都在拿,我也跟著拿了一張。」
「我是從朋友那裡拿到的,她說有人在發這個東西。」
「我也一樣……但我是從家人那裡。」
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大家在拿所以也跟著拿──利用了從眾心態散播不實傳單,而後又一口氣將仇恨的情緒點燃,做出這一連串舉動的幕後黑手,是誰?
「是我做的。」
清冽的嗓音悠悠響起,聲音來自四面八方,卻不見說話者人影,就好像有人偷用了廣播,躲在暗處說話一樣。粒子的濃度陡然提升,光線變暗了,刺眼的螢光吞吃色彩,視野所及之處迅速地染藍,不出多久,整個世界就被渲成一片幽藍,就好像蒙上一層霧霾。
風聲鶴唳,尖叫聲響徹雲霄,宛如幽魂的人影接二連三地現身,荒魂的出現嚇壞了一票人民,但這還沒完,陰冷的陣風吹至廣場每個角落,挾在風中的戾氣讓人遍體發寒。
「有什麼要來了」的預感冷不防地浮現腦海,不論要來的是什麼,那絕對是超乎經驗的存在,除了神,依萊從未看過有誰,能有讓埃利希翁風雲變色的能力。
無法應對,不知如何應對,過往累積的經驗全都派不上用場。就在依萊僵在原地,手足無措的時候,艾莉西亞有了動作,她張開法陣,將繁複的符紋拓展出去,如一張地毯遍及每個人腳下。
還不夠快。縱使艾莉西亞能在轉瞬間布好陣,但這麼大規模的傳送魔法要生效,還是得花上時間,然而敵人可不會等人。在這短短的等待時間內,第一批受害者已然誕生。
濃稠的緋紅抹上天空,廣場下起一陣溫熱的驟雨。
沒人知道「那個」是怎麼出現的,當眾人意識到的時候,「那個」就站在血泊之中,腳旁橫躺著屍體。那是一個宛若鬼魅的人影,身形高大,從寬闊的肩膀來看應該是個男性,他容貌俊美,皮膚慘白,黝黑的髮絲沿背披散,理應健壯的身軀骨瘦嶙峋,隱隱透露出一股病態之美。
男人甩掉手上的血漬,緩緩抬頭,他眼白全黑,虹膜赤紅如血,那是一雙人類不會有的眼睛。既像行將就木的病人,又像是死而復生的亡靈,男人橫跨生死,姿態冰冷而高傲,那模樣就彷若坐擁冥府的君王。
在看到男人的那一剎,依萊瞬間了解「喪王」的由來,倘若這個世界真有死神,那絕對與這男人相去不遠。
喪王輕盈地滑到一個女人面前,這一次,依萊清楚看到他是如何殺人。喪王提起雙手,貫穿女人的胸膛,他將雙手左右拉開,撕筋裂骨,乾枯修長的手讓人難以想像有這麼強大的破壞力。
女人幾乎是當場斃命,滑稽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就好像有人開了天大的玩笑。一直到喪王抽出雙手,血液噴湧而出,愣在一旁的觀眾才意識到自己看見什麼,尖叫聲響徹雲霄。
恐懼在轉瞬間爆發,兵荒馬亂,擁擠的廣場無處可逃,所有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殺戮在眼前上演。
血腥的畫面讓依萊手腳發顫,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生氣,他對無法阻止這場悲劇的自己感到憤怒。明明知道做不了什麼,身為神選者的自覺卻不允許他無動於衷,放任一切在眼前上演。
依萊握緊法杖,眼見就要衝下檯去,就在這時,檯下又有了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