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妳睜著眼睡著了嗎?」
「欸?」
「你從剛剛開始就睜著眼冒冷汗,叫你也不回。」
「媽呢?」我環(huán)顧四周,方才還在身旁的母親已經(jīng)消失無蹤。
里菜站起身,抖了抖衣裳:「她先上山準(zhǔn)備祭典的東西了,我們也快點吧。」同時對我眨了眨眼睛:「你才是祭典的主角對吧。」
即便是我也很少在這種時間點起床,雖然我今天也沒睡就是了。
太陽還沒有完全冒出山頭,只有微弱的日光從地平線開始照亮雲(yún)層。
燈籠的紅光穿過層疊的樹影撒在長滿苔癬的石磚階梯上,回眸一看,傍山而建的整座村莊盡收眼底,就像受到了神恩的庇護(hù),幾乎整個山谷都被暗紅色壟罩,尤其在這微明的天色之下,免不其然讓人起了一分驚懼之想。
短短回頭的一瞬,我注意到了石階旁樹林的異狀。
樹木葉叢之密集,清晨米白的日光幾乎還無法照亮深林,藉由燈籠的火光,我才能勉強確認(rèn)那林中矗立的怪異身影。
與一棵普通的樹相去甚遠(yuǎn),其粗度不可能是這一帶的樹種,頂部的樹枝也不安分地隨著風(fēng)搖擺,不如說其搖擺的幅度更像是一枝又一枝的粗肥樹藤。
作為一棵樹而言,它並沒有好好地種在土裡,似乎是由四根特別厚重且高聳的突出「根部」立於地面支撐整個個體。
要不是我親眼看見,我甚至不可能相信樹會走路的事實。在我盯著它那模糊的身影一陣子之後,它便邁開步伐往森林更深處搖搖晃晃地走去。
「老姊,」里菜回頭走下階梯,拍了下我的肩膀:「你今天很常心不在焉欸,怎麼了?」
「啊…沒事,只是恍神了。」
與其把剛才所見告訴其他人,我更傾向把那當(dāng)成是我睡眠不足的胡思亂想,人在疲勞狀態(tài)下有些幻視或幻聽也不是鮮見的狀況。
或許看見了那些怪力亂神還能不把它當(dāng)作一回事的我是有些不合常理,但我認(rèn)為自己作為一座神社的巫女,自然是要以八百萬神的觀點去看待這個世界,即便那些東西是真實存在的也不足為奇。
里菜比我早一步踏上階梯的盡頭,在看見祭典的布置之後,他抬頭望著周遭樹梢的擺設(shè)驚呼。
今年是自古早以來祭典的三百周年,所以在布置和節(jié)目上都會比往年還要更加豐富,即便到現(xiàn)在我還是很驚訝母親一直到昨晚才告訴我這件事情。
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往年布置都只是在神社周遭的樹林掛上燈籠和紅布條,今年卻用顏料將整圈林子的樹葉都染紅。地上都還有滴落的大片殘料,看得出來大概只是用顏料桶直接從樹頂?shù)瓜拢€是難以想像整片顏料的用量之大。
這部分的裝飾是母親策畫的,我也沒聞到化學(xué)品的刺鼻氣味,只能希望那些顏料對環(huán)境無害,否則神明大人無庸置疑會生氣的吧。
場地正中央有一顆用竹條編織成的巨大球狀物體,裡面裝滿了柴火和乾草,也是為了今年而特別製作的,聽說屆時會點燃它作為祭典的一環(huán)。
「姐,你會不會覺得,」里菜開始東張西望:「今天的神社感覺有點怪。」
「會嗎?你想太多了。」
她的眉間皺成一團(tuán),鼓著臉頰:「就是感覺哪裡有點怪。」
在旭陽完全出現(xiàn)在山頭之時,全村都集結(jié)到了神社前廣場。
首先由擔(dān)任主角的我禱念祝詞,為全村祈求接下來一年的安全與豐收。
早在去年正式成為巫女之前,我就跟著母親練習(xí)念過了一遍又一遍,但即使我念到嗓子沙啞,從我口中流出的話語已經(jīng)粗糙得不堪入耳,我還是沒能把這代代相傳的祝詞一字不差的完美重現(xiàn)。
我一翻開記錄著禱文的破舊經(jīng)書,整座廣場的空氣也沉寂下來。
兩年前,我也曾是坐在臺下聆聽的一員,或許是年紀(jì)尚小,那時我只覺得沉悶無聊,希望臺上的巫女大人趕快念完,我才能找個地方安心打盹。
怪異的是,即便我現(xiàn)在已是「臺上的巫女大人」,親口念出這些曾經(jīng)令我想睡的禱文,我竟還是有相似的感覺。
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練習(xí)才讓我念的禱文不這麼像是「逃出」我的嘴巴。
當(dāng)初甫接受母親的訓(xùn)練時,雖然我本人沒有自覺,但在她聽來,一字一句都像是被什麼東西驅(qū)趕著一樣,聽下來總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急躁感。
要去修正一件自己並沒有自覺的錯誤挺煞費心神的,即便我已數(shù)次刻意放慢語調(diào),情況似乎也沒有好轉(zhuǎn)。
反倒是那時還住在村裡的妹妹,一開口就上手,連母親都說她當(dāng)初也沒念得這麼流利。
「真可惜,要是里菜你是長女就好了。」我直到現(xiàn)在還是忘不了母親瞧著我倆姊妹的表情。
我很清楚母親或許並不是有意說了那種話,但當(dāng)下還是讓我感到不太舒服。
我猶記得那時心中充斥的羞憤和愧疚感。
一直到去年的祭典當(dāng)天,我硬著頭皮上臺,當(dāng)我一邊不安地準(zhǔn)備用我已倒背如流的禱文為村子祈福,一邊偷看臺下母親緊張的神情,那個瞬間我似乎走神了。
一股強風(fēng)自山間吹來,把我?guī)нM(jìn)了被濃密樹林遮擋住、密不透光的陰影內(nèi)。
片刻間萬木聳動,樹梢的枝枒像是說好了般,絲毫不理會風(fēng)的動向,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肆意甩動。
在層層枯腐落葉之下的濕濡黑土傳來陣陣不規(guī)律的不祥鼓動,震動之強如劇烈地震,我能清楚看見六足攀附於植物枝幹上的昆蟲被震落,落入如浪潮般的枯葉之海消失無蹤。
地底的躁動愈發(fā)強烈,每一次震盪都在直擊我的腦袋,我像個溺水者在大海中央掙扎著載浮載沉。
一波接著一波的浪花幾乎無間斷、無情地甩在我已經(jīng)失去知覺的臉頰。
在它徹底敲碎我的意識之前,我放棄了抵抗,將自己整個身心靈都任由它操縱。
我徹底沉入水中,予其帶我隨波逐流。
身體反射性的屏息,試圖阻止死鹹的海水湧入肺中。即便如此,大量海水的壓迫還是逼得我把肺裡最後一絲氧氣呼出體外,無止盡的絕望感逐漸把我拖入無光深淵。
我回過神來後,已經(jīng)禱念完畢的我,五指緊緊抓著經(jīng)書,像生了根的神木杵在臺下。
我回頭看了一眼人群,才發(fā)現(xiàn)人們已紛紛站起身,開始祭典的準(zhǔn)備。母親和妹妹也一齊往我這走過來。
「不錯,跟去年的水準(zhǔn)差不多完美。」母親接過我手上被幾滴汗珠落濕的經(jīng)文。
跟去年一模一樣的狀況。
我的記憶只持續(xù)到我走上臺,雙瞳放大、死盯著抄本上的陌生文字,接著我所認(rèn)知到的現(xiàn)實便直接穿越到我下臺楞在原地。
只是今年我更快接受了現(xiàn)實,去年我掙扎了好一陣子才沉入海底。
如今也說不上來我究竟在那幻覺中度過了多長時間,那裡的時間流速總帶給人一種黏稠的作噁感。
我像是那吃了人魚肉的比丘尼,在那片暴風(fēng)雨的海中沉浮了八百年。
就當(dāng)作山神大人特意來幫助我唸出那段我始終無法完美完成的經(jīng)文。
我選擇把這件事當(dāng)成自己的秘密,有時候不帶腦袋、直接把無法理解的事情當(dāng)作神蹟要比勞心費神地找出合理解答輕鬆多了。
要持續(xù)一整天的祭典很快來到了中段,冬季中的太陽本就不會帶來足夠的溫暖,如今又被重重陰雲(yún)壟罩,整座山頭似乎更冷了幾分。
「姊,你不吃了嗎?」里菜吃了滿嘴的烤雞,還作勢要把手上為數(shù)不少的雞肉串塞進(jìn)我嘴裡。
「別吧,」我撇過頭,拒絕來自妹妹的烤雞誘惑:「我下午還有重要的工作,我怕吃太飽屆到時跳到一半吐出來。」
「不吃飽點怎麼盡力呈現(xiàn)最完美的舞步呢,巫女大人。」
安藤拿著一個不斷冒著白煙的紙盒朝這走來,湧出的濕熱霧氣沾上了他的眼鏡:「吃點章魚燒吧,我特地為了今年的祭典從鎮(zhèn)上訂的章魚喔。」
「欸這是安藤做的啊。」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里菜一個箭步上前,拿著方才用來串雞肉的竹籤插起一顆送進(jìn)嘴裡:「啊燙燙燙燙燙。」
「既然安藤先生都這樣說了…」
由於這裡算是山村,距離鎮(zhèn)上有點距離,更別說漁港了,所以平常要想吃水產(chǎn),頂多就是從溪中撈幾條淡水魚,其它比較特別的平常幾乎吃不到。
章魚燒這種點心在我印象中也只有一年一度的祭典上會出現(xiàn)。
我一時心急就把整顆熱騰騰的章魚燒塞進(jìn)嘴,正當(dāng)我以為我會被高溫燙的叫出聲時,口中卻反常地一點感覺都沒有。
剛還冒著煙的東西,一進(jìn)我的嘴裡就突然失去了溫度,完全沒有熱食的感覺,又不像是在室溫放到冷掉的糟糕口感。
明知口中的是現(xiàn)做章魚燒,舌頭和唇齒給我的反饋卻像是在嚼一顆浸濕的碎紙團(tuán)。
在我的口中被咬碎、分裂成好幾個小碎塊,無味的汁液從濕黏碎片團(tuán)的縫隙中流出,大腦不斷發(fā)出這並不是食物的警告,即便我一嚼再嚼還是難以下嚥。
「怎麼了,你表情有點難看。」
「不,沒、沒事。」我鼓盡全力才終於把「章魚燒」給吞下肚,但它自食道滑落的瞬間還是讓我湧出一陣反胃感。
「那我就先回去顧攤啦,期待你傍晚的表演喔,唯…不對,巫女大人。」
「改天再去找你玩喔呵呵。」里菜搖晃著手中的竹籤跟安藤道別。
我勉為其難輕輕揮了手,並試圖讓我的眉間不要皺得太明顯。
胃中總覺得有顆阻塞的異物。
「喝點水會不會好一點呢…」我自個兒邊自言自語邊走往入口旁的手水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