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的月光掙扎著穿過緊湊厚重的雲層,艱難地灑在這片蔭鬱之森。
夜鴉沙啞的懾人尖嘯聲在群山的谷間迴盪,彷彿讓這宛如地府的寒溫更加刺骨。
赤裸的雙腳浸滿了黏稠的黑血,踩入腥紅石磚地上,由異色繪製而成的不定型汙穢矩陣。
我靜靜數著滴落的血珠,等待自己的救贖到來。
???
公雞的號叫聲打破了靜默的舒爽早晨。
暖和的南風從稍稍敞開的和式門縫竄了進來,恰巧溫柔地把我從夢鄉中喚醒。
我緩緩坐起身,慵懶地伸了一個懶腰,全身的毛細孔也像是甦醒般舒張開,每一寸肌膚都感受到暖春帶來的恩澤。
在拉門旁輕輕跪下,把門沿著軌道往左邊滑開,綠意盎然的春景便納入眼簾。紫藤花在南風的吹拂下嬌嫩欲滴,屋旁溪流濺起的水花落在花叢上,旭陽的金光穿過水滴折射,宛若昨晚閃爍的星光墜落在後院形成了一小片星空。
我從透徹如鏡的河中撈起一桶水,準備做早晨例行的盥洗。
引以為傲的長髮被水沾濕,在晨光下閃閃發光。
我們家族所有人,上至祖母、下至胞妹,都是相同的純正黑髮。
只有我像是被選中了般,生了一頭卡其色的毛髮。
輕輕擰開濡濕的髮束,滑落的水珠又回到了粼粼的溪中。
我不經意地往溪面看去,理所當然地映照出青藍色的廣闊天空,萬里無雲的景象代表了今天毫無疑問會是好天氣。
但一絲的不協調感總讓我渾身不對勁,我直直盯著水鏡,想找出怪異之處。
一條長著碧綠色銀鱗、和我手臂差不多長的魚游來,暈開了我身後樹叢映在水面的倒影,卻遍尋不著理應出現的我的面容。
「唯,起床了嗎?」女人的聲音從屋內傳來,發現床鋪已經被收起後,走到門旁探出頭:「明天的祭典碰上*佛滅了,待會跟我到神社祈福。」隨後放下了盛著飯菜的木盤:「記得把妳妹妹也帶上。」
我們櫛玉家在每年的這個時節,都要負責主持迎春的山神儀式。根據傳統,一律是由家族長女擔任進行儀式的巫女。
由於這個重責大任是交由長女負責,身為次女的妹妹從前年開始便隻身一人到城裡讀中學,我則留在這個小村裡就讀隔壁鎮的高中。
但今年妹妹恰巧有回來一趟,母親便想讓他體驗一下村裡的傳統儀式,希望我帶著她看看作為巫女要做些什麼。
不過我也是去年甫十五歲才第一次實際進行,今年便要成為教學的那一方,不免感到有些緊張。
我走進走廊盡頭的拉門,悄悄拉開了一點縫:「里菜,起床囉。」
這丫頭居然還在睡:「里菜!」
連續喚了三四聲,她卻只是翻身背對我,然後用棉被把整張臉蓋上。
「唉...」我使勁扯開她的被子,輕拍著她珠白的臉頰。
不只村裡的長輩,就連雙親都說單就外表上來看,里菜比我還像姊姊。身高比我高上半顆頭,就連某部位也足足大上我兩個尺寸。
她全身上下還像是個妹妹的地方就只有孩子氣的個性,以及令人不敢恭維的賴床習慣。
看來這下我只能使出我的絕招了。
我捏住她的鼻子,她安詳的睡臉開始因為呼吸不順而變得扭曲。
「走開啦。」
「都這麼久沒見到了,還叫你的姊姊走開,這麼無情的嗎?」
正當我想強行收走她的棉被時,外頭遠處傳來一聲慘烈的尖叫。
聽聞這聲哀號,昏昏欲睡的里菜也跟著驚醒過來。
沒等里菜換上衣服,我先穿過正門走到外面查看情況。
住在隔壁的宮下蹲在她院子的圍籬邊,扶著欄桿的雙手正輕微地顫抖著。
「宮下太太,怎麼了嗎?」
宮下慢慢調整她的呼吸,接著雙腳不穩地站起來,身子感覺還是因受到驚嚇而有些搖晃。
「啊,是唯啊。抱歉,只是稍微嚇到了。」她指向圍籬內的一處沙地:「可能是狐貍或某種動物吧,竟然半夜溜進來抓我們家的雞。」
我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我不禁也跟著倒抽了一口氣。
雖然我並不清楚是什麼攻擊了那隻雞,不過我很確定那絕不是為了獵食。
凝固的雞血像水彩恣意噴濺在沙地上,甚至已經沒有一個完整的屍首。
整隻雞被不知名生物硬生生從中心撕裂,裡面的內臟也隨之毫無章法地掉落。
「抱歉啊,嚇到你了。晚點還得去祈福吧,這裡我來就好,快去準備吧。」
我輕輕點頭致意後便離開了,正好撞上已經換好外出服的里菜。
「什麼什麼?發生什麼事了?」邊說邊試圖越過我去一探究竟。
「沒事,宮下太太的東西撞壞了。」
用整個手掌把她的臉往回推:「不重要的東西。回去吃飯,待會跟我去神社。」
經過一番折騰才終於在餐桌坐下,但方才的慘烈景象仍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我們倆靜靜地吃著已經有點冷掉的飯菜,這時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吶里菜,明天是佛滅,那考考你今天是什麼?」
里菜被我突如其來的問題嚇到,口中的菜還沒來得及嚥下:「欸、呃,赤口?」
「照順序的啦,不要亂猜。」
她頓時低下頭,口中念念有詞,應該是在背誦順序:「友…先負?」
「家裡是管理神社的、姊姊是巫女,居然連*六曜都記不清楚。」
里菜放下碗筷,嘟著嘴說:「現在年輕人已經沒有在記那些老古董了啦。」
「欸…可是我覺得有時候還蠻準確的啊。」
「真的假的啦,」里菜看向敞開和式門外的群山之後,似乎能聽見山風吹動樹林的窸窣聲:「決定了!」
「等祭典結束後,老姊你跟我一起去都市玩個幾天開開眼界。」
通往山頂神社的石階梯宛如永無止盡般漫長,沿途能看見村人們正在樹上掛起一盞又一盞的赤紅燈籠。
據身為前前代巫女的母親所說,這項傳統儀式是從村莊開拓時期便流傳下來的。
當時開拓時遇到了重重麻煩,時不時就會毫無預警地下起大雨;或是起了大霧,持續一整天還消散不去。
最可怕的是夜半時分,經常會聽到家中動物們怪異的嚎叫聲,有時還會莫名被抓走或殺死。
狀況嚴重到有人已經起了放棄開墾的念頭,準備收拾行囊尋找另一塊寶地。
那時,作為帶頭的元老、十二代以前的祖父,提出了祭祀安撫山神的想法。
具體的方法首要先在前夜便把整片村莊掛上紅色燈籠,一定得確保照亮村莊的每一個角落。其次選出一名已成年的女性擔任巫女,當時便選擇了元老的長孫女作為主角。
接著祭典當天,所有村民齊聚此山區最高山的山頂大肆慶祝。在太陽飛升到天空最高點時,一連串的娛樂節目接踵而至,舉凡雅樂演奏、落語,甚至狂言劇都有人表演。
各家也會帶上自家的得意料理來跟大夥分享,與其說是祭典,更像是一年一次的大型派對。
其中最後的重頭戲,便是黃昏時分的赤祭。
在神社前的廣場大肆屠殺牲畜放血,直到漫漫血海滿溢並血染山頂,而後以全身浸滿鮮血的赤紅巫女為山神獻上一支舞蹈作為祭典的收尾。
自從懂事後,第一次參加祭典時還有一絲驚懼,後來直到自已成為了在場中跳舞的巫女,心中都不再揚起任何波瀾。
畢竟都是為了山神大人。
為了確保儀式生效,祭典前五天絕對不能殺生。此外,不管遇上什麼天災人禍,都一定得在當天舉行,提前或延後都是禁忌。
要是不巧遇上了兇日,那麼前一天就必須為了消災解厄而特地到神社祈福。
爬了好段時間,總算是抵達位於山頭的櫛玉神社。
「要死了,」里菜粗重地喘著氣,靠在一旁的石燈籠:「你們有沒有考慮要蓋個電扶梯?」
「那種東西聽都沒聽過。」我逕自拉著她的手穿過廣場,往站在神社前方的母親走去。
廣場上鋪設的石地磚在春陽的照耀下,綻放出紅寶石般瑰麗的微光。
「哎呀,巫女大人來啦,這位是里菜妹妹嗎?去了東京兩年我都認不出你了。」為了祭典正在打掃的吉村先生向我們打了招呼。
「好久不見啊吉村!」里菜的手縮在袖子裡、甩了甩表示招呼。
「好歹加個先生啊,還是一如既往地這麼直接。」吉村苦笑著指向神社:「快去吧,你們母親在等了。」
我不經意看了那根已經使用了多年的掃帚,在母親還是巫女時,曾說過好幾次要更換掉那些舊掃具,但吉村說什麼也不肯買新的,他說這是由前人傳承下來的物品,過了這麼長時間還沒損壞就代表工具本身也還想繼續為神明服務。
聽到這番話的我也不得不認同吉村的說法,附著在上面的髒污痕跡幾乎已經取代了掃帚本身,每次祭典到來,似乎總能感受到那股暗紅正在歡欣鼓舞一同慶祝。
說是祈福,其實也不需要特別做什麼,基本的二禮二拍手一禮即可,唯一的要求只有在正中午進行。
重點在於祈求明天的祭典順利,僅此而已。
「幸子大人,請您快來,下面出事了。」有個男人一爬上那冗長的階梯,便著急地大喊母親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