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我滿心不甘,淚水不小心又差點奪眶而出。在這晦暗頹喪的房裡,我記起愛上他的瞬間、反芻與他度過的點滴,獨自一人。
生存本能用飢餓催促我到泡麵箱去找點東西果腹,連綿多日足不出戶的我很不幸地斷糧了,不論如何翻找始終只翻出腐敗的惡臭味。事已至此,反悔似的瘋狂挖掘記憶也無濟於事,那一日的我們都不在了。
剩下的只有這咕嚕作響的肚子。
本來想睽違多時地打開手機網購一些乾糧寄來,拜這幾日的閒置所賜,手機電量流失得連通知沒電的氣力也沒有,不死心的我仍讓開機鍵烙入拇指,埋頭長壓按鈕盼它起死回生。就在此時,我的房間突然灌入音量大得驚人的鈴聲,嚇了鬆懈狀態的我一跳。
「妳好!快遞!有人在家嗎?」接在門鈴後到來的是男人豪爽的吆喝。
飢餓衝腦的我,把這善惡不明的呼喚解讀為某位熟人的救援物資,輕率地為門後的陌生人解開門鎖。
「久疏問候。」唐紅在外頭播著快遞來訪的情境短片,方見房門開啟,便迅速往屋裡跨出一腳。這下我連閉門不見的權力也被剝奪了。
「請回去。」我無可奈何地折返照明全無的屋內,除了口頭驅離外別無他法。
「天啊,這是什麼味道?看來我連問候『過得好嗎』的力氣都能省去了。這段時間妳都活成什麼樣子呀?」真虧她能大言不慚的關懷受害者,明明是第三者。不,理清那段記憶裡所有的對話殘片,搞不好第三者是我才對。
「妳特地送紅帖子過來嗎?我不會參加,勞妳費心了。」
轉身,她已自作主張在沙發上坐定,即是如此我也沒什麼好端出來招待她的點心。唐紅微仰下巴,望著天花板若有所思。打算拋下唐紅不管的我,轉而拂開灰塵喚醒筆電,就在這時她開口了:「喂,鑰匙在妳那嗎?」
「鑰匙?」我頭也不回只顧著吃力地把插頭塞進插座。
「他托妳保管的置物櫃鑰匙,不會扔了吧?」
「...」
「我等會還要去接孩子,不能待太久。有什麼問題就問吧。」
「...孩子。」
「所以我給過忠告啦『妳被騙了』。我沒帶什麼伴手禮來,用舞臺道具聊表心意行嗎?」她說著,沙發前的木桌傳來金屬掉落的一串清脆長音。替她開門時我也注意到了,唐紅的頸子空無一物,取而代之的是左手無名指上的銀色戒指。
「...」我卻沒有勇氣回頭確認自己的假想是否正確,刻意裝出不為所動的沉默,借此打壓這顆再度奮力顫抖的心臟。
「想去為他捻柱香嗎?我來帶路。」
沒能回應唐紅放軟語調的好意,我抓起皮包直奔向外,太陽照得我這雙適應黑暗的雙眼隱隱刺痛,燒至灼熱的眼眶掬起淚水,目光所見之處全都氾濫潰堤。我摸不清方位的一昧狂奔,直到腳底神經將痛感傳上大腦,這才發現自己磨破了腳。我又被情感支配做些毫無益處的自傷行為了,明知再也不會有人心疼我跌跌撞撞弄出的傷痕。
在路邊痛哭到耗盡悲傷再也擠不出淚水後,我逞強冷靜下來,找出皮包裡他委託保管的那把鑰匙,在路邊招了輛計程車筆直趕往港口。
登船日的記憶在海潮的鹹味中甦醒,我對自己做了無數次的心理建設,避免再次撲空落人笑柄。
「全是謊話,他還活著,不要期待、不能期待。」咬在齒間喃喃,每唸一回我大約能走上十來步,約莫複誦數十遍後,並排成牆面的綠色置物櫃已矗立眼前,與鑰匙對應的寄物櫃總算進到我觸手可及的範圍內。
轉開鑰匙孔的瞬間,腦海出現一道不具性別的聲音:「大老遠跑來這裡,妳希望看到什麼?」
不要期待、不能期待。裡頭只有隨性亂塞的工作文件跟私人物品,或是──轉開鑰匙孔,拉開門板的瞬間,眼前的景象幾乎讓屏息的我忘去呼吸。鋼板框成的四方形櫃子空無一物似的乾淨,方格底處僅有幾樣物品整齊疊起。存摺簿、印章以及單薄的信紙一封。
我找到海景一覽無遺的絕佳位置,抑住指間的顫抖攤開信紙:
「當這封信到妳手中時,我們或許已是永別,請原諒我的獨斷專行,也請原諒未能如願為我獻身的那個自己,好好活下去。
『妳可以為我而死嗎?』我無心的一句玩笑,竟成為妳的生命指針。這實在給我留下過大的心理陰影,都不知該用何種表情回應妳的風趣,不過與妳攜手的日子裡,我沒有半點遺憾,就連這讓人啼笑皆非的玩笑,我也對此心懷感激,謝謝妳不是用淚水來迎接我的死亡。
知道自己來日無多的那個午後,我自暴自棄的用酒精鎮魂,沒想到卻只是讓死期在體感上加速到來。當時給我一記棒頭當喝的人是唐紅,正如字面所說她才剛見到行屍走肉的我,就毫不留情往我臉頰甩來一巴掌,她把自己近期寫的劇本拋到我面前,那部叫《熱戀與祈禱》的臺本燃起了我的鬥志,她卻當場回絕我的合作邀約。
於是,在網路徵選的文字海中,妳出現了。
那之後,每晚睡前我都期盼夜晚能帶走枕畔的死神,多希望一覺醒來就能復得足以和妳偕老的健康身體。我也無數次幻想過,假設我沒遭遇大病,平凡相遇的我們會擁有怎樣的未來。我們必然會走上相戀之路,赴湯蹈火的戀慕著彼此,又會為了製造火花摩擦過度,擔憂火心灼傷彼此試圖冷卻,在錯誤和適應的摸索中,我們會逐漸成為僅是並排共行的兩人,正如隨處可見的大眾戀愛。
山盟海誓的狂熱不會成為『早安』這般的日常問候,只要擁有更多時間,我的領土就會從妳的大腦日漸縮小。我不過是妳年輕歲月中短暫的焦頭爛額。搞不好在此收尾,才是這場愛戀最美的型態。
這本存摺就是我所有的財產了,我想這數目應該夠妳隨心所欲的生活,用這筆錢讓方圓一公里全塞滿自己喜歡的事物吧。今後可以不工作只做自己想要的選擇,也能沒金錢壓力的重回職場追逐夢想,一切取決於妳。我只希望妳能活下去,幸福的長命百歲。」
結束了。信件的尾端像置入了傳送鈕,將讀完整封信的我送回開頭,就這麼反覆讀到一字一句都在眼球烙下了殘影,我仍難以從錯愕中解脫。全都結束了,整封信的文字重新拆解組合,也找不到一句坦率的「我愛妳」。我從來沒說過我需要物質方面的豐裕啊,存摺上的金額確實讓人看得眼花撩亂,那麼我的心呢?
懸空雙腿坐在港灣的堤防邊,我等著那一日的見到的黃昏降臨,大海會被天空絢麗的顏料染為一體,閃閃奪目。我打算搶在夕陽沉沒前消失。
「他最後的希望就是希望妳能活下去!妳要只為他而活,只為他感到絕望!」突然有誰的聲音從後方傳來,攪亂了浪潮拍打的節拍。
左手邊距離我兩公尺遠的地方,停了一輛不知道何時已開始營業的行動餐車,無所事事的老闆娘正開著大音量用手機看起連續劇,一面嚷著:「狗血。唐紅的劇越來越難看了。」
因景物而隨之拉高的嗅覺,此刻才聞到飄忽而來的食物香味,我向老闆娘點了顆肉包,便回到被我坐暖的堤防上獨自品嚐。挨餓整日的我食慾大開朝包子中心咬下,炙熱的香氣在我口中噴濺開來,不想浪費四溢的湯汁,我一口接一口往嘴裡填滿麵皮和肉餡,卻不爭氣的被燙出了淚水。
直至他臨終,我都沒能再與他見面,更不用說好好與他道別。先前擔心自己到了最後會嗚咽難言什麼話也說不好而擬出的草稿,也在夕日閃爍的汪洋溶為泡沫轉瞬破裂。我沒向唐紅追問他的安息之處,這樣我就能想像他還活著,他不過是離開了我,活在另一個我永遠沒有能力踏足的國家。他隨著那座郵輪,離開了。
我決定繼續活在見不到你的這世上。因為你要我好好活下去,餘生我只為你而感受絕望。
「好好吃。」留下這麼一句話,我該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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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漫長時間的選拔,我有幸從萬件作品中脫穎而出,得到新的工作通知。會議當天我忐忑期待地捧著自己的嘔心瀝血之作,來到通知信備註的集合地點。蘊藏在心底的故事能夠被影像化,是何等幸福的事啊。
「請以這張單子列舉的幾個場景重新撰寫一部劇本。」只用這麼一句話,導演打發了我。
全新的原創劇本、條條列舉出的主題限制、一個月不到的交稿期限。這顆腦袋面臨交稿期限的壓迫處在爆炸臨界點時,導演借用了我整整一日的時間。
靈感乾枯期撞上導演的進度確認,出門前我胃痛得多番舉起電話,想推遲這次的雙人會議,然而一切藉口都止步於想像階段。
乘上導演的私用車,他率先開啟無關痛癢的日常話題,就像這趟形如兜風的路程般不著目的,我們在綠意盎然的郊區繞行重複的路好幾回,期間關於工作的事他半句話也未觸及。我們就像是多年未見的點頭之交,突然間在某個話題一拍即合,引燃了話匣子的火心,轎車引擎直到夜幕時分才熄滅,我們逗留的終點站聽得見無際汪洋。
逆著海風,視覺被不見五指的黑夜奪去後,腦袋的運轉反倒輕盈了起來,嗅覺也相對變得敏感,似是有生以來頭一次受這世界肯定,總能解開世人附加的無數枷鎖,無拘無束地呼吸了。
「周遭盡碰到壞事,討厭起方圓一公尺內的所有人事物後,不禁讓人覺得長壽也不是什麼好事啊。但是像這樣活著,總有一天總會碰上一、兩件能夠打從心底感到幸福的時刻。比方說現在,我覺得能夠活到現在真是太好了。」深吸一口氣,我連帶著吐息向他說道。
能聽見身旁的他也和我相同,盡情享受著夾帶海水的新鮮空氣。
視覺習慣了黑暗,最先明亮起來的是他的側臉。
「我好像被妳這番話打動了,哈哈。」沉默許久,他才出聲回應。轉頭傾聽的我,不經意撞見他正伸手抹去眼尾微小的淚珠,他說:「不久前我正如妳所描述的那樣,面臨難以翻身的絕望。開始著手這部電影後,我也逐漸能夠覺得『謝謝強韌的生命,讓今天的我還能活著』。」
句尾那段話震顫起環身於我的空氣,未曾體驗過的奇妙氛圍頃刻震懾住我,待到回神,我像在水底憋氣多時,宛如好不容易破出水面的游泳新手般費盡全力,張大雙唇大聲喊道:
「有了!用這句臺詞作電影開頭您覺得如何?『我已來日無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