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庸置疑,蛇蠍就是為了結以而降生於世的詞彙。她就連此刻與被指認為跟蹤狂的我對峙也能維持一貫冷徹,不輕露憎惡或輕蔑這類廉價的情感,僅僅泫然欲泣地凝望著我。那雙眼像在辯解著「不是這樣,我其實不想這麼說,全是逼不得已。」
那目光肯定是某種求救信號。我突然閃過這不切實際的荒謬念頭,該不會我與世隔絕的期間,當年在儀式上招惹的惡靈移轉目標盯上了結以,導致現在的她處於受附身的不可自制狀態?全是那場儀式的錯,全怪那場沒能順利跑完全程的儀式,我惹上了最不該扯上關聯的邪靈。
陰惡如她這般的毒婦,我仍想相信她的純潔,這就是愛吧。我得將結以自狐貍娶妻的詛咒中解救,用以對付惡靈隨身攜帶的小刀總算派上用場,我和她的人生都被那場儀式攪得一團亂,阻礙我們相愛的有形無形之物,都由我來逐一攻破。
首要該處理的就是惡靈撒下的無稽之謊。
結以指甲上的痕跡,打從我們初識時早已存在,結以一緊張就有摳咬指頭的習慣,似乎是傷及甲床,左手無名指的指甲長年都如此慘烈。
對結以一無所知的員警們卻對她的謊深信不疑,朝我投來的譴責眼神就像宣判刑罰已定。
「為了脫離他的監控,我放棄原本熱愛的職場,跟先生結婚後趁著入籍改姓,連夜逃亡搬到他找不到的郊區去。才好不容易換得幾年的平靜生活,卻又被他找到了,還是借助公家單位的力量...
警察先生...請幫幫我,拜託了!我不想再回到成天提心吊膽的地獄生活,雖然事發距今已過一些時日,但是現在還來得及吧?我想對他提起控訴。法律會把平穩的生活還給我吧?」結以突然放聲大哭,橫越桌面向員警們哭求。想必是我的思想被結以體內的惡靈識破了吧。
說謊的傢伙就該吐盡鮮血,無法自己。還真是假話連篇的惡靈,盡撒些膚淺的謊。
「反駁。她的說詞漏洞百出,機敏如在座的各位,大家應該都挑出疑點了吧?沒被先入為主的論述給迷惑判斷吧?就讓我為大家道來真相。」堂皇的引言立刻引來眾人注意,我便不客氣地直切正題了。
「假設被我監禁了,為什麼脫身後沒立刻報警?」被稍加質問便啞口無言的結以,成了證明我清白的最佳證詞。兩位警察的表現不再過度偏袒,這下總算站上相同的起跑點了。
「既然說有明顯外傷,弄張驗傷單易如反掌吧?妳交得出來嗎?我這倒有一段故事甦醒了,多虧結以小姐的啟示。」我慎重交付老朋友開出的診斷書給員警。
「解離性失憶癥。」員警的誦詠與我的腦內音重疊,想必各位對中途冒出的病名相當困惑吧,獲得診斷書的當下我才是最困惑的人啊,自己竟然無法全盤掌握大腦的重要記憶。聽完結以半捏造出的故事,我總算完全想起來了,那短短幾個小時間所發生的事。
「那天是情人節,結以藉由送禮名義來到我的住處,我永遠記得那詫異的場面,她替我沖了茶,我們倆才都坐定下來,她歪頭挽起及腰秀髮捆綁成束,接著便冷不防的從皮包拿起小刀割下那束長髮,將它作為情人節禮物開心的要我收下。如今想起,那笑容實在太令人毛骨悚然了。
久別的我們各自分享彼此近況,她沖茶的手藝依舊如學生時代俐落,豐裕的茶香恍如自她的唇齒間飄散,明明只是超市隨手可得的廉價茶包,經她之手便成了某種迷幻人心的毒藥。隨後我所遭遇的惡夢,立即驗證了這直覺的正確性。」
我賣關子地至此稍告一個段落,也好讓警員們消化資訊。抓到插話空檔,發言權隨即被結以奪走:
「我沒做過這種事。之所以沒報警,都是被他抓住把柄,婚禮近在咫尺的我當時只想息事寧人。要是知道他會死纏著不放,當初是不是報警才更正確?誰才能保護我的人身安全...我已經不知道了...」貫徹沉著氣質的結以,聽了剛揭開序幕的真相就已按奈不住氣,打翻先前偽裝出的高尚情緒,歇斯底里扯開嗓子哭鬧。
較年長的警員對結以做出深感遺憾的表情,一方面伸手示意我別在意,希望真實的故事能接續著說完。我咽下一口水,再度開口:
「只要有心誣陷,怎樣的偽證都有辦法捏造。她離開前,把自己愛上其他男人,並在不久後就要和那人結婚的事向我坦承,比起憤怒我更覺得荒謬。我早知道我們交往期間結以周旋在多位男人的懷裡,但我為了她什麼都願意做,畢竟我們一路共度了能讓世間所有情愛都顯得膚淺的患難波折,這點小事我都可以忍。
沒想到最終我也只是助她高登的一介石階,就連她即將入戶籍成為他人的妻子,我也是到最後關頭才得知消息。氣憤、無奈、愕然混濁腦袋,我想站起身與轉身要走的她對質,天地卻突然顛倒,四面白牆像以我為中心公轉了起來。沒錯,結以在茶水裡混入迷藥,沒過多久我便失去意識昏睡過去。
回過神來,她的未婚夫已破門而入,帶著輕蔑的眼神睨視著我,而他慎重護在懷裡的則是驚恐發顫、渾身傷痕的結以。她央求丈夫不要把事情鬧大,只要我願意發誓再也不接近他們夫妻一步,就不會報警。我對這女人瞭若指掌得令她生畏,當中也如她所言有足夠毀掉她的把柄,設局陷害我確實是很省力的封口手段。」
陳敘起那段過往,我也只剩幾聲苦笑嘲諷自己。
「毀掉她的把柄...是關於腳踏多條船的事嗎?」似是跟班的年輕警員,裝著深入調查案情的辦公姿態行打探八卦之實。
「不會是幹了什麼非法勾當吧?」聲色沉著的資深警員雙肘撐桌,留著鬍渣的國字臉就這樣靠上手背,虎視眈眈地湊近我和結以。
「不好說啊。如何?自己解釋吧。」接下警員灼熱目光的我,把這燙手問題拋給結以。知曉她的背德行跡後,兩位警察看她的模樣不再氾濫同情,態度直轉為輕蔑,看她時連正眼也不屑允予。擅長操弄人心的結以想必也了解到局勢生變。
「每個人都一樣,對我的遭遇明明一無所知,稍有風吹草動卻隨意瞧不起人。我男友對我做了些什麼,你們能鉅細靡遺道出始末嗎?我不過是對外發出SOS,找人療癒他留下的傷,彌補難以計數的寂寞。說到底,你們也就是不必經歷這般痛苦的幸運兒罷了。」她懸浮眼白上的冷冽雙矇凝起不容侵犯的高尚節操。一副高高在上,自居聖女似的惺惺作態。
見結以主動招來從前的不堪行徑,資深警員大開眼界,裝出驚訝表情笑了出來。
「解離性失憶癥...」看起來毫不可靠的年輕員警手裡還抓著我的診斷證明不放:「請問你能說明這段證詞的記憶是在什麼時候找回的嗎?又是從什麼時候失去的?...因為你說了早已跟他們夫妻達成協議,那又為何在數年後通報警方幫忙尋找這位太太,做出如此直接性的接觸?」
「這是替我開立診斷書那位醫師的目擊證詞,他是我大學時期的老友,假囚禁事件發生當天,結以也找上這位醫師支援聯手破門而入,至於他是如何摸清事件全貌的,我不清楚。順道補充,結以婚後似乎還和這位醫師維持著過密關係好幾年,主謀者小姐和他似乎有些無話不談喔。」我不疾不徐為他指點迷津。
「辛苦了,你也真不容易。目前看來沒什麼能插手的事,我們會再深入調查,兩位都可以走了。」資深警員心有戚戚焉地越過桌面拍拍我肩膀,像個鄰家的親切大叔給我打氣。
趁著我們簡單寒暄道別之際,結以手忙腳亂拎起包包,夾著小碎跑快步溜出警局。
「結以?我們聊聊吧?我有想帶妳去的地方耶,借我幾分鐘啦。」我追了上前。
「...不要過來。」她就連語帶顫抖嚇到變形的表情也好可愛。
我想起自己帶了好東西要送她。於是緊盯著結以因我而扭曲的臉孔,一面以手探索皮包深處。金屬的沁涼觸上指尖,我正高興著終於能給結以留下生涯難忘的驚喜回憶,第三人的急促的腳步聲混入我們的談話,追上來的是那位資深警員。
「乙黑先生,你忘了帶走這個。」他抱著我忘在警局的花束。
「咦。」結以撐大雙眼,驚愕地直盯叫住我的員警。我向警員大叔點頭致謝,笑容滿面的拉起結以把花束遞給她。故事本該在我送出下一個禮物後寫上HappyEnd,第二個掃興的傢伙跟在後頭喊住我們。
「稍等一下!」氣喘吁吁跑上前的,是那位貌似不牢靠又酷愛八卦的年輕警察:「先生,我們接到舉報,說你持刀脅迫久留醫師為你偽造診斷書,請──」
「怎麼回事?啊,稻國太太,這樣就行了喔,妳可以先離開了,路上小心。」資深警員皺緊眉頭,擋在我們中間竊竊與他的後輩眼神交流過後,率先疏散稻國結以。
「請跟我們回警局一趟,乙黑先...不,你們知道幾年前本縣某私立大學,大學生摔落後山山崖的懸案嗎?當初因為和邪門儀式扯上關係,惹得搜查組內部靈異謠言四起,明明屍體滿是外傷,出血量還大得異常,最終還是被以失足意外草草結案。...那位失事大學生的名字正是乙黑枝盛。」
年輕警員出示手機上的網路新聞,一面甩平我交給警方的醫師診斷書,特意亮出上頭的患者姓名「乙黑枝盛」,皺巴巴的紙張搖搖晃晃,他和我對上了眼顫聲質問:
「你是誰?」
結束了。是我被結以給引來替她剷除路障,還以為她也會守約實現我的願望,漫長儀式卻至此告終了,從中圖利的人永遠輪不到我。
我殺了乙黑枝盛,殺人罪的追溯期時效似乎在幾年前被廢止了,躲躲藏藏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也無所謂了。但這全是受那女人指使,她答應我只要殺了那負心的男友,將來就和我結婚。這場兇案非我一人所為,與她有關的其他對象也是幫兇。我已經不管用了,她才聯合其他男人要像當年那樣把我除掉,請相信我。此生我騙人無數,唯獨這段自白不是謊言,請相信我。
望著不遠處只需全力奔馳就能追上的纖柔背影,和身後議論起案情戒心不高的員警。那麼接下來要玩些什麼儀式?
鬼抓人如何?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