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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國照久、久留貫治,前者有張狐貍臉後者則是貍貓臉,我們自國中相識起便總玩在一塊,初次見到他們並肩而立時,還以為是某部以貍及狐為主角的漫畫拍了真人版。不虛其表,他們連內在也完全契合那張臉蛋。深山的狐貍會化身為人惡作劇,貍貓亦是,那兩人正如古書上對貍與狐的記載那般嗜捉弄人如命。
惡作劇是串聯這兩人交情的共通嗜好,而我不過是長久以來作為惡整對象,每回發出取悅他們的驚叫,以建立友誼橋樑的有趣實驗品,我們之間存在少年漫畫的堅厚羈絆與否,多度成為我入睡前苦澀不解的艱深議題。不過,到了這歲數,我開始認為這世上的所有關係,都不存在純粹的單向給與。
算上今天這回,早不知道是我第幾次被他們整得魂飛魄散了,今回這般大事鋪張的惡整計畫並非每個月都有,如此精心鋪排的橋段已睽違數年,只要當成VR電影看待,怒氣或是衝向他們的譴責便也頓時煙消雲散。再說那兩人還有個形同準則的規律,他們一日內絕不會出現第二次的整人活動,見好就收的好品味也令人難以生恨。
正因他們的行徑有規律可循,友誼間所需的信任才足以建立。不過說實話,哪日抓到機會,還真想用更勝一籌的謊話反將他們一軍。
凌晨兩點半,我夾在貍狐兩人中央踏著學校後山的階梯拾級而上,若沒被那兩人的情感綁架挾持,正常時間軸上的我本應和學妹共進晚餐,飯後隨意在街道消磨時間耗到錯過末班電車,再以此為藉口到獨居在附近的學妹家過夜。
我們之所以大半夜環身於山林之中,一昧埋頭向靈異傳聞糾纏不休的廢棄神社前進,全怪我落入了早上那惡作劇的陷阱裡。
當時,貍貓臉久留回到宿舍清洗滲入領口的道具血漿。門邊觀望久留用力搓洗衣服的我,除了想著「惡作劇之人也有不為人知的幕後辛勞啊」,心頭更大的情緒是為久留異於常態的寡言而浮現波紋。
整人成功的他們,據過往經驗來看不該這般沉著安靜。
「我來講嗎?」久留的沉默並非多心臆想。擔任今回整人助手的稻國站在我身旁,單手掛在門框上頭,往洗手槽方向問去。
「那個啊,久留上醫學院後不是都不太順嗎。這樣下去可能畢不了業。所以...我們想找你商量一下。」稻國說到這,朝洗手槽鏡裡映現的久留瞧去,以眼神交棒。
「我們本來是不想麻煩你啦,但是你也知道啊,狐貍娶妻最少要三個人才能玩。」轉向我們的久留戰戰兢兢解釋道。
狐貍娶妻是降靈術。我腦中的警鈴多番鳴響告戒,這不是企望人生道路一帆風順的我該碰的遊戲。
比參拜神祇更有效率的祈願手段,除了狐貍娶妻別無選擇,他們堅守這項核心,用盡苦情攻勢圍剿得我無可招架。
「你今晚有事?好啦好啦,我們去找結以。」女友的名字赫然自他們口中出現,我至此注定敗北。
無奈之下我取消掉苦心策劃的約會,高舉雙手任由他們擺佈。儀式必須在凌晨3點準時開始,他們早備好道具,直到天色濃至墨黑前我們三人守在宿舍足不踰戶,屢次三番溫習狐貍娶妻的流程,慎重行事的不單我一人,看來他們也清楚明白這儀式的危險性。
「欸,我堂弟的朋友實現願望了。儀式結束隔週他家人說是慶祝他上第一志願,買進口車送他當禮物。」深夜兩點四十分。登上最後一階石梯踩進神社入口前,稻國突然停了下來,回頭對我們說道。
「剛才有人查到失敗案例嗎?」我看出稻國止步不前的猶豫,鋪好臺階讓他反悔。
「當然有,血腥得不得了。可惜都是些想蹭熱門話題的傢伙編出來的架空故事。跟好啦。」久留側身閃過我們,一個箭步背對月光頂起黑濛濛的影子搶先抵達終點。
「...狐貍娶妻究竟是怎樣的儀式?」蹬離最後一階石階前,稍感猶豫的我發問。
「把靈體騙來許願,目的達成再趕跑祂的儀式。」佇立於高點的久留低下頭,躍躍欲試地露齒而笑。
沒了退路,我和稻國只能認份隨在後方進入神社。
廢棄神社並非字面上遭受荒廢,白天仍有神職人員整頓環境。「廢棄」是從學生間以訛傳訛的靈異故事替它冠上的形容詞,但這裡幾乎無人會來參拜是事實。從前似乎是校方迎來學問之神以供學生寄託心靈而建的神社,與別所學校無異,探險心旺盛的年輕人匯集之處,迎合眾人口味的傳聞自然如空穴來風般大勢刮起。信奉邪道污名神佛,假設將此行徑解讀為學生們回應學校善意的方法,著實可笑。
如今我即將成為曾蔑視過的這群人當中的一分子。滿懷悔意的我,眼睜睜看著久留點燃儀式用的白蠟燭。事已至此也無法任意回心轉意了。
狐貍娶妻的參與者分為一名新郎官及至少兩名的侍從,人數不可少於三人,必須在凌晨三點準時開始,燭火一但燃起便得進行至最後一步,無中途反悔的餘地,順利引來靈體向其祈願後,得靜待到蠟燭即將燒完時齊聲喊出「你是誰?撒謊的冒牌貨!偽裝成新娘子的冒牌貨!說謊的傢伙不得好下場。」,同時用鹽水澆熄燭火,儀式才算圓滿落幕。
「狐貍娶妻、狐貍娶妻、新娘子在不在?新郎官來迎娶,狐貍新娘快出來,新娘子在不在?」圍繞孱弱火光的我們,同聲唸道。
燭光不自然的搖搖擺動,今晚是無風之夜,包圍神社四周的枝葉靜悄悄觀守著我們這群不速之客,壓縮於我們方圓半公里內的空氣凝結起寒氣,我的雙臂頓時被陣陣冷意捎起雞皮疙瘩。稻國像是愣住了,下意識聳起肩膀,僅僅靠轉動的眼球窺探其他人反應。我承接下稻國使出的眼色,往擔任新郎官角色的久留看去。
下個步驟是確認祂是否大駕光臨的重要環節,亦是整場儀式最接近超自然現象的部分。首先,由新郎官向冒充為新娘的靈體發問,再試著吹熄蠟燭,若是燭火未滅則意味著我們身旁,確實有連相貌都未可知的客人在場。
「請問您在嗎?」久留像蓄起心理準備那樣大口吸氣,隨即又呼的一聲往橙色光點進攻。
對蠟燭吹氣會發生什麼事?就連初上小學的幼童也會不假思索的回答「火會熄滅」。但在我們的視野中心,白色蠟燭頂著的火光僅是隨著氣流劇烈搖晃,直到久留氣力吐盡停下動作後,燭火又好端端穩站燭芯之上。
面對教科書上也找不著原因的怪異景象,我們三人面面相覷,明知不妙卻無人敢輕率議論。正後方的神社主殿是木造建築,熱脹冷縮此時聽來宛如是誰的步伐踩過木板咯咯作響。原先守望著神社腹地的樹林,也成了供生靈隱身其中透過樹縫暗地覬覦的絕佳視線死角。
祂來了。
「...繼續嗎?」
「不是啊,現在問這個還來得及嗎?」
「請來了...就只能繼續了啊。一人拿一個。」情緒繃緊的我們,口氣都重了些。最早提議進行這儀式的久留擔心爭端挑起,即便他也被吹不滅的蠟燭嚇愣了,仍穩住陣腳故作沉著地發放道具給我們。
發派到我們手裡的,是剪成鳥居形狀的朱紅色紙及剪刀。
「小心別弄傷自己,見血就麻煩了。」久留叮囑。剪下一小撮頭髮和指甲黏在紅紙上,接著他必須唸出自己的心願,紅紙再依序擬造千鳥居的陣形擺放紅紙。由擔當新郎官的人起頭,其餘參加者則不計優先順序。降臨現場的靈體會替打頭陣的新郎官實現願望,作為回饋,新郎官必須替後續擺放鳥居祈願的參與者們完成心願。
「我的新娘子啊,請讓我順利當上醫生。我願協助您實現另外兩人的願望,以我的靈魂立誓。說謊的人將吐盡鮮血,無法自己。」我們靜守黑暗中唯有面孔中央被照亮的久留與祂結締誓約,他緩速說著以令每個字的讀音清晰可辨,再以雙手捏起腿上黏有他的毛髮及指甲的紅色紙片,小心翼翼平放在蠟燭前。第一人,通關。
「現在我奉旨命汝等說出心願,並立起鳥居答謝。」燭光拉長的影子將地面的紅紙片裹入黑暗,久留的黑眼珠猛然吊起,示意我們趕緊挑出一人接續。
「換我吧。嗯......請幫助我娶個可愛的女孩回家。最好是像結以那種類型的。」說完,本性畢露的稻國輕浮的傻笑了起來。久留見他色意薰心的蠢樣,也稍稍解除緊張感,一副「我懂你」的表情呵呵幾聲隨之竊笑,這有失禮儀的覬覦,直至他們瞄到我刻意顯表於色的不悅才趕緊收斂。
「好了,乙黑換你。」稻國裝作不得要領似的催促我接棒,連句道歉也想含糊省略。毫不忌諱的在友人面前,說什麼想跟他女友那型的女孩交往,這傢伙難不成早被惡靈附身腦漿混濁了?先前也警告過無數次,不許他們那麼親暱的直呼結以的名字。
「好啦,別生氣啦。他就打個比方,你女友真的很可愛啊,被人稱讚不好嗎。好啦,輪到你了,許個簡單一點的願望,不要太難為我啦。」久留在兩方之間察言觀色,努力打圓場。
「我沒想許的願,就這樣。」還以為他們會有什麼意見,那兩傢伙依舊掛著傻愣愣的笑互望彼此,像暗地裡瞧不起人,又怕激怒我而轉以眼神大吐輕蔑。既然無人阻撓,我便順著語句的結束,塞入最後一塊拼圖般放下紅紙。
全員通關。剩下的時間只須等待蠟燭燒盡時,在四周淋下鹽水、喊出攏長結語,胸口的忐忑馬上就能獲得解放,圓滿終結這場不該開始的無聊儀式。
鹽水?思及至此,我反射性瞥了眼預備在側的礦泉水,為之大驚的發現嚇得我遽然跳起,心臟要打喉頭吐出來般猛烈狂顫。
「糟糕!錯了錯了、步驟弄錯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