疊疊樂,用以炒熱氣氛的多人遊戲。還記得初次認識這遊戲,是在親戚集聚一堂的外婆家。連規則也還沒弄清的我搶不上遊玩名額,僅在一旁呆望著被高塔控制情緒的親戚們,一輪下來我明白到這是個不能讓塔倒下的遊戲,慎重挑選安全的木棒將其抽出,一方面還得維持平衡,這遊戲的核心在於能否在木塔開始歪斜時進一步取得平衡,阻止惡化。
不過是找錯遊戲,有什麼難度?年少輕狂的我有絕不讓塔在自己手上倒塌的把握。
實際上又是如何?這畢竟是多人遊戲,算上每位玩家的心理狀態,以及彼此的相互影響,我的疊疊樂初戰,滿是彎腰撿拾散落滿地的敗北滋味。
這場儀式被我們弄錯的步驟,其實不是多大的問題,不過是紅紙剪成的鳥居不該直扔在地,而是該泡進盛滿水的碗盆。廣泛流傳的版本並未提到如此細微之處,這是我在幾個小時前無意鏈結到的小眾討論區看見的,根據文章所說是為了匯集陰氣才需要浸水。
「泡水?你是不是跟別的都市傳說弄混了?」稻國雖然心懷質疑,卻馬上拿起手機搜索了起來。
「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從腳邊的手提袋拿出自己私下準備的深盤,我看似多餘的憂慮總算派上用場。
「喂,算了啦。這一步乾脆省略吧。」我正要往擺在地上的盤子倒水,久留突然神色不安的拉住我,試圖阻撓。
「東西都夠,水我也有多帶,你擔心什麼?沒照規則走才會出事吧?」話說完,我特意沉下氣觀察兩人反應,那一副聽不下建議的自負模樣,態度差勁得逼人怒火攻心。
非得掀起口舌戰,大聲咆哮才能讓這兩位不正經的傢伙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嗎。從前為他們得過且過的輕浮態度所害的種種經歷,全數移轉成咽不下的洪流匯集胸口。這可是降靈術,開什麼玩笑,一個閃失就可能招致未可知的慘劇,怎麼就不能再顯得驚慌失措一點?
我滿腦子受是否使用粗暴手段逼迫那兩人屈服所支配,所幸在粗口炸裂的寸刻之前,我發現了他們看似漫不經心四處游移的眼神,帶有背後意義的轉動規律。
他們的眼珠子時不時便瞄向相同方向,之後又驚惶失措地裝成若無其事將目光閃往別處,久留更焦慮的下意識咬起指甲。他們視線交會的位置──在我身後。
真是夠了,我再也忍無可忍。什麼詭異的儀式,什麼能夠實現任何願望?我現在的心願只有一個,就是平安的從這場儀式全身而退。於是我逕自抓起盤子把鳥居全扔進裡頭,抓起寶特瓶要往盤中注滿清水。塑膠蓋剛脫離瓶口,久留突然出手以奇大蠻力硬要搶去礦泉水,瓶中劇烈搖晃的水平線始終承受不住震盪,撒落幾滴水珠浸濕了盤心的紅紙。
「結以就說不行了啊!」久留的這番話,讓我和他都頓時打住拉扯,滿面錯愕的交望彼此。我並沒小心眼到每回都要對他們與我女友的親暱進行追究,我們的詫異全源自於久留唐突點起不在場者的名字。
「...咦,我怎麼會提到結以?不是結以...等等,剛才開始就在我們旁邊的人是誰?」久留結束十來秒的呆愣,朝我們丟來更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莫名發言。
「...你也看到了吧?」就連輕浮之首的稻國也變得一本正經,鐵青著臉反問久留。
「你看不到嗎...?上到神社之後突然出現,說想旁觀就躲進角落的同學啊。喂!你到底是──」似是何物阻擾著向我解釋的久留,恐懼的正體尚未在我腦中明朗,一旁的久留開始連連乾嘔。
那東西,在我身後。夜幕低垂,令人膽寒的稠黑空氣壓縮著脫離日常軌道的我們。抹滅恐懼的最佳兵器,即為肉眼,硬起頭皮決定親自回頭確認的瞬間,我鼓起的勇氣即被短暫止住乾嘔的友人擊碎。
久留發狂似地朝我襲來搶去礦泉水,垂直仰面張嘴銜接瓶口,塑膠瓶中氣泡不絕湧上,飢渴不堪的咕嚕咕嚕聲迴盪在我們三人之間,久留宛如運轉狀態的桶裝飲水機,拼命灌水下肚。
一氣飲盡的數公升開水在他體內呼嚕哀鳴,隨後似有什麼魔物自他腹部攀爬上升,他帶著催生嬰孩的猙獰面孔又開始了乾嘔。約莫在第三聲乾嘔創生出了飛瀑,將近半升量的水自他嘴裡吐出,直直淋上白蠟燭。
「喂,你們到底看到什麼?什麼帶我們上來的人?」此刻,我只希望他們再度拉起那可憎的笑容,取笑落入陷阱的我。
稻國看見慌了陣腳的我,怎麼也笑不出來,臉色越發凝重。這回,也許不是玩笑,事態會演變成失控的最糟場面,全是我的錯,我只是想趁蠟燭燒完前的等待時間向他們開點無關痛癢的玩笑。
這場儀式不該歪斜至這般絕境的,我不過是隨口撒了個小謊。
「走走走。撤,快!不要問。」有股力量抓住我的袖口,映現眼眶的天地恍如正劇烈搖晃。離我不遠之處有誰正念念有詞,不知在口裡嚼著經文或是各國語言混雜的呢喃,那聲音的主人也許是我們當中的其中一人,也或許不是。
夾在他們之間拔腿疾馳,正路近乎是滾著下山,就連雙腿的擺動幅度也脫離腦袋控制,彷彿有人壓著我的背猛然推進我逃離。
腦袋恢復理智時,我已下山回到了宿舍。那晚,我祈禱著避邪用的鹽巴能徹底洗滌靈魂,徹夜用鹽水洗淨全身,恨不得將皮磨破那般反覆刷洗。
如今回想起那段記憶,著實深感反胃。看見窗外那群路人劃過臉頰的汗水,那天不留意飛濺臉上的鹹膩鹽味便自舌尖甦醒。
今天是幾月幾號?畢業後,我靠著自己單槍匹馬奪下的政府補助金和家人援助,過著足不出戶的AI程式研發工程。靠著最低限度的人體需求度日,這個時代,仰賴網路便能輕鬆弄到生存所需的各項用品,而我的工作便是致力於如何在這趨近天堂的科技高塔上,替眾人類插上翅膀。
重蹬一步,滾輪座椅自電腦桌邊彈開,向後徐徐伸展個悠長的懶腰,學生時代品嚐無數的愜意已是睽違多年。
接下來,只要向學界發表研究成果,我的生涯版圖即算大功告成。
人類史上突破性的飛越研究、年紀輕輕卻輝煌閃耀的戰果,還有隨時都願意和我成家的溫順女友。
女友?怪不得從剛才開始就頻頻感到反胃般的渾身不適,我差點忘了在人身自由獲得解放的第一時間聯絡結以。這些年她獨飲寂寞在遠處默默支持著我,確實過於委屈,不管見面後她鬧了再任性的脾氣,這回我都好好疼愛她吧。滿心想著得好好彌補我們之間的空白時光,拿起手機的我卻打住了行動。
作為識趣的浪漫男士,選上最平淡無奇的手段來告知女友喜訊,實在太不懂女人心了,我不允許自己淪為女友與閨蜜聚會時的獵巫標的。
於是,我到附近花店買了束老派的浪漫,期待滿懷地往結以工作的辦公大樓邁進。
她失蹤了。
公司的人告訴我,結以早在幾年前離職,接待人員當中,我認出了從前和結以交情深厚的女職員。
貿然拜訪女友的職場也有些失禮,因此抵達這裡的路上,我打了通電話想提前告知結以。才發現她的手機已經停用,起初還感到奇怪,她那位閨蜜同事與我對答時面有難色的神情,更沸騰了我暗揣於心的不安。
「不知道耶。」不管對她同事提出什麼疑問,都得不到除此之外的回答,連番追問下她才暴露出顧忌何物的表情,似有隱情不願與人多談。
與心跳連動的不安,引導我到稍早前回憶起的那場儀式,失控前久留曾提起不在場的結以。離開辦公大樓,從這裡到結以住處不用花上多少時間,比起夏日酷暑,滿腦子冒出的壞預感更令人難捱。
門鈴空響好幾個循環,最終出來應門的人不是結以,而是正採買食材完返家的隔壁住戶,據她所言這間房子已閒置多時無人租住。
快想想辦法啊,還有什麼能聯絡上結以的辦法,快絞出有用的答案啊,我這引以為傲的腦袋。最終除了上警局申請失蹤協尋人口外,已束手無策。與我共結深厚羈絆的女友不可能連聲道別也沒留下就擅自決定和我分手,只要她還活著,就不會讓我找不著。
結以死了嗎?在警局填寫申請表格時,我反覆思索這問題,通報失蹤人口的繁雜流程就像我曾經歷的那場儀式。資料填寫完畢,我在最底處如宣示般壓上了姓名乙黑枝盛。
奪取她性命的兇手,絕對和那晚我們招惹上的邪靈脫不了關係。
倘若真是超自然力量所為,警察恐怕幫不上多少忙,我決定上久留工作的診所見他一面,盡可能蒐集有利情報。
我和老戰友簡明扼要討論出結論,最初他似是怕麻煩一樣多番推遲,終究仍念上舊情同意協助,實屬感激。
就在我往包包塞回沒發揮用途的伴手禮時,警局捎來了好消息。
萬幸,她還活著。我所在的位置離警局不遠,也是萬幸。
不遠處就看見氣色不差的她剛從警局離開,她的頭髮留長了,妝比從前淡上許多,穿著不再如年少時醒目,不如說打從舉止流露的氣質也要比從前樸素。這當中卻仍有不曾變過的部分,我按住雀躍得發顫的胸口,那底下卻已然空蕩,我的心臟一如以往輕易地被她給盜取了。
雙腿不可自制地迫不及待想將我推向結以面前。不經意抬起頭的她不經意與我四目交觸,怎麼辦,該從何說起?該如何向她搭話?越想講點什麼,我的嘴角越是只能吊起傻愣愣的笑容。
結以看見我,隨即同時壓下頭和瞬間閃現的驚恐,剛離開警局的她頭也不回,低伏視線快步折返。
拖著手裡的滿束朝顏和雪花蓮,我緊跟後頭追了上去,無以復加的幸福笑容依舊於嘴角燦爛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