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森育幼院位於城市的西南區,據說是由一名德裔牧師所創辦。在地狹人稠的都市,育幼院不像電影或動畫裡描繪的那樣佔地廣大,而是座落於社區中一間不起眼的四層公寓,門口掛著一塊充滿手繪圖案的招牌,上頭用童稚的字體寫著:韋森育幼院。
我從來沒參訪過育幼院,甚至從小到大,不曾知道身邊是否有同學是在育幼院長大。我偷看了安佐晨一眼,發現他也和我一樣,帶著拘謹的神色,手中提著滿滿兩袋剛才熱騰騰包裝好的聖誕禮物。彷彿察覺到我的視線,他對我微微一笑,我連忙閃開了眼神。
沒想到溫瑀竟然想到要穿著聖誕老人裝來育幼院分發禮物,讓我對她又更改觀了一點,看著她和育幼院院長洽談的模樣,我不禁這麼想。
「我們先去換裝吧!孩子們都在樓上等了。」溫瑀提起手中兩袋衣物,推著我們往廁所的方向走。
正當我要走進女廁的時候,肩膀忽然被按住。
「那個,你應該要來這邊吧?」安佐晨猶豫地指著身後的男廁。
??我這叫做作繭自縛對吧?
我聽見溫瑀在一旁看著好戲般吃吃竊笑。
「嗯,這裡孩子那麼多,讓他們看見我出現在男廁不太好。」我啊哈哈乾笑兩聲,推著溫瑀進女廁前,帶著歉意對安佐晨說:「謝謝你替我著想,待會見!」
逃難般把廁所大門關上,我貼著門板長吁了口氣,安佐晨臉上的神色在眼前揮之不去。不過就是走錯一次廁所!我欲哭無淚。他幹嘛這麼介意我可能是心理男這件事啊,照理來說不干他的事吧?
「你知道為了圓一個謊,必須得說上無數個謊吧?」
我抬頭看向溫瑀,她正若無其事地脫掉毛衣,動手解起了襯衫鈕扣。我飄開目光,含糊應了一聲,背對著她也著手換起衣服。
「安佐晨是那種一旦認定某個信念,就會堅守到最後的人喔,」背後傳來溫瑀柔軟的嗓音。「你還是趁早把誤會解開比較好。」
我低頭扣著聖誕老人的大紅上衣,小聲嘟噥:「我知道,但哪有那麼容易。」
要是他知道了我刻意讓他誤會我性別認同的事,他會怎麼看我?要承認自己欺瞞是多困難的事情,即使一開始只是順勢而為。我忽然覺得心口窒悶起來。
韋森育幼院收留了零到十八歲的孩子,一共二十餘人,我們三個聖誕老人出現在活動大廳時,爆出了此起彼落的歡呼。
「聖誕老公公——」「來惹來惹!」「媽媽說的是真的耶!」「葛格葛格,他們真的會給我新的粉蠟筆嗎?」「捲捲的——鬍子——」
育幼院的老師,孩子們口中的「媽媽」,和幾名年長的孩子一起維持著秩序,我跟安佐晨還面對著孩子們的盛情傻笑,溫瑀已經第一個跳出去,將背在肩上的大紅禮物袋放到地上,開口朝他們打招呼:
「小朋友們,今年聖誕老公公帶著兩個夥伴一起來看你們,開不開心?」
「開——心——!」孩子們歡樂地齊聲叫喊。
在溫瑀繼續跟孩子們一問一答、帶動氣氛時,我小聲問安佐晨:「往年都是她自己來的嗎?」
他瞥了我一眼,輕輕點頭,「她平時也有在定期捐款,資助這裡的營運。但我猜孩子們都不曉得她的真實身份。」
「真的啊?她真善良。」我發自內心地讚嘆。
「情慾作家也只是我們諸多身份之一而已。」
安佐晨拋出這麼句話,我還來不及回應,我們就已經被溫瑀一手一個抓去跟孩子們玩起派對遊戲。
首先玩的是比手畫腳猜謎。安佐晨、溫瑀跟我分別帶三群孩子組成隊伍,同時進行遊戲;由聖誕老人比手畫腳,每次推派一個孩子出來當選手,負責猜謎底,限時內答對最多題的組別獲勝。
我的隊伍裡有一個短髮小女生格外好動,看上去大概十二、三歲吧,跟溫瑀隊上一個酷酷的同齡女孩似乎是宿敵關係,兩人一站上預備位置就戰意熾烈。
「吼,也爺你認真比啦!」她跺腳叫道,緊張地看著隔壁的女生平均十秒猜中一題,我們卻卡在第二題,眼睛都快噴出火來。
強壓著被叫爺爺的不悅,我奮力思考著如何比出「咖啡牛奶」——同時瞥見隔壁的溫瑀活靈活現地表演「提拉米蘇」——她到底為什麼這麼厲害?是說那個綁公主頭的女生可以十秒猜中也很不簡單吧!
最終我們以四比十四的比數慘敗,就連安佐晨那組的小男生也答對了八題,可說完美墊底。渾身是汗趴倒在地,我、我不想努力了??
中場休息時間,我兩眼無神地攤在椅子上望著天花板,安佐晨遞了杯水過來,我無力說完謝謝,他就被幾個小男生簇擁著離開這個角落,我突然想著育幼院裡可能比較少有「爸爸」這樣的角色。
溫瑀輕手輕腳繞到旁邊坐下,靜靜地沒有說話,我想她也累了。包包裡的手機傳出了訊息提示聲,我疏懶地動了動手指,放棄伸手去翻;沒幾秒,又是一連串訊息聲轟炸。怎麼了嗎?我猛然坐起身,撈出手機一看,竟是小月傳來的。
我愕然轉頭。溫瑀低著頭傳訊息,一點也沒有要理我的意思。
月:聖~誕快樂!絺,今晚過得愉快嗎?
月:絺
月:絺絺
月:絺絺絺絺絺絺
月:居然不理我!!!!!!!QQ
月:我剛剛跟小朋友玩了比手畫腳猜謎,他們都說我很厲害哦!
月:你是怎麼過平安夜的呢?
我盯著像小孩一樣等待稱讚的訊息,不自覺彎起嘴角,迅速送出「你好棒」,想了想,跟她分享了大學宿營時玩比手畫腳,卻戰果慘烈的過往。回小月的時候,我刻意背對著溫瑀,以免讓她發現我臉上的表情。
絺:今年的平安夜我跟兩個朋友一起過,我們到一間育幼院,扮成聖誕老人陪孩子玩遊戲,待會還要發聖誕禮物給他們。
月:哇~孩子們一定開心死了!
月:小時候在育幼院,我每年都期待聖誕老公公會來
月:所以一整年都努力當個乖孩子
月:但他從來沒來過
我頓了一下。這是角色設定吧?
絺:那你們的平安夜怎麼過?
月:子夜彌撒,讀經、唱聖歌??
月:反正沒有禮物,很無聊
月:所以我覺得你們做了很棒的事:)
看來小月不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我苦笑,不過小孩子期待禮物,似乎也是無可厚非。我的指尖在螢幕上停留了一下。
絺:今年有想要的聖誕禮物嗎?
絺:我可以送你
訊息傳出去的下一刻,安佐晨便來提醒我們故事接龍要開始了,我一抬頭就看見他的長腿分別被兩個小男孩緊緊抱著,搭配上他無奈至極的神色,我忍不住調侃:「看來有人今晚離不開囉。」
「少在那邊幸災樂禍。」他嘴硬回,卻溫柔地揉亂兩個男孩的頭髮,一拐一拐地往活動區域走。
「我們也走吧,」我笑著將手機扔回包包。「溫瑀?」
她原本盯著螢幕放空,聞言才對我露出微笑,收起手機,回到原本活力充沛的聖誕老人模樣,燦笑回應:「走吧!以萱。」
在分送聖誕禮物前,我們讓孩子們分兩隊故事接龍,由育幼院老師跟聖誕老人們評分,贏的那隊可以獲得額外的獎勵。
一到了分邊對抗的情勢,育幼院裡的孩子有一半以剛才我隊上的短髮女孩為首,另一半則顯然由那名綁著公主頭酷女孩領導,雖然這兩位不是最年長,但卻隱隱散發著領袖魅力。她們未來真是大有可為啊。
「我們從小旭這隊開始吧!」育幼院老師向短髮女孩溫聲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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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從前,森林裡住著一隻溫柔的大野狼,他的興趣是種花,他的花園比森林裡所有動物的花園都還要美麗、茂盛、充滿生機。
大野狼是隻很低調的狼,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很兇狠,也很容易害羞,所以小的時候,就被可愛的小白兔誤會是混幫派的壞小孩。
幸好,他遇到了善良的鱷魚老師,某天他又到河邊哭泣的時候,老師對他說,謝謝你每天來河邊替我澆灌這朵美麗的花,讓我不再孤單。
大野狼仔細一看,河岸上生長著一朵散發著星星般螢光、卻像太陽一樣令人感到溫暖的小花,從此之後,他學會了用花來傳達自己的心意。
聖誕節轉眼就要到了,今年大野狼也用心栽培了各式各樣的花花草草,打算挨家挨戶拜訪森林裡的鄰居,祝福他們佳節愉快。
他拜訪了住在高高塔樓裡的長頸鹿,送給她一株長得又高又壯的紅色花朵,看起來像振翅高飛的鳥,長頸鹿只要輕輕把脖子伸出窗戶,就能聞到花的香味。
開心收下長頸鹿送的新鏟子以後,他來到了斑馬的家,送給他一種盛開著條紋花瓣的矮小植物,跟斑馬家裡的擺設非常搭配。
最後,提著斑馬送的嶄新水桶,裡頭裝著長頸鹿送的新鏟子、河馬送的灑水器、大象送的水管、猴子送的耙子,跟貓頭鷹送的種子,大野狼終於來到了小白兔的家門前。
聽見大野狼碰碰碰的敲門聲,屋子裡的小白兔嚇得全身發抖,直到敲到第四下才鼓起勇氣打開門,發抖著對他說,我為你準備了烤雞,你可不可以不要吃掉我?
大野狼看著小白兔端著一隻烤得金黃酥脆的全雞,眼淚撲簌簌掉下來,他把藏在背後悉心呵護的那盆漂亮小花拿出來,對她說,我不想吃烤雞,也不想吃掉你,我只是想要送你這盆花。
小白兔看見大野狼哭得醜醜的狼臉,突然不再害怕了,她接過那株小巧可愛的花苞,雖然還沒有綻放,裡頭卻像是蘊藏著整個宇宙。
小白兔把花盆輕輕抱在懷裡,用毛茸茸的臉頰蹭了蹭花苞後,溫柔放到地上,然後一跳一跳地接近大野狼,給了他一個遲到已久的擁抱,小聲說:等到花開的時候,我再送你我真正的聖誕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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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龍結束,一陣熱烈鼓掌。喚作小旭的短髮女孩不好意思地搔搔臉頰,竟顯得有些嬌羞,和之前大喇喇的樣子大不相同。我正巧與她對上視線,對她豎起大拇指,稱讚她給了故事一個很棒的收尾。
老師溫和笑笑:「接下來就是小胤這隊的說故事時間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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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四季充滿陽光的小鎮裡,住著一個女孩,名叫小宓,還有她住在小巷尾端的玩伴,一個叫作小風的男孩。
小宓的臉上總是掛著甜甜的笑容,像蜂蜜一樣甜,髮辮像蜂蜜一樣金黃,身上的氣味跟蜂蜜一樣香,每次經過她的窗前,小風就會在窗臺放上一顆蜂蜜糖。
你為什麼要送我蜂蜜糖呢?小宓總是這樣想,可是她從來沒有問出口,只是趴在窗邊,笑著看他生著雀斑的臉紅起來的樣子。
在一個陽光正好的午後,小風又來到窗前,手裡握著幾乎快融化的蜂蜜糖,從小宓手中接過一封帶著蜂蜜香氣的奶油色信件,信裡寫著:我想跟你一起去看滿月。
接下來整整一個星期,小風再也沒出現在小宓的窗前,小宓捧著用透明玻璃罐裝起的蜂蜜糖,一天又一天地等待,直到月圓之夜,她獨自前往信裡約定好的地點。
那裡沒有小風,卻有匹毛皮潔白如雪的狼,原來小風來自一個古老的狼人家族,因為祖先厭倦了北方荒涼的曠野,就搬來了南方盛產流光的小鎮。
狼人都愛吃蜂蜜糖嗎?小宓終於問出口,為什麼你要送我蜂蜜糖?小風將臉埋進自己雪亮的毛皮裡,說,因為蜂蜜糖裡有你也有我。
之後,小風一樣天天來到窗邊,不同的是,他會敞開雙臂接住小宓,牽著她的手踏遍每一條巷子、爬上每一棵樹,他們一起在草坪上曬太陽,讓蜂蜜糖的甜味在口中化開。
只是,夢魘開始在午夜靜悄悄找上了小宓,她夢見自己身處一個充滿了不知名器具的實驗室,身邊樹立的一罐罐透明瓶子裡,漂浮著長滿銀灰色毛髮的手腳與軀幹,而她總是在看見狼頭的那刻驚醒。
小風聽了小宓的噩夢,輕拍她的背告訴她不用害怕,對狼人的非法實驗早就在十年前絕跡了,而且狼人有非常優異的身體機能,不會那麼容易就被抓走。
在小風失蹤的第一天,小宓相信著他說的話,在小風失蹤每一天,小宓都拆開一枚蜂蜜糖,含在嘴裡,甜甜的,帶有滿月的氣味,但一直到下一次月圓之夜,小風都沒有再出現在她窗前。
小宓在第一次看見小風變身的地方,看見一匹散發銀灰光芒的狼,牠對小宓張開血盆大口時,看起來像在燦爛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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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胤說完最後這句,全場靜默著,似乎在等待一個更圓滿的結局,但故事就這麼戛然而止,有兩三個年紀較小的孩子甚至嗚咽起來。小胤卻淡漠地一聳肩,向評審們說:「我們這隊的接龍到此為止。」
「開什麼玩笑啊,今天是平安夜耶!」小旭首先發難。
「所以?」
「知道你還編出這種鬼結局?」
「請你有風度一點,不要隨便抨擊我們的故事。」
眼看她們倆就要吵起來,育幼院老師連忙出面緩頰,我們三個聖誕老人則是手足無措,試圖安慰受到故事黑暗一面驚嚇的孩子們。
最終,小旭隊溫馨的童話風故事以三比一的票數獲勝,在發送聖誕禮物的環節,每個小朋友除了獲得一份禮物外,還外加能點名聖誕老人現場獻唱,氣氛總算恢復了原本的歡快明亮。兩個本來還生著彼此悶氣的女孩,也在安佐晨那只應地下有的駭人歌聲中笑顏逐開。
我們穿著聖誕老人裝退場的時候,安佐晨再三強調明年會再來看他們,才從男孩群中脫身,卻惹來溫瑀一句嘆息:「你幹嘛隨便給這些孩子承諾?」
「我很認真。」安佐晨沉聲表示,「明年我一定再來。」
「你對未知的事還真有把握。」溫瑀淡淡說了句,轉身進了女廁換裝。
總覺得溫瑀對育幼院的孩子非常呵護,或許是因為她每年都來這裡發送聖誕禮物吧?在這裡看見的她,少了平時的促狹和捉摸不定,多了誠摯和純真,真要說起來,就好像在對待許久未見的家人一樣。
由於安佐晨回家的方向不同,我和溫瑀道了聖誕快樂,目送他上了公車後,緩步走向對面的公車亭。
時間晚了,我和她並肩坐著,聽著雨聲滴滴答答落在亭子透明的屋頂。寒氣竄進體內,我把手伸進口袋取暖,才發現安佐晨的手套還躺在裡頭。得找天還他才行。
「我很喜歡小胤的故事。」溫瑀軟聲說。
「嗯,其實我也是,」我偏頭過去看她,輕吐舌頭:「但有點兒童不宜,跟平安夜的氛圍也不太搭。」
「是嗎?」她凝視著前方,卻莫名像是在看向過去。「平安夜也不是每個人都過得那麼平安。她這樣接故事,怎麼說呢?我有點心疼。」
我拖長了尾音嗯了一聲,目光卻離不開溫瑀的側臉。我想起安佐晨說的,她總像是把一部分的自己秘密地織進了故事裡,她談論著小胤的神態,卻無端令我聯想到她自己。我忽然想起了小月。
取出手機,螢幕上閃動的是未讀的一則訊息。
月:想要有人陪我看一部溫馨感人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