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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語師》之十六:第十一章 後山

牧葵 | 2021-03-12 11:34:18 | 巴幣 4 | 人氣 218


第十一章 後山
  
  1.
  江涵寧麻木地望著天空,回憶中跑馬燈般的畫面溶進了黑夜。他告訴自己,別再想那些沒用的。
 
  他仰躺在粗糙的地面上,四肢彷彿被車輾過般的劇痛。試著動了動指頭,卻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剩下那枚助聽器,經(jīng)歷幾番激烈的扭打,竟還安然無恙地待在他耳朵中。
 
  黃仁甫跪在一兩公尺遠的地方、不停地喘粗氣。把江涵寧擱倒前他也被揍斷了一條手臂,現(xiàn)在他的左手就像拙劣的黏貼物,掛在肩頭可笑地搖擺。
 
  「媽的……」
 
  他邊罵邊撐起身體,瞥見江涵寧,惡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哪知道卻吐歪,反弄髒了自己的鞋。他頓時暴跳如雷,扯著嗓子吼:
 
  「胖子、胖子!拿老子的槍來!」
 
  吼叫聲在山頭上迴盪,可惜無人應答。黃仁甫扭過頭看,和他同行的胖男人早趴在地上動也不動。他愣了一下,似是這才反應過來。久久,又罵了一句:媽的。
 
  他抓著自己的左手臂,搖搖晃晃地往三合院門口走。江涵寧依然無動於衷地躺在那兒,對於自身的處境毫不關心。
 
  風聲、蟲聲、迅速移動的腳步聲……他覺得這些聲音異常煩人,若是還有力氣,他只想把助聽器摘下來、丟得遠遠的。
 
  ──腳步聲?
 
  江涵寧的腦袋瞬間轉不過來,人已來到他旁邊、急急地扶起他的上半身。當看清林艾的輪廓,他衝口而出一句:
 
  「你幹什麼?」
 
  他真心沒想過林艾會回來。那人無暇解釋,一手伸到他的膝彎處、便費勁地抱起他。
 
  江涵寧身體剎那騰空,他是瘦長的體型,但向來不運動的林艾要帶著他跑仍相當吃力。沒走兩步、便差點把江涵寧摔到地上,可林艾踉蹌地穩(wěn)住身子,還是固執(zhí)地往後山的方向移動。
 
  「我叫你走──」
 
  他不管江涵寧說什麼,穿過神明廳附近的小門,總之就拚命地向三合院後方跑起來。上坡的路相當難走,而才走不到一半的距離,下方便傳來罵聲。
 
  「操你媽的!」
 
  幸好他們身在黑暗中,手槍的射程距離也不太夠。砰、砰幾聲,那些子彈全打進稍遠處的矮樹叢。林艾咬牙壓下恐懼,加快腳步、一口氣衝到了山坡頂端。
 
  「哈、哈啊……」
 
  呼吸喘得厲害,他從廢棄的宿舍外邊想繞到山頭的背面,腳步猛然被絆了下。「啊」的聲,他和江涵寧雙雙滾下山坡。林艾心裡只剩下一個念頭:完了。
 
  江涵寧被突出的巖石一時卡住,他沒能抓住他,自個兒抱住了頭、閉上眼睛。
 
  砰、啪啦!撞斷了茶樹枯萎的枝幹、手腳也被泥石劃傷,帶著一連串清脆的斷裂聲,林艾的背重重地撞上東西才停下來。他悶哼了聲,旋即滾落的江涵寧撞進他懷裡,他又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嘶……」
 
  此處的雜草生得有半個人高,林艾艱難地回過頭,看見破碎的紅磚──原來是茶園中央的土地公廟接住了他們。他重新轉向江涵寧,試著搖了搖他的肩,只怕江涵寧剛滾落時遭到意外的碰撞。
 
  「你還好嗎?」
 
  「……我沒事。」
 
  太黑了,要不然林艾會發(fā)現(xiàn)江涵寧驚魂未定的表情。他不怕黃仁甫,對方拿了槍把他打成蜂窩他都不怕。可是手語師冒險的舉動卻把他嚇出一身冷汗,他在剛才短短的半分鐘內(nèi),滿腦子都是林艾出事的畫面。
 
  現(xiàn)在他們暫時安全,四周靜了下來,荒廢的茶園雜草茂密,黃仁甫短時間內(nèi)不可能貿(mào)然進來找人。但天亮後就難說了,這裡和外界隔絕,對方大可以慢慢地找出他們。
 
  得弄死他──江涵寧在滾落時磕到了手腳,眼下感覺稍微恢復知覺,便用手撐著地面想把自己撐起來。
 
  顯然他高估了自己,還沒好好坐起身,手一軟、整個人又順著斜坡摔到林艾身上。後者哼了聲,也不知傷到哪裡,江涵寧忽覺得可氣,在林艾胸前推了一把。
 
  「你回來幹什麼?好不容易才讓你走掉的!」
 
  「不是啊,這個……」
 
  林艾瞪著眼啞住片刻,不禁有些急了,他把手抬起、又放下,顯得手足無措。他覺得江涵寧這麼說簡直不把自己放入考慮,他伸手想捉住那人的肩膀,豈知江涵寧躲了一下,林艾不慎碰到了他的胸。
 
  他觸電似地縮回手,羞愧得從臉頰紅到了耳朵。江涵寧的衣服在方才的扭打中被扯鬆領口、下襬也破了個大洞,他被碰到之後僵硬地看著林艾,也是到了這一刻,才意識到他們膝蓋貼著膝蓋、額頭對著額頭,幾乎完全靠在一起。
 
  「對不起!」
 
  林艾匆忙地往旁挪了點,低著頭解開襯衫、便揉成一團遞給身邊的人。後者遲遲未接過,林艾過了很久才把腦袋抬起一點,略帶遲疑地將衣服披到對方的肩膀上。
 
  江涵寧背貼著地面,他不得不空出一隻手把人抱起來、再迅速地將襯衫後襬塞到他身下。過程中,林艾始終不敢看江涵寧,直到衣服好好地披到對方身上了,他仍在道歉:
 
  「對不起,我真不是有意要碰你。」
 
  緩緩地抱住了自己的身體、同時拉緊襯衫,江涵寧無言地垂下眼。在這隨時會被危險捕獲的時刻,身旁這人的呼吸聲卻變得好清晰。他聽得出林艾的難堪、慌亂──還聽出對方說的每個字,都讓自己的心顫抖。
 
  「林艾。」
 
  他輕聲呼喊手語師的名字,即便不清楚這麼做的目的,仍順著陌生的衝動伸出手,觸碰那人赤裸的肩頭。林艾身上只剩一件汗衫,被江涵寧指尖碰到時,他下意識地縮了縮。
 
  江涵寧回過神,迅速地拿開手。雜草上的風都停了,世界上就剩兩顆心臟搏動的聲響,不知道為什麼,此時江涵寧忽然渴望像小時候那樣哭。
 
  假如是林艾──一直是林艾,他會怎麼樣?好想知道。
 
  兩人在土地公廟後方躲了很久,月亮從頭頂上方移動到靠近西邊地平線的那一側。他們斷續(xù)聽見黃仁甫踩過枯草的步伐聲響,那人不肯死心,但到目前為止都還停留在茶園的外圍。
 
  「躲在這裡、也只是等死。」
 
  江涵寧壓低聲音說了一句,接著兩個人又陷入安靜。花費很長的時間,林艾冷靜不少,他猶豫一陣,靠近江涵寧,將自己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現(xiàn)在這種狀況……我也無計可施。」
 
  「所以?」
 
  「假設、假設還可以得救。能不能試著變得不同?你也知道了,昨天之前,我本來打算辭職。可是今晚跑下山時,我還是想到了你。」
 
  林艾在陰影中找到江涵寧的眼睛,凝視著它,如同也會給瞳孔裡的深沉吸進去。可那封閉的漩渦裡還有一兩顆星星、一點點月亮,他努力地看進那些許的光亮裡,語調略為發(fā)抖:
 
  「跟葛姨、跟報酬,都沒有關係了。做你的手語師,我認識你的時間或許還不是很長,但我總希望可以和你一起找到改變的可能。」
 
  改變。江涵寧覺得自己應該討厭這個詞,可當它從林艾口中說出來,他更多卻感到惆悵。他對內(nèi)心的反應感到驚訝,嘴上仍強硬地說:
 
  「那你大概對我很失望。」
 
  「我承認我失望過。但要是放棄,我連跟你爭執(zhí)都不會!」
 
  林艾不自覺地抬高了音量,江涵寧立刻捂住他嘴巴。林艾同樣被自己嚇著了,瞬間靜止在那兒。
 
  所幸黃仁甫大概不在附近,過了一兩分鐘,也沒聽見近處有什麼聲響。江涵寧移開手,林艾平復了情緒,才低聲地道:
 
  「是你放棄了。」
 
  他不是在責怪他。江涵寧知道,可鼻子依舊酸了酸,他用麻痺的手用力地捏了捏鼻頭,立刻痛得倒抽涼氣。林艾急急地問了句「還好嗎」,他沒有回答,過了一陣子,才說:你繼續(xù)講吧。
 
  林艾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周圍越來越黑,是破曉前最濃的夜色,他的聲音卻能穿透它,透過一枚老是被嫌棄的助聽器、傳進江涵寧的耳朵裡。
 
  「我第一次跟著你出門,在你父親的生日宴上,聽見你說別人總把你當成麻煩──要是你早已經(jīng)這麼認定,其他不這麼想的人、又該怎麼辦?」
 
  「那樣的人,如果只有一兩個,有意義嗎?」
 
  「當然。」
 
  林艾回答得很快,江涵寧看著他模糊的五官,心裡有個聲音在說:沒有意義的。但他並未真的講出來。
 
  「……你聽我說,我不希望我聽起來像在說教。可是不論好的壞的,沒有任何遇上的人毫無意義。我們可能都有許多缺陷,包括我,性格裡軟弱的地方有時讓人瞧不起,這我相當清楚。」
 
  「你連血都怕。」
 
  江涵寧不過是想隨便說點什麼,林艾明白他的意思、便輕鬆地笑了笑。他很快收斂起笑容,江涵寧才意識到自己並不希望這個人繼續(xù)說下去,但來不及了,林艾的語氣肯定得讓他全身發(fā)疼。
 
  「你遭遇了很多不好的事,但就像我們每一個平凡的人都是如此啊。」
 
  江涵寧未能阻止,他又說:
 
  「你只是不肯聽。」
 
  這話好似在他身上刺了一刀,強烈的情緒襲上心口。江涵寧以為自己會不顧一切地吼出聲,可面對林艾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顫顫巍巍地抬起手,他比道:
 
  ──你沒有、聽我說完。
 
  他旋即補充:那時候的故事。
 
  林艾見他忽然改用手語,只得瞇眼仔細瞧他的動作。回應時則放慢了速度,把每個手勢都盡量比清楚。
 
  ──那你、再告訴我一遍,好嗎?
 
  他頓了一下,難以確定江涵寧是否看清楚他比的話。他停下手,又用很低的音量說道:
 
  「用說的告訴我,可以嗎?」
 
  江涵寧的手指彎曲了起來,平放到雜草地上,摳起堅硬的泥土。他知道眼前的手語師像什麼了,他是路過的流星──無論如何只是路過而已,贈與了少許的碎片,很快亦會冷卻。
 
  ──不要。
 
  林艾看著他比劃的手勢傻住了,恐怕他想破腦袋,也不會理解江涵寧為何突然轉變態(tài)度。他急切地想詢問,這時候,茶園邊緣卻忽然傳出嚷嚷:
 
  「喂!有人嗎!」
 
  是老黑。林艾驚覺後替對方捏了把冷汗,他暫時擱置了和江涵寧的對話,小心翼翼地撐起身子,稍微將頭探出草叢,有人影站在不遠處,正是江涵寧的兩個同事。
 
  林艾心裡喊道:得救了!又不禁緊張。一時間視線範圍內(nèi)看不見黃仁甫的身影,他仍然只敢半蹲著,向老黑他們招手。
 
  「哦!」
 
  老黑兩人跨過茶樹間的雜草叢、很快地到了他們身邊。林艾想扶起江涵寧,後者卻避開他的手,硬是靠自己坐直身體。林艾擔心著周邊的安全,顧不上他細小的動作,接受老黑的攙扶,他起了身。
 
  「對方……來尋仇的人可能還在附近。」
 
  「警戒著呢。不過抓緊時間,走吧。」
 
  另一個人似乎是被硬拉過來的,手裡拿著槍不停環(huán)視樹叢,說話相當不耐煩。林艾趕緊轉身看江涵寧,以為對方站不起來,卻不知道江涵寧什麼時候已經(jīng)直直地佇立在那兒,拒絕了所有人的協(xié)助,他比道:
 
  ──我不走。
 
  「他說啥?」
 
  老黑是急性子,看到他比手語、馬上要林艾翻譯。可林艾頓住了,他愣在原地,直到老黑推了他一把,他才倉促比道:
 
  ──為什麼?
 
  ──他還在三合院。
 
  江涵寧側過臉,朝山頭那端抬了抬下巴。林艾慢半拍地會意過來,這指的是李襄儒。說來慚愧,他若不提到,林艾都要忘了那個人。
 
  ──可以請他們,一起帶他走。
 
  ──不。
 
  林艾錯愕。他背後的黑道男人已失去耐心,不斷碎念著「說什麼啊」、「快點吧」。
 
  江涵寧明明聽得見他們的話,這可是他們好不容易等到的救命機會,但他卻用那不帶語氣的手語、緩慢地比道:
 
  ──我、和他,都留在這裡。
 
  「操。我要去開車了,再磨蹭就留下來吧!」
 
  等等!林艾情急之下拉了那黑道一把,對方回頭瞪了他一眼。他才迅速地縮回手,嘴上喃喃地請求:
 
  「……請再給我一點時間。」
 
  「唉,這要等上多久啊?快點吧,我們先去車子那兒啦。」
 
  老黑跟著同伴往茶園外側移動。林艾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遠,轉回來時,卻發(fā)現(xiàn)江涵寧正注視著自己。他控制住脾氣,雖然手已有些發(fā)抖,可仍比出手勢:
 
  ──告訴我,為什麼?好嗎?
 
  江涵寧默然良久,冷漠的表情下,有什麼東西瓦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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