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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臟簡直要跳到喉嚨,林艾使勁捂住嘴、靠在江涵寧的門後,藉由眼角餘光觀察花襯衫男的動向。那兩人在外面停留了一陣子,把李襄儒丟到庭院中央的枯井旁邊。後者哼哼幾聲、便沒了聲音。
江涵寧在房間裡側睡著,對迫近的危機渾然不覺。林艾瘋狂祈禱對方別注意到那扇來不及關上的門,當兩個人走過,短短幾秒的時間,感覺好像比任何時候都來得煎熬漫長。
「那小子躲不掉的?!?/font>
對方似乎準備從後方神明廳的位置開始找,夜風斷續地送來壓低音量的交談,其中夾雜花襯衫男咬牙切齒的怪笑。林艾確認他們離開了視線範圍,立刻撲到床邊,腳下絆到了東西、幸好沒發出太大的聲響。
「……江涵寧!」
他輕聲地喊,急急地搖晃床上那人的肩。沉睡的背影動了下,驚醒過來。忽然惡狠狠地扣住林艾手腕,把他往床板上扯。
咚!林艾的膝蓋撞上床緣,整條腿立刻發麻。那刺耳的巨響使他心頭一涼,眼前江涵寧卻只是緩緩起身,用一種缺乏溫度的眼神看他。表現出來的神態既有疲倦、也有不耐煩。
藉那點微弱的月光,他抬起手,緩慢比出來的手勢,與危急的現狀擺在一起顯得異常違和。
──你在幹什麼?
──沒時間了,有人來了!
林艾快速地指了指外面,花襯衫男肯定聽見了聲音,因為那奔跑的腳步聲伴隨著幾聲髒話,正朝江涵寧的房間靠近。江涵寧卻不能理解他的驚慌,瞇著眼,還在問:
──誰?
不用說的根本解釋不清。想到了被他收起的助聽器,林艾管不了別的,拿出東西便飛快地往江涵寧耳朵塞。江涵寧反射地抗拒、用力拍開他,林艾差點脫手讓助聽器飛出去。
──你幹什麼?
假如他不願意,任何聲音都傳不到他耳中。眼看腳步很近了,林艾扭過頭、跌跌撞撞地跑到門邊。砰!在他用身體壓住門板的剎那,一隻手正好從門縫間伸進來。
那手被夾住,它的主人發出了慘嚎似的辱罵。林艾拼命壓著門,脆弱的門板卻遭到衝撞,他整個人也差點摔倒。這時,江涵寧箭步來到門邊,搶過林艾手上的助聽器。
戴上的瞬間,門外的怒吼、敲打,還包括的手語師恐慌的呼吸聲,一股腦兒地全灌進江涵寧耳中。彷彿被生生扯入另一個世界,他竟反應不過來,望著林艾有瞬間愣神,就在這眨眼的時間內,花襯衫男的同伴撞破了門。
「這混蛋!」
林艾摔到地上,連帶撲倒了江涵寧。胖男人半條手臂腫脹瘀紫,憤怒地衝入房中,一腳便猛踹向地上的人。林艾剛想爬起、便被踢中脊梁,他慘叫了聲,再度趴倒。
「我黃仁甫,今天就讓你們爬都爬不出去。」
花襯衫男囂張地自報姓名,從縫隙間擠了進來,他冷眼看著同伴對著不認識的青年拳打腳踢,忽然一把推開了胖男人,拎起林艾的後領。
「這又是誰?」
林艾半張臉是血,不知因為恐懼還是疼痛,雙眼已有些失焦。可相反的,在他身下被護住的江涵寧卻毫髮無傷。
黃仁甫瞇著眼打量手語師,嘴裡一股發酵的味道噴在他臉上。江涵寧微微撐起上半身,從低處看見林艾悽慘的臉,後者的嘴唇輕輕嚅動,用口型說道:快逃。
「他敢夾我的手!」
胖男人暴跳如雷,哪管林艾是什麼人,一拳便重重地往他臉上揮。林艾下意識地閉上眼,一下子想到了死,這記重拳紮實地擊中東西,悶響中,他卻沒覺得痛。
瘦長的手臂發出「嘎啦」的悲鳴聲,睜開眼,只見江涵寧卡進兩人之間,咬牙擋住了胖男人,旋即一腳踹向對方胯下。
林艾的領子被鬆開,跌坐在地?;ㄒr衫男回頭要救自己的同伴,順手抄起一臺收音機,砸向江涵寧後腦。砰!零件四散,江涵寧的身體晃了晃,卻撐住不讓自己倒下,胖男人蹲在地上痛得出不了聲,他又對著對方的臉狠踹了一腳。
胖男人躺倒在地?;ㄒr衫男──黃仁甫撲向他,江涵寧硬吃了一拳,抓住對方的手腕,順勢退後兩步來到走廊上。黃仁甫失去平衡,他膝擊正中那人脆弱的腹部。
「去你媽的!」
他抓住黃仁甫的頭髮,退到更外側,膝蓋第二次「咚」地敲斷了對方鼻樑。只聽見一聲慘嚎,江涵寧眼角餘光瞥見了房門傳來的動靜。
抬起頭,林艾正吃力地靠著門框、把自己往外挪,他對上江涵寧的視線,努力擠出點微笑,張了張口,好像要說什麼。
一隻紫色的手從黑暗中伸出來,扣住了他的腳踝!
江涵寧的瞳孔猛然縮小,他眼睜睜地看著林艾摔倒、胖男人的拳頭砸到他背上。手語師原本清亮的嗓音發出變質的喊叫,江涵寧推開黃仁甫,跨過林艾重新踏入房間,一個下鉤拳揮向胖男人。
拳頭陷入一團軟肉當中,不知道為什麼,從剛剛開始,心臟便平靜不下來。
如果只是劇烈的動作造成心跳加快,那江涵寧肯定不會覺得有什麼異樣??伤F在的緊張竟來自於幾個無關緊要的念頭,他一直毫無道理地想到,最早林艾叫他的時候、他怎麼弄不清狀況……
很多年以前,是不是也有這種時候?
「操!」
胖男人被擊中下顎,外面的黃仁甫緩了過來,很快地從後方架住江涵寧、把他往外拖。胖男人捂著下巴、憤怒地往江涵寧臉上甩了一拳。痛覺在被揍的部位炸開,江涵寧的頭被打偏到旁邊,不慎咬破嘴唇。
他應當無暇產生多餘的想法,可一種微小的、羞恥的感受像蟲一般啃咬他的耳朵。他不想聽到,但有個聲音問他:為什麼剛才不聽?
他以肘猛擊黃仁甫,逼對方鬆開,回身旋踢,把人踹到了柱子上。轉身又對上胖男人,後者撲抱住他,兩個人在地上滾成一團。他蹬了幾腳、全部踢空,倒是胖男人騎到他腰上,嘴裡發出「啊啊啊」的喊聲,向江涵寧左右開弓地出拳。
江涵寧抱住頭,呼吸不暢,幾次掙扎皆未能把對方掀下去。雨點般的拳頭落在他的手臂、肩膀和胸腔上,混亂之中,他瞄見勉強爬起身的手語師。
「林艾……跑?!?/font>
語調裡夾著血,那人瞪大雙眼,聽他這麼說,反而整個人定住了。黃仁甫衝過來,擋住了林艾的身影,江涵寧咬著牙猛力一滾,從胖男人身下掙脫。
「跑!」
他跳起來,提高音量,幾乎用吼的要林艾走。黃仁甫和同伴圍住了他,扭頭狠瞪了手語師一眼,卻已經顧不上他。
紅了的眼相互對上,四隻手同時抓向江涵寧。
林艾看著江涵寧被一左一右地猛揍,他也知道會出事,但本能的恐懼完全佔據了心頭。他的腳早就失去知覺,卻仍帶著他踉踉蹌蹌地往三合院外跑去,最後匆忙的一眼,他只看見江涵寧被一拳掀飛、整個人輕飄飄地摔了出去。
「弄死這小子──」
黃仁甫和胖男人的吼叫迅速拉遠。他跑下三合院前的臺階,在最後一階摔倒、又連滾帶爬地起身,跑過轎車、嘴裡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嗚噎。
?。玻?/font>
沿著馬路往山下跑,本不覺顛簸的山坡,此刻竟幾度讓林艾摔倒。他滿臉的血混著泥沙,在迎面而來的風中漸漸凝固。雖然耳邊仍嗡嗡作響,可腦袋似乎逐漸冷靜下來。
他想到李襄儒,那個人和江涵寧都留在三合院……究竟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他也說不清楚。這麼偏僻的地方,如果不刻意通知,恐怕人死了都不會被發現。
必須報警──但真的可以報警嗎?林艾靠到路邊,在草叢間蹲了下來,把臉埋進雙掌之間,用力地抹了抹。
粗粒的砂石刮得他臉頰生疼,他拿開手,隔著幾棵坡上的矮樹,望見山腳下的燈火。他想走、離開那座三合院,但真不是現在,現在他滿心掛念著江涵寧的安危。
「拜託,不要是這種結果……」
林艾哆嗦著拿出口袋裡的手機,有訊號、只是很微弱。螢幕的光亮在漆黑的山頭上顯得可憐又渺小,通訊錄裡寥寥幾個人名,他花了比平常更長的時間,找到葛姨的號碼。
他突然才明白,黃仁甫會在今天找上門,絕不是出於巧合。曾經的角頭之妻到底還是提供了孩子某種庇護,可現在,恐怕江涵寧已經徹底失去了世上僅剩的依靠。
所以他毫不留情地點破自己想辭職的事實、又發了狂地要將李襄儒帶回來。
「不?!?/font>
林艾扯著自己的頭髮,心裡無限絕望??扇杂米钺嵋唤z僥倖,撥出葛姨的號碼。
嘟、嘟嘟──號碼還沒被停用,他祈求:拜託,讓誰聽到吧。
「喂?打錯了吧?」
「??!」
就像奇跡一樣,電話接通的瞬間林艾感覺熱流湧出眼眶,他哭了出來。江涵寧的兩個黑道同事曾經讓他感到畏懼,但此時綽號老黑的男人聲音,聽在耳裡就像救命的稻草。
「是我……手語師林艾。江涵寧在三合院,他出事了!前幾天被打的那個人找上門,帶著同伴……他會被打死!」
林艾語無倫次,淚水流過臉上細小的傷口,刺癢的觸感很快轉為難忍的疼痛。他倒抽了口氣,死命地壓抑住哭聲。
他好怕。怕自己回不到心愛的家人身邊、也怕這一切就這樣結束。他不希望江涵寧最後只是在黑道的打殺中死掉,沒有任何改變、那就像這些日子的陪伴都失去意義。
「求求你們?!?/font>
他聽見老黑咂嘴,隨後還打了個酒嗝。他應該已經不在酒吧,背景裡只有電風扇吹出的風聲。
「哎,我醉得很。改天……」
「請你們去幫他!」
林艾的口吻強硬,卻是更加無助。他扶著身旁的巖石想站起來、回到馬路上,不料石頭鬆動,被他一撐便「啪」地滾下陡坡。林艾自己差點跟著滑下去,整個手掌抓在乾硬的泥土上,指甲馬上斷了兩根。
電話那端的男人沉默了下,低罵了幾句。林艾再度試著起身,這次他成功了,每一次眨眼都有眼淚滑出眼眶,他看向他逃過來的方向。
夜空下的山坡寂靜安寧,三合院在背側,從這裡只能看見江家荒廢的茶園。
所有無聲的孤獨、都封閉在這個偏僻的山頭,俗世的聲音要被帶來這裡有多不容易,人們都放棄了。
「為什麼???」
老黑呻吟著發出質疑,林艾看著山頂的方向,用力嚥了口唾沫,把指頭上溫熱的血抹上了褲子。腦海裡有個想法越發明朗……他要回去,完成手語師的工作。
他要讓江涵寧聽清楚,這世上不是所有聲音都讓人憎恨的。
走出來吧。從三合院、從和李襄儒的那些糾葛中掙脫出來,重新活過啊。
「因為我雖然也好幾次想放棄,但我總覺得我是聽得見的人?!?/font>
林艾一手抓著電話,邁開步伐、用盡全力往上坡的原路跑。肺部用力地將氧氣擠壓到他的四肢,他全身都痛。手機裡的聲音由於訊號不穩而斷斷續續,他聲嘶力竭地把話吼出口。
「我聽得見他一直在呼救啊!」
不久前的同一片夜空下,他的「主人」第一次向他敞開心房。從最開始他就知道這是份困難的工作,但世上總要有誰去照顧那些不容易被愛的人。
他對翠瑛和家人感到歉疚,但折返的路程中他不曾覺得後悔。
「你們不來……我也會回去找他。我要他知道他不是一定得這樣,很多事……還可以改變!」
「喂喂,能不能喘口氣再講話?我說──」
林艾沒等老黑回應完便掛掉電話。他用盡力氣地狂奔,因為下定決心、而前所未有得勇敢。這可能是他這輩子最有勇氣的一次,為了他所見到的寂寞靈魂,不要繼續重複悲劇。
他們不去,他去。
在因永無止盡的失望而死心以前,只希望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