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章四 私奔
1.
計畫開始的時候,也是在深夜,雖然早到了江涵寧平時睡覺的時間,但他可一點都不睏。戴起助聽器、躡手躡腳地收好行李,當下內心充滿了期待與興奮,拎著兩個大袋子便跑到門口等待李襄儒。
月亮一點一點地爬過天空,他坐在階梯上,晃著腳數星星。數到一百、兩百、三百……他把數字弄混了,還沒等到他的手語師,心裡不禁有些焦急。
他忽然意識到風聲,那常常變化的呼嘯讓他產生了恐懼,他拔下助聽器,可安靜的世界少了李襄儒,一樣讓人感覺危險。他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家,短時間內想起來的都是不開心的回憶,卻仍莫名得不捨。那種悲苦湧上小小心頭,他便哭了一回。
在他擦淚時,小紅的引擎聲靠近、李襄儒壓低聲音喊了他幾次。他直到手語師走到面前才發現對方,臉上掛著鼻涕眼淚,卻馬上露出笑容。
「真是的,叫你都沒反應。不是說今晚要把助聽器戴上嗎……」
手語師皺著眉頭,但由於聽不見他的話,江涵寧自然而然把他的表情當作在為逃跑的計畫苦惱。他體貼地比道:
──不會有事的。
想了想,他又補充了一句「我相信你」,旋即看見李襄儒挑著眉笑了。他摸不太清這個笑的涵義,仍衝著對方甜甜地笑了回去。
李襄儒把他的行李移到腳踏墊上,拎起袋子,忽然整個人頓住。他彎身解開江涵寧打的結,將那個露出袋口的竹編蜻蜓拿了出來,接著他又在下層找到了兩個糖果罐、幾朵開心果花。
看向那準備與自己私奔的小孩時,李襄儒的神色顯得怪異,江涵寧對於他的反應相當不解,直到李襄儒開始把那些東西往草叢裡扔,他跳了起來,略為粗魯地扯住手語師的手。
──你幹什麼!
──我們是去逃跑,不是度假。
李襄儒不耐煩的手勢把江涵寧嚇呆了。他看他把開心果花扔到地上,一腳踩碎。那些碎片彈跳噴濺、飛到他腳尖前,他大夢初醒似地跪到地上、從李襄儒腳下搶救出最後一朵沾了泥巴的開心果花。
手語師差點踩到他的手,總算才停下動作。江涵寧向後跳了一步,把他僅剩的寶物放進口袋,仰起頭,快速比道:
──這些都是我重要的東西。
他這次看懂了李襄儒臉上的不以為然,方才回望三合院的心情重新湧現。他差點又哭出來。
──你說要我收拾一些必需品的。
揉了揉額頭,李襄儒瞥見小主人泫然欲泣的眼。那雙眼如此無助、帶著幼獸似的依賴。讓人覺得在這裡拋下他的話,他一定會活不下去。
李襄儒心軟了,耐著性子先比了一句「對不起」,接著又加上解釋的話:
──我們逃走的話,行李越輕便越好。我是想,這些東西、以後我還可以做給你。
──我要留下以前的回憶。
見江涵寧堅持,李襄儒回了句「隨便你」,便把東西一股腦地全塞進置物箱。此時,孩子蹲在雜草間,把能找到的開心果花碎片努力地蒐集起來,似乎還是想把它們帶走。
「走了!」
李襄儒忍不住低聲嚷道,扯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到了摩托車旁邊。一頂西瓜皮安全帽被扣上了江涵寧腦袋,他坐上後座,依舊戀戀不捨地望著草叢。李襄儒卻逕自發動了摩托車,紅色的尾燈像一尾繽紛的魚般,游向山腳下的城市。
2.
照理說,他們跑出來的計畫應該沒有人會知道的。但江家裡有太多人口,一舉一動都可能被誰看著……
大概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李襄儒注意到後照鏡裡出現的車頭燈,不知什麼時候,一輛銀色的福特轎車跟在他們五六十公尺外的後方。保持這樣的距離跟了好一段時間,李襄儒試著放慢速度,對方也慢下來、沒有超車的意思。
山裡的路通常只有當地居民會走,而一路下山,路邊看見的民宅明明都暗著燈。李襄儒頓時產生不好的預感,加快了騎速、對方馬上也催油門。
「涵寧,你看一下後面!」
李襄儒的音量好不容易蓋過了隆隆風聲,卻只得到江涵寧心不在焉的疑惑目光。該死。他從後照鏡裡瞥見孩子空蕩蕩的耳朵,一面控制著方向、一面吼:
「先把助聽器戴上!」
他吼得太急,江涵寧想讀他的唇型都有困難。他茫然地把身體前傾,想側過腦袋看清楚李襄儒的表情,結果重心的轉移卻害後者差點穩不住車身,從沒有護欄的陡坡衝下去。
「你……」
李襄儒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把江涵寧撞回原位。後者痛哼了聲,委屈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後的轎車,慢半拍地領悟什麼,空出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助聽器。
「是不認識的車。」
他從緊抱的腰上感覺到手語師的緊繃,連忙安慰,對方卻壓根不想同他說話。江涵寧又回頭張望了一陣,強烈的遠光燈倏地打在他臉上,他迅速地扭過頭。
「好刺眼。那是誰的車啊……」
砰!話音未落,一種從未聽過的巨響在江涵寧耳邊炸開。安全帽上被刮出一道彈痕,他張大了嘴巴,整個腦袋都止不住嗡鳴,李襄儒的臉色轉為煞白,他把小紅的速度催到最快,下意識地瞥了眼後照鏡,只見轎車副駕駛座的位置,有個男人把上半身探出窗外,手裡握著一樣反光的物事。
「好可怕、好可怕。那是什麼?」
江涵寧嚇得縮起身體、整個人貼在李襄儒背上。他第一次知道那個父親偶爾拿出來把玩的東西,可以發出這樣巨大的聲響。幾秒過去後,那種燒燙疼痛的感覺依然留在耳邊。
他不想再聽見了,飛快地便把助聽器扯下來,鴕鳥般地閉緊眼睛。又有子彈擦著小紅的後輪飛過去、在彎曲的水泥道路上擦出火光。李襄儒注意到他的動作,心裡氣惱,然而當下亦無暇分神處理這沒用的小殘廢。
江涵寧把臉埋進手語師的背裡,好像抱緊他、那些人就跟他沒有關係了。他和最早時候的李襄儒一樣,將轎車視為江文旺派來的「追兵」,可這時李襄儒已經察覺了,如果是江家的人,他們不至於對自家的小主人開槍。
念及至此,他冷汗直流。莫非他們撞上了江家的仇敵?那麼這些人可真會將他們置於死地!
嗡──小紅的車身發出瀕臨解體似的悲鳴,已經無法再快了。李襄儒腦袋裡閃過了一連串跑馬燈,他現在既後悔又憤怒。
說到底,這些事情還都是江涵寧引起的。什麼私奔、這小白癡還真的傻裡傻氣地提出來!根本沒想過後果,到了這時候一點忙都幫不上───只會一個勁地哭,明明現在自己更想哭啊。
李襄儒感覺背上濕了一塊,那種暴躁的感覺,弄得他甚至想回身把江涵寧推下去。就在這時候,後方的槍聲突然暫停,他聽見拿槍的男人大罵了一連串穢語。
更大的引擎聲蓋過小紅與銀色轎車,李襄儒忍不住都回頭看了一眼、才趕緊轉回方向穩住了龍頭。這一瞥他開始無法克制出汗的顫抖手心,因為他看見了好幾個江家手下的面孔,出現在包圍轎車的黑色摩托車上。
真正的追兵登場。乍一看前來的就有五六臺車,兩個人一組,持槍的人一部份拿的還是大火力的長槍……江文旺這次來真的。
李襄儒感到陣陣發暈。他完了,就為了後座那個發抖的小殘廢,竟然要把自己葬送在這裡。
距離山路的終點還有不到兩公里,也許衝入市區就能擺脫這群人吧。他垂死掙扎似地想著,心愛的小紅在這之後會不會因此報廢?他同時想到了這樣無關緊要的問題。
砰、砰砰砰!轎車裡的人瘋狂地向江家的部下們反擊,追逐的對象僥倖得到了一點喘息的機會,拚命地向前衝。
對於拋在後頭的兩派黑道而言,雖然兩方人馬都急著追到李襄儒和江涵寧,但他們不得不先將注意力放在生死一瞬的交火上。銀色轎車的車身已經被打出了無數個洞,駕駛者右肩中彈,半邊身體都是血、仍死地握著方向盤。
「操!」
最靠近的摩托車則被射爆了前輪,連車帶人滑了出去,撞上山壁後「轟」地爆炸燃燒。後座的男人摔到道路中央,被閃避不及的同伴輾過雙腿,發出極其淒厲的慘叫。
噴濺的碎片使得第二輛機車必須蛇行閃避,在他們分神時,轎車忽然放慢速度、來到與之平行的位置,以車屁股推擠著,硬生生地將他們撞下路旁的陡坡。
砰!咒罵、叫喊,壓迫著李襄儒的神經。即便他們漸漸與追兵拉開了距離,聲響仍一直在他耳邊加大音量地播放。最不可思議的是,那些聲音之中混雜著江涵寧的啜泣聲。
小紅帶著他們衝入了市區,自然這個時間並沒有太多人還醒著。但一路尖嘯的車聲終歸引起注意,街邊遊蕩的醉鬼抬起頭、公寓裡睡眼惺忪的女人拉開窗簾,派出所中打盹的值班警員、也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不用兩分鐘,刺耳的警笛聲吵醒了區域裡的所有人。李襄儒在曲折複雜的街道裡不斷拐彎,一下子狂奔於寬敞的馬路、一下鑽進狹窄的防火巷,勉強甩掉了那群黑道。
他聽見鳴笛,馬上把小紅轉進一處暗巷裡。剛熄火,正好見到警車從巷子外飛奔過去。他的心臟震動得彷彿將迸出胸膛,推開江涵寧,他跳下車,左右張望了一輪,發現另一邊的馬路上有間汽車旅館,便邁出踉蹌的步伐想走過去。
餘光掃見手舞足蹈的身影,他強迫自己停下,定睛去看江涵寧的手勢。後者站在小紅旁邊,臉上掛著鼻涕與眼淚,邊發抖邊比道:
──去哪裡?我們。
無與倫比的荒謬感湧上心頭,李襄儒繃著臉,指向不遠處的旅館。江涵寧自己跑到他面前,胡亂地抹了抹淚,又不安地向身後看了幾眼。
──那些人走了嗎?
我哪會知道?李襄儒差點衝口而出。想一想,說出來江涵寧也聽不見。他氣到笑了出來,眼前的小傢伙卻低著頭,忽然捉住了他的手。
他把手語師的手貼到自己臉上,長吁了口氣、顫抖慢慢趨於緩和。他已經感到安心了,因為李襄儒和他一起在這裡,而他們擺脫了追兵,從此以後終於能兩個人不受打擾。
李襄儒無言地看著他露出喜悅的笑臉,比劃著「走吧」,又像想起什麼似地,回到機車旁、把那兩袋垃圾一樣的行李拿出來。李襄儒連忙按住了他的手阻止,一時不慎,把其中一個袋子弄到了地上。
──不需要帶這些。我們只是暫時住一晚。
天知道他壓抑著多大的火氣才把這句話比出來,江涵寧本來反射地要撿起行李,見他動作才匆匆地把目光移向他。理解他的意思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把沾上地面灰塵的袋子拍了拍,又珍重地放回置物箱。
──不鎖嗎?
李襄儒被他提醒,粗魯地擠開他,把小紅鎖上。他們總算能走出去了,江涵寧拉著他的手,隨他走到了街燈下。
警笛聲已經去到遙遠的地方,街上的居民也回歸夢鄉中。李襄儒突然感到非常疲憊,他看向身旁的人,江涵寧卻彎著紅通通的眼角,向他擠出了一個笑容。
他完全沒有被驚悚的追逐影響,至少李襄儒不免這麼認為:江涵寧滿腦子都是天真愚蠢的念頭,打從心底覺得他們光是跑出來、一切就都能解決。
不知手語師當下是什麼感覺。江涵寧小臉白裡透紅,在這種時候特別惹人憐愛,可是李襄儒完全沒有心思關注這點。他抓住了江涵寧手掌,橫越馬路,來到旅館門前。
玻璃上映出他們的倒影,身旁那傢伙的體型已開始有了成人的雛型,李襄儒卻感到自己帶著一個小小孩。
他看著門向兩側滑開,櫃臺後面坐著身材肥短的老闆娘,用抹了厚重睫毛膏的眼睛狐疑地瞥了他們一眼,李襄儒頓時覺得反胃。他不禁再次想:自己究竟在幹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