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芭拉?卓歷,本名既不響亮,也沒有讓人能夠特別感覺到男子氣概的點,就跟本人給予的印象相符,是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名字,要說特別之處,大概就是偶爾會有一個字被念錯,僅此而已。
要論是否喜歡這個名字,芭芭拉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看法,硬要說的話便是既不喜歡也不討厭的中間值。
他的父母離異,父母離婚時協議最初是芭芭拉跟著媽媽,姐姐則是由父親帶走,但好強的母親事業繁忙,芭芭拉那時幾乎是一個人生活的鑰匙兒童,但是過了不久,父母又突然更改了協議,兩人手裡的孩子互換,像是交換手牌那樣隨手一扔,聽了那樣的安排,姐姐非常不滿地大聲哭鬧,芭芭拉則是靜靜地點頭接受。
小孩子沒有任何影響力,大人才不會因為一點小哭小鬧就改變主意,才剛滿六歲的芭芭拉卻已經知曉這樣的道理,這時候芭芭拉心裡某處一定正在嘲笑姐姐的無理取鬧吧?
後來芭芭拉被父親接到了鄉下祖父母家由祖父母照顧,父親則很少回家,一回家就是呼呼大睡,父子很少說話。
父親是個風流的浪子,芭芭拉曾看過好幾位自稱是父親女友的女性到過祖父母家拜訪,父親也似乎將這當作是一種能夠誇耀的勳章,把泡妞的各種秘訣與手段,用炫耀式的口吻說給芭芭拉聽。
絕對不要成為這樣的人——隨口應付著父親的說教,芭芭拉總是會在暗地裡發誓,要成為截然不同的人,但小小稚嫩的腦袋卻不知道那個方向在何處。
這挨山挨河的荒涼鄉間什麼也沒有,荒廢了的農田、有錢人私設卻只有一兩隻鴕鳥閒晃的畜舍,唯有竹林一大片、長得茂密嚇人,在這竹林中有一處廢棄的三合院主屋,屋頂已經被拆去,只剩下水泥剝落的紅磚牆,破敗的景色與幽暗的竹林相互映襯,總是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恐怖。
距離那廢屋有段距離的竹林外,那棟大宅在芭芭拉成長的鄉里顯得特別顯眼,比起其他外觀看去就沒有任何設計感的水泥盒子不一樣,那棟大宅就像是電玩遊戲裡會出現的西式洋房,美麗、端莊又有些讓人畏懼,彷彿隨時都會冒出駭人的喪屍,讓許多孩子路過時總會發出帶有戲謔的尖叫。
原本,在鄉間同齡人中總是扮演著隊列最尾席小跟班的芭芭拉,理應就與其他人一樣,帶著對洋房相同的想法,在尖叫聲中長大。
直到那天的到來——
「你在做什麼?」
「疑?欸?!」
瀏海總是刺得鼻頭發癢,小腦袋後的小馬尾在聽到來自後方的聲音立刻抖了兩下——明明是個男孩子,被陌生人誤認成女孩子時卻又會感到莫名開心的芭芭拉,被嚇得跌坐在地上,差一點就要摔進眼前的小池塘。
那個聲音的主人是個比芭芭拉還要年長,但依舊稚氣未脫的女孩,烏黑的長髮閃閃發著光,感覺任何髮圈都難以捆住如此柔順的秀髮,而這樣的女孩正撐著臉頰、蹲著,反射著日光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芭芭拉的臉。
「我從一個小時前就看到你在這裡蹲著了,你在做什麼啊?」
「啊……我……」
本就不善與人視線交會的芭芭拉下意識的躲開來自女孩水汪汪大眼的率直視線,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說不出自己為何在此逗留。
「說話要看著別人的眼睛!不要躲開!這樣很沒禮貌喔!」
「嗚欸——」
被強行扭轉的脖子好像會被折斷,芭芭拉的臉被女孩抓著、強迫著芭芭拉與之視線重疊。
「好了,好好說出來,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在找頭頂長著金色角的蝌蚪……」
「蝌蚪?」
陌生的女孩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接著很快就變成了大笑。
「哈哈哈!蝌蚪頭頂又沒有長角!怎麼可能找得到長金色角的蝌蚪嘛!你被人耍了喔!」
「但是倫哥說找不到就不讓我加入男生們的竹中少年……」
「好矬的名字,現在小鬼頭的品味都這麼糟糕嗎?」
「我、我們才不是小鬼頭!」
「那你現在幾歲了嘛!」
「六、六歲……」
「嗯——我大你五歲喔,快叫姐姐,然後承認自己是個小鬼頭吧!」
女孩露出了缺了牙的笑容,嘿嘿嘿的賊笑起來。
但是抱著膝蓋、嘟著嘴,讓長得能遮住半張臉的瀏海搔得鼻頭發紅,芭芭拉只是這樣不發一語。
「加入那個什麼沒品味少年很重要嗎?」
「是、是竹中少年。」
「叫什麼無所謂啦!」女孩咻的一下起身,盤著手、氣勢凜然地大聲說:「加入那個很重要嗎?」
「咕奴咕奴……」芭芭拉把臉埋進了膝蓋,不知在咕噥些什麼。
「說大聲點!你是男孩子吧!」
這句話像是點燃了芭芭拉心中的引信,這個瞬間體格瘦弱、嬌小的芭芭拉不知從哪裡生出了力氣從地上彈起,像是火箭一樣用頭錘與女孩的頭互相碰撞,發出了沉悶的聲響。
額頭上被撞出紅紅的腫包,女孩喊著好痛、跌坐在了長滿雜草的土地上。
「我也不是願意才當男孩子的啊!如、如果我是女孩子的話,就可以加入女生那邊的隊伍了啊!媽媽也不會不要我了啊!!要是連竹中少年都沒辦法加入的話,就連倫哥他們都會不要我的啊!!」
說完,芭芭拉便哇哇大哭起來,目睹剛剛給自己腦門蓋了違章的男孩這副模樣,女孩只能目瞪口呆地按著額頭,愣愣地看著芭芭拉哭。
「別哭啊!到底誰撞誰啊!」女孩拍了拍沾在屁股後面的土,沒好氣地抱怨著,卻看到芭芭拉居然厚著臉皮一邊哭一邊將手指向自己,氣急敗壞地大喊:「相反了吧!」
看著眼前嚎啕大哭的芭芭拉,女孩先是左右張望,確定在場的只有他們兩人,無奈地搔了搔頭,深吸一口氣之後,一手插腰,一手則拍拍自己的胸口說道:「如果他們不收你,那你就來當我的學生吧!只要你跟著我,我就絕對不會不要你喔!」
聽到這般發言,芭芭拉有一瞬間停止了哭泣,但很快又開始哭了起來,還大喊著:「倫哥說男生不能跟女生玩,不然男生小雞雞會爛掉!女生會懷孕!大家都會變得不幸啦!!」
「在胡說八道什麼啊!?」聽到這亂七八糟的發言,女孩紅著臉又一次表現出震驚,「隨便啦!看你是要繼續在這裡找金色角的蝌蚪,還是來當我的學生,你慢慢考慮啦!我要回家了。」
「我、我又不認識你,也沒見過你,也不知道你家住哪裡,也不知道怎麼找到你……」
「對喔。」女孩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思考了一會,眼中迸出了星芒,豎起一根手指說道:「總會有辦法的啦!放心吧,在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就會出現,因為這是身為老師的職責喔!」
「會說這種沒根據的話的人都不能信啦哇啊啊啊——」
「長金色角的蝌蚪就能信嗎!?」女孩氣得直跺腳,然後撇過頭朝著大宅的方向離開:「不管你了啦!」
芭芭拉用沾著泥巴的袖子擦了擦自己滿是淚水跟鼻涕的臉,衝著那逐漸遠去的背影大聲喊道:「我、我才不需要你管呢!大騙子!」
那嬌小的倩影沒有任何回應,只是慢慢地從芭芭拉的視線中消失。
太陽很快就西下了,赤紅的餘暉映照在抱著膝蓋蹲在池塘旁邊的男孩——芭芭拉的身上,他一隻手拿著隨時準備好要捕捉目標的小撈網,一隻手則用隨處撿來的樹枝攪動著水底的淤泥,幾乎已經快要能夠分辨出小池子裡面所有蝌蚪的差異,乃至於給他們一個一個取上簡單的名字,但這並非是他現在該做的事情。
金色角的蝌蚪,就算夕陽的赤光也同樣平等地打在池塘之上,一身漆黑的蝌蚪也沒有顯現赤紅的體色,更不用說蝌蚪本來就沒有長角,又怎麼可能會有長著金色角的蝌蚪呢?
距離門禁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繼續找下去就要挨爺爺的竹筍炒肉絲,但說什麼都不能在這節骨眼上放棄,如果找不到的話,自己就將被孤立,過上灰暗的童年,無論如何芭芭拉都不能接受那樣的未來。
於是他更加地努力翻動池底的淤泥,刺激那些躲藏起來的蝌蚪們四處逃竄,尋找發出金色光芒的蝌蚪頭角,全神貫注在池中的他自然沒有聽見遠處傳來、漸漸靠近的喧鬧聲。
「喂!娘娘腔!沒聽到本大爺在叫你嗎?」
「哇啊——」太過專注於尋找目標的芭芭拉沒有發現他人的靠近,結果被對方一把推進了池塘裡,渾身濕透了的芭芭拉揉了揉進了水的眼睛,轉頭看到的是一位比自己還要壯碩、手握木製的球棒、一臉囂張的男孩,芭芭拉發著抖說到:「倫、倫哥?」
「居然敢無視本大爺啊!把你埋進竹林裡喔,娘娘腔!」
「非、非常抱歉……」
芭芭拉低著頭坐在池子,被八個年紀比自己年長一些,又比自己強壯的男孩給半包圍,芭芭拉完全不敢抬頭直視對方。
「喂,說好的黃金角呢?啊——」
帶頭被叫倫的男孩抬高了音量,將扛在肩上的球棒狠狠砸向一旁的地上,這樣的對待讓芭芭拉更是害怕。
「阿倫算了啦,讓這種傢伙加入竹中少年,只會給前代們丟臉啦!」
「就是說啊!」
其他男孩們順應著倫的施壓,也跟著起鬨、大笑。
遭遇如此情形,芭芭拉的頭壓得更低了。
「閉嘴!」倫的一聲喝令讓男孩們全都安靜了下來,他打著某種規律的節拍,用球棒敲擊地面,「娘娘腔,我再問一次,黃金角呢?」
被球棒敲打地面的聲音,以及那男孩兇神惡煞般的氣勢所震懾,芭芭拉的嘴開合了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個字。
只是這樣下去,拷問是不會結束的,芭芭拉吞了吞口水,讓乾燥的喉嚨得到滋潤,然後小心翼翼地回答。
「我、我沒有、沒有找到,黃、黃金角……」
「啊?」
「囈!」芭芭拉用手臂擋住了臉,慌慌張張地把不久前跟自己搭話的女孩所說的話複誦了一遍:「長、長著金色角的蝌蚪——黃、黃金角根本不可能找到啦!」
「這樣啊?」
「咦?」
原本以為對方會生氣,結果倫卻一臉笑容,不只倫一個人如此,後頭其他孩子們也通通露出了親切的微笑。
——然後全員抄起了各種傢伙。
「嘿,娘娘腔!這根球棒是從上上任的竹中少年老大那邊傳下來的,你說不可能找到的黃金角則是我們有二十八年歷史的竹中少年的初代傳下來的傳說,你說找不到就找不到,是不是太瞧不起我們了啊?」
「我、我……」被這陣仗給嚇得渾身發抖的芭芭拉像是在馬路中央被車頭燈給照得一臉不知所措的貍貓,蜷縮在池塘裡一動也不動。
這些剛滿十歲或不滿十歲的男孩們手持竹棍或木棒,一個又一個踩進被打擾得四處逃竄的蝌蚪們生活的泥水池塘之中,將芭芭拉這個獵物給團團包圍。
作為頭領的男孩——倫,依舊用球棒敲著某種節奏,並從蹲下的姿勢重新挺起身子站了起來,他雖然一臉不情願,嘴角卻不爭氣地上揚,「找到黃金角就讓你加入,找不到就要接受懲罰——別怪我們喔,不過這也是為你好,正好可以治治你的娘娘腔!」
兄弟們!給我打——在倫的手上球棒敲進池塘發出啪地一聲,他也大聲喝令使男孩們如飢餓已久的野獸撲向芭芭拉。
棍棒無情地在芭芭拉身上招呼著,那火辣的疼痛感使他失去了判別究竟是晚回家會招來的爺爺的竹條鞭痛,還是這群下手不知輕重的孩子們手上的兇器痛,他也沒有去區分兩者高下的餘裕,只能抱著頭、哀嚎著、大哭著,最終等待風暴的過去。
別打頭喔!要是打死人就麻煩了——倫一邊笑,一邊掄起球棒加入了這場凌虐,第一棒就直接敲在了芭芭拉單薄的背上,使得芭芭拉直接就趴進了水池當中,嗆了好幾口水。
年少的鄉下孩子們無處投放的煩躁宣洩在了從都市搬來、無辜的瘦弱男孩——芭芭拉的身上,芭芭拉好幾次想要逃走,卻被拉住了後領、硬是被拖了回來,每當他想要逃走,男孩們的落棒就越發兇殘,芭芭拉好幾次聽見了自己骨頭錯位或是斷裂的聲音,但無論他怎麼哀求,男孩們卻是笑得越來越大聲。
當芭芭拉覺得自己會被人打死、放棄掙扎的時候,八位男孩中的一個突然被人放倒。
男孩的慘叫讓在場所有孩子的棍棒都這樣停滯在了揮舞的半空中,他們先是看了看那個倒下的同伴,然後四處尋找造成如此結果的元兇——最終他們在不遠處的小土丘上看見了拿著彈弓,一副威風凜凜模樣挺起胸膛的女孩。
「你們這些俗辣只敢欺負比自己矮的嗎?!」女孩遠遠地指著男孩們大聲罵道。
「女人不要多嘴!居然敢對我們竹中少年出手,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什麼竹中少年,這裡又不是新竹,你們也不是高中生,取什麼竹中少年,改名叫土中膽小鬼還比較貼切呢!」
「居然瞧不起我們有二十八年歷史的竹中少年!絕對要讓你跪地求饒!」
領頭的倫氣急敗壞地用球棒敲打地面,但女孩完全不把倫的威嚇放在眼裡,只是盤起雙手,嚴厲地對趴在池子裡的芭芭拉說道:「小馬尾!反抗的骨氣無關男女!若是在學會反抗之前就習慣忍耐,那一輩子都會一事無成喔!」
「……」芭芭拉沒有回應,整張臉沈在水里冒著尚且活著的無言泡泡。
「站起來!然後戰鬥!」女孩的右拳擊向左掌,盛氣凜然地大聲宣告:「就算你不戰鬥,我也會戰鬥,因為這是我的信念!就算你不呼救,我也會來救你,因為我是你的老師!」
女孩說完,吼著與男孩一般……不,比男孩還要高昂壯烈的戰吼,她衝下小土丘、丟掉了手裡的彈弓、赤手空拳地即將與竹中少年們打上一場完全不公平的戰爭。
男孩們戲謔地笑著,這樣的人數差距、武器長短差距、體格差距,他們沒有任何一點可能會輸——至少以他們短暫的剛滿十年或不到十年的人生經驗告訴他們,這也會是另一場凌虐的遊戲,就算對方是女孩子他們也沒有打算手下留情。
「豎起耳朵給我聽清楚了!小馬尾!這是第一課!擒賊先擒王!!要幹掉一群混混,就得先從混混老大下手!!」女孩一邊衝刺一邊對著芭芭拉叫喊。
理所當然,這番臺詞對方也聽得見,小賊們的老大——倫放生大笑,雖然孩子們都喜歡正義的英雄,但卻沒有孩子會覺得自己笑得像是會一敗塗地的惡黨,很顯然地,倫就是前述的那種孩子,他站到了男孩們的最前頭、揮舞著球棒回應女孩的叫喊:「你要跟我釘孤支?放馬過來啊!看本大爺敲出再見紅不讓——疑?」
那一聲疑惑,是感應到了自己左腳的動彈不得而發出的,這一瞬間的猶豫注定了倫的敗北——在他轉頭看到自己的左腳被芭芭拉給死死抱住的時候,女孩的管教過當飛踢已經突破了光速,不偏不倚地把倫的意識給踢到兩萬六千光年外的宇宙中心。
之後的一場惡仗,芭芭拉已經不記得了,畢竟已經是十多年的事情了,當時芭芭拉幾乎是極限狀態,事後還被抬進了醫院,左手肘粉碎性骨折,其他地方也有大小不一的骨折,站著打完他人生第一次的架,已經幾乎算得上是奇蹟了。
而出院後的芭芭拉也不再被竹中少年糾纏,據說是因為那場以少勝多的女主角——那個女孩據說是那間大宅的女兒,而那間大宅傳說是黑道的家,這讓欺善怕惡的男孩們不再敢對芭芭拉與女孩出手。
當然,與女孩逐漸熟識,並經常出入大宅的芭芭拉明白,女孩的父親只是一名普通的小學教師,曾祖父輩是大地主,所以有錢罷了。
雖然關於後來被那一帶的孩子們稱呼為黃金角爭奪戰——被完全扭曲成爭奪不存在的黃金角的戰役,芭芭拉不記得自己到底是怎麼在那場人生骯賴打的人生第一場架之後竹中少年們稱呼為六親不認的金角惡魔,但他記得的只有被比自己大五歲的女孩背著回家求援時,芭芭拉在意識朦朧之際與女孩的對話。
「謝、謝謝你來救、救我……」
「我說過了吧?因為我是你的老師,所以我來救你了。」
「但是我還沒有答應要當你的學生……」
「老師就是這樣的啦!一切都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決定好了,分班啦、看戶籍地決定學校啦,現代臺灣社會的求學過程中,絕大多數時候都不是自己能決定老師是誰的,當你在課堂上看到那個人的時候,你就已經是他的學生,而他就是你的老師——爸爸好像是這樣說的!」
雖然芭芭拉沒能看到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女孩的正面,但芭芭拉總覺得她正在笑,就算女孩也受了不少傷,卻能笑得如此開懷,芭芭拉不知道自己五年後是否也能與女孩一樣,成為如此閃耀的人。
「所以我在看到你的時候,我就決定要當你的老師啦!不管你願不願意!!」
「——那我也能成為像你一樣的老師嗎?」
「喔!有幹勁了嗎?那你得好好學!我也會好好教你的——喂!醒醒啊!小馬尾!喂!」
隨著意識逐漸遠去,兩人此後的不解之緣就此結下。
這就是芭芭拉與他一身追隨的老師——克蕾西亞的初次見面,而每當芭芭拉的父親一再說起自己的風流情事,芭芭拉也不再為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人感到迷惘,他已經有了克蕾西亞這樣的目標,他想成為老師。
※
眼前的白色瀏海隨著妮可的步伐一同搖晃、搔得鼻頭發癢,透過瀏海間隙望出去便能看見在比美國巨杉還要巨大的巨木間鹿群結隊漫步的身影,陽光穿過茂密的樹冠、灑在潺潺小溪上閃閃耀人,未被陽光所眷顧的場所覆蓋著翠綠的青苔及不知名、發著螢光的花草。
松鼠從樹上的洞中探出頭,左搖右擺地觀察周圍,接著又一溜煙地竄進樹葉之中、沒了蹤影。
藏在樹叢中的鳥窩,望見父母歸來的雛鳥伸長了脖子想爭得比兄弟姐妹們更早飽餐一頓的機會。
森林中的一切就像是無視了正發生在其中的瘋狂一般祥和,又或是三胞胎的長女薇薇安為芭芭拉指引了遠離戰事的方向。
芭芭拉的視線不斷交錯於妮可反覆、輪流隆起的肩胛骨上,這宛如一場催眠,將她引導至遙遠的童年時光,那日的相遇還歷歷在目,芭芭拉突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抬起頭望向這蔥鬱的原始森林,不自覺地喃喃說道:
「原來我是因為這樣才想當老師的啊……」
許多記憶隨著年紀與身高徒長而逐漸模糊,但重要的記憶不會消逝,只是一時想不起來罷了。
像是要掃除被兒時記憶的光所驅趕,所剩不多的陰影,風自正面吹拂過芭芭拉的臉龐,撩起了她那總是使得鼻頭發紅的瀏海,她笑了起來。
妮可側起頭看了看芭芭拉,這僅僅一次的眼神交會,一人一狼的心意就已經相通,妮可跨開腳步飛奔起來,朝著薇薇安所指的出口不同的方向跑去。
乘載著芭芭拉的妮可穿過了幽遂的森林,白色的四足在泥地上、在蘚苔上留下足印,發光的花朵因風而劇烈擺盪,發著螢光的花粉飄散、然後墜落,如高速摩擦空氣而燃燒的火花。
用左手握著未出鞘的狂雲擋在臉的前方、並壓著頭上的黑色針織毛帽,芭芭拉的眼神無比筆直,如初次踏上遊戲中的戰場時一樣,如跟隨在伊蘭絲?克蕾西亞?卓歷左右時一樣,如注視著那個自己發誓要跟隨一輩子的年幼老師的背影時一樣。
需要?不需要?這種事情才不需要多管,當芭芭拉握住薇薇安的手寫起英文字母的時候,芭芭拉就已經決定要成為薇薇安的老師,所以管他是一個還是三個人,這老師的苦差事自己是擔定了——芭芭拉要阻止這場戰爭,阻止薇薇安、蜜菈貝爾、希爾達三人死在戰場上。
穿越了重重樹林,芭芭拉很快就發現了被一群長著三對腳與水晶爪子的熊給襲擊的人類隊伍。
「妮可!」
這一聲呼喚,妮可在高速移動之中化做一團火焰,進入了芭芭拉腰間的脇差,順著慣性力,芭芭拉腳步著地、以略遜於妮可的速度馳騁、飛梭。
此時的襲擊現場,拉著車的牛無視車伕的鞭子催促,不敢繼續向前,但別說是後退了,牛隻們的腳像是成了四根木棒一般僵硬、動彈不得。
穿著正規裝備的士兵們舉起長劍與巨熊們對峙著,弩箭手們射出的箭完全沒能對有著堅硬皮毛的巨熊造成任何傷害,在刺入肉體造成物理傷害之前就先被毛給卡在了半途,巨熊們只要抖抖身子,箭矢就像身上的跳蚤般被抖落。
「快點!快點讓糧車離開!我們撐不了多——」
在現場指揮著的士兵話還沒說完,就被其中一頭巨熊給拍飛上天,掉落在地上時發出了沉悶如被壓扁的青蛙的聲音,變成了由鮮血、肉排與鋼鐵混合而成的糟糕藝術。
指揮的死,讓現場更加混亂,巨熊們的氣勢也越發強烈,其中一頭特別巨大的熊大吼道:「我是泰坦森林晶熊族的族長泰戈!你們這群妄圖染指森林安寧的骯髒人類就這樣死在這裡,成為大樹的養分吧!」
晶熊泰戈話音剛落,巨掌一拍就連牛帶車直接將其中一組人馬給拋上了空中,那組人與牛的下場也與指揮的士兵相同,落得四分五裂,牛車上的麥子灑落一地,使得這景色變得越發悽慘。
晶熊族們有的抓住了牛,將牛隻給撕成碎片,有的抓起駕車的車伕或士兵,從腦袋一口咬下,發出了清脆的頭骨斷裂聲,有的一腳踩在了匍匐在地上想偷偷逃走的人身上,逐漸施加身體的重量,以聽取人類的痛苦哀嚎為樂。
依照如此勢頭,再過不久這群由十幾輛牛車組成的隊伍就要全滅了吧?
但那是芭芭拉不介入的情況作為前提。
芭芭拉的疾馳使他化為一團火球,他的腳步點燃了草地,就連濕潤的蘚苔也不能逃過燃燒的命運,他拔出了狂雲,瞄準了體型最巨大、最像頭領的晶熊泰戈,芭芭拉筆直地踩過傾倒牛車的車輪,將刀對準了泰戈其中一隻右掌,猛地刺了進去,其勢之猛,刀入觸柄,並完全貫穿,在泰戈都還來不及叫喊之前,芭芭拉拉動刀、繞著泰戈的巨掌一圈,將熊掌給切了下來。
「這——該死的人類!!吼喔喔喔喔——!!!」
反應過來的泰戈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怒吼,這一聲吼讓在場的人類與牛都陷入了無法自拔的恐慌或失神,但芭芭拉卻不為所動,砍斷了泰戈的其中一隻右掌,芭芭拉在空中華麗地扭轉身體並漂亮的落地,完全不在乎眼前巨獸的怒吼。
「現在滾回森林,我還能手下留情。」芭芭拉收起狂雲,改將赤弧月給抽了出來,用染上赤色之火的太刀指著泰戈的鼻子。
不過晶熊泰戈也不是被嚇大的,面對芭芭拉如此威嚇也沒有半點退縮,即便同族們大多都已經因為芭芭拉的氣勢給壓得無法動彈,泰戈依舊讓剩餘的三掌水晶爪附上了紫色魔力的光,「膽敢傷我晶熊泰戈,我會讓你付出代價!」
雙方都不打算退縮,那在這個世界的法則也只有讓其中一方無法再戰,才能解決紛爭。
晶熊泰戈打算先發制人,高高舉起巨掌,意圖將嬌小的芭芭拉給拍成肉泥,芭芭拉也擺出架勢,打算躲過攻擊後抓準機會取下泰戈的腦袋。
但就是這個瞬間,晶熊的巨掌半舉於空中,勇猛的晶熊族族長此刻卻在顫抖著。
另一方面,獨自面對黑龍道祖也不曾害怕的芭芭拉也像是被石化一般動彈不得,就算他拼盡全力要做些什麼都毫無意義,身體哪怕連一毫米都無法挪動。
同時,芭芭拉與泰戈都感受到了被萬鈞的虛空所碾壓的恐懼——彷彿沉入無明的深淵,首先是視覺,然後是觸覺、嗅覺,最後是聽覺,一切感覺都在片刻之間消逝殆盡,只留下無比的恐怖。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一兩秒,也有可能是一分鐘或一小時,在這黑暗的盡頭突然發出了亮光,五感也順應著光亮所照耀的範圍加廣而逐漸回歸,但恐怖卻依舊殘留了下來,使得無人可以擺脫被禁錮的現況。
那光芒來自晶熊泰戈背對著的森林深處,一隻脖子略長、全身包含臉都有奇妙的花紋、頭上長著發出金色光芒鹿角的雄鹿正用牠額頭上那漆黑的獨眼注視著這裡,雄鹿似笑非笑的神情與鴉雀無聲的森林讓人不寒而栗。
而打破了這漫長沉默的,是晶熊泰戈,他憤怒地大吼著:「森之主!泰坦森林的主人!難道您要站在人類那邊嗎?難道您要放任人類破壞您的森林嗎?」
喚作森之主的金角雄鹿沒有回應,只是注視著這邊,沒有任何變化。
被回以沉默的泰戈繼續說道:「黃金角的泰坦阿特伍德!您是森林的主人!是森林之民的守護神!請幫助我等森林之民!!殺盡骯髒——」
泰戈話只說到一半,突然就像是被掐住了咽喉,長滿利齒的嘴裡不斷冒出漆黑的液體,泰戈痛苦的掙扎著,直到當森之主撇過頭離開,黃金角的光芒逐漸消逝時,泰戈才不再吐出黑泥。
森之主離去之時,恢復正常的不只有泰戈,在場的人類與其他晶熊,也包含芭芭拉,全都恢復了行動的自由,另外,芭芭拉的步伐所引起的火,也在不知不覺中熄滅了。
回想剛才的感覺,芭芭拉吞了吞口水,想讓胃液一口氣消化掉那股莫名的恐懼。
「剛剛那是什麼?」芭芭拉不自覺將心中的疑問給說了出來。
「那是我們的神,泰坦阿特伍德,這座森林的神。」聽到了芭芭拉的自言自語,泰戈強壓著怒意向芭芭拉解釋道,然後對著還驚魂未定的人們大聲宣告:「看到了吧!人類!我等森林之神的力量!若是膽敢覬覦這座森林,必將被殲世的泰坦所滅!這是最後的警告,趕快滾出我們的森林!!」
泰戈說完後,便率領著晶熊族回到了陰鬱的森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