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新的一天,矮叢內仍舊是一片安詳,不同於往日,灰兒並沒有像過去一般,趁著母親不在充滿活力到處跑跳,而是毫無精神的躺在泥土上,意識恍惚的像是飄浮在空中,身軀則沉重的如同墜入泥淖,肉體和靈魂脫節,連喘息都讓她感到困難。
生活作息落差到這種地步,就算灰兒再怎麼遲鈍,也知道自己現在身體狀況多糟糕,灰兒渙散的雙眼向著天上看去,她的目光穿過綠葉組成的天花板,望向遙遠又看不清的天空,她放任意識持續離散,也許只有完全將精神放空,她才能忘卻這種身心被毒素侵蝕的痛苦。
至於怎麼會變成這樣,她母親也跟她解釋得很清楚,和她的判斷不一樣,那條蛇有毒,年幼的她對外在的抵抗力還未健全,加上毒素蔓延許久都未處理,體能與活力都被蛇毒徹底剝奪的灰兒,現在的她連茍延殘喘都覺得費力。
原本已經大致開拓完整的五感衰退到只?;竟δ埽?/font>耳邊的雜音混在一起,完全無法解析到底哪個聲音來自哪裡,感知更是在旋轉晃動,分不清哪個是幻覺哪個是真實,而本該是最靈敏的嗅覺也變得遲鈍,甚至連母親回家都尚未察覺。
灰靈的影子擋在灰兒的視線前,將嘴中叼著的一團青綠放到灰兒的面前,那團各類植物組成的草團在灰兒面前散開,除了各種青草,還有一些蕨類與根莖類食物混在裡頭,那些東西傳來味道很奇怪,古怪到她現今遲鈍的嗅覺都覺得哪裡不對,但是她的確覺得自己必須要趕緊吃下這些東西。
看到女兒猶豫不決的樣子,灰靈少見的對灰兒發出催促的低吼,並把草堆往灰兒的嘴邊推得更近,灰兒也沒有力氣多想,努力的壓榨所剩不多的力氣,她開始試著解決這堆味道複雜的植物,枝葉的土味與葉汁的苦澀並沒有完全融合,各種不同的味道在她嘴中亂竄,即使將這些東西嚥入喉中,也無法停下那股怪味在她舌尖肆虐。
灰兒打從心底的認為這些植物非常難吃,她的身體卻告誡她必須多食用這些青草,她在這種感官互相矛盾的狀態下解決掉這堆青草,在這些味道撤底消散的時候,灰兒虛弱地探著頭四處查看,太陽似乎已經變換自身的位置,明亮的白光轉作橙黃,而母親也早已不見蹤影。
勉強觀察過四周,她脖子一軟,繼續躺倒在地上,昏沉的睡去,隨著時間的推移,黃昏下的影子逐漸渲染擴散,蔓延成一片墨黑,太陽落下,換上星幕鋪張,今夜沒有月亮爭搶銀河的風采,星辰在空中閃耀著來自過去的光,為今夜天寫上一筆寧靜的安詳。
乘著星光與夜色回家的母狼放慢腳步,減少與枝葉碰觸發生的喧噪,安靜地走回巢穴的中心,將咬在嘴裡的獵物放在一旁,她窩到女兒的身旁,輕輕地舔著灰兒脖子上的黑塊,相較一開始的腫脹,這黑塊已經小了一圈,顏色也明顯變淡,看著女兒平靜的睡臉,灰靈也踏入夢境的邊緣,為長途的忙碌畫上暫時的休止符。
接下來的數天,灰靈都在外忙碌,雖然不是每天都能收獲獵物,巢穴的庫存倒也開始有所累積,灰兒在母親的照顧下,也逐漸恢復元氣,慢慢地回到過往到處跑跳的模樣,面對看似正在好轉的生活狀態,灰靈的眼中卻殘存著散不去的陰霾。
日夜持續交替,月亮的陰晴圓缺在天上走過一個循環,天色翻白,又是一個夜晚過去,灰兒今天特別早起,一早醒來的灰兒覺得今天精神不錯,五感格外清晰,她試著四處走動,覺得身體特別的輕,母親灰靈仍靠在她身邊休息,似乎沒有要外出的意思,她依舊窩在女兒的身邊安靜的睡著,灰兒也沒打算打擾連日奔波的母親,放緩腳步想在不驚動母親的狀況下在巢穴內走走。
還沒等她準備進行下一步的行動,察覺動靜的灰靈就先一步動作,她將灰兒壓回自己懷中,不讓她離開,做完這些動作後,她又閉上雙眼繼續休息,灰兒以為是自己動作太大吵到母親,短暫的沉默了一會兒,輕手輕腳的想要默默離開,卻又馬上被拉了回去,搞不懂母親在想什麼的灰兒還想再次嘗試,剛準備抬頭,灰靈的牙就咬在她的身上,這似乎是在警告她不要亂動。
被母親咬了一口,灰兒雖然不敢再亂動,卻也因為母親這莫名其妙的舉動感到不滿,也許查覺到灰兒情緒,灰靈也不再動用暴力,她鬆開口,在女兒身邊輕輕叫了一聲,溫柔的舔著灰兒的身體,要女兒待著好好在她身邊休息。
雖然母親已經下達指示,但灰兒還是有許多不懂的地方,明明可以用說的,為什麼母親總是要自己去猜她到底想做什麼呢?
雖然搞不懂這些問題,但灰兒還是乖乖地躺在母親的懷中休息,這一次她睡的意外地香,徹底的拋開外在的紛擾,完全跌入夢境的最深層,她夢見自己過往的樣子,往昔歷歷在目,車水馬龍的水泥叢林,在人聲鼎沸中自己孤單的身影,零食與飲料,電腦與手機,她在夢中重新體驗屬於人類的過往,灰兒在夢中愈走愈深,沉浸在這些平平無奇的日常。
她夢到一個冰冷的教室,緊閉的窗上塗著寒冷凝結的露珠,桌上則是她完全看不懂的考題,左右望去,有許多人好像放棄似的倒在考場倒頭就睡直到鐘聲響起,走出學測的考場,沒有歡呼聲,考生們漠然的各自離去,感覺不到一絲欣喜的氣氛。
天上下著微弱的小雨,沒有帶傘的任由雨滴沾上她的頭髮,冰冷的水流過她的臉龐,感覺不到考試結束的喜悅,她已經被這些課業追趕太久了,現在終於被學業超過,她也沒打算繼續再進行追趕,放棄沒有帶來休息的舒暢,而是加深對未來的茫然。
她的心中到底缺乏什麼,她始終搞不懂。
抱著這樣的疑問,她向著靈魂的更深處出發,走在冰冷的地磚上望著灰濛的天空,記憶恍惚間飄到另一個遠方,就算表面上放棄學業,她還是認命的進入一所隨便的大學就讀,去拿所謂的學歷,這段在外租屋的大學生活意外的還算不錯,同樣都是睡覺休息的地方,這裡至少不用每天跟所謂的家人吵架。
隨著年紀的成長,也輾轉居住過許多地方,無論到哪,她都有種漂泊的感覺,就算回到人們口中所定義的家,與血親相會,那種孤獨感仍舊揮之不去,朋友、家人,無論面對誰,無論相處多久,她仍舊找不到歸屬感。
還缺乏什麼,到底需要些什麼,在她作為人類的生涯中,她從未找到答案。
迷惘的探索之旅走到盡頭,夢境開始破碎,意識重新和現在連結,現實的觸感打斷她做夢,灰靈將灰兒從夢境拖回現實,做夢做到恍惚的灰兒有點分不清哪邊是現實哪邊是夢境,作為人類的記憶短暫的掩蓋作為狼的本能,想說話或者起身,但作為狼的身體卻不容她逃避現實,一再的否決她的命令,身體與意識脫節的下場很快的到來,灰兒搖搖晃晃的摔倒在地上。
摔倒後的灰兒回過神,她明白無論過去的回憶在怎麼深刻,現在的她終究不是人,而是狼,在夜色中收攏散亂的意識,她重新恢復鎮定,摸索著黑暗的空間,循著那股熟悉的味道走到叫醒自己的母親身邊,想知道她叫醒自己的目的。
灰兒的母親一如既往地不喜歡溝通,她看到灰兒靠向自己,她什麼都沒有說,便自顧自地往巢穴的出口前進,灰兒對母親的舉動感到迷糊,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灰靈走了一段距離,又回頭望著她那個還停留在原地的女兒,完全猜不透母親想法的灰兒,即使被母親凝視,也無法從對方的獸眼中猜測她的想法,灰兒有些猶豫地往母親走過去,想試著接近她,而灰靈見她靠近,立即扭頭就走。
見到這一幕,灰兒本就混亂的心靈變得更加雜亂,猜不透母親究竟在想什麼的她,她本來想試著大聲呼喚,卻又突然想到母親不喜歡她隨便嘷叫,於是打消開口的念頭,不知道該怎麼辦的她停滯在原地焦急地想著,焦躁的火苗在她的心中點燃,焚燒著她本就不敏捷的思維,將意識灼燒成一片空白。
她的慌亂沒有持續多久,母親的輕咬在她身上的牙,就撕斷了這份焦慮,母狼回到正在原地躊躇的女兒身邊,灰靈半推半拉的逼迫女兒往外走,灰兒這才發現母親的意思是要她跟著一起出門,她乖巧地跟在灰靈的後面,與母狼一起離開巢穴。
這是她第一次走出這個相對安全的地區,也是頭一次親自走出來欣賞這片山林,今晚沒有月亮,銀河撒落的銀漿在穹頂繡上光輝的星彩,閃過的星塵映入在灰兒的雙瞳,即使樹冠掩蓋她眼中大半的天空,仍舊遮掩不住這靜謐的風采。
灰靈並沒有立刻走上去要灰兒趕緊回神,她給出些許的時間,讓自己女兒短暫的欣賞這片美麗的天空,自己則站在一旁默默地等著她。
灰兒短暫的被星夜勾走的視線後,就立刻想起母親帶要帶她出門的事情,回過神的幼狼左右張望,很快地就發現在一旁等待自己的母親,被母親瞧的心裡有些慌亂,灰兒低著頭往灰靈身邊靠近,靜候懲處發落。
令她意外的是,母親並沒有動用暴力,反而是溫柔的靠在她身上,灰靈緊貼著灰兒的身體,向女兒傳遞她的體溫與溫柔地撫摸,灰兒感覺內心一陣暖和,好像被溫暖的熱水擁抱一般,有種異常的鬆軟感在身體竄流,讓她的身體不自覺地往母親身上靠。
母女倆擁抱過後,灰靈就帶著灰兒往森林的另一端出發,不知道為什麼,灰兒覺得母親今天有點奇怪,另外也感到自己有些異常,抱著這樣奇妙的情緒,灰兒跟在灰靈地身後,逐漸遠離巢穴的出口。
灰兒與灰靈貼在一起並肩而行,野獸的瞳孔幫助她們在一片漆黑中行走,才剛行走一段時間,就來到一處樹木繁茂的區域,星塵的微光被枝葉遮蔽在天上,交錯的植物與複雜的地形混合,讓前行的速度緩慢不少。
避開叢林下茂盛的草木,走在泥土與砂石構築的小徑,踩著滿地的雜草發出細碎的聲響,灰兒身邊的灰靈仍舊一言不發,開始試著去猜測母親的意圖,母親是要帶自己去什麼地方嗎?又或者她有什麼想要告訴自己的事情?灰兒試圖找到一個理由來消除腦中的迷惑,在心底探索著母親帶自己出門的原因。
略一分神,身旁的灰狼立刻就不見蹤影,灰兒收起那些細碎的想法,在黑暗追尋母親的味道,穿過草叢,繞過繁茂的樹木.最後來到一棵枝幹粗壯的樹木下,這棵樹木的生長環境相對空曠,即使是在這片茂密的叢林,看著也是格外的高聳,灰靈就站在那兒,也不說話,一對獸瞳在夜中閃著野性的光,就在那兒盯著自己的女兒看。
這裡就是目的地嗎?還是母親就只是想跟她玩個捉迷藏呢?不等灰兒想清楚,待在樹下的灰色身影一動,迅速的往森林深處的方向竄去,灰兒被這突兀的舉動驚嚇,但她隨即回過神來,緊咬著母親的蹤跡追去,但灰靈卻愈跑愈快,似乎是有意要將她甩開。
灰靈的衝鋒速度很快地就提到灰兒難以追趕的程度,追趕著母親的灰兒不斷的逼迫自己鎖定那抹隨時都會失去蹤跡的灰影,灰兒盡力的去追,原先在她腦中梳理的那些想法,現在母親做出這些舉動的原因,都被她拋棄到天邊不再去碰,她只希望自己不要被母親拋棄。
跑在前頭的灰靈持續的加速,趕在後頭的灰兒拼命的追,原先一直無法拉近的距離開始收縮,母親的背影在灰兒的眼中愈放愈大,正當她以為要追上灰靈的時候,跑在前頭的灰影突然在行徑路線上折出一個彎折,直接消失在灰兒視線的範圍,幼狼蹬著四肢急著想要轉彎,卻來不急煞住直衝的身子,腳下一拐滑倒在地上,滾出滿身的塵土。
慌張的從地上爬起來,灰靈的蹤跡離她更遠,母狼短暫的停在不遠處看著她,見她已經從泥土中爬起,便再度往遠方離去,幼狼沒時間多想母親的用意,她忘卻疼痛與不適,再度奔馳在母親的腳印上,兩頭灰狼在漆黑的叢林中追逐,在寧靜的夜晚吵出一陣喧囂。
灰靈的速度仍舊快到難以靠近,並在叢林中拐出各種詭異的角度,連帶著行進的路線也開始刁鑽,看著母親絲毫不減速的穿過樹木間的狹縫,又迅速攀上傾斜的陡坡,追在後頭的灰兒心中充滿膽怯與退縮,卻又生怕被母親扔在原地,絲毫不敢停下腳步,仗著自己身材嬌小,她也跟著衝過那窄縫,攀上灰靈所在的斜坡。
還沒等她開始攀登,她的視線就急速下墜,坡道滑溜的程度遠超她的想像,灰兒伸出自己的爪子在漆黑中一陣亂抓,好不容易才在一陣忙亂中固定自己的位置,她抬頭望去,灰靈的身影已經在高處一處平緩的地帶停下,她待在那裡靜靜地望著灰兒,似乎是在等她。
經過一陣追逐,灰兒的體力所剩無幾,光是要停在這個高度都很困難,看到這個高度與距離,更讓她感到疲憊不堪,湧上的疲勞感中夾雜著惶恐跟不安,抬頭望去,灰靈仍舊在上面默默地看著,這讓她複雜的情緒中,再添加上一筆莫名的失落感。
母親不下來,那她就自己上去,下定決心之後,灰兒加快速度往坡頂發起衝鋒,試圖一次跑上坡頂,而現實總與她的決心違背,缺乏體力的她很快地就停在半途,體能見底的她停在坡道一處較為平緩的地方休息,避免滑落底部造成從頭開始的悲劇。
此時的灰兒再往上看,她發現母親已經坐在原地開始休息,只是那對獸眼仍舊望著她,被那對目光盯著的灰兒,完全無法解讀灰靈到底想傳達怎樣的訊息,而她現在也沒有那個精力去猜,體力稍有回覆後,她就再度地向著母親的身邊出發。
來到坡頂,母親沒有跑也沒有躲,她走到灰兒身邊,輕輕地舔著她髒亂的身體,在灰兒略為幼小的身體上,有跑動沾上的樹枝與落葉,也有跌倒和衝撞塗上的泥濘與灰塵,灰靈輕柔的整理著女兒的灰毛,讓灰兒有些不知所措。
灰兒實在搞不懂這個母親的行事作風,她這位母親不喜歡溝通,甚至討厭對話,而說她冷漠,有時候對自己很溫柔,但這份溫柔中,偶爾又會夾雜突如其來的冷漠,在冰冷到讓她覺得自己被討厭的時候,又會對自己展現溫情的一面。
想到這裡,灰兒發出帶有不滿地低聲吟嗚,灰靈罕見的沒有動用暴力打斷她的抱怨,反而溫柔的摩娑著她的身體,安撫著情緒糟糕的女兒。
灰兒的情緒來的快,去得也快,在灰靈的安撫下,她很快地就消氣了,灰兒靠在灰靈的身體上,一邊休息一邊欣賞著這片夜空,這次灰靈並沒有離開的意思,她安靜地看著這片廣闊的天空,跟女兒一起欣賞著這片星夜。
這處高地沒有植物遮蔽,四周的一切都能盡收眼底,星斗刺繡在銀河鋪張的夜幕上,散發出一種寧靜的氣氛,搖曳的星光在這對母女眼中閃爍著各自的瑩亮,劇烈追逐過後的安寧,讓灰兒有種奇妙的感覺,隨著呼吸逐漸平緩,她疲累的在母親身邊進入淺眠的狀態。
今天,是她們母女頭一次一起在巢穴外過夜。
今晚的灰靈心情很好,她眼中的陰霾終於徹底散去,因為她的女兒表現得比自己想得更好,她的孩子已經成長到擁有基礎的體能和反應,雖然動不動就分神,也不懂得保留體力,而且還有些遲鈍……這個孩子要改進的地方有太多了,但即使還有很多不足,在她看來也算做得不錯。
現在最重要的是,她的女兒現在很健康,已經完全擺脫蛇毒的糾纏,徹底康復了。
就是這一點,讓今晚的灰靈欣喜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