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霧徘徊,雨勢連綿,山間的視野被白霧剝奪,森林裡的木頭和青草隱於白茫的霧氣,雨雲與白霧貼著地面巡遊在與滴之間,讓陽光曬不到這片叢林,整座山脈,都填塞滿一股散不去的潮濕。
雨水從比山顛更高的地方潑灑而下,敲打在樹林的雨聲演出嘩啦一片的迴響,水珠從綠葉滑落到腐葉與苔癬敷蓋的地上,那些從天落下的晶瑩穿過白茫的霧氣,濺在泥濘的水灘上,滾出一片波光粼粼,積淤在地面的水灘為此揚起一陣翻攪,被打濕鬆動的土在水中揚起騰轉的步伐,那雜亂無章的沙色舞蹈隨著雨勢的增加,愈加奔放。
大雨的水花刷去山野平日累積的味道,累積的水波刨開封閉的泥土,解放那份叢林中用枯朽帶來新生的味道,而那滂沱的雨勢又將那份味道沖散,用水聲掩蓋輪迴的氣息,半腐的枯葉上長著一層薄薄的苔蘚,就那樣浸泡在淤積的雨水中漂浮,有點像小湖上的輕舟,隨著波瀾搖擺,當他們完全褪去那抹碧綠,徹底化作土的顏色,他們就會再度成為叢林的一分子。
這片山林在這種雨天的環境下,那些野性的聲音也沒有停止,鳥鳴、吠叫,那些聲音穿梭在雨點之間依稀可見,每個聲音都是互相的威脅,也可能是毫不相干的彼此,遠離這些野生的聲音,在濃霧的另一端,叢林角落的一處草木交錯的茂密林間,一位年輕的母親隱藏在那片開滿綠葉的矮叢,正在哺育她的幼崽。
這處矮叢雖然沒有高大的樹木,林木卻長得十分密集,為這片土地增加不少隱蔽性,繁茂的植物下,母狼窩在草木環繞的泥土中,懷中躺著一個幼小的生命,那是她的後代。
躺在母親懷中的幼狼才剛出生,就像每個剛誕生的生命,因為與世界聯繫的橋樑還未落成,她聽不到任何的聲音,眼前也被漆黑佔據,觸覺和嗅覺勉強的傳遞來四周的訊息,運轉還不順暢的小腦袋,仍無法妥善的處理這些資訊,這個小生命的意識處於一片模糊,就像是這片山間晨霧一般,思緒陷入迷濛中無法向外探索。
五感尚未完全開啟的她,還無法體會這世界的雜沓。
隨著時間的推移,歲月驅散那初生的懵懂,初次造訪這個世界的小生命意識逐漸開闊,母親給予的營養幫助她開拓她的感官,在母狼的照料下,幼狼慢慢的在這副軀體建立起與世界交流的管道,她能豎起耳朵試著去聽,張開眼睛能試著去看,也能感受到奶水吞入喉中帶來的溫潤感。
在獲得基礎的感官能力後,幼狼渾沌的思維也隨著開發的五感發生變化,她開始能記憶和思考,去感受到這世界的天明夜臨,認知這個世界的陰晴冷暖。
又過了一段時間,在擁有用於撕咬的利牙後,食物從狼奶換做肉食,血的腥味給她帶來不一樣的成長,她的身驅變得更加健壯,保護她的灰毛也變得更為茂密,跑動的活力隨鮮血與肉食灌注進她的四肢,幫助她掌握跑跳的辦法。
大概是在山雨停止的那時吧,幼狼那小小的腦袋終於開始活絡的運轉,這一天的天氣變得晴朗,雲霧散開,燦爛的光織成金黃色的布幔潑灑在山間,葉尖晶瑩的露珠反射出日輪的光輝,捨棄陰霾與潮濕的森林,充斥著鳥獸活動的朝氣。
陽光普照山巒,驅散那片籠罩的霧氣,矮叢的主人早早就趁著美好的天氣出門,只留下小主人繼續躲在叢林內看家,母親一出門,幼狼就開始變得不安分,她頂著頭上樹葉,穿過那些比她還高的植物,在這片小天地到處地走,她幼小的體型能讓她走過母親比較難經過的土地,在平日她想鑽進那些小地方,都會被她媽媽給叼回去,而母親外出狩獵的時候,她就經常會不安分地跑進那些平常不能去的地方。
穿過草叢,路過幾棵歪歪斜斜的小樹泥土沾在她的腳掌上,傳來鬆軟又溼黏的感覺,樹枝與青葉摩娑著她灰色的毛髮,在她身上黏上幾片碎枝殘葉,那對幼稚的眼睛看著滲透進小樹叢的陽光,沾著幾片碎葉的狼耳一顫一顫的轉動,去聽著四周的動靜,她來到一處明亮的光團之前,那是這個矮叢的出口,幼狼耳朵抖了幾下,那對經驗不足的獸瞳在望著出口觀察,在仔細的聞過周遭的味道後,她才警覺的靠上去。
矮叢的出口是一棵斜長的小樹,這棵樹的主軀幹歪斜生長,樹枝向上攀升,用她的枝幹與樹葉遮住這片矮叢,並留下一個略矮的出入口,在那之外雖然仍是蓊鬱一片,卻開闊許多,不像這個巢穴這麼隱蔽和擁擠,那是幼狼尚未探索過的未知世界。
她站在出口附近觀望那明亮的日光,這是她第一次感受這個世界的太陽,幼狼躲在矮叢下望著斜照入進來的那片片白花,陽光帶來不同於母親的暖意,觀賞過此世第一次的白日後,她又蹬著滿是活力又缺乏力量的腿,她在這個小巢穴內四處遊蕩,用四條腿走路的感覺她還很不習慣,她正在努力的學習用這個身體奔馳。
稍微閒晃了一段時間,她就感覺到疲累在侵襲她的身體,這個才誕生沒多久的幼小身體很脆弱,體力也不是很充足,她很快的又回到休息的地方,用力的甩著身體,將沾到身上的露珠與枝葉甩開,然後趴在那兒休息。
這片矮叢植物茂盛,那些植物則遮蔽矮叢的內側,將內部隱藏在一片蓊鬱之中,在這處深處也算是隱蔽,雖然比不上山洞,也沒有什麼茂密的大型樹木抵擋外在生物的入侵,實在稱不上是優秀的巢穴,但是提供這對母女躲藏還是很足夠的,至少還有辦法儲藏一些食物,並提供她們一個安身的地方,讓她們能在野外獲得一個休養的時間。
新生的孩子總是充滿活力,她短暫的休息過後,又開始到處亂跑,即使這片矮叢已經到處都是她散落的毛髮,她也沒有出門,而是繼續探詢著這片熟悉的巢穴,在這片小天地裡面到處走,並在這些空餘的時間運轉著她那顆還不是很靈光的腦袋。
疑問和問答不會立即改變現狀,卻也是發掘對未來可能性的方法之一,閒著也是閒著,她也挺樂意胡思亂想,在回憶過去的期間,也不斷地在內心對著自己說話,也不是說她很喜歡自言自語,她確實有逐漸在學會狼的溝通方式,但是母親很寡言,也不喜歡她沒事亂發出嗥叫,至於父親,她從出生以來就沒見過,以後恐怕也沒機會見面吧,剩下的聊天對象,也只有她自己了。
空閒的時間過得很快,在幼狼又一次來到洞口的時候,太陽已經不在叢口,只有日輪遺留下的橘色光輝,以及落日黃昏的模糊樹影,見母親還未歸來,幼狼竄回巢穴的深處,躲在那兒等著夜晚的來臨。
黃昏很快的就過去,白日下山,換上星夜斗轉,幼狼躲在這漆黑的小叢內,靜靜地窩在巢穴等待夜晚的離去,她嗅著這個未知的新世界,沒有找到那熟悉的味道,明白母親將要晚歸,她意識到這將又是一個孤獨的夜晚。
幼狼縮在夜晚籠罩的巢穴,寂寞的感覺讓回憶起她的前世,想起那段作為人類的生活,剛獲得第二次生命的她,還保留著許多作為人類的經驗,雖然作為狼必須逐步將這些用不到的過往淘汰,但是她仍依照人類的習俗,給自己取了個『灰兒』的名字,方便她在意識中自言自語,即使她連自己的臉長什麼樣子都沒見過。
灰兒在雜亂的思緒下慢慢瞇上雙眼,等了一整天母親都沒有歸巢,母親沒回來,今天的營養也沒得補充,感到疲倦的她垂下雙耳捲成一團灰色的毛團,趴在地上沉沉的往夢鄉出發,思想在做為人的回憶中輾轉,暖水清洗身軀的舒適感,代表文明的冷光,象徵都市的水泥建築,簡單的三餐,香料在舌尖擴散的感覺,棉被與布料遮蓋身體的溫暖,這些事情都像昨天一樣。
隨著疲累的攀升,她也慢慢停下思考,就在她要進入夢境的時候,林外突兀的傳來一陣騷動,灰兒垂下的狼耳彈起直立,抬起狼首四處張望,未知的味道飄入灰兒的鼻尖,她聽到林外那些走走停停的陌生腳步,站起的身姿低伏著,她繃緊肌肉進入隨時可以活動的狀態。
叢外傳來的腳步聲又重又沉,還不斷的傳遞來一股新鮮的血腥味,兇暴的低鳴中帶著躁亂,灰兒不知道那東西是什麼,但她畏懼這種體型可以在大地發出鈍響生物,因為她知道那東西能威脅她的生存,也知道這片矮叢無法阻止這種客人的入侵。
那東西沒有停留太久,甚至連在附近徘徊都沒有,沉重的步伐聲慢悠悠的路過這片小叢,往森林的更深處遠去。
被騷亂驚擾的灰兒鬆開緊張的身軀,躡手躡腳的往巢穴的更深處移動,在儘量避免發出聲音的同時,也不經想到自己晚歸的母親,雖然她不懂狼的習俗,但是母親一人在外狩獵,也沒有父親或者同伴在這裡看管,留一個無力自主的幼狼在巢穴內獨自面對隨時會到來的威脅,照自己這個成長速度,似乎也不像是兩三天就能馬上在這大自然自立的種族類型,即使是待在巢穴,在沒有長輩的看管的情況下,很快就會遭遇危險吧,這種繁衍方式真的沒問題嗎?
灰兒踩著輕巧的步伐緩緩的移動,她在找定一個位子準備繼續入眠,野獸的雙眼讓她在黑暗中也能勉強看到一些模糊,她縮好身體準備再次著夢鄉出發,突然感到臉頰一疼.沒等她反應過來怎麼回事,脖子就纏上一圈冰涼,被勒住頸部的灰兒思緒完全中斷。
幼狼在黑暗的叢林中甩動她的身體,四肢持續在盲目的往四處踢,在這片小叢攪拌出紛亂的聲響,她滾倒在地上亂轉,絞鎖在喉嚨的力道仍舊沒有放鬆,那冰涼的感覺還在持續拉緊,脖子附近還傳來細微的啃咬感。
甩動沒有收效,灰兒腦立刻改做出其他動作,她一躍而起,並將帶有撕咬感的那一側對準地面,往地上砸去,泥濘的濕漉感傳到臉頰上,柔軟的地面和她幼小的體型,好似沒有造成足夠的傷害,勒在脖子上的力道仍在持續。
雖然今天放晴,但是在樹蔭下沒接陽光曝曬的地面還是太過鬆軟,灰兒持續不斷的利用身軀去砸那條纏在脖子上的東西,在一片昏暗中掙扎的她失去方向感,根本分不清自己所處的位置,在滾動中,她撞到一個粗壯的東西,那好像是這片矮叢中一顆較大的樹幹?她不知道,也看不清楚,只是找到硬物後,這撞擊效率就變大許多。
她對準那樹幹撞去,將圍繞在頸部的東西擠壓在樹幹與自己之間,這一撞非常有效,那絞鎖的力道鬆開不少,灰兒把握機會,又是用力一撞,那東西徹底鬆開,不知道掉去哪個角落,把自己弄的頭暈目眩的灰兒立刻直覺的往她判斷的方向撲上去,一陣亂抓之中,她的踩踏到一個水管般的光滑物體,也不等那東西掙扎,她就順著那個方向一口咬上去,開始撕咬那個東西。
立場變的完全顛倒,那個東西在灰兒口中掙扎,卻無法擺脫灰兒的牙,幼狼咬緊口中漸漸失去活力的東西,冰冷的液體順著牙齒流入喉中,迴盪在口中的是種奇怪的血腥味,跟母親帶回的獵物有所不同,這是她首次體驗的味道。
湧入嘴中的血泉開始乾涸,那東西也在灰兒的咀嚼逐漸停止掙扎,對方的血已經被她喝乾,在她嘴裡留下濃郁的腥味,灰兒感覺這股味道不壞,就是嘴中的肉咬起來感覺怪怪的,除了肉的感覺,還混著許多雜質,可能是保護生物的厚皮或者鱗甲吧,至於嘴中一節節特別難啃的東西,那應該是骨頭?
即使幼狼已經將目標叼在嘴裡,她仍舊不清楚襲擊她的到底是什麼東西,根據人類時期吸收過的知識來猜測,她覺得可能是類似蛇一類的生物,這條蛇的牙應該沒有毒,畢竟她被咬這麼久,也沒感受到什麼奇怪的反應,當然,也不能排除是這東西沒能咬穿自己的毛皮。
思緒運行至此,正在咀嚼著食物的她停下動作,輕輕地晃著她的腦袋,頸部並未有不適的感覺,而即使被緊緊的勒緊這麼久,她也並未感到窒息,過往做為人類的時候,被這樣勒頸不用幾秒就會失去意識,而她剛才被那樣絞鎖著也還是充滿活力的進行掙扎,完全沒有缺氧的感覺。
四肢行走,脖頸強健,就連現在也是用嘴叼著食物,而不是用手去拎,因為沒有手,自己身上的許多部位都沒法自己觸摸,這種清楚的差異性,讓灰兒清楚的意識到,她已經與過往人類的生活完全切割,說到底,狼與人根本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物種,差別多到數不出來,或許去算那些相似性反而輕鬆一些。
追憶起那些再也不可能體驗的過往,嘴中濃厚的血腥變的黯淡乏味,灰兒叼著嘴中的食物回到巢穴,她首次捕獲獵物的經歷是如此突兀又意外,她不打算將這些全部吃完,她希望等母親回來再跟那位親人一起分享這個還算可以的食物。
可能是因為剛才打鬥的緣故,她現在有點不清楚自己究竟跑到哪個地方,灰兒叼著食物努力地找著回到到巢穴的深處的道路,靠著平日閒晃獲取的孰悉,灰兒成功的回到巢穴中的休息地帶,將第一次捕獲的獵物扔在巢穴角落,因為驚擾而失去睡意的灰兒也沒有繼續胡思亂想,她放空自我思緒,將意識四散到感官,以用來接收外界的紛擾。
在這個失去母親保護的夜晚,灰兒學習到一件事情,那就是在這個隨時都有危險的自然環境下,持續浸盈在自我的世界裡直到恍神,並不是什麼好事情,因為意外就是來的如此迅猛,稍不注意就會有危險降臨。
趴在巢穴中央的灰兒在淺眠中睡去,雖然偶爾有被一些嘈雜驚擾,但也還算是安穩,灰兒這次很好的睡到黎明才被吵醒,不過這次拜訪的是個孰悉的味道,那可能是回家的母親,灰兒坐起身子往外看去,不同於夜晚的一片黑暗,那繽紛的世界正在淡淡的白光渲染下,展露著各自的色彩。
來到白天,灰兒這才看清她昨晚在黑暗中爭鬥的對象,雖然有一半都已經被她咬爛,但是還是能勉強辨認出那是一條綠色的小蛇,一些關於昨晚的猜測也得到驗證,這條蛇似乎沒有毒牙的樣子。
灰兒叼起昨晚得到的獵物,看向走進巢穴的母親,她的外觀看起來和往常無異,嘴裡正咬著一團染血的白絨,好像是隻兔子,母狼一回家,就盯著灰兒嘴中的小蛇看,灰兒將小蛇放到母親的眼前,有些期待對方的反應。
母親繞過灰兒,找了一個地方放下嘴中的兔子,又回到灰兒的面前,撥弄著的地上的小蛇,最後,母狼盯著灰兒看著,若有所思,搞不懂母親在想什麼的灰兒,心底泛起了嘀咕,還沒等她找出個頭緒,母狼就開始舔起她女兒的脖子。
面對母親的疼愛,灰兒貼在對方的身上讓她舔舐,即使她沒搞懂究竟發生了什麼。
若是換個視角,改用母狼的方向來看,就能發現灰兒的脖子上長著一塊不自然的黑色腫塊,而被人類稱作『灰靈』的母親,正在不停的舔拭著女兒脖子上那塊黑色的腫脹,灰靈在這世界上待的比灰兒還久,她擁有比女兒更豐富的經驗,她一眼就判斷出來了,這條蛇有毒,非常致命的那一種。
經驗不足的灰兒仍舊沒發現究竟哪裡不對勁,她躺在母親的懷中感受親情的溫暖,只是突然覺得身體有些重,她閉上眼睛,躺在那兒沉沉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