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騎士提著足足有三米長的半葉大刀,在泥濘地上闊步疾走,他無視暴雨般密集的彈幕,逕自朝著選定的目標突進。只見他突然重踩地面,戰場方圓五米之內的居民及士兵無不失衡倒地;大刀揮舞了兩圈轉至身側,騎士開始衝鋒──朝著一輛武裝悍馬車的方向。
悍馬車上架的大口徑機槍爆出火光,騎士的鎧甲像是融化一般被轟成殘渣,底下扭曲的肉體被炸出無數孔洞。他抵抗著阻力繼續向前,最終在幾聲零星的慘叫中成功將大刀捅進駕駛座,以一副光榮結束使命的姿態跪地癱倒。
悍馬車頂的機槍手活了下來,鬼吼鬼叫的。他轉身要跳下車子,接著頭顱就被騎士彈射而出的長頸一口咬掉,引來附近的步槍又是一陣集火。這場面滑稽的有如從黑色幽默電影裡搬出來一樣;最後一名騎士,直到最後仍然笨得可以,令人發噱。
電影。團長疑惑自己怎麼會突然有了這個概念。但她很快就把思緒拋諸腦後,專注在眼前的事情上。
在她腳下不遠處,守夜人又死了。得去把她的屍體搶回來才行。
團長左手拇指沾過舌尖,順著右臂上的結晶紋理滑至末端,對晶體形成的刺劍進行修補。背上的羽翼又薄了幾分,她微微向下墜,於是在自由落體前拍動最後一次好穩住方向。隨後,她用羽翼包覆身軀,朝著地面垂直俯衝。
守夜人的下半身被炸斷,上身也赤裸地遍布焦痕。她難看地被壓在一堆自己剛製造出的屍體下方,此時一陣混亂的彈雨掃過,又觸動了埋在裡頭的未爆炸藥,整堆烏黑稀爛的屍骸一齊被轟上半空中。
人海戰術。大部隊以源源不絕的兵力持續鎮壓、推進,控制住居民的復生能力。凡是戰場上的屍體都被迅速回收,生火焚燒。士兵們身上都配置了化學起爆劑與燃料,只要一失去生命跡象就會被遠端觸發。這讓缺乏遠距離攻擊手段的守夜人被徹底針對,讓團長著實欣賞了一番她殘暴血性的極限──原來人類可以受到各式各樣的傷害,卻不致死去。
數名士兵瞄準團長發射步槍下掛的榴彈,彈體在空中分裂,裡頭極細的鋼絲網瞬間鋪開來占據她的視野。鋼絲網細緻卻又堅韌無比,想要將其在空中割斷絕非易事,何況還是好幾面同時。
「礙事!」團長瞄準守夜人滯空的殘骸擲出一小塊晶體,隨後被鋪天蓋地而來的絲網打落至地面。步槍、機槍以及火焰發射器緊接而上,將她墜落的位置轟成一片焦灼,晶體破碎成為滿地渣滓。
戰場陷入短暫寂靜。士兵們面面相覷,彷彿不敢相信有這麼容易。
不遠處,守夜人的殘骸落地,壓制部隊同樣蜂擁而上。但在任何一聲槍響來得及爆出之前,是人類的慘叫率先填滿了空虛。
以守夜人的屍體為中心,一顆透白的晶體瞬間膨脹,往四面八方射出尖刺;周圍的士兵穿孔無數,悽慘死去。十幾人份的大爆炸徹底點亮戰場,這是已經接近尾聲的殘殺,基隆城即將迎來消亡。
一團沾滿灰燼的組織乘著爆風衝上天空,陡然撐開帶血的雙翼。守夜人眼眶內的燈泡再度亮起,她用重生的雙手撫過肩頭,摸到嵌進她血肉的結晶塊。
「還好妳的腳沒長那麼快,我現在這樣已經是極限了。」團長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
守夜人低頭,視野中雙腿該存在的位置空空如也。自塔頂傳來戰鬥的聲響之後,基隆城的再生能力漸弱許多,她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有餘裕再死一次。
「……快結束了。」下方的居民所剩無幾,團長的騎士們雖然給部隊帶來了點麻煩,但終究敵不過現代武力的密集壓制。「不過我們得堅持到吳朗做出了斷才行。」
「我也希望啊,但妳自己看看,如果我現在把妳丟下去,一切就都玩完囉。」團長的口吻快活中帶點無奈,她振翅繼續往上,遠離下方槍榴彈的瞄準範圍。
「配合我一下嘛。」守夜人讓掌中出現匕首──現在她只招得出刀片,靠著讓金屬埋進肉裡來夾握。
「這可能會是最後一次不是嗎?妳準備好了?」
「老實說,沒有。」
「太棒了,這下我非把妳丟下去不可。」
團長的身形開始變化,結晶打破固體的型態,順著守夜人的肢體攀附而下,包覆了她毫無防護的肉體、在她手臂的各個關節處形成突起。羽翼的形狀遽變,收束成更加流線、致命的樣貌;剩下的結晶則往她的下肢匯聚,兩根錐狀尖刺取代雙腳,上面又長滿了細小倒刺。
「關節可以再緊些嗎?」守夜人不動聲色扭了扭結晶體構成的膝蓋,感覺到一股侵入性的雜音螫伏在意識深處。不過,感官銜接的滑順程度倒是無可挑剔。
「嘖,好歹先稱讚我一下啊。」團長的寶石藍眼珠移動到守夜人的左胸停駐,回音一般的絮語在她腦中為自己清出一個小角落安身。
連續幾聲「喀啦」從膝蓋迸出,它們現在緊繃的恰到好處,足以乘載最後一次殺戮。
「……謝謝妳。」
「算了算了,都已經要死了,這樣子怪噁心的。」
守夜人在夜空中放聲大笑。狂喜、狂怒、至悲、至樂,一口氣釋放而出,還有不屬於自己的小小嘆息。在天與地的夾縫間茍延殘喘太久,守夜人將壓抑至今的情緒釋放殆盡,笑著發出怒號,哭著讚頌生命。
生命。單單只是擁有奪人性命的能力,就令她覺得暢快無比。
她重新吸足了氣,收起雙翼筆直下墜。
槍火再度襲來,但是守夜人的速度已經超越士兵們所能瞄準,偶有擦過身軀的子彈也被結晶所構成的鎧甲彈開。她改變雙翼切開風的角度,為自己增添旋轉力道,控制的本能宛如與生俱來。幾面鋼絲網試圖攔截她,只是被匕首毫無阻力的在空中割裂。
她翻身落地,毫不減速,當即斬殺所有妄圖在她觸地之時鎮壓的士兵。守夜人的雙手和雙翼各自劃出幾輪彎月,泥濘地激起的漿水和頭顱一同紛飛。
鮮血,爆炸,守夜人不再畏懼死亡。
以羽翼阻絕震波衝擊,她再度衝上天空,展開高速的閃爍突襲。軍隊陣勢大亂,一波又一波亮晃晃的火簇接連噴發,戰線瞬間有了向後退縮的錯覺。士兵們迅速分散開來,但守夜人同時改變戰略,以兇險的角度貼地衝刺,全身心化作一柄利刃,被接觸到的唯一下場就是身首異處。
她在加速度之下併攏雙腳,旋轉著身子貫穿一輛悍馬車的駕座。駕駛的上身瞬間被削切成泥,緊接著車上的其餘士兵就被爆炸連鎖波及。守夜人在不遠處展開雙翼煞停,站直身子望向四周。原本一直守在後方的幾輛履帶戰車改變陣形呈一橫列,觀測手紛紛掀開頂蓋,拿出巨大的望遠儀器對準了她。
無人戰機自頭頂呼嘯而過,對地導彈精確制導向守夜人而來。她迅速迴避,但仍被導彈轟炸的衝擊波震退數十米;觀測手的望遠儀器緊咬著她不放,第二輪、第三輪的轟炸落雨般降臨,硬是將她逼退,孤立於戰場中央。
戰車開火,強大的壓制火力配合機槍掃射,在焦土之上繼續增添傷疤。過度的混亂與煙硝讓部隊的意圖昭然若揭,他們在引導守夜人,想要讓她就定位。不論他們自認為有什麼能夠阻止她的計策。
──有何不可?
守夜人猛然振翅,突破瀰漫地表的煙塵,身上的結晶鎧甲變形,集中到右臂。壓縮、延伸,極致的鋒利化作無形,擺脫了刀刃的樣態,有如一條隨風擺盪的緞帶。
她大手一揮,緞帶靈動地飄落,隨著大範圍的橫掃撫過戰車陣列,金屬遭到劈裂的淒厲聲響不絕於耳。戰車瞬間成了一堆又一堆的金屬殘骸,由於切面太過乾淨,甚至沒有引發任何火勢。
守夜人反手掃回去,遺落在戰場上的士兵紛紛被剖半,起火焚燒。
然後她聽見了,身後的高塔傳來她一直在等待的聲音。
神明的慘叫使她渾身膽寒,眼底的燈火瞬間熄滅。此時無人機再一次從頭頂掠過,她頓時明白,時機已至。
接下來,只要安分地死去就行。
一顆鈍頭的高空引爆炸彈落在面前。守夜人闔上了眼,舉起雙手迎接。
※
「來了。」神明如是說。她從吳洺的屍首脫落,嬌小的身軀滿覆乾涸血液。
高塔外側彷彿是別的世界,所有的槍火與爆炸都不再傳入吳朗耳內。是什麼要來了?他沒有頭緒,也不在乎。嘴裡的溫暖還沒散去,他還沒準備好讓她離去,他以為自己撐得過去──不需要理由,事情必須如此。然而事與願違。
吳朗崩潰了。
都死了,不對,還有人沒殺……是誰來著?他還有力氣嗎?好累、好痛,他也快死了,夠了,他已經活夠了。虛空填滿心靈,那裡面已經一點不剩;但是還要許願,他憑什麼許願?他已經殺了吳洺,但是還有人沒殺,但是──
但是……他殺了吳洺。
吳朗沒有意識到,他的右手正試著往自己胸膛裡鑽。肋骨被撐得嘎吱作響,些許烤肉的焦味也進不了鼻腔,至於疼痛,他的心早已不再因疼痛而起任何波瀾。
一個物體在空中以拋物線重重摔落高塔頂端,翻滾數圈,距離吳朗不過幾米。神明淺淺一笑,舒展四肢攀爬過去。
「妳怎麼還沒死啊?」她替守夜人撥開蔽目的亂髮,「怎麼辦?吳朗好像壞掉了呢,不知道還能不能殺妳。」
「……為什麼……為什麼要替我擋下來……?」守夜人獨自呢喃,痛苦地扭動身軀。她的四肢只剩下左手完好,渾身遍佈撕裂與燒焦的痕跡,一些結晶的殘渣仍然鑲嵌在身上,但是已經徹底失去光澤。
在她心臟位置正上方的藍寶石迸裂。守夜人被驚嚇似的倒抽一口氣,指尖顫抖著撫過寶石上的裂痕。
她開始啜泣,緊咬著下唇,以血液替代她不曾擁有的淚滴。
「糟糕啊,怎麼連妳也這樣。」神明無奈地自言自語,「這樣子誰要來許願?」
吳朗突然回過神來。他望向守夜人,她明滅閃爍的眼,她仍有起伏的胸膛。
非常緩慢地,他雙膝跪著地,移動到守夜人身旁。
「……就剩妳一個了。」他舉手按上守夜人咽喉。她慘白的肌膚脆弱無比,光是被爪子擦過就已經滲出血來。
「我果然……還是很害怕。」她悄聲回應。
「怕我失敗嗎?」
「我失職了,我怕的是自己的死亡。」
吳朗渾身一僵,呼吸陡然急促起來,爪子往守夜人的皮膚下又刺進幾分。殺死吳洺讓一切都走樣了,他開始對自己產生疑懼;他完成了吳洺的願望,手段是徹底壓抑、扼殺自己所有可能的情緒。絕對的暴力,這是基隆城唯一需要的,是他被強迫要給予的。
他明白,這一切終究是泡影;內心無數細小的裂縫一口氣綻裂開來,顯露出他原本的樣貌。他也明白自己要許願,必須再下殺手,最後一次。
但吳朗已經耗盡了,耗盡了那個為了吳洺而假裝成為的自己。
「……我沒辦法。」他脆弱地擠出字句。
「就剩最後一步,你必須要做到……來吧,我不會反抗。」
守夜人握住吳朗的手腕,不讓他抽回去。冰涼的觸感彷彿也安撫著他混亂的意識,叫他什麼也別想,專注在殺死她上頭。
「你們哪,一個不想死,另一個也不想殺,那麼何苦呢?沒有誰說一定要許願喔。」神明幽幽地說。接著,她察覺到什麼事物朝身後望去,沒有錯過通往高塔頂端的鐵門被推開的瞬間。
一道人影從斷垣殘壁之間探出了頭,神明見狀露出更加深邃的笑容。
「你們看,拖太久啦,有人來攪局了呢。」她面無懼色地迎上槍管,那是一把銀色的手槍,末端準星微微晃動。
「放開她,吳朗。」林明威走進一步。「如果你殺了她,我就殺了神明。」
「──他這麼說哦?」神明興致昂然地等著回應。
守夜人望向林明威,燈泡瞬間閃出光芒,洩漏了她的心思。
「住手,你在幹什麼?」她驚恐地喊道。
「聽見沒?我叫你放開她!」林明威無視守夜人,一把抓住神明的肩將她拉過去,粗魯地將槍口戳上她的太陽穴。
吳朗緩緩鬆開手,守夜人想要將他往回拉,奈何她已經幾乎沒了力氣。他維持跪坐的姿勢,將手高舉過頭,眼裡的青炎幾乎快要熄滅。
「所以……你不是來許願的。」吳朗輕聲說。
「我說過,基隆城的大家都是活的,沒有誰是過去的亡靈。這是現實。」林明威抓著神明的手在發抖,他的嗓音放得異常低沉,想要將恐慌給壓下去。「到此為止了,我要把她帶走。」他注視守夜人,眼神是無可磨滅的憂傷。
吳朗若有所思的注視林明威。他態度丕變,將方才的脆弱全數隱藏。
「她是基隆城的怪物。你有數過外頭已經死了多少人嗎?覺得等會過來的部隊會就這麼讓你帶她走?」
「我自有管道,不必你擔心。不過情況緊迫,我們得抓緊時間離開。」林明威稍作停頓後繼續開口:「……你也可以跟我們走,你知道的。」
吳朗苦笑。他用掌心蓋住雙眼,仰頭朝向天空。
「怎麼辦?他很愛妳呢。」他問守夜人:「妳現在還害怕嗎?」
「我從來沒有想要這樣……都已經叫你離開了……。」守夜人的呼吸很淺,透露著她無法狠下心來苛責。
「都已經跟在妳身邊五年了,怎麼可能說走就走。」林明威回答。
「吳朗會成功的,他只差最後一步──」
「但妳會消失,不是嗎?我愛的是妳……現在的妳。是願望讓妳誕生的,我不會讓同樣的事情把妳帶走。」
守夜人閃避林明威的視線,不得不和垂下頭的吳朗對上眼。她張著嘴唇說不出話,但吳朗明白,下一句從她口中說出的話,恐怕不會是他希望聽見的。
「過去的亡靈啊……我只能這樣說服自己,我會用這一個願望,把所有不該被毀滅的過去全部帶回來。」吳朗瞥向神明,「妳辦得到,對吧?只要我許對願望的話?」
「現在的我?應該可以喔。」神明在林明威的臂彎裡聳肩,彷彿只是在調停孩童之間的紛爭。
「聽見沒?我殺了這麼多人,殺了吳洺……你卻要我在這一步放棄,這也太殘忍了。」
「我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失去了她。如果要眼睜睜看著她消失第二次,那才是真的殘忍。把握當下啊,願望那些東西,太虛無飄渺了。」林明威的語氣不再蘊藏恐懼,他站在基隆城的惡獸面前,脅持著神明,談著自己對一個女人死心塌地的愛。
吳朗站起身子。儘管毀損的左臂垂在身側晃蕩,全身沒有一吋皮膚完好,仍舊散發出蔑視生命的強烈存在感。他是扭曲的悲願最終棲身之處,以肉身乘載心靈之所不能的祝福者──基隆城的最後一位祝福者。
「我曾經承諾過,我會把她找回來。」吳朗低語道。
「你已經殺了她,永遠失去她了。」林明威沉聲回應。
「那麼她殺的人呢?」吳朗指向守夜人。「你帶著她走,所有成為過去的人就再也回不來。我們都自私到底了,就別繼續把大義的名份掛在嘴上……讓神明看笑話呢。」
神明仰頭看著林明威,醇黑的雙瞳不含一絲雜質。吳朗見過那眼神,平等地穿透所有人的靈魂,直取願望的本質。
「我也可以殺了你,這種距離很輕鬆的。」吳朗平靜地補上一句。
林明威臉色刷白,但仍然堅守著不退縮。他握槍的指關節早已僵硬不堪,所幸觀念還不錯;槍上了膛,而且沒有把食指放進護弓內。
這一小截移動手指的距離,足夠吳朗抹殺他於一瞬。
守夜人猛然掐住吳朗的小腿,力道之大,讓她方才的虛弱宛如作戲。神明默不作聲,現在的她已經無需言語。
「不準……不準你動他……。」
吳朗冷冽的眼神落在守夜人身上,掃過她殘破的軀體。燈泡掙扎著閃爍,顏色帶著火花般的橘紅;她仍然恐懼,但懼怕的對象已經完全不同。
「他想要阻撓我們。」吳朗輕蔑地說。
「我會說服他走……給我點時間。」
「我懷疑他會聽話。而且妳知道我們沒剩多少時間。」
守夜人重喘著氣,斷肢因渾身緊繃而噴濺出黑血。她甩頭看向林明威,絕望表露無遺;後者深吸了一口氣,持槍的手也不再顫抖。
「如果妳要死在這……我會陪妳的。」他放緩了表情,語調也鬆弛下來。
「我不管怎樣都會死的!你走啊!」守夜人用盡最後的力氣哭喊,「還站在那幹什麼……別這樣……我求你了……。」
吳朗身上殘存的火焰驟燒,他感覺得到守夜人的力氣迅速衰弱,只剩下意志在支撐著她殘敗的軀體。這樣子下去她也活不久,甚至不用他動手。
「抱歉了。如果妳們兩個都想尋死,我也只能成全。」他俯視守夜人,凝視她同樣耀眼的悔恨,甚至有猛然升起的憎恨。
「所以告訴我……妳現在還想死嗎?」
神明露出期盼到忘我的神情,為這一刻癡心著迷。
「……去你的。」守夜人啐道。
血沫噴濺上吳朗的臉頰,飽吸青紅雜沓的光輝,流至他的顴骨滴落。
吳朗大笑。
他豪邁的笑聲震動磚瓦,直直衝上雲霄。好一段時間,這是高塔頂端唯一的聲響,滿溢生命力的鏗鏘。
「這還差不多……喂,妳聽見了吧?」
他眼眶中的火苗轉趨平靜,各自濃縮成了球體,看起來就像是取回了人類的雙瞳;神明俏皮的點點頭,她歡快的神情散發出亮光,反倒令在她身後做好生死覺悟的林明威顯得荒唐。
「你這是在──」守夜人困惑了。在她的控制之外,眼眶裡狂躁的光芒逐漸被馴服,變得乾淨、溫暖。
「一開始就說過了,我下不了手。」吳朗打斷她。「對不起,用這麼粗暴的方法來套妳的願望。」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期望什麼……。」
「妳知道,因為她也知道了。」吳朗望向神明。她伸手輕輕一點抵著頭側的手槍,整把槍瞬間在林明威手中解體,零件掉落一地。
「我是知道啊,妳的、還有你的願望──除了你之外。」
神明最後將手指向吳朗。林明威被手槍瓦解的驚嚇給震出了牛角尖,終於理解了全盤情況。
「……我從來就沒辦法阻止,是不是?」
「祝福者的願望不一定是在自己身上,我以為這點道理你會懂。」
「你從什麼時候決定要這樣幹?」他繼續追問。
「這只是簡單的刪去法。在你出現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們只剩下這條路能走。」吳朗答道,蹲下身子撫過守夜人的手背。「吳洺的願望已經被消滅,我沒有理由繼續殺戮……所以這樣子也好吧,該是時候讓妳從我的願望裡解脫了。」
守夜人身上的殘缺開始被填上,基隆城的再生能力短暫復活,讓她取回完好無瑕的肉體。她嗆著把最後一灘污血排出體外,抬頭望向吳朗那宛若風中殘燭的軀殼──裡頭的薪火已盡數熄滅,所有傷痕的積累都是為了這一刻的壯烈死絕。
吳朗的手開始脆化。最先掉落的是他的食指,守夜人反射性地出手接住,卻只是將它捏成了碎屑。
「妳這一次會好好做吧?可沒有失敗的藉口了。」他轉頭問神明,刻意送出挑釁。
「我那時候才剛出生,有點同理心好嗎。」神明噘著嘴回答:「她的願望實在太強烈,幾乎把我給毀了。」
「現在呢?」
「這次絕對可以,我已經長大了!而且你們的願望都挺不錯……是真的很不錯哦。」
說出來吧──神明無聲催促,儼然已經通曉一切。
吳朗環視周遭的一人、一神,還有一個介於兩者之間產物。眼眶內的火苗在輪轉中逐漸散去,徒留幾道青煙。
「我只希望她知道,沒有我的世界……會對她很溫柔的。」
語畢,吳朗渾身的關節通時崩裂,斷肢牽連著枯槁的皮肉輕盈墜落,觸地之時已盡數化作塵埃。
神明應允一切。基隆城的最後一夜,轟然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