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什麼意思?」
吳朗看著躺在鐵棺中的刑芷薰,藏不住臉上的震驚。她看起來仍然是人形,標緻的臉龐沒有沾染一絲污漬。
騎士團長起身,步下她的王座。殘存的騎士收攏到她身旁列隊,她的玻璃高跟鞋敲上地磚,在一片金屬雜沓聲中顯得清脆無比。
「沒什麼意思,讓你知道一些真相罷了。」
芷薰的身軀宛若漂浮於鐵棺之中。她仍然穿著吳朗記憶中那一天的衣服,全身上下看似沒有任何被基隆城侵蝕的痕跡。
「讓她走,我沒時間陪妳玩。」與瘋狂有所不同,一絲焰紅的憤怒──真正的憤怒,開始在吳朗眉心堆積。
「不讓她走的人……可不是我呢。」
騎士團長冷笑。片刻之後,芷薰睜開雙眼。薄如兩棲類瞳膜的半透明物質覆蓋她的大眼,她空洞的視線投往虛無,等在末尾的是吳朗同樣空蕩的心房。
她薄唇輕啟,卻發不出任何聲響。裂口憑空自她咽喉浮現,向兩旁延伸剜了一圈,白骨與淅瀝瀉出的黑血同時衝擊吳朗的視野。他感到手中傳來異樣的高溫,獵刀從刀身根處開始發燙,蒸騰出熱氣。
「你可知道自己手上那把刀的來頭?」騎士團長輕聲詢問。她繞著鐵棺緩步而行,小心避開逐漸擴散的黑色血池。
芷薰頸部的傷口逐漸開始癒合,更多缺口卻同時自她四肢綻裂開來,層層疊加;她的衣著化為碎片紛落,裸露出早已蘸滿污濁液體的殘破身軀,上頭的傷痕重複著增添與癒合的循環。
她的右手軟爛落地,隨即開始腐化,滲入石磚地的縫隙。吳朗緊握獵刀,見著上頭的銘文轉為焦黑,芷薰朦朧的視線不含一絲痛楚,她的慘叫化作顫動,在吳朗手中與鮮血該有的溫度一同沸騰。
「……是這樣嗎?」吳朗將獵刀垂直立於鼻尖前梢。縱剖兩半的視野內,芷薰的軀體從腹腔開始潰爛成一坨斑斕,同時右手悄悄地開始生長。
「就是這樣。她是被欽定的背叛者,賜予入侵者不該擁有的力量。代價是必須不斷重溫那把刀造成的痛楚。」
騎士團長敲響鞋跟,在吳朗與芷薰之間駐足。她側著頭端詳眼前的一片血肉模糊,伸出小手,指尖刮下一小片碎沫,順著蒼白大理石般的肌膚流下。
「我開給你的條件是打倒她,要怎麼做就看你自己囉。」與她渾身高傲的氣息不相襯地,騎士團長拉起裙擺,席地而坐。
祝福者們理當沒有前世的記憶,吳朗也讀不出騎士團長的寶石眼眸裡醞釀著何種情緒。但是她彷彿在刻意表現一般,無法被破壞的嬌小身軀散發出強烈壓迫感,剩餘的鎧甲紛紛在她身後單膝蹲下。
「妳這是在憐憫她?」吳朗問道。
「這座城從誕生的那一刻就是瘋的。我不知道她犯下什麼罪孽才落得如此下場……但同樣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守護城主的意義何在。」騎士團長的裙襬蘸滿黑血,而她無動於衷。「你覺得我們很悲慘嗎?覺得除掉我們是種慈悲?」
「你們擋了我的路,如此而已。要給我的行為強加意義……請自便。」
「但是我覺得我們很悲慘呢。我想要對身邊的人施予一點點善意,卻發現自己什麼都給不起。告訴我,你認識我們對吧?在這一切發生之前?」
吳朗挑眉。「我還以為你們對這些事情不會有自覺。」
「這得要感謝林先生──他可是告訴我好多我不該知道的事情。」騎士團長首度露出接近她年齡的笑容,一個屬於年輕女孩的笑容。
「那妳就該知道這鬼地方不存在任何意義。擋在我面前是為了什麼?」
同樣的質問,在同樣陰鬱的天空下無數次被提出。吳朗不期待獲得什麼正經的回答,他只是在確認自己的動機,看看要一路殺到高塔最上層的自己是否真的夠資格。
然而女孩回答了,她的答案出乎意料簡短,也出乎意料的溫柔。
「去他媽的,這個屎坑會怎麼樣真的干我屁事。」女孩咂嘴,「我只是想要在你面前有點尊嚴而已。」
「即使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啊,蠢蛋。」
吳朗的嘴角微微抽搐,他雙膝跪地,反手平舉獵刀,刃鋒輕點腹側。
「我終究要把妳們都殺了,誰先誰後有什麼分別?」
「先讓你殺了我的話,她不就又要痛苦了嗎?」
「真是溫柔。」
「那你不介意成全我囉?」
吳朗看了芷薰最後一眼,她的嘴唇在顫抖,獵刀發出輕微的嗡鳴。
「……我成全不了任何人。」
獵刀劃進皮肉,貫穿臟器。吳朗悶哼一聲再度使勁,橫向割裂出一片鮮紅,向前世進行弔祭。
※
團長從來不喜歡自己手下這些怪物。牠們是累贅,她一個人辦得到的事情,為什麼要讓比自己更弱的傢伙來?
「妳也真夠變態,每次都像這樣癡癡等他重新活過來。」她靠在鐵棺一側。邢芷薰安詳的躺在裡頭,團長的大紅披肩蓋在她身上。
獵刀已化作一灘腐泥,沾染在吳朗的屍體上燒灼出烙印。守夜人替他闔上雙眼,起身面對團長。她雙手舉在胸前一陣遲疑,才開始解開連身袍上的排釦。
「能不能請您讓一讓?我必須收回她的願望。」
「不知道為什麼,我唯獨不想讓妳碰她。」
「啊,那可能是因為您本能察覺到我對您的危險性了。」
團長皺眉。她不知道眼前的女人是在陳述事實,或者在威脅她。
「為什麼是妳?明明也是這裡的一分子,卻能夠把我們徹底殺死?」
「我還以為我們已經有了共識,我不是您的敵人。」守夜人溫順的語調反而令她更加放不下心。
「讓這座城重新來過,是啊。」團長看著守夜人褪去外衣,露出泛黃繃帶包裹的上身。「但我是在問妳的存在意義。妳知道我們每一個的願望,卻沒有人知道妳的。」
守夜人袒露出的腹部有處面積巨大的傷疤,被幾根三吋半鋼釘穿刺閉合。有股不屬於她本人的節奏在皮肉下方鼓動,粗糙插上的鋼釘相互撕扯,幾滴血珠從縫隙漏出。
「這個……就是我的存在意義。」守夜人輕撫傷疤,狀似在安撫一頭野獸。「請稍稍迴避一下,我對於自己這副模樣並不特別中意。」
團長以孩子氣的姿勢蹬地向前躍出一步,童子軍立正轉向,筆直盯著守夜人。
「──恕難從命。」她沉聲回應。
守夜人發出一聲哀嘆,那幾乎像是在怨恨,無端背負的重量與責任,在她身上顯得諷刺地美麗。
「那麼就好好看著,別移開您的目光。」她朝邢芷薰走進,伸出雙手捧起她沉睡的面容。「這就是吳朗的願望,同時也是這座城的詛咒。」
團長瞥了一眼吳朗的屍體,他還沒有復活的跡象。怪的是,從先前和他的對話來判斷,團長不認為吳朗知道自己的願望。
守夜人的指頭沒入芷薰眼眶,將她被黯淡半透膜包覆的雙眼給取出來。芷薰的表情安詳依舊,溢出的深色血淚只讓她顯得哀傷。團長好奇她是否感到痛楚,或者與先前的折磨相比,被掏出眼珠子根本不算什麼。
芷薰憔悴的身軀倒回鐵棺內,守夜人的雙眼開始放出光芒。她一手捧著眼珠子,另一手在傷疤上頭摸索,像是在決定要用幾根手指頭插進去好。
「……該醒來了,孩子。」
團長不曾感到恐懼,身處噩夢最中心的她沒有理由對任何事物產生接近恐懼的情緒。但凡事總有例外,好比現在。細如蚊鳴的耳語在潮濕的空氣裡凝結成型,狀似無所不在,又彷彿刻意貼近她耳邊。
「──那我出來囉。」
守夜人的傷疤從內側鼓起,以緩慢的速度逐漸凸成錐形。鋼釘脫離皮肉,重心朝下筆直插入地面,遠比看上去的樣子要重上許多。一道血痕迸裂開來,守夜人小心的觸摸傷口,以觸覺引導那隻潔淨無瑕的小手自她體內鑽出。最先探出的幾根指頭在空中抽搐、抓搔,直到與守夜人的掌心建立起信賴關係後才緩和下來。
團長聽見一陣銀鈴般的輕笑,幾乎令她想要抱頭大叫。
瞬間的撕扯與脹裂,整隻手臂一口氣破體而出;黏液阻絕湧出的鮮血附著,在驟亮的光芒中閃爍剔透光澤。
守夜人哀號,團長摀住自己的嘴。這是直覺,她不能出聲,不能被發現。
「──這個,是願望嗎?」
「……不是,這只是……殘渣而已。」守夜人挺直的腰桿開始劇烈顫抖,隨著那隻手恣意晃蕩,她的腳步連同被拉扯的身軀一同蹣跚。
「──好吧,那我就收下囉。」
小手拾起守夜人捧著的眼珠,僅只那麼一瞬,它的動作幾乎溫柔地像是在安撫她的痛楚。但是緊接著同樣嘔心的聲響,它皮鞭一般甩動抽回守夜人體內;傷痕劃出一道圓弧,她破布娃娃似地向後飛,滾了幾圈才癱倒在地。
團長試探性地挪動雙腿,意識到自己的呼吸有多麼急促後,穩住腳步移動到守夜人身邊。
「……那是什麼?」
「妳也有感覺到吧……那就是我們的起源。」守夜人答非所問,她的傷口已經停止滲血──無須經過死亡的步驟,她的身體隨時都能再生。
「妳到底還瞞了我那些事情?」無來由的怒火佔據團長思緒,彷彿是對於自己方才展露出恐懼的補償。「驚喜不斷啊,接下來妳說可以一個人滅掉城牆外那些傢伙,我也不意外。」
守夜人動作僵硬的起身,指尖無意識撫過腰際的匕首。
「不敢保證……但我會試試看。」
「不需要我幫忙?」
「麻煩妳守護好吳朗,至少直到他完成自己的使命。」
團長哼一聲。「憑什麼我要幹這種事,妳卻能夠直接和神明溝通?況且他應該也不需要。」
「我的身體只是介質,讓她能夠在這座城內行使力量……充其量也只是將願望給回收罷了。」守夜人回答,「時間所剩不多,妳就帶他上去吧。」
「我不需要妳的命令。」
「但是妳想要看見,不是嗎?」
守夜人的面容從慘白枯縞轉為僅有些許憔悴,她正在迅速康復,姿態恢復了優雅,語氣卻仍舊黯然。
「……這座城會如何獲得新生,或者只會灰飛煙滅……妳也跟我一樣在期待,不是嗎?」
團長靜默。她蹙眉凝視著守夜人,想像她最終會在這座城裡的何處、以何種方式喪失性命。心底有某個無法忽視的聲音要她親自動手,一半是出於違背職責的罪惡感,另一半純粹是她想知道,自己的力量是否與守夜人相當?
如果守夜人看待她也如同她看待自己的手下,那麼她還不如現在叫吳朗把她給殺了。當然,前提是他能夠先在廝殺中令她盡興。
「──我對妳們的期待可沒有責任。」
吳朗盤腿坐起,獵刀刀鞘空蕩蕩的在身後輕晃。他的雙眼逐漸瞪大,閃瞬的困惑出現在臉上,但也只有那麼一瞬。他很快便明白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那是從踏進基隆城便注定發生的事情。
透過死亡進行迭代的轉變,結束於一位祝福者的新生。
「歡迎回來,吳朗先生。」
「我的眼睛,長什麼樣子?」
「兩條魚尾巴,我猜是秋刀魚。」團長不動聲色地回答。
「回來,是嗎?」吳朗不予理會,視線投向守夜人。兩簇搖曳的光影在她身上匯聚。「……我一直都屬於這裡?」
「您現在應該已經十足明白自己的方向,再無迷惘。」守夜人緩步向前,伸出手在吳朗面前晃過,「祝福者的眼會照映出願望,所以在這座城裡,您將能看見一切。」
吳朗的肉身如同柴薪,餵養著靛藍色的火苗,在眼眶中流動。他環視周遭,殘火拖曳出軌跡,空氣中的燒焦氣味盤旋擴散。他正在看,那些他未曾知曉的,以及曾經被誤導的表象下,埋藏著所謂的真相。
火苗在飄搖中一點收束,吳朗垂下頭,好一段時間只有輕煙自眼眶中飄散。接著,閃燃般的火光與轟鳴齊出,他張嘴喘息,獸化的軀體最終不是成為一頭滿溢力量的猛虎,反而更像是因不良豢養而消瘦的郊狼。
吳朗明白了,自己早就明白,卻不稱它作為明白的事物。
「……五年前的那一天,到現在都還沒結束。」
騎士團長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守夜人則是被願望與神明所束縛。吳朗的回歸並沒有帶來什麼改變,他一直都屬於這裡,屬於那一天,屬於那一個願望。驅動他的執念與瘋狂,早在五年前就已經決定,無關意志,甚至不論生死。
「這整座城一直在等待,等這一個時刻降臨。」吳朗的話語狀似不對任何人而說,純粹是把自己得知的真相給闡述出來。
「我不知道,我們等到了什麼?」團長沒好氣地問。
「基隆城不再空轉,我們終於能夠接續未完成的事物。」守夜人輕聲替他應答。「不論等在前方的會是什麼結局。」
「哼,還結局呢。我以為剛才那樣就是我們所有人的『節局』了。」團長顯然還沒原諒守夜人。
「是怎樣都無所謂,我現在就要上去。」吳朗拖著身子往塔底走去,那裡除了騎士團長空蕩的寶座之外沒有任何東西。「大家都久等了,你說是吧……廟公?」
來自高塔頂端的嗡鳴一路往下,在天花板引發轟然一陣巨響──一道繡鐵蜿蜒而成的旋轉梯破牆而下,直直抵到地面。階梯上攀附著無數粗細電纜與水管,扭曲的模樣只能用它們擁有自由意志來解釋。
「廟公?那是什麼?」團長對接連攤在眼前的疑問已經顯得漠然,並不認真想知道答案。
守夜人稍稍整理凌亂的衣衫,僅向吳朗投出一個視線。
「大家該去哪就去哪,今晚一切都會結束。」吳朗一腳踏上階梯,回頭望向團長。「妳是要陪我上去,還是繼續杵在那?」
團長露出一個自負的扭曲笑容,拋下身後的騎士們逕自朝吳朗走去。
「沒有回頭路了呢,你最好別讓我失望。」
吳朗的視線是火焰中的一片空洞。「不,妳不會。」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彷彿這已經是確定事項,未來會發生的事情,只差還沒發生而已。
「那麼,我們就在此暫時分離。我會盡可能阻擋軍隊的攻勢,為您們爭取時間。」守夜人目送兩人爬上旋轉梯,蒼白的音色在大廳裡飄渺迴盪。她轉過身,緩步朝大門走去,隨著寒風夾帶細雨撫過臉頰,她不禁握緊雙拳。
「……願各位武運昌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