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洺醒了,她身上單薄的居家服讓吳朗看得直搖頭。在這種天氣這樣穿絕對會感冒。尤其在遭受風寒而生重病這一塊,她可以說是前科累累。
這裡是家。眼前的是電視櫃以及沙發(fā),後面的廚房餐桌上擺著冷掉的菜餚──被煎到整組散架的海鱺魚以及原本該是荷包蛋的乾炒蛋。電鍋跳了起來,吳朗知道裡頭的飯被煮成了稀飯,冰箱裡還有一把龍鬚菜,那是吳洺忘了煮的。
他認得這一天,但不確定自己是否認得她。
「……我回來了。」
「怎麼這麼晚?」
「路上處理了一些事情。」
吳洺轉(zhuǎn)身面對他。那張臉,他看不出來那是幾歲,十一歲、二十一歲,有差嗎?這一天是永恆,吳朗猜想她回來訪問這一天無數(shù)次,只為了問自己同一個問題。
「可以告訴我嗎?」吳洺仍舊睡眼惺忪,臉頰上留著被手臂壓出的印子。「……是什麼事情?」
沒什麼——他應該要這樣回答,那一晚他就是這麼說的。那一晚的惡夢不曾離去,因為那是他親自在吳洺的內(nèi)心種下的。
「我把他們?nèi)細⒘恕!箙抢驶卮稹!笧榱藠叀!?/div>
吳洺一手摀住胸口,但掩飾不了呼吸的劇烈起伏。她撇開視線,困惑的神色浮現(xiàn),好似不明白此刻該做何反應。
「這是妳的願望,要我成為妳想像中的模樣。所以我回來了,把所有擋路的人都殺掉,要妳聽我的話,讓妳生不如死。」吳朗的語氣漸柔,他在吳洺面前蹲下,伸出手托起她的下巴。「看著我。妳看到什麼?」
吳洺濕潤的雙瞳逐漸聚焦在他臉上,掃過他燃燒著的眼窩、他凹陷的面頰。接著極其緩慢的,她的嘴角向兩旁勾了起來。
「你回來了,哥。」
「妳還滿意嗎?」
「我好害怕。」
「為什麼?我不會再離開妳了。」
「很好……我已經(jīng)受夠不再害怕的感覺。」
吳朗巨大的手掌足夠包覆吳洺整張臉,他指尖微微施力,因異變而削尖的指甲刺進她慘白的臉頰——她的血還是鮮紅色,脆弱到令人無法直視。真切的、恐懼的顫慄爬上她的肩頭,但他聽不見她的喘息;光是自己轟隆鼓動的心搏就足以將她的存在掩蓋過去。
「……我該怎麼做?」吳朗懷疑,這是他的聲音嗎?連他自己都想殺死這聲音的主人。
「我怎麼會知道?一直都是你在告訴我該做什麼。」吳洺開始啜泣,「我什麼都不想要,自甘墮落在你的陰影裡面。你卻在最後一刻說那只是我自己的妄想,說我原本可以擁有一切……還有比這更可怕的事情嗎?」
「難道我只能毀了妳?」
「那樣比較輕鬆啊……對你我來說都是。」
吳朗鬆開手,心頭陣陣刺痛。這不是他熟悉的感覺,燃燒的憤怒讓他撐過了這些年,卻沒辦法讓他準備好面對重逢。再續(xù)五年前的那一天,或是更久之前的那些夜晚,是那些積累起來的細碎片刻化作悲願──而且是他咎由自取。
「妳知道我沒辦法,我是來帶妳回去的。」
輪到吳洺伸出手,她將虎口放上他的咽喉,然而她的手太小,掐不動。
「你說過這是場噩夢。在夢醒之前讓我痛苦不就是你的責任?」她轉(zhuǎn)而撫過他後頸叢生的獸毛,「我們不可能相安無事,總得要有人犧牲點什麼。」
「妳贏不了我的……所以我才下不了手。」嘴上這麼說,吳朗此刻是前所未有的脆弱。
「這個啊……不好說呢。」吳洺在最後笨拙地拍了拍他的肩,跪坐在他面前。她的顫抖殘留在他毛皮上,比方才更加劇烈。
「這不只是我的噩夢,也是你的啊——吳朗。」
異變。
吳洺纖細的頸子清脆地向外折,血霧噴薄,臉上仍掛著最後一刻的淺笑,笑著他的溫柔。幾根指頭從她身後爬了上來,接著把裂口掰得更開,探出藏在後頭的小小腦袋。
「哥哥你這樣子不行喔,所以我來幫你了。」
神明。她近乎沒有眼白的雙瞳沐浴在血色之中,吳朗聞到大海的鹹味,空氣忽然黏稠得有如被施加了來自深海的壓力。
血流乾得很快,隨著湧出的勢頭減弱,顏色也變得愈發(fā)深沉;直到最後的涓涓細流時,已經(jīng)和吳朗在城內(nèi)無數(shù)次見到過的墨色血液毫無二致。神明滿意的點個頭,將整隻手臂緩緩埋進傷口,沒入?yún)菦丑w內(nèi)。
「結(jié)果她還是需要妳?」吳朗靜靜等待,看著眼前發(fā)生的異變。他無從得知吳洺是如何渡過這些年的,只能猜想那或許宛如永恆,又或者僅只一瞬。
「你們都需要我,只是不想承認而已。」神明找到了吳洺體內(nèi)的某樣東西,淺淺一笑。「你看,我這不是在替你們準備最後的舞臺嗎?她想要你繼續(xù)主導一切,但你想要放她自由——那就來看看誰的願望更強吧。」
純白的魚鱗自傷口內(nèi)部蔓生而出,開始覆蓋吳洺的肌膚;但凡鱗片所觸及之處,衣物化作粉末消逝,被包覆其下的肉體和吳朗一樣被拉伸,伴隨著肌骨撕裂的濕潤聲響。鱗片的縫隙間滲出黑血,彷彿在榨出多餘的水分,神明並沒有將手拔出去,反而用腳緊緊環(huán)住吳洺的腰,在鱗片的壓縮之下與她融為一體。
神明將頭輕靠上吳洺的肩,空出的另一隻手化作巨大魚鰭,宛若半透明狀的羽翼,遮掩吳洺淒涼的笑臉。
「你有點太強,不介意我多幫她一點吧?」魚鰭後方隱約可見兩顆並列的頭顱同時開口,話音交錯。
「這也是我的噩夢,可不能贏得太輕鬆。」吳朗起身,久違的熱血沸騰。他一定是瘋了,不然該怎麼解釋現(xiàn)在這股如釋重負的情感?
到頭來還是一樣,殺了就完事。
隨著頸椎「喀啦」一聲復位,吳洺的眼睛也被點燃,宛若白磷燃燒那般的濃烈密度在虛無中咆哮。她的髮色褪去,要讓身上的每一吋都能夠成為他倆相互殘殺的證明。
「準備好了?」魚鰭回到身後舒展開來,神明的雙眼緊閉,唯獨嘴巴仍在發(fā)出字句。
吳朗釋放憋在胸口的嘆息。他到家了,終於到了。
「來吧……我已經(jīng)等夠久了。」
話音甫落,家裡的燈泡一齊破碎。
第二聲巨響,那是兩對火眼在黑暗中同時驟燒。
吳朗撲身向前,利爪瞄準吳洺的胸膛,想要搶先造成最大面積的傷害。然而吳洺的身子一伏,蹬地加速,利用硬是比吳朗矮了一截的身位鑽進他懷裡;衝擊灌入腹部,吳朗被一拳打飛。
第三次的巨響,是他撞破家裡的天花板,沉入高塔頂端的月色之中。
吳朗在空中調(diào)整姿態(tài),腹部受到的推力大過實際傷害,他明白自己是刻意被打上空中的。平白送他一個從上方落下攻擊的優(yōu)勢沒有意義,這代表從現(xiàn)在開始到落地之前,會是最危險的時刻。
吳洺已經(jīng)從下方消失,吳朗隱約捕捉到一顆白色的流星劃破黑夜。他翻身面對上方,雙手憑著本能在胸前收束——接住了瞄準心臟而來的突刺。那像是根劍齒鯨頭上的角,由吳洺的五根手指變形而成。尖刺停在肋骨之間,吳朗在兩人落地之前大喝一聲將它折斷。
輕盈的著地,吳朗反射性後撤,肌肉緊繃的壓力聚集在臂膀,卻找不到釋放的對象。
「花招還真多。」吳朗轉(zhuǎn)而拔出卡在體內(nèi)的尖刺,它隨即化作粉末在指間消逝。
「因為我很害怕啊。」吳洺飄在空中。更精確的說,是在空中游著。她的頭髮及尾鰭慵懶地舒展開來,雙手末端不斷變換型態(tài)。
吳朗將指頭放入眼眶,撈出一搓青色火苗,不疾不徐地交錯點過每一根手指。吳洺的手定下形狀——恢復成原本的模樣。指節(jié)間的鱗片增生,看似要配合吳朗進行一場肉搏。
「可別後悔了。」吳朗低語,火焰閃燃,一口氣衝上臂彎。
「別擔心,這是你教我的。」吳洺翩然落地,拳頭反射皎潔月光。
兄妹終究還是兄妹,兩人選擇了同一時刻動手。
對比吳朗沉重緊繃的步伐,吳洺輕易地縮短距離,移動與進攻合為一體,拳路刁鑽地試圖繞過防守。吳朗在察覺兩人的速度差之後立刻轉(zhuǎn)為被動,紮實地接下她灌注全身動能的一拳。吳洺試圖抽手,吳朗卻緊抓不放,在將她往懷裡拉的同時,另一隻手張大了便向她的頸子攫去。
他撲了空,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的脖子受到瞬間強大的壓力。吳洺已經(jīng)算準了他的動作,藉著衝勢讓被抓住的手脫臼,翻身用雙腿絞住他。夜空在一陣旋轉(zhuǎn)中上下顛倒,火焰絲毫燒不穿吳洺全身包覆的鱗甲,而他被接觸到的地方無一不被割裂得凌亂破碎。
地面戰(zhàn)。吳洺的戰(zhàn)術選擇讓吳朗感到意外,他本以為這會更像是場野獸之間的撕咬。她鱗甲下方收緊的肌肉強力無比,確實能夠?qū)⑺念i子給活生生絞斷。她的白髮垂落面前,籠罩兩人的面孔,在焚燒的亮光中相互瞪視。
盲區(qū)產(chǎn)生——吳朗燒灼的拳頭猛然揮向吳洺眼窩,青銀二色的火焰首次碰撞。空氣被壓縮產(chǎn)生震盪,吳洺因這瞬間的衝擊向空中退了一段距離,吳朗立刻蹬地彈射,向上追擊。他一把握住她的小腿,對著她反射性轉(zhuǎn)過來的臉又是一記重拳。
閃焰再度引爆,兩人在半空中被往天地推開。吳朗重摔落地,竄過整條手臂的麻痺感並不尋常,但更不尋常的,是那股同樣也傳進意識裡的震盪——像根冰冷的手指戳進大腦裡攪和一般。
「……這是什麼噁心的感覺。」吳洺摀著半邊臉,無法阻止火焰自眼眶內(nèi)流淌而出。
「這可是為我們兩人準備的舞臺啊。妳的願望和我的,哪一個比較噁心就贏了。」吳朗仰頭說道。「小心點,我的願望可是能夠毀掉神明的。」
「淨是瞄準我的臉打,看來你是不會心疼呢。」吳洺自變異之後毫無起伏的面孔首度浮現(xiàn)一絲情緒,她學著吳朗依序?qū)⑹种更c燃,緊鎖的眉心裡盡是厭惡。
「行吧,就來看看我們兩個誰更噁心人——別忘了這可都是你害的啊。」
吳洺往下暴衝,拖曳著白光的拳頭像顆火流星重擊吳朗,即便他沉住下盤格檔,那與她的體量完全不相符的力道依舊讓他向後滑行。吳洺還沒打算著地,她踩著蜻蜓點水的步伐不斷逼近,每次出拳都更加兇狠。吳朗看準時機一改守勢,出手以借力的方式將她連人帶拳偏轉(zhuǎn)向一側(cè),隨即扭腰展開反擊。沉重的鉤拳被吳洺扭頭閃過,卻只是將自己送進刺拳驟雨連擊的破壞範圍內(nèi)。她用燃著烈火的前臂招架,爆發(fā)出的火光在星夜之下接連綻放。
兩人都不再退讓,攻守不斷輪轉(zhuǎn)地互毆,在彼此的肢體四處留下焦痕。勢均力敵的狀況很快演變成消耗戰(zhàn),就看哪一方的肉體會先耗損殆盡。
是吳朗。
以血肉硬抗鱗甲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他捱下吳洺的一記反手橫掃,左臂應聲斷裂。防守出現(xiàn)破綻的剎那,吳洺立刻扭身騰空,以鞭腿再度重擊他失去防備的左側(cè)。吳朗勉強偏轉(zhuǎn)身驅(qū),以加大受力面積的方式分散衝擊,但仍舊被直接壓向地面,甚至在撞碎一地磚瓦之後回彈上來。
吳洺瞄準了他的頭,踢足球一般再度出腳,讓他整個人飛越塔頂,撞進另一側(cè)的斷垣殘壁。
高塔下方,曾一度止歇的槍響再度響起,更加猛烈、緊迫的鼓動著。火光直竄到塔樓中段的爆炸轟然升起,吳洺不禁轉(zhuǎn)頭向下望。在外牆幾乎破碎殆盡的塔頂,發(fā)生了什麼事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前提是她還有餘力看的話。
視線陡然偏斜,吳洺單手撐地,餘光瞥見自己的右腳——小腿被剜去了大半皮肉,白骨暴露在寒風中,陣陣刺痛。
遠處的吳朗朝地板啐了一口,漆黑濃稠的血液自他展露出的狼牙尖端滴落;他抹了抹嘴角,只是讓焦油般的色調(diào)在毛皮上暈得更開。
「我差點就要吞下去了……想想還是別這麼做比較好。」突兀地躺在他腳邊的肉塊迅速腐敗,純白的魚鱗起火自燃,化作粉末飛逝。「妳這麼任性,向神明借了這麼多力量,有沒有想過該怎麼還?」
「吵死了,不如你來幫我還?」吳洺向上游,將傷腿往身後交疊,卻藏不住話音微微顫抖。
「……我是這麼打算的。」
利爪出鞘,吳朗將重心擺得極低,全然化作一頭野獸。他的胸膛彷彿鼓風爐一般發(fā)出轟鳴,身上的青焰掙扎著向外一齊竄燒,誓要燃盡最後一吋柴薪。
「該結(jié)束了,吳洺。」
銀白火焰在閃爍中減弱,隨著吳洺的雙手收尖成為一對薄刃,轉(zhuǎn)變?yōu)樘蝮轮袖h的熅火。神明黏在她背上的身軀迅速消瘦,取而代之的是伸展出的尾鰭變得粗壯異常,宛若鯊魚。
「別叫我的名字,你沒資格。」
瘋狂,那是神明為了應允吳洺的願望所創(chuàng)造的產(chǎn)物,是基隆城所有住民的根本,將人類扭曲的情感轉(zhuǎn)變?yōu)檠芰艿娜跞鈴娛场_@是她唯一知道的方法,是她對母親毫無保留的愛。
這份愛,讓成為祝福者的吳朗瘋狂至極。
吳洺原地消失,刃尖灑落的殘火拖曳出軌跡,就連刀鋒劃破空氣產(chǎn)生的音爆也晚了一步,趕不上吳朗的視野被銀光一分為二。須臾即生死,吳朗明白自己的骨肉擋不下這一擊,後頸的肌肉鼓脹,手與足的利爪深深嵌進地面。
他張大了嘴,用利齒接下銀刃。
瞬間咬合與刀刃所帶有的動能讓吳朗滿嘴爆出黑血,但他確實接住了;鋼筋般的狼牙交錯刺穿吳洺的手,她輕盈的身軀順著慣性繼續(xù)被往前甩,吳朗從地面拔出手,按上了她的胸口就是往下砸。
鱗甲爆碎、肌骨撕裂,吳洺被咬住的那隻手幾乎被扯斷,刀刃的外型無法繼續(xù)維持。她和神明的兩張嘴同時張開,像是在訝異,又彷彿帶點恐懼——看著一頭野獸將自己整條手臂給扯掉,應該很難不讓人感到恐懼。
吳洺左手蓄積的火焰一口氣噴發(fā),筆直揮著朝吳朗的頸子砍來。吳朗用右臂格檔,近距離之下刀刃的加速不足,刃鋒卡進骨頭,青銀二色的火焰劇烈地相互排斥。血肉開始沸騰,兩人在焚燒的痛楚之中凝視彼此。
這是惡夢。因為他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而且不得不做。
吳朗鬆開嘴,讓口中慘白的手臂垂落。兩人的胸膛靠得好近,吳洺身上每一片鱗片都各自反射兩種顏色的光芒,璀璨得像是夜空中的煙火。她努力想把左手再往他逼近一點,那怕只是一點點,為此而止不住渾身顫抖,皺起的臉龐看起來卻是那麼悲痛。
這是他這輩子看過最美的事物──從來都是如此。
吳朗出力將她的手逐漸壓回去,隨著刀鋒離他的頸子越遠,吳洺發(fā)出了細小的呻吟。他嘴裡的穢血滴上她臉頰,再沾上她凌亂的白髮;野獸的低吼自然而然從喉嚨鑽出,他已經(jīng)壓抑不住。
而這就是吳洺眼中的自己。一頭隨時都能夠摧毀她的怪物。
吳朗咬上吳洺的咽喉,她的呻吟戛然而止,軀體開始扭動掙扎。神明張開了眼,代替吳洺發(fā)出慘叫,那聲音能令他當場發(fā)狂;但他能做的只有咬得更緊,讓利齒穿進她的肉,讓她噴出的血嗆著他的悲鳴。
他咬得太緊了,太久了。牙齒卡著放不開,只得將她的頸子整片撕下。
吳洺死去,她眼眶中的火苗熄滅,基隆城再無城主。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