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都看完了,還你。」
「這麼快?合妳的胃口嗎?」
陳大哥笑著從曉玲手中接過實體硬碟,塞進褲子口袋。
「你不該給我看這些的,太暴力了,根本莫名其妙。」
「還好吧?我在妳這個年紀看的是一些更誇張的片子。所以,不喜歡?」
曉玲揚起眉毛,她可沒這麼說。
「那些更誇張的片子……你手上也有嗎?」
※
譚曉玲覺得這真是荒謬極了,竟然有人在公寓裡研發武器什麼的。
「我這可不是在唬爛,」坐在旁邊的男同學繼續唬爛道,「我昨天就看到他把一個奇怪的東西帶回住處,那些絕對都是違反管制的器材,除了拿來做武器還能幹嘛?」
「你的顯影出問題了吧,被人駭了之類的。」曉鈴作勢要戳向男同學的右眼。
「很好笑喔,如果真的有人辦得到這種事情,也不會是對我啊。」
環繞城市中層的軌道列車在校門口停泊,自車底伸出橋接的平臺,而後車門才向兩旁滑開。曉玲跟在男同學後方出了車廂,回頭目送列車遠去,一片慘澹的雲靄彷彿伸手可及。在這座土地利用過飽和的城市裡頭,向上發展是必然的結果,而她甚至還沒有到過最上層。
不知道那裡的風景看起來會是如何?曉玲一直很好奇。
這所高中的校園佔地就是大樓的整整一層,出入口僅有方才踏進的聯外大門,以及對上下層各一個載客電梯。曉玲拖著步伐走進自己的教室,裡頭有二十個座位,這極簡風格的暖色空間就是她打出生以來學習的地方。同學大多來自住宅區樓群的同一梯層,大家都很少見過上下樓層差距大過十層之外的人。
「……聽說了嗎?管制局的人昨天好像出現在我們這層欸。」
「不是吧?這裡又沒有科技罪犯活動……」
身後傳來同學們聊天的聲音,這在曉玲耳中聽起來格外刺耳,因為她打從心裡不相信這些謠言。
「同學們,把板子拿出來,今天從科技史的第六章開始,顯影內容麻煩同步一下。」教授走進教室,高舉自己手中的十六開網格顯影板,讓全班同學用眼睛上的晶體傳感器掃描,隨後每個人桌上的顯影板便出現今天授課的內容。曉玲意興闌珊地上下滑動,這些都是大家從小聽到大的內容,上這種課程實在很沒意思。
「如果大家還記得的話,讓一百多年前的三戰危機解除的關鍵,就是由數家跨國企業聯合發起的不合作運動。這其中不乏當時在科技產業領頭的公司,他們以史無前例的大規模違約行為,讓主戰派軸心的國家很快就面臨武器生產與研發的困境……」
教授根本只是把教材逐行讀出來而已。無論三戰危機後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家只需要知道現在的局勢就行。講實在的,歷史課根本就不重要,曉玲還寧願多看幾部舊科幻電影──她喜歡看那些可笑的片子,看看以前的人對於未來的想像。可笑的地方在於,他們竟然認為未來會延續那個時代的髒亂與毫無章法。
人命如草芥?高科技低生活?賽博朋克──曉玲喜歡這個詞的語感在嘴裡發酵的感覺,不過這個時代和那些幻想唯一的共通點,大概就只有國家被巨型企業全面把持的這件事情。
而且平心而論,這些企業做得還真不錯。
「時至今日,我們能有如此穩定的世界局勢,以及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國民平均收入在通用標準的貧窮基準之上,這有很大一部分得歸功於科技的發展,以及將其有系統地推行到生活各個角落的跨國企業。」
教授讀完整整一章的內容,意猶未盡地翻動著教材頁面。他是個接受過延壽處理的企業核準對象,這一點從他的行為能夠看出端倪。教授喜歡把顯像出來的資料設定成左右翻動的樣式,像紙本書一樣;他的辦公室放著一些槓桿與鐵片,像在做粗工一樣反覆舉起又放下,學生們都不明白,他為什麼不直接去做個體態雕塑就好了,又不用花多少錢。
「教授,我有問題。」和曉玲同班車的男同學舉手發問。
「噢……有問題很好,很棒!是什麼問題?」教授已經很久沒有被學生問過問題。
「有人能夠駭進別人的顯影嗎?」
他在問什麼?這個幼稚的傢伙。
「呃,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教授搔了搔頭,「你是指……像透過利用系統破綻的方式,在違反使用者意願的前提之下進行操縱?那個『駭』?」
「對呀。應該吧,像『馭影者』裡演的那樣。」
幾個同學在底下發出竊笑,都高中了還在看這種兒童節目,還把它拿來舉例,到底是有多喜歡?
教授則露出苦笑,搖了搖頭。「同學啊,會問這個問題,就代表你完全沒有認真在上課不是嗎?」
男同學將頭轉向曉玲,擺出「我就說吧」的表情,附加一個十足欠揍的手勢。曉玲回給他一個白眼,她當然知道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
但是如果真如他所講,她們家的房客把神祕器材搬到屋子裡進行操作,這種事情的發生機率難道會比顯影被駭來得高?
科技管制令。不可能有人敢去觸犯這則天條,也完全沒有理由。所有事情都被企業打理的妥妥當當,舒適的生活品質是科技進步帶給全體國民的福祉,大家只需要付出合理的社會產值就能享有。
「擅自對企業科技產品進行改裝、再製、或者是以產品為基底進行非屬原本功能的改良與操作,通通都受到管制令所禁止。更何況是非法操作其他人的裝置,或者是自行研發技術這種危險的事情。」教授背誦出他已經講過無數次的教條內容,他的神情窮極無聊,沒有任何光彩。
「可是為什麼──」男同學想再拋出白癡問題,卻被一口打斷。
「這沒意義呀!我們身處的是最好的時代,你們不必去想『為什麼』,因為這些問題早就有人先設想過,並提出解答了。管制令是企業跟人民的一紙公約,我們有需求,他們負責解決,相對的我們必須遵守本分,不去做可能會危害到城市安定的行為。就我的看法而言,這是人類文明發展至今最為完善的一套制度。」
──還有什麼問題嗎?教授用眼神掃過全班,而半數的人視線甚至不在他身上。
「那這節課就這樣,回家記得準備期中報告。記住,我要看到你們每個人對於現行制度演進的完整分析,給我認真推倒過程!哪個人敢從資料庫抄的,我會要你讀我的畢業論文然後寫三千字心得。」
※
曉玲的家就在學校隔壁棟的建築,然而軌道列車從她家必須繞都會中心一大圈才會到校,導致她必須起個大早搭車。她們家不是沒錢,但母親始終不肯買一輛車,說著人類還是要對地球負責一點,現在的大眾運輸已經夠便利了。
回到家已是晚餐時間,母親躺在客廳沙發上,看著顯影於虛擬空間中的節目畫面。她雙手伸往空中,撥弄、揮舞著旁人看不見的內容,不時發出輕笑。
這是個影視製作已經編程化的時代。藉由每個人出生即戴上眼球的視覺顯影元件,製作一檔節目只需要由系統匯入製作人員及演員的顯影資料,就能運算出所有需要的取景、運鏡、以及畫面參數。強調參與性的全顯影節目及遊戲成為主流,老式螢幕觀影已經徹底式微。
不過,由於沉浸式體驗的興起,對於題材呈現的限制也愈發嚴苛,甚至爆發過各種平權團體對於娛樂產業的全面抗爭。綜觀其結果,便是現代娛樂產品的尺度較上個世代限縮許多。
總而言之,曉玲覺得它們一點意思也沒有。
「今天晚餐沒有煮嗎?」曉玲把書包扔到母親腳邊,「那我出門隨便買囉。」
「妳的帳戶下面還有錢對不對?那順便幫我買。」母親隨口回答。但是她揮手暫停節目,愣了一下子。
「──對了,妳順便去幫我跟陳先生收房租吧。」
「蛤?妳還沒說服他用匯款的就好?」
「妳不是蠻常跟他借影片來看?就當去打個招呼嘛。」
「電影,那叫做電影。」曉玲抱怨道:「妳都不會擔心我啊?跟一個獨居老人走那麼近?」
「說什麼傻話,我很了解自己的房客好嗎?妳快點去,收到的錢妳可以拿一點自己花。」母親使出殺手鐧,曉玲雙唇一閉,默默走出家門。
但是,有股莫名的不安在她胸口翻攪。陳大哥最近到底在幹什麼?曉玲討厭自己被這種事影響心情,但是既然外頭有謠言,就代表至少有些地方與平常不同。她打定主意,待會拿錢時稍微打探一下。
陳大哥住在曉玲家正下方一個樓層,那是她們家名下最好的一戶,因為一年前大樓群的自動工程機器才整頓過那裡,確保一切設施都是在最良好的狀態。曉玲搭了電梯下樓,步出電梯門時經過一臺清潔機器,它圓盤狀的身軀拖著好幾倍大的壓縮清潔物,兩根機械臂向外伸展,確保她不會意外撞上去。
陳大哥把電鈴的功能給關了,曉玲用力敲向大門,希望他人在裡頭。然而事與願違──大門竟然往內打開,根本沒有鎖上。
「呃……陳大哥!我來收房租!」她向屋內大喊,但一片漆黑的內部感覺起來根本沒人。
出門時忘記鎖了,一定是這樣。曉玲此時痛恨起自己看那麼多老電影,現在隨便都會往壞事發生的方向想過去。
「曉玲?有什麼事嗎?」
低沉的嗓音自長廊另一端傳來,是陳大哥。他是個視覺年齡五十幾歲的高挑男子,身材不胖不瘦,就連髮型也毫無記憶點。唯一稱得上是特徵的,大概只有他總像是從歷史課本走出來的穿著打扮。
他手上抱著一個古怪的儀器,曉玲內心頓時警鈴大作。
「那是什麼?」她唐突地指過去,嗓音有些太尖。
陳大哥蠻不在乎的把儀器放到房門前,甩了甩手面對她。「這個,可是很難找到的東西喔。要不要猜猜看?」
「……是不是某種違反管制的東西?」
曉玲從來沒看過這種材質,那儀器的表面相當粗糙,黑色金屬管的末端被某種鎖具扣在一塊,貌似可以展開來。鐵管的另一端是十分尖銳的形狀,看起來還真的有幾分像是武器。
「差多了好嗎?虧妳還從我這借過那麼多片子去看。」陳大哥忍著笑意回答。
「我就沒看過啊!欸你知不知道,現在有些人在傳說你──」
曉玲話說到一半,被陳大哥匹變的表情給嚇著了。他突然抬頭盯緊她身後,大樓外的那一片陰鬱天空。
「……妳是來拿房租的對吧?在這裡等我一下,不用進來。」
陳大哥丟下這句話,轉頭就走入黑暗之中,留下曉玲和那臺儀器在門口乾瞪眼。
──現在是什麼情況?
曉玲困惑極了,陳大哥的行為真的有些反常。雖然他平常就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但今天似乎特別嚴重。他剛剛那反應,就像是電影裡的主角察覺有人跟蹤一樣。
無數念頭在腦海裡如同湧浪一般次第撞擊腦髓,曉玲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又還沒確定他真的有幹什麼違反管制的事情,反正她只是來收錢的,不用緊張。
幾分鐘過去,遲遲盼不到陳大哥走回來。曉玲嚥下口水,試探性地跨進玄關。她有點不想繼續待在這,拿個錢怎麼會需要這麼久?
然後,她察覺到情況有異。
陳大哥根本沒有在找錢,屋子裡一丁點聲音都沒傳出來。
這麼想著的同時,一雙手從身後接近,摀住了曉玲的嘴巴,將她整個人向後拖。突如其來的衝擊讓她放聲大叫,但聲音全都被悶住──她看見兩排全副武裝的管制局人員從視野後方出現,左右列隊直接衝進敞開的房門。他們手上的光學武器發出輕微嗡鳴,雷射準星在黑暗中四處飛舞。
「不好意思小姐,妳要跟我們走一趟。」摀住曉玲嘴巴的人在她耳邊說。管制局的人穿著一種貼身的衝擊反應裝甲,像是潛水裝,只不過非常光滑,被緊緊貼在背上感覺十分變態。他們還戴著頗具威嚇性的橡膠面罩,簡直像是某種獵奇恐怖片。
「等、等一下,我只是來收房租的,我不知道──」曉玲擺頭掙脫男人的手,急忙辯解,卻被無情打斷。
「這是標準程序,詳細情形請到局裡再和我們解釋。」
管制局的人員進屋搜索之後沒多久,紛紛空著手步出了大門──陳大哥不在裡面,他逃了。
曉玲頓時想通,莫非陳大哥早就知道自己被管制局的人盯上,於是留著她和儀器當誘餌,自己則在進屋時就從別的地方溜走?
太誇張了,她原本以為自己疑神疑鬼是因為電影看太多;要是她再看得多一點,搞不好就能及時避開這無妄之災也不一定。
曉玲看見管制局的浮空貨運車從大樓上方降下來,自己則被兩個人架起,粗暴的扔進車廂。大樓迅速在身後遠去,然後向下縮小,目的地是科技管制局在城裡的總部──位在樓層區位最頂端的未知世界。
※
「……我可以叫律師嗎?」曉玲問站在她身旁的管制局人員。對方制服燙得筆挺,高髮線後方的油頭梳得一絲不茍。
「律師不是這樣叫的,小姐。妳還未成年,我們依法也不會對妳怎樣。」男子慵懶地回答,「還是妳覺得自己會需要?」
「媽的──沒、當然不會啊!我只是去收房租而已欸!」
「別擔心,妳只要回答幾個簡單的問題,就當成是管制局需要妳的協助。當然,事情完成了之後,我們也會送妳回家。」
曉玲鼓起的雙頰緩緩洩氣。最初的驚嚇過後,面對這超現實的情況,她反而不太擔心自己會怎樣。
陳大哥……他現在變成逃犯了?
科技管制局的格局和曉玲想像中相差無幾,就是那種菁英官僚體系之下會有的氣派建築。內裝是優美的白灰色系低負擔配置,整體挑高的空間給人一種疏離感,更加凸顯出在這裡工作的人都是多麼優秀。曉玲還想看看更多,無奈自己被鎖在一間審訊房內。鋼製流線型的桌椅全無稜角,氣密滑門的設計與牆壁一氣呵成,只能透過上頭的小圓窗看見一顆顆人頭經過。
氣密滑門開啟,一個看起來相當和藹的女員工走進小房間。她手上的顯影板沒有顯影出任何東西,這還是曉玲第一次看見受到存取加密限制的款式,那可是高級品。
女子脫下素灰色套裝的大衣在曉玲對面坐下,見到她鬢角微濕,吩咐油頭男子去把空調開強一些。
「好了,譚曉玲小姐。我們已經通知妳的母親,讓她安心。只要妳接下來好好配合,我可以保證妳回家還會有時間寫作業。」
「那可以故意拖晚一點嗎?我現在沒心情寫作業。」曉玲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搞的,莫名的高亢情緒已經完全壓過恐懼。
「當然沒問題,我還可以幫妳開一張釋放時間證明。」女子婉約一笑,接著翹起腿,身子朝曉玲傾過來。「所以,跟我詳細說一下妳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
「我們家是那一層幾間公寓的房東,我是去收房租的。」
「房租不是用匯款,需要妳親自去收?」
「我也是這樣問我媽的,但這是陳大哥的堅持。他當初跟我媽談好不殺價的條件就是要容忍他的幾個要求。」
女子鳳眼微瞇,「是哪些要求?說來聽聽。」
「我想想……堅持月租付現金是其中一個,還有不要清潔機器進到他家裡……然後就是不要過問他帶回家的女人吧?」
「女人?是外賣的嗎?」
「呃……這我不是很清楚。」曉玲聳肩,想像陳大哥那人畜無害的模樣去買春,這讓她心頭發噱,怎麼也連結不起來。
「好吧,那下一題──妳有進過他的套房裡嗎?知不知道那裡面都放了哪些東西?」
「從來沒進去過,我跟他沒那麼熟。」曉玲回答,這不算說謊──應該不算。
「那這些東西,妳知不知道是什麼?」
女子將顯影板推到曉玲面前,眼前閃過一串允許存取的文字後,她看見板子上整齊排列著幾張照片,應該是這起案件的證物。
除了曉玲在門口看見的那個奇怪儀器之外,其他照片的內容也都是些她看不懂的東西。純機械結構、看不出電子接口、甚至猜不透可能會用在哪一方面。
不過有一個例外,其中一張照片裡的物品是管制局的武器,跟她稍早見到的一樣。它看起來被拆解過,零件殘缺不齊。
「除了這個以外,其他都沒有看過。」曉玲回答。「所以他是在製造武器嗎?」
「抱歉,不能告訴妳。」女子微笑回覆。「最後一個問題,妳對他這個人有任何了解嗎?從哪裡來的、之前做什麼工作,或者興趣是什麼?任何事情都可以。」
曉玲不想多透露什麼。她知道自己沒有作任何虧心事,但不知怎地,總覺得說太多會害了陳大哥。
「我只知道他都能準時付出房租,每個月也幾乎只有那時候會見到他。」
女子盯著曉玲,沉默了幾秒鐘。她放大的雙瞳在邀請曉玲望進去,曉玲突然有點擔心自己會不會說錯了什麼。
「好吧──那就這樣。在這裡簽名,我們會派人載妳回家。」
如同褪去假面那樣迅速,女子眨眼間便恢復溫柔與活力。她將顯影板與一根電子筆重新推到曉玲面前,上頭有幾份擠滿字的文件。
「這裡有那種條款陷阱嗎?我不小心講出什麼就要把我抓回來關?」曉玲的掌心微微冒汗,舉在胸前搖擺不定。
「拜託,我們都很清楚妳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女子露出無死角的溫暖笑容,抓起電子筆塞入她手中。「不過妳老電影倒是看得有點多呢?這對思想不太好喔。」
曉玲乖乖簽名,離開房間時仍然思索著女子最後那意有所指的目光,像是她已經看過自己所有的顯影資料一樣。
※
「曉玲!」
母親衝出家門將她擁入懷中,渾身發抖,不知是眼淚還是鼻涕的液體滴上她後頸。曉玲默默嘆了口氣,認命地接受擁抱。感覺其實還不壞,至少她知道自己接下來會有段好日子過。
──為什麼我會想這種事情?這實在有點變態。
「好了啦……我沒事,根本就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沒必要這麼誇張好嗎?」曉玲輕拍母親背部,感受著她薄紗衣物之下宛如少女一般的光滑肌膚。母親的視覺年齡大概只年長她五歲,雖然身體的皺紋和肌肉體脂率是靠體態雕塑來控制,但那張臉可是貨真價實的凍齡美顏。
又來了,曉玲訝異於自己的思緒竟如此奔放,連好好沉浸在與母親的危機後重逢都辦不到。
不過,她真的覺得母親有些誇張了,就像兩個人對於事件的認知存在根本上的差異一樣。
「他根本沒有對我怎樣,直接進屋子裡就溜走了……妳吃晚餐了沒啦?我們叫外送好不好?」
「……好。」
母親抽噎的厲害,曉玲把她扶進家門後,她還癱在沙發上放空了好一段時間。外賣的滷味送到後,曉玲還得把食物硬湊到她面前才讓她吃下幾口。
「媽,我明天能請個假嗎?」見到母親這副模樣,曉玲覺得自己明天或許待在家比較好。
「……那我明天早上幫妳打電話。」母親已經不再吸鼻子,但她捧著曉玲的手不斷搓揉,動作溫柔又脆弱。
「對不起……我應該自己去的。」
「媽!就說已經沒事了啦,妳不要這樣,不要再想了。」
母親再一次把她摟進懷裡,她得把手伸得老遠才不會讓滷味沾到兩人衣服上。
「對,沒事了……他已經死了,不會再有危險了。」
突如其來困惑衝擊曉玲,手中的滷味應聲落地。
她剛才說了什麼?
「媽,等等──妳說他死了?」曉玲的語氣比自己想像中還尖銳,也嚇了母親一跳。
「對啊,在他逃走後不久,管制局的人就把他擊斃了。還好妳沒事……」說到這裡,母親的鼻頭又開始梗塞,淚水滾滾翻騰。
管制局的人真是混帳!竟然沒有跟她說!害她以為自己如果不給出些資訊就會遭到起訴之類的。
他死了,就這樣死了。毫無前兆,也毫無理由。曉玲想起自己房間內還有幾部借來的電影沒看。
混亂襲捲上心頭,她該難過嗎?但陳大哥顯然是個罪犯。不過,他也沒對母女倆做過什麼事情。
而且那些老電影真的很好看。
「所以……他真的是在公寓裡製造武器嗎?」
「我也不知道,但一定是很嚴重的違法才會這樣吧。」
曉玲掙脫母親的懷抱。她突然失去了胃口,總覺得有什麼事情梗在心頭,甩不掉那異樣的違和感。
「那,我們接下來要怎麼辦?」
「管制局的人好像也沒有要保留他的物品……我們遲早要把那裡收拾乾淨,但之後應該很難再租出去了。」
之後,曉玲勉強自己把食物草草吞下肚,說著自己已經很累,就逃離客廳躲回房間內。
雖然有點對不起母親,但她其實根本就不累,相反的,一股強烈的行動欲望在胸口高漲,她等不及明天早上要去一探究竟。
陳大哥究竟在做什麼?她想要親眼看看,那個莫名其妙拖她下水,又草草死去的人,到底有著什麼名堂。
※
西元兩千年前後的老電影在曉玲心中有著特殊的地位。它們離譜至極、完全的反社會、火藥與血肉橫飛,根本是在煽動犯罪。更可怕的是,觀眾還沒有辦法對內容做顯影設定或是執行變更,只能瞪大雙眼讓自己被一片腥風血雨給淹沒。
曉玲愛死這些電影了。
她想像著會在陳大哥的公寓裡看見一些喪心病狂的物品,可能是曾經用來藏匿武器的保險箱,或者是像她看到的照片一樣,那些像是私自組裝出來的改造機械一定多少會留下一些痕跡。
不過沒有,撇除他把家裡的燈泡全部拔掉以外,曉玲根本沒看到什麼不尋常的物品。事實上,除了管制局拿走的那些物品之外,這間公寓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一個罪犯生活的地方。
空氣中瀰漫著塵埃,陽光透進窗戶將室內的雜亂勾出輪廓。沒有清潔機器進來過的後果展露無遺,一股淡淡的酸味在鼻腔內蔓延,這還是曉玲第一次聞到東西發霉的味道。
一個塑膠袋擺在客廳桌上,裡頭放著這個月的房租。曉玲打開來清點鈔票的數量,看見鈔票中夾了一張紙條。誰會把紙張這種奢侈品用在這種地方?這也太浪費了一點。
──而且他這樣子放,不就代表原本是要給我的嗎?
想到這裡,曉玲用戒慎恐懼的心情緩緩將紙條打開,做好可能會在上面看見一些噁心內容的準備。
上頭用優美的字跡寫著一串短文,曉玲在老電影裡看過這種字,那是用需要添加墨水的鋼筆寫的。
「譚小姐,曉玲,非常抱歉,我大概惹出麻煩了。
如果時間允許的話,我希望能夠親自和妳們說明情況,然後終止我們的合約。但如果妳們現在正在看這封信,那大概表示我沒來得及做這件事情。
我要在此聲明,我,陳桐彰,在向妳們租下這間套房之前、之後,都絕對沒有想要傷害他人之意圖。我所從事的行為雖然不太見容於現代社會,但也只是本著個人喜好,並無違法犯紀。至少,在我惹禍上身之前沒有。
如果妳們不相信我說的,可以到這封信背面寫上的地址去看看。那是我存放作品的地方。在那裡,妳們就會明白我為什麼被管制局給盯上。
譚小姐,我無親無故,手頭上的資產若沒有人繼承也只會被企業充公。如果不嫌棄的話,妳可以撥打同樣列在背面的那支電話,那是我的律師,會引導妳走完接下來的流程。
曉玲,我知道妳也跟我一樣喜歡老電影。因此,我十分希望妳能去那個地方看看,希望妳會喜歡裡面的東西。密碼也寫在背面,別忘了。
陳桐彰,敬上。」
曉玲默默將信讀了一遍、又一遍,到第五遍時,她仍然不太確定該如何處理。要直接拿去給母親嗎?她大概會直接把信撕掉,通報管制局那個信中提到的地方。
怎麼辦?
答案很明顯,她應該自己去一趟。問題只在於她有沒有膽而已。
現在是早上七點,母親昨晚吃了安眠藥,應該會睡到至少中午。信上面的地址離家不遠,搭車過去只要十幾分鐘。
──時間綽綽有餘。
曉玲將信小心的收進隨身背包中,查好軌道列車的路線,從大樓側邊的停靠站搭車離去。
天氣不怎麼好,平常可以透過車窗看見下方幾百公尺的層疊景觀,現在只有一層濃霧將城市給吞食,同一層的樓群彷彿直接從雲霧裡長出來一般。曉玲突然想到,既然母親還在睡,那不就代表她沒有幫他打電話請假?
也罷,被管制局給帶走的隔天缺課,這會讓她的經歷聽起來更驚悚一些。
不過,此刻她的心情已經不若昨晚。陳大哥死亡的消息多少帶來一些震撼,即使她根本沒跟他多熟。都是那封信,那裡頭的內容害她好奇得不得了,反正人都已經死了,也不可能會再有什麼危險,對吧?
軌道列車下降了一層高度,現在窗外已經完全被霧氣纏繞。車廂上的警示燈讓周遭氤氳閃爍,過沒多久,列車便在曉玲的目的站點停下來。
這是一棟老舊的規格化倉儲建築。全自動管理,營運系統是非常老舊的版本,光是站在入口就能聽見裡頭的機械運轉聲。曉玲抬頭,確認大門的顯影記錄正常運作,眼裡閃出自己被公用系統追蹤到的訊號。
表面散佈零星鏽斑的厚重鐵門向兩側敞開,顯影畫面中出現系統對接提示,倉儲管理的介面要求曉玲輸入目的地庫房。曉玲略帶遲疑的輸入寫在信背面的號碼,隨後介面消失,一臺帶有護欄的自動板車從停放區滑出,停在她面前。
曉玲一踏上去,板車立即加速,經過兩旁無數的矩陣倉儲區域。保養狀況不一的庫房鐵門不斷自眼前流過,越往倉庫內部,整體看起來就愈發老舊,甚至連天花板的日光燈條也開始明滅閃爍。直到最後,拐過了無數彎曲縫隙的板車在這迷宮中心停了下來。
眼前的是一間年租式密閉庫房,面積長寬各有二十餘公尺。與僅有四面牆壁分隔的普通庫房不同,這一間的頂部加蓋了天花板,曉玲看見庫房頂部立著一臺溫溼度控制器。
板車突然倒車,順著來時路一溜煙遠去。這下可好,她根本沒有在記要怎麼走回大門。
庫房的門沒有生物識別,只在需要轉開的氣密閘門把手上繞了幾圈鐵鍊,扣上一個密碼鎖。曉玲照著信上的數字解開了鎖頭,取下鎖鏈的聲響在倉庫裡激起巨大回音,她突然害怕下一刻會不會有管制局的人衝出來。
轉開庫房的門向內推,曉玲立刻感受到門後有什麼東西卡著,只得整個人從打開的窄縫鑽進去。
天花板的冷白光帶自動亮起,讓她看見這裡究竟放了什麼東西。
※
「教授,我只是想問……你對『攝影機』這東西熟嗎?」
「攝影機?妳翹課是去圖書館嗎?怎麼問這種幾百年前的東西。」教授在語音通話的另一頭被勾起了興趣,傳來他把健身器材放到地面的聲響。
曉玲在床上換了個比較舒服的姿勢,盯著從倉庫帶回來的謎樣物體。那物體大概有她半顆頭那麼大,由金屬與塑膠組成;長方體的表面布滿實體按鈕,還有一塊可以拉出來的方框,方框內的材質摸起來十分光滑,但是看不出這樣設計的意義。物體的頭部有一個圓形卡扣,明顯有什麼物體被硬扯開來的痕跡,但曉玲把倉庫翻過一遍,沒有找到匹配的零件。
「就……我對兩千年左右的老電影有些興趣,想知道那個時代是怎麼拍的。」這不算說謊,她只是沒有把事情全貌說出來而已。
「這個嘛,妳知道,就算我是動過蠻多次延壽手術的人,攝影機的時代也是早在我出生以前。我還以為你們年輕人都是喜新厭舊?話說妳到底是從哪裡找來老電影看的?」
「各種地方囉。我覺得看老電影比較輕鬆,現在的節目玩起來太累了。」
教授在另一頭發出沉吟,似乎正思考著該說什麼。
「我想了想妳為什麼會問我這種問題,就讓我把醜話說在前面好了──如果妳是想要自己做一臺攝影機出來,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曉玲拿起那臺半成品在手中仔細檢視,雖然做工很粗糙,但重製一臺骨董有什麼難的?
「因為那違反了管制法呀。」教授理所當然地說,刻意要吊她胃口。
「怎麼會?這只是重現以前的科技,又不在管轄範圍內。」
「妳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有關攝影機的資料那麼難搜尋到?就連科技史也沒有提到過?」
「呃……沒有?」
教授滿意的哼一聲,清了清喉嚨。「這是因為,現今主流的光學武器技術,在核心元件的部分,與以前的光學攝影機其實十分雷同。而為了避免有心人士利用這點鑽漏洞,管制局很久之前就把這一部分的資訊以及在骨董市場流通的攝影機都封存了。」
「就這樣?」曉玲咋舌。
「不然妳要怎樣?企業等級的陰謀論嗎?」
「所以,如果我現在想要自己製造一臺攝影機──」
「妳會需要從管制局的武器上頭拆一顆光學元件來用,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所以原來是這樣。昨天的那幾張照片中,曉玲唯一認得的物品就是那把武器。
「好,謝啦教授!我真的沒事,明天就會去上課,再見!」不等教授答腔,曉玲迅速切斷通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感受自己的心搏劇烈衝擊耳膜。只要再晚一點掛電話,強壓下來的情緒反應就會破功。
陳大哥是經歷過延壽手術的人,他十分熱衷於收藏老電影,他甚至有著自己的拍攝腳本與道具庫──這是曉玲在那倉庫內知道的三件事情。他的實際年齡比教授還要老,真正經歷過那個手持攝影機,影像一經拍攝即無可更改的年代。
老電影有值得到讓一個人付出性命嗎?
曉玲不想批判,她只是純粹感到好奇。
從倉庫一同帶回來的還有一顆實體硬碟,上頭的資訊欄寫著「試作」二字。曉玲把它放上自己的顯影版,運行解碼轉移程式;內容只有一個,標題名稱是「1.0」。
拍攝日期是昨天上午。
顯影板彈出一個小視窗開始播放,畫面晃動又粗糙,曉玲過了幾秒才認出來,那是在倉庫裡面。在一陣機械卡扣聲之後,畫面被固定了下來,接著陳大哥從後方走入框內。他身穿復古皮夾克,戴著一副怪異的黑色眼鏡,就像老動作片的那些主角一樣。
「欸……收音測試、測試,一、二、三……對焦正常,色溫正常……好。」陳大哥俯身調整了一下攝影機,在沒被他身子遮住的畫面另一半,可以看見桌上躺著被拆解的管制局武器。
他往後退了幾步,從腰際抽出一把骨董手槍,整個人的氣場倏然轉變。原本人畜無害的臉孔突然抹上一層殺氣,他俐落地伏下身子,在地上側滾一圈,舉槍對準畫面另一端的曉玲。
陳大哥露出一抹壞笑,扣下板機,手還模擬後座力向上揚起。
曉玲也笑了出來,她認得這個動作,她看過這部片──那是陳大哥借給她的頭幾支片子,內容浮誇到不行。她記得有一幕是偽裝成普通上班族的主角一個人深入敵營,大開殺戒,手槍裡的子彈怎麼也打不完。
畫面裡的陳大哥,看起來和那個主角一模一樣。
庫房外頭傳來一些雜音,陳大哥頓時神色緊繃,跑向攝影機終止錄影。
這就是這臺攝影機所錄下的第一段,也是最後一段畫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