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一邊惦記著明早的期中考試,同時讀魯迅〈祝福〉。其實此篇小說昨夜即閱畢,只是更多花些時間細讀,且值得各位觀看,篇幅不長。
裡頭的祥林嫂勤勞且樸實,不質(zhì)疑自己的想要。然而接連失了兩任丈夫,唯一的兒子也被野狼給吃了,即使身上無牽無掛,她的選擇仍然是做工,受人擺布,卻已是被視為不祥的象徵。
她還為此花錢去廟裡贖罪。贖什麼罪呢?她不過是一介可憐的人間,聽了別人說她剋死丈夫,廟裡不給她花這筆錢,她還哭著求人家給她贖罪......
一切也沒多大改變,她逢人便說自己的創(chuàng)傷。先前總愛談自己被狼咬死的兒子,她總以「我真傻,真的」為開端:「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坳里沒有食吃,會到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清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我的話句句聽;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鍋,要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yīng),出去口看,只見豆撒得一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別家去玩的;各處去一問,果然沒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尋。直到下半天,尋來尋去尋到山坳里,看見刺柴上桂著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說,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髒已經(jīng)都給吃空了,手上還緊緊的捏著那只小籃呢。」
一開始人家還愛聽,總聽得誰都哭了。男人聽了便沒有笑容,女人聽了總會陪著流淚,總要聽祥林嫂講到嗚咽,然後一同議論這起事件才滿意。只是,祥林嫂念念不忘的這故事永遠不會忘卻,三不五時便講到這裡來,直到大家都會背了她還講,講到連最慈悲的人也不再為她落過一滴眼淚。
後來沒人理她了。人們收起了吸收他人悲慘經(jīng)驗而滿足的笑容或淚水,僅剩對祥林嫂悲慘故事的嫌棄。連祝福的儀式也不願意給她參與,因為她即是這樣的負面與不幸。
魯迅筆下的「我」見了祥林嫂時,她已經(jīng)是真正的乞丐了。原先的雇主早已不要她了。祥林嫂朝著「我」走來,而我以為她要來討錢。
沒想到祥林嫂認出他來,上回見面已是五年前了。祥林嫂問他:「你回來了?」
「是的。」
「這正好。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祥林嫂這麼說,放低了聲音,「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
然而他雖然能以理性回應(yīng),但見了祥林嫂的樣子,不曉得該說有或無,只能答或許有,說不清。他感到祥林嫂像是期待他說有,又像期待說無。
隔一天,才知道祥林嫂在與她對話的當天夜晚或隔天,死了。他還注意到先前收留祥林嫂,但因為覺得她不幸而把她趕走的那戶人家正在拜神「祝福」了。
此刻遠處爆竹聲連綿不絕,祝福的氛圍擁抱了整個市鎮(zhèn),像帶給這裡無限的幸福。
裡面的「我」雖然身為知識分子,但卻在直面告訴他人真相這件事存在著矛盾,這很貼合魯迅在喚醒他人精神意志上的徬徨。想起先前曾與母親談?wù)撋竦o的存在與否,又讀起了這樣一則故事,有時,像信仰或死後世界的存在與否,固然得以理性看待來得知真假虛妄,但那對一名百姓,尤其是祥林嫂這樣被壓迫的底層勞動者,無餘力改變又無親無故,活著何嘗不是為了在某處得到安頓。
祥林嫂究竟希望有靈魂的好,讓她能不受人間之苦;還是希望沒有靈魂的好,讓苦難斷絕在此時此刻,這還能思考。但我想她想見自己被狼吃掉的孩子,那無數(shù)次重複過,他人早已聽膩了的故事,總是只能說「我真傻」,可誰也救不了她。對這樣的人,我們該告訴她那個理想世界不存在嗎?
該告訴她我們認為沒有天堂,死後沒有魂靈,沒了的孩子就是沒了......我們這是喚醒了她的精神意志,還是將她推入死絕?我們真當學著面對不同對象有不同的面孔與調(diào)性,不是虛偽與假裝,為得是保留他人心中的淨土和溫度。
我忽然很驚愕地,其實是很鼻酸地想起教授曾對我們說過:「不斷調(diào)取過去來做為此刻存在的意義,這樣的人是難有更新與成長。但面對這樣的人,你要求真實,可是你要顧慮他要的是什麼。實話是不能說的,在他人尚不能接受時,說實話就是霸凌。」
我在網(wǎng)路上看到一則關(guān)於這篇小說的問題,是說大家都在嘲笑祥林嫂,可是祥林嫂一直很誠實和勤勞,她只是受到的打擊太大了,導致她變成這樣,死了兩個丈夫和唯一的孩子,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我一向不愛看人說「我/他到底做錯了什麼?」的這種用句,那會使我感到有個人正站在我面前哭吼。但是你知道嗎?有時候你的傷口並不等同於你犯了錯誤,正像祥林嫂其實不必為了那些流言蜚語以及別人莫名給她添上的罪過去贖罪。
沒犯過錯的人,又怎需要贖罪。
關(guān)於這個問題,有個網(wǎng)友回答:「祥林嫂訴說的時候,他們覺得煩。沒有經(jīng)歷過痛苦的人,才會輕易地蔑視別人的痛苦、悔恨和自責,嘲笑別人為什麼不能走出來。」
也許對待祥林嫂這樣的人物,我想在他們已將棄絕此生的時候告訴他們:
「你要的天堂,想必是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