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二十四 人宴
1.
──話說,程光還活著。
沒有人知道這團肉塊為什麼還有辦法呼吸,他每一動,像條無鱗的魚,皆在地上留下一灘灘血。可兩天兩夜過去了,血滲入了木板的所有縫隙,那撐大的雙瞳依舊不肯閉上。
冷,並且無限接近地獄。沉噎的哀鳴驅散不了盤旋的蒼蠅,即便活下去,大概也是看著自己的軀幹生蛆。經過「處理」之後他的處境無人聞問,原先藏著殺手與白子的倉庫,現今成了他等待死神來臨的地方。
惡夢驚醒,夢境裡他看見蛆蟲從手背開始鑽出無數小洞,它們迅速蔓延,密密麻麻地探出頭,而在嘗試拔出這些詭異的生物時,他的皮膚跟著蛆蟲一起剝離肉身表面──他開始瘋狂大叫,不斷撕扯、撕扯一切成為碎片。最後他成了一團沒有外皮的血肉,在劇痛與迷幻的瘋癲中,睜開了眼睛。
死神來到。
不,那只是程光片刻的錯覺。他很快意識到出現在身邊的是活生生的人。
「殺……殺了我!」
他竭盡力氣,喊出這句話。他記不起來那名少女的名字、卻記得她身邊的那個男人,當時就站在剝去他皮膚的當家身後!
聽在他們耳裡,程光的哀求不過是段意義不明的淒厲音節。愚鳩有些僵硬地別過臉,鄭小媛卻直直地盯著地上的肉塊,一字一頓:
「他、打算讓所有人都死嗎?」
「……只是除掉背叛者而已。」
鄭小媛沒有說話,她短袖長裙,露出的一小截腳踝正好站在程光旁邊。後者顫抖著面目全非的手掌,奮力抬起、抓住她。
她皺了下眉頭,接著用力閉了閉眼。
「所以,你依然確信你不會背叛他,就算像這樣?」
愚鳩知道這話衝他而來,同樣明白當血水從肉縫滲透到她的襪子上,她正極力忍耐。他在等著她爆發,但等到的結果卻不如他所想──
鄭小媛從隨身皮包裡抽出了自己的槍,朝著程光,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砰!
對那人來說,無疑便從這痛苦中解脫。但愚鳩沒料到,鄭小媛開槍開得如此熟練、果絕。她克制住了指尖的顫抖,同時繃緊聲線:
「這算什麼?」
她旋即上前一步、抓住愚鳩的手腕,死者的手從她腳踝滑落,和槍一併落地。
「這又算什麼?」
他手上戴著與她成對的戒指,銀閃閃地映著血光、也映著鄭小媛發白的臉。她質問的激動在瞬間平息,下一秒,語氣像凍了層霜、結冰的刀鋒直直捥開愚鳩的心臟。
「你要跟我借人、我又哪裡不願意借給你?你用這個逼我,好,也算我心甘情願的。但你就敢肯定下一個被碎屍萬段的不會是你──不是我?我們這還不算背叛他?」
愚鳩說不出話,他感覺到鄭小媛那雙小巧的手異常冰涼。
「他知道──你從不肯和我上床嗎?」
抓住他的手扣緊力道。身體如同被重擊了一下,晃了晃,便有許多來不及消化的記憶從愚鳩的腦海裡傾巢而出。他不願意想那些,他不想。
鄭小媛踩著尚未冷卻的血跡逼問他。
「你敢保證嗎?」
不得不想了。那時他借住在鄭家、多少個夜晚,鄭小媛就在他的隔壁房,聽他與那些記不起臉孔的人做愛。
他瘋狂地插入不知名的肉體,對著牆那邊黑暗咬緊牙關,有時掐緊對方脖子、或者捂住求饒喘息的嘴巴,只顧著自己一遍遍呢喃:
「你要這樣活,不如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鄭小媛在牆的對面,捂著嘴,靠牆流淚。她心愛的男人亦已在瘋癲邊緣,可她除了讓他把一個一個對象帶回來以外,竟束手無策──在那裡聽著,自始自終一個字都沒說,因為她沒有辦法。
這是背叛嗎?他不碰她,就像克制著不把暴烈的情欲與情緒加諸在那個人身上一樣。
「我真恨我愛上了這樣對他的你……你明明曉得你開口我就會給,你還真的這麼利用我了。」
愚鳩和她問出借人的話後,她故意帶他來到這裡,要他再看一看,想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此時此刻,鄭小媛的神態可以說悲悽了,她抿住唇等待愚鳩答覆,抽回手,放在腹部前方十指交扣……如果一顆矛盾的心臟、終得割捨到只剩一塊純粹的地方──你,還要選擇愛他嗎?
愚鳩頓了很久,閉上眼,艱難地出聲: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會怎麼樣。」
忽地感覺鄭小媛貼了上來,固執地扯住了他頸上的項圈。她把愚鳩的腦袋拉低,直到與自己的視線呈水平,接著輕輕撫上他的臉,讓他隨著這一連串的動作再把雙眼慢慢打開。
「愚鳩。」
「是。」
「──別這麼和我說話,不需要。我只是想,給你選擇吧。」
互相凝視,她眼底是無底深河、他卻是無盡的空曠天空,隔著層層牢籠。
「跟他到此為止。或者你把我的人借走,在這裡,像你怎麼對待其他人、你就怎麼對我……要利用就利用得徹底一點、利用到一點骨肉都不剩,也不需要可憐我。」
「我不想這樣。」
那要怎麼辦?鄭小媛驀然瞠大了眼,絕望地望著眼前的男人。隨著她退開,愚鳩仰起臉,避開她目光、緊接著用力搖了搖頭。複雜混亂的感情各自蠢動,他覺得肩上似乎真的有無數鎖鏈,嵌著他的血肉準備將他分屍。
「我需要妳的人,但我也真的不願意、傷到妳。」
呵。他聽見鄭小媛冰涼的輕笑聲,少了情緒的張力,果真成了無溫的寒冰。她愛的人如此自私、要她繼續擺盪掙扎,就像他愛他那般。
果然是魔鬼吧?那個人。鄭小媛垂眼看向腳邊的程光,不自覺地又笑了聲。她抬頭,發現愚鳩在看出口的方向,他想逃了,從這個血光與絕望的地獄中,逃回他佯裝純粹的癡情世間。
──你逃不掉的。因為你終究不是他的手腳,你的心四分五裂,你撿起了想愛他的那塊碎片卻捨棄不了其它。
自己的愛何嘗不是這般畸形呢?明明害怕又不甘,偏要看著這隻垂死掙扎的落魄禽鳥。
「我知道了。」
鄭小媛如是說,愚鳩向她深深地鞠躬,嘴唇輕嚅,說的是:對不起。
她只有一聲乾澀的冷笑。
2.
梁諭來到機構的當晚,穆老三特地設宴,把所有住在這裡的老人邀來。為款待遠來的貴客,連久藏的幾個大甕都拿出,叫上所有傭人,從底下升起柴火。放幾名真正的白子入了甕,在眾人的喝采中慢慢燒紅柴火。
穆老三也許只是想展示那幅人皮畫,他展開畫卷,舖設在座席中央,臉上的表情難掩得意──那些年近百歲的老人們無一不爭相上前,彷彿瘋了,個個想去觸碰畫的肌理。
梁諭擅長的是工筆,借皮膚本身的色彩細細摹出了層疊的青巒。無限獵奇、又典雅到極致的景色,這些有權有錢的老人們要的「樂趣」不過如此。比起甕裡漸漸溢出肉香的白子,他們在展畫的桌邊停留了更久。
「好!」
稱奇聲此起彼落,梁諭靠著穆老三坐,會場的喧嚷使他發暈。他幾乎想叫自己的保鏢把拳頭砸上那些人的臉,讓他們滿口金牙的嘴巴除了哀號以外,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
全都瘋了。
帶來的兩個保鏢已經有個承受不住,獲準到外頭待著了。剩下的臉色也越發不對勁,席至中途,穆老三忽然離席,梁諭坐了會兒,乾脆也遣走保鏢,自己悄悄地由後門走出會場。
噪音消失,頭暈的現象才紓緩了點。
「呵……呵。」
梁諭按著頭,面對門後一片漆黑的廢倉庫。他花了好幾秒才隱約能看清楚物體的剪影:幾個圓桌堆於角落、椅子更是疊得比人還高。稍微靠外的一塊區域放了紙箱、保麗龍等其它東西。
他挪動腳步,踢到了一個空酒瓶。「哐」的一聲,在這環境中格外嚇人。
梁諭靜了幾秒,小心前進,往更裡邊走。這樣的黑暗都比身後的狂歡來得正常……呵,他又笑了聲,笑他居然還會想到這二字:正常。
他真的覺得好笑。
剛剛小酌了幾杯,竟然就有些步伐不穩了。梁諭脫下高跟鞋,乾脆赤腳往黑暗深處走。左側有微微光亮,似乎通往後山,他踩到了玻璃碎片上,但恍若沒有知覺。
聲音。
梁諭頓住了腳步,聽見山間沙沙的風聲、蛙鳴,除此以外似乎還有別的什麼,就在那有光的地方。
他沒遲疑多久,便向聲音來處邁出腳步,玻璃深深地扎進腳底。
人的氣息、斷斷續續的……呻吟聲。有鐵皮隔開一處敞開的門,稀薄的月光下,猛然見到白天那名女傭死白的臉!
「噫呀──」
她的腦袋從門邊一角露出,散亂的頭髮磨蹭著污泥。有什麼東西壓在她身上,一下一下地推她。
又一聲慘叫。
她被身上的人拖離了門框範圍,伸到腦袋上方的手指、因緊抓地面而折斷了指甲。地上剩下淺淺的血跡,而剪舌後顯得莫名滑稽的喘息還在持續。
女傭……或者該說穆老三的孫女?在觥籌交錯的宴席外,她像濕潤的泥巴,所有荒謬瘋狂的樹根都在深入。梁諭看著,那具薄弱的身軀逐漸長出樹林,蔓延天際的枝幹,開出惡花,也是美的。
感官刺激使大腦產生本能的反應,梁諭有瞬間幻想,是他躺在那塊稀疏的月影下,而愚鳩正用力頂著他下身……不,這想像瓦解得異常快速。不知怎麼,他眼前閃過畫面,成了愚鳩躺在泥土中、而他跨坐在他身上。
拉緊了頸圈、逼那人貼近自己。置放體內的陽具成了可有可無的存在,那人在操他,但他一點感覺都沒有。
他試圖搖晃腰肢,但性器不再是記得的巨大與壓迫。他想起那東西疲軟地垂在男人腿間的模樣,一切都顯得可笑。
他父親、李伊爾、程光、阿龍、穆老三……愚鳩。試圖支配他的男人們,有的不過是那下賤的雞巴。
梁諭深吸了口氣,廢倉庫的霉味、山間的青草香、還有不倫的肉體氣味──他驀地一驚,等到要回頭,一隻擦了古龍水的手突然捂住了他的嘴!
他反射地掙扎,雙腿踢到對方、耳邊響起了悶哼。對方用另一隻手抱住他的腰,死死困住。
「噓、噓……別慌,梁當家,我沒有惡意。」
年輕男人的聲音。很快地放開了梁諭,等後者一轉頭,身後的人影大約一米七多些,一口咬字清楚的溫潤嗓音,舉起手表達了自己的誠意。
「這種時候,最好別去打擾穆老三。」
他笑了聲,聽起來像勸告。梁諭迅速冷靜,上下打量這人,卻連個輪廓都看不清。
第一印象只覺得他的聲線中有種與生俱來的慵懶,聽他說話,容易使人不自覺地放鬆警惕。
「你是誰?」
方才宴席間都是些超過六十歲的人,因此梁諭在黑暗中皺起了眉頭。他未配槍,配了估計也沒什麼作用。他判斷不出來正在縱欲的穆老三、或是眼前的男人哪個比較危險,因此他做好了高聲叫人的準備。
對方察覺了他的戒備,緩緩退後。沒有下一步動作,卻也沒有正面回答問題。
「您不久後自然會見到我的。」
梁諭急切地追問,音量稍稍提高了些:
「你是穆老三的人?」
人影完全退入黑暗裡,現在,他徹底失去了那人的蹤跡。
「算吧……不過也不盡然。」
那句充滿笑意回答在倉庫密閉的效應下,幽靈般地從四面八方傳來,梁諭左顧右盼,再也找不到那人的蹤影。想必他比自己熟悉這個環境,一下子就像沒來過那般無影無蹤。
不知何時,倉庫外的呻吟轉為女傭含糊的啜泣。現在聽得見穆老三發出的粗重喘息了,明明年事已高,卻能輕易想像出他騎在自己血親身上恣意抽插的畫面。
親筆描出的人皮畫、外頭不倫的性愛、和屋內的人肉宴……梁諭掩住嘴,克制不住想笑的衝動。所有不可理喻的事物包圍他、為他的未來鋪路,真是一團亂七八糟。
這裡是那被信仰工業所包圍、鬼影四竄──他畫上的青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