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如同一葉小舟，被拋棄在浩瀚無際的欲望之海上，憂慮和無知的不毛之地上，只適合海市蜃樓中或無理性的世界中。這葉小舟完全聽?wèi){瘋癲的大海支配，除非它能拋下一只堅實的錨——信仰，或者揚起它的精神風(fēng)帆，讓上帝的呼吸把它吹到港口。(註)
※
當(dāng)命書睜開眼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再次被轉(zhuǎn)移了地方。
既不是有著刺鼻消毒水氣味的醫(yī)院，也不是海洋之上，充斥著嘔吐物與油脂汗水混合而成的難聞氣味，在每一次浪潮拍打下?lián)u晃不穩(wěn)的遠洋客船……
命書仔細打量著，發(fā)現(xiàn)這裡像是一座沒有邊界的巨大溶洞。幽暗、空廣而潮濕，少數(shù)的光源來自上頭洞頂隱約落下的光，以及因光線在灑落的霧雨中折射，連帶著罩上了一層金色光芒的朦朧水氣。
遠遠看去，就像是黑暗中的一場迷離金雨。
就在他試圖從混沌的腦中撈找出關(guān)於自己為什麼會出現(xiàn)在這裡的記憶時，他身後一名穿著病患服的男子拍了拍他的肩。
「兄弟，後頭還有人等著搭船，你不上船就到後頭去，別礙著別人好嗎？」
「啊……抱歉。」
還沒反應(yīng)過來這個地方怎麼會有病患，自小養(yǎng)出來的習(xí)慣讓命書下意識的道歉著往一旁跨開，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中，自己的身後、身旁聚集了為數(shù)不少的一群人，男女老幼皆有，穿著不同的衣物、來自不同的國家，卻同樣以茫然而疑惑的表情看著眼前這陌生的環(huán)境。
命書十分確定就在片刻之前，附近沒有半個人，這些人是什麼時候出現(xiàn)的？為什麼自己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人接近？
抱持著許多疑問，命書走到人群的最後頭重新排著隊——儘管他並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而這個隊伍究竟在排什麼。
仗著身高墊起腳往前看著，也只能看到隊伍的最前方似乎是一個渡口，好幾條外觀與貢多拉相似的船隻停泊在碼頭邊，而這些人似乎正是為了搭上船而排起隊伍的。
也許是為了應(yīng)付眼前可怕的排隊潮，也或許是先前載著人離開的船陸續(xù)折返回來的緣故。命書敏銳的察覺寬廣的河道上多出了好幾條船隻，這讓人群往前移動的速度稍微快上了一點。
他悄悄的打量著不斷將人載走的小船以及哪怕在細節(jié)上有所不同，卻清一色穿著黑色長袍、戴著各式各樣面具的船子們——其實光明正大的也無妨，根本沒有人看向他、看向這裡。
不論臉上的神情迷惘與否，每個人似乎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對於一切感到疑惑而好奇的只有他一個，明明是聚集著大量人潮的地方，卻意外的安靜而秩序——這讓命書猜測自己應(yīng)該不在國內(nèi)，並因此感到極度的不適應(yīng)，進而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雖然總嫌棄著國內(nèi)排隊時必然伴隨的嘈雜與失序，但當(dāng)?shù)搅巳徊煌沫h(huán)境後，他還是想念那喧嘩卻親切熱鬧的聲音的。
至此他開始懷疑並且深信，自己大概是被什麼神秘的宗教組織綁架或者誤以為是一員於是一起帶走了。
長長的隊伍很快排到了他，命書稍微看了看——那邊的船前面聚集了一群小孩子，看來應(yīng)該是專門載孩子的吧？那邊的船子光是將船劃進碼頭停靠就和其他的船隻擦撞了好幾回，感覺是新手上路翻船不賠啊。那邊……那邊那個船子的感覺倒是不錯，居然還會扶乘客上船，這麼貼心的服務(wù)真是好評點讚，可惜已經(jīng)坐滿乘客了。
這麼一路挑挑選選的，最後站在了一條本身已經(jīng)載著一名乘客的灰白色船隻前面，和戴著好微笑面具的高大船子面面相覷著。
命書試著和這名打扮的怎麼看都和邪教信徒劃上等號的船子說話：「呃……那個，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從你該來的地方來。」
「……」命書沉默了一下，才又道：「我想問一下這船是往哪開的，能把我載回我來的地方嗎？」
「往你該去的地方去。」
……得，果然是邪教組織，連從來處來、往去處去這麼佛學(xué)的回答都出來了。
滿心的無力感襲捲向他，命書扶額，深刻地感受到作為正常人的自己大概是無法跟這人溝通的。
其實他就不該選這艘船的吧？
船上的另一名乘客——穿著極其華麗的大紅色古裝（命書試著分辨，依舊不知道該說那是和服還是漢服古裝，他實在不太會分辨這個），眼尾以紅色眼影挑長，並在唇珠與唇谷處以豔紅色的口紅點了個櫻桃小嘴出來的女性嘻嘻笑著朝那名船子道：「哎呀，希拉娃子吾勿是和儂說了，這樣伐來塞啊？儂看搿個小伙子，戇搭搭個！板定勿曉得儂在剛哈噻。」
「……」
命書用了一秒收回自己內(nèi)心剛剛對於這名女性美貌的讚賞，改為以棒讀的方式讚歎著這年頭的邪教組織也是厲害了，又要神不知鬼不覺的把人帶到陌生的地方，又是各種Cosplay，簡直大手筆，真的是好棒棒，然而他的內(nèi)心毫無波動，還有點想笑。
那叫希拉的船子看著那名笑嘻嘻的女性，慢吞吞地從外套底下（命書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身黑袍外頭還有件不明顯的斗篷式同色外套）取出了一張與目前戴著的面具表情相似，只是嘴角往下的憂鬱面具出來換上，聽不出性別的微沙嗓音從面具下漏出，帶著點模糊，卻聽的出十分無奈：「桃麗娘，妳就不能用正常人的方式說話嗎？」
在被那名女子——桃麗娘笑著以「可以哇，但是我喜歡嘛」拒絕後，更加無奈，還帶了幾分無辜的轉(zhuǎn)向了命書：「後面人越來越多了，這樣下去載不完，你先上船？」
「……我先說，我可沒有你們這邊的貨幣。」命書謹慎的說，剛剛排隊時他有留意到有些人上船時似乎從口袋裡拿出了什麼給船子們。
「不用渡資……將通行證給我看一下就好。」
希拉搖頭，從黑色長袍下伸出手指向他垂在腿旁的右手——從寬大袖口露出的手骨節(jié)分明，麥色的手背上有著白色的圖騰，命書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才順著那隻手所指的方向看去。
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自己但手中竟然握著一張白色的，上頭印有他照片及名字的通行證。
在命書的驚愕與桃麗娘似真似假抱怨著有免錢的HSRS能搭真好的嬌嗔中，希拉朝他說：「上船吧，等你到刻耳柏洛斯後就知道了。」
※
乘船的體驗倒是比命書想像的愉快許多。
在他上船坐穩(wěn)後，負責(zé)掌船的希拉將船槳往碼頭邊一撐，在船隻慢慢往外盪去時向他說明了這趟航行大約需要十分鐘，接著在他的半知半解中簡單的說明關(guān)於附近的景觀與HSRS是怎麼樣的機構(gòu)、如果在冥土有過河或者長途交通的需要，HSRS絕對是最好的選擇……云云之類的疑似廣告。
起初命書還保持著「喔就當(dāng)是旅行時導(dǎo)遊的景點講解吧」的心態(tài)，隨著希拉吧啦吧啦的往下講，漸漸的就有些坐不住了。
什麼苦河恨河忘川的，什麼荒園樂土忘川野的，這個地方的地名真是有趣哈哈哈，聽起來居然有幾分像是地獄才會有的地名呢！
希拉困惑道：「地獄？地獄要沿著烈焰河過去，途中得經(jīng)過巖石區(qū)或者石榴林，對於像你們這種剛來到這裡的……來說太危險了，我覺得還是不要過去比較好哦？地獄那邊真的是很可怕的地方呢，雖然冥土大部分的日用品都是從地獄輸出的，但聽說為了支持冥土的龐大人口生活，在那裡的人得從早加班到晚，連休息時間都沒有，因為是責(zé)任制所以也沒有加班費——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
啊啊啊啊不要用那種理所當(dāng)然的語氣說出那個名詞啊——還有那個「你們這種剛到這裡來的……」後面是想接什麼說清楚啊！這樣子不是讓人更在意了嗎！
桃麗娘卻用塗滿丹蔻的手輕輕的掩著唇，噯唷噯唷的笑著：「說什麼像唷，這裡就是地獄啊。」
希拉糾正她：「不是的，這邊只是位於冥界門和刻耳柏洛斯之間的沼澤區(qū)，都還沒到恨河的範(fàn)圍呢。」又說：「就算妳記不清冥土的各處地理，也不可以誤導(dǎo)新來的亡靈啊。」語氣聽起來竟十分的恨她不學(xué)好。
桃麗娘大笑，哪怕早就不再需要呼吸，依舊覺得自己笑到喘不過氣。
希拉不理她，嚴肅地看向命書：「你別理她，她故意說錯的。這裡才不是地獄，這裡是冥土最大的沼澤區(qū)，只要過了這裡就是恨河的範(fàn)圍，很快就能到刻耳柏洛斯了。」
然而在命書來說，地獄也好，冥土也好，九幽也好，黃泉也好，不都是一樣的東西，只是講法上的不同嗎？
說到底了都只是一句：嘿老兄，抱歉啊你已經(jīng)死囉。
這麼一來，剛剛岸邊那群突然出現(xiàn)的人、以群聚的場合來講反而異常的安靜、人們臉上的茫然空洞、戴著面具穿著一身大黑袍行駛船隻催促人們上船的船子們——原先感到奇怪的許多事情，在「這裡是地獄」的前提下似乎都得到了解答。
命書覺得自己真是太機智、太聰明了。
只是他想不懂，怎麼也想不懂：「我怎麼就死了呢？」他喃喃著，「我……我明明……怎麼……就死了呢？」
桃麗娘以奇特的腔調(diào)似唱似說嗚呼哀嘆著：啊啊，香銷玉碎成鬼神，香銷玉碎別人間。希拉則是善意回答：「聽說最近現(xiàn)世爆發(fā)了大型疫病，你可能運氣比較不好，沒躲過吧。」
語氣真摯滿是誠懇，還帶了點安慰，彷彿說的是「聽說最近天氣不好，你可能運氣差了點，剛好沒帶傘出門就碰到下雨」似的，聽在命書耳中，好笑的令人想哭。
那一句疫病像是記憶的鑰匙，命書想起自己和同學(xué)約好一起來趟說走就走的登山旅行，結(jié)果爬到半途，陸續(xù)開始有人產(chǎn)生了頭暈、發(fā)燒、嘔吐、皮下出血及臉部腫脹等徵狀。
最初他們還以為那是被山區(qū)蚊蟲叮咬招致的感染或者徵狀較為特殊的高山癥，雖然有所擔(dān)心，但並不以為意。
直到後來同行的同伴倒下了大半，就連他也開始發(fā)起低燒後，他們終於急著下山、急著打電話向家人、救護車、救援隊……急著向外界求助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二十個人一起上山，活著下來的，卻只有十個不到。
活下來的他們，面對的並不是來自朋友家人的哭泣責(zé)問，不是令人內(nèi)疚的「為什麼你活著他卻死了」，也不是家人安慰的一句「幸好你沒事」。
是慘白的監(jiān)禁，以及充滿了消毒水氣味的各種「研究」與「試驗」。
因為不知名的疫病突然在社會中投散蔓延，於是出現(xiàn)了疑似瘟疫徵狀、與哪怕沒有卻和疑似感染者在沒有任何隔離保護的情況下共處過的他們，變成了被觀察的白老鼠。
就連家人也不敢來探望，明明活著，卻被當(dāng)成了已經(jīng)死去的人。
接著過了幾天，還活著、還沒死的，就被送上了船。與來自其他各地的，或染了疫病、或外表看不出來但疑似感染了疫病的人一起，被趕上了可以一次性承載上千人的遠洋客船。
船上沒有舵，沒有錨，沒有可以用以辨識方位的指南或者海圖，也沒有任何生存應(yīng)有的器具。
只有提供船動力的一點點油，以及不曉得是以什麼單位為標準的，據(jù)說省著點可以供給七天食用的糧食與淡水。
無法停泊的船只能在大海上漂流，等待倉盡糧絕，而所有人死去、船身破毀的那天。破舊的船板殘將留著一切痕跡，帶著船上所有人的記憶，沉入深深深深的大海裡，與他們污濁的軀體一起，將一切掩埋。
在這文明而逐漸科技的時代，也不曉得該不該說句生而逢時，竟搭上了原先以為只屬於歷史一隅的愚人船。
多麼榮幸，多麼諷刺。
命書維持著抱頭的姿勢，虛弱而小聲的問著：「所以我……真的，死了嗎？」
他並不指望答案，問題的答案已經(jīng)存在於他的心底。不論是航行到最後因乾涸飢餓而死，因疾病感染而死，或是極為不體面的，淪為他人生存的血肉……從上船的那一刻起，他的命書上，便只剩一筆赤紅的歿了。
桃麗娘安慰他：「噯，往好的地方想，至少你死的挺整齊體面的，估計你死的時候不是太痛苦，看，還是個白白嫩嫩的小帥哥，多好。哪像我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怎麼了呢？她卻不肯往下講了。只是抿唇笑著，說看開一點，別跟自己過不去。
希拉卻說：「你活在這裡。」
見他怔愣，希拉加重語氣，又重複了一次：「你，活在這裡。就在這裡。」
不是死亡，而是活在這裡。好好的，沒有疾病，沒有痛苦的活在現(xiàn)世以外的地方，也許軌道改變了，但人生依舊還在繼續(xù)著。
先前一直犟著沒下來的眼淚說掉就掉，命書才知道自己原來不是完全不在意的。
不是不在意朋友們一個個染上疾病死去，不是不在意就連家人也放棄自己，不是不在意每一個見到的人都用看著死者的眼神看向自己——就連鏡中那雙回望著自己的眼睛也是。
原來他其實是希望有個人，誰都好，可以告訴他沒有關(guān)係，不是他的錯，他還活著，就在這裡好好活著的。
眼前被淚水弄得一片模糊，他反手擦去，在泣不成聲中抓住希拉的袍角，哽咽的問著他是否會在這裡、在冥土再次遇見他的朋友們？
希拉點點頭，慢條斯理的說：「除非你或者他們做了什麼違法的事情被列為壞壞亡靈送去地獄，不然應(yīng)該是會再見面的。」
在命書哭著顫聲連連不忘道謝時，希拉默默的、有些心虛的在心裡補上了一句：至於要花上多久的時間才能再見面，唔，這個就不知道了。
隨著輕輕的「叩」的一聲，由冥界門出發(fā)的航行，轉(zhuǎn)眼就到了終點。
希拉將船停靠在距離刻耳柏洛斯較近的水仙園岸邊，岸上可以看見陸續(xù)有下了船的人往不遠處掛著「CBS」名稱的機關(guān)走去。
擦乾眼淚的命書也下了船，在跟著人群往前走了幾步後，突然回過頭向希拉說：
「下次，如果又見面的話，我請你吃飯啊！我會找好工作好好存錢的，一定請你吃頓大餐！」
說完後，他用力的揮了揮手，轉(zhuǎn)過身朝著刻耳柏洛斯跑了過去。
一手攀在船沿、一手托著下顎的桃麗娘聞言大喊：「噯？我呢！小伙子可不能厚此薄彼，怎麼就不請我呢？我跟你說你這樣是會變成壞壞亡靈的，請客要記得連我一起啊知不知道——喂——」
希拉只是笑了笑，又笑了笑。笑聲悶在笑臉面具底下，是無法被輕易察覺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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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出自米歇爾?福柯《瘋癲與文明》
註二：參考並稍微改編自wiki條目：鼠疫
其實本來是想寫個關(guān)於愚人船的故事…寫著寫著的確也還是關(guān)於愚人船的故事，但就多加了一點東西進去。比方本來預(yù)想中沒有，寫時自己跳了出來說「我呢我呢」的桃麗娘。（那段充滿了上海方言的話是網(wǎng)路上查意思後編著寫的，是在跟希拉說希拉那種講法不行，命書看起來就傻肯定聽不懂）
這次比較特別的大概是除了希拉以外的人居然出現(xiàn)名字了！
一方面是畢竟有三個人，都沒名字有點怕搞混，一方面是想了想覺得以後有機會可能還會給他們出場票，還有一部分是突然就覺得啊這個名字好好啊好喜歡啊（自己說）。
命書不是個正規(guī)的名字——當(dāng)然也不是本名，就只是在想名字時突然想到了句「朝命書裡書一筆，愛恨恩怨從此定」…過期的少女心突然doki doki了一下，就這麼敲定了。命書指的是人的命運，白紙黑字，落筆成真，改不了也逃不掉……算是對應(yīng)後面上愚人船的那一句吧。（當(dāng)然這是寫完後的自己說，其實寫時根本沒想那麼多）
桃麗娘的名字也是突然蹦出來的。這個名字結(jié)合了我個人特別喜歡的某個執(zhí)著（不） 但也不是本名。故事裡有名字的人中只有一個用的是本名，就是希拉。而她是唯一戴著面具不以真實面貌示人的，這也是個沒有刻意安排，寫完才發(fā)現(xiàn)的有趣的地方
對於「人類」來說，死亡或許是極為可怕的事情。但對於從小就生長在冥土，看著亡靈長大，並沒有所謂「生死」概念的種族來說，或許又不是那麼回事了吧。（官方設(shè)定中，冥土各種族基本沒有「死」的概念，有些是會在壽命結(jié)束後去到另一個世界（虛空），有些是消失（通常是神，或完全失去記憶的亡靈），有些是投胎轉(zhuǎn)世（亡靈）——但沒有死亡的概念）
算是抱持著這樣的想法一邊寫著的一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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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命書睜開眼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再次被轉(zhuǎn)移了地方。
既不是有著刺鼻消毒水氣味的醫(yī)院，也不是海洋之上，充斥著嘔吐物與油脂汗水混合而成的難聞氣味，在每一次浪潮拍打下?lián)u晃不穩(wěn)的遠洋客船……
命書仔細打量著，發(fā)現(xiàn)這裡像是一座沒有邊界的巨大溶洞。幽暗、空廣而潮濕，少數(shù)的光源來自上頭洞頂隱約落下的光，以及因光線在灑落的霧雨中折射，連帶著罩上了一層金色光芒的朦朧水氣。
遠遠看去，就像是黑暗中的一場迷離金雨。
就在他試圖從混沌的腦中撈找出關(guān)於自己為什麼會出現(xiàn)在這裡的記憶時，他身後一名穿著病患服的男子拍了拍他的肩。
「兄弟，後頭還有人等著搭船，你不上船就到後頭去，別礙著別人好嗎？」
「啊……抱歉。」
還沒反應(yīng)過來這個地方怎麼會有病患，自小養(yǎng)出來的習(xí)慣讓命書下意識的道歉著往一旁跨開，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中，自己的身後、身旁聚集了為數(shù)不少的一群人，男女老幼皆有，穿著不同的衣物、來自不同的國家，卻同樣以茫然而疑惑的表情看著眼前這陌生的環(huán)境。
命書十分確定就在片刻之前，附近沒有半個人，這些人是什麼時候出現(xiàn)的？為什麼自己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人接近？
抱持著許多疑問，命書走到人群的最後頭重新排著隊——儘管他並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而這個隊伍究竟在排什麼。
仗著身高墊起腳往前看著，也只能看到隊伍的最前方似乎是一個渡口，好幾條外觀與貢多拉相似的船隻停泊在碼頭邊，而這些人似乎正是為了搭上船而排起隊伍的。
也許是為了應(yīng)付眼前可怕的排隊潮，也或許是先前載著人離開的船陸續(xù)折返回來的緣故。命書敏銳的察覺寬廣的河道上多出了好幾條船隻，這讓人群往前移動的速度稍微快上了一點。
他悄悄的打量著不斷將人載走的小船以及哪怕在細節(jié)上有所不同，卻清一色穿著黑色長袍、戴著各式各樣面具的船子們——其實光明正大的也無妨，根本沒有人看向他、看向這裡。
不論臉上的神情迷惘與否，每個人似乎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對於一切感到疑惑而好奇的只有他一個，明明是聚集著大量人潮的地方，卻意外的安靜而秩序——這讓命書猜測自己應(yīng)該不在國內(nèi)，並因此感到極度的不適應(yīng)，進而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雖然總嫌棄著國內(nèi)排隊時必然伴隨的嘈雜與失序，但當(dāng)?shù)搅巳徊煌沫h(huán)境後，他還是想念那喧嘩卻親切熱鬧的聲音的。
至此他開始懷疑並且深信，自己大概是被什麼神秘的宗教組織綁架或者誤以為是一員於是一起帶走了。
長長的隊伍很快排到了他，命書稍微看了看——那邊的船前面聚集了一群小孩子，看來應(yīng)該是專門載孩子的吧？那邊的船子光是將船劃進碼頭停靠就和其他的船隻擦撞了好幾回，感覺是新手上路翻船不賠啊。那邊……那邊那個船子的感覺倒是不錯，居然還會扶乘客上船，這麼貼心的服務(wù)真是好評點讚，可惜已經(jīng)坐滿乘客了。
這麼一路挑挑選選的，最後站在了一條本身已經(jīng)載著一名乘客的灰白色船隻前面，和戴著好微笑面具的高大船子面面相覷著。
命書試著和這名打扮的怎麼看都和邪教信徒劃上等號的船子說話：「呃……那個，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從你該來的地方來。」
「……」命書沉默了一下，才又道：「我想問一下這船是往哪開的，能把我載回我來的地方嗎？」
「往你該去的地方去。」
……得，果然是邪教組織，連從來處來、往去處去這麼佛學(xué)的回答都出來了。
滿心的無力感襲捲向他，命書扶額，深刻地感受到作為正常人的自己大概是無法跟這人溝通的。
其實他就不該選這艘船的吧？
船上的另一名乘客——穿著極其華麗的大紅色古裝（命書試著分辨，依舊不知道該說那是和服還是漢服古裝，他實在不太會分辨這個），眼尾以紅色眼影挑長，並在唇珠與唇谷處以豔紅色的口紅點了個櫻桃小嘴出來的女性嘻嘻笑著朝那名船子道：「哎呀，希拉娃子吾勿是和儂說了，這樣伐來塞啊？儂看搿個小伙子，戇搭搭個！板定勿曉得儂在剛哈噻。」
「……」
命書用了一秒收回自己內(nèi)心剛剛對於這名女性美貌的讚賞，改為以棒讀的方式讚歎著這年頭的邪教組織也是厲害了，又要神不知鬼不覺的把人帶到陌生的地方，又是各種Cosplay，簡直大手筆，真的是好棒棒，然而他的內(nèi)心毫無波動，還有點想笑。
那叫希拉的船子看著那名笑嘻嘻的女性，慢吞吞地從外套底下（命書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身黑袍外頭還有件不明顯的斗篷式同色外套）取出了一張與目前戴著的面具表情相似，只是嘴角往下的憂鬱面具出來換上，聽不出性別的微沙嗓音從面具下漏出，帶著點模糊，卻聽的出十分無奈：「桃麗娘，妳就不能用正常人的方式說話嗎？」
在被那名女子——桃麗娘笑著以「可以哇，但是我喜歡嘛」拒絕後，更加無奈，還帶了幾分無辜的轉(zhuǎn)向了命書：「後面人越來越多了，這樣下去載不完，你先上船？」
「……我先說，我可沒有你們這邊的貨幣。」命書謹慎的說，剛剛排隊時他有留意到有些人上船時似乎從口袋裡拿出了什麼給船子們。
「不用渡資……將通行證給我看一下就好。」
希拉搖頭，從黑色長袍下伸出手指向他垂在腿旁的右手——從寬大袖口露出的手骨節(jié)分明，麥色的手背上有著白色的圖騰，命書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才順著那隻手所指的方向看去。
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自己但手中竟然握著一張白色的，上頭印有他照片及名字的通行證。
在命書的驚愕與桃麗娘似真似假抱怨著有免錢的HSRS能搭真好的嬌嗔中，希拉朝他說：「上船吧，等你到刻耳柏洛斯後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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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船的體驗倒是比命書想像的愉快許多。
在他上船坐穩(wěn)後，負責(zé)掌船的希拉將船槳往碼頭邊一撐，在船隻慢慢往外盪去時向他說明了這趟航行大約需要十分鐘，接著在他的半知半解中簡單的說明關(guān)於附近的景觀與HSRS是怎麼樣的機構(gòu)、如果在冥土有過河或者長途交通的需要，HSRS絕對是最好的選擇……云云之類的疑似廣告。
起初命書還保持著「喔就當(dāng)是旅行時導(dǎo)遊的景點講解吧」的心態(tài)，隨著希拉吧啦吧啦的往下講，漸漸的就有些坐不住了。
什麼苦河恨河忘川的，什麼荒園樂土忘川野的，這個地方的地名真是有趣哈哈哈，聽起來居然有幾分像是地獄才會有的地名呢！
希拉困惑道：「地獄？地獄要沿著烈焰河過去，途中得經(jīng)過巖石區(qū)或者石榴林，對於像你們這種剛來到這裡的……來說太危險了，我覺得還是不要過去比較好哦？地獄那邊真的是很可怕的地方呢，雖然冥土大部分的日用品都是從地獄輸出的，但聽說為了支持冥土的龐大人口生活，在那裡的人得從早加班到晚，連休息時間都沒有，因為是責(zé)任制所以也沒有加班費——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
啊啊啊啊不要用那種理所當(dāng)然的語氣說出那個名詞啊——還有那個「你們這種剛到這裡來的……」後面是想接什麼說清楚啊！這樣子不是讓人更在意了嗎！
桃麗娘卻用塗滿丹蔻的手輕輕的掩著唇，噯唷噯唷的笑著：「說什麼像唷，這裡就是地獄啊。」
希拉糾正她：「不是的，這邊只是位於冥界門和刻耳柏洛斯之間的沼澤區(qū)，都還沒到恨河的範(fàn)圍呢。」又說：「就算妳記不清冥土的各處地理，也不可以誤導(dǎo)新來的亡靈啊。」語氣聽起來竟十分的恨她不學(xué)好。
桃麗娘大笑，哪怕早就不再需要呼吸，依舊覺得自己笑到喘不過氣。
希拉不理她，嚴肅地看向命書：「你別理她，她故意說錯的。這裡才不是地獄，這裡是冥土最大的沼澤區(qū)，只要過了這裡就是恨河的範(fàn)圍，很快就能到刻耳柏洛斯了。」
然而在命書來說，地獄也好，冥土也好，九幽也好，黃泉也好，不都是一樣的東西，只是講法上的不同嗎？
說到底了都只是一句：嘿老兄，抱歉啊你已經(jīng)死囉。
這麼一來，剛剛岸邊那群突然出現(xiàn)的人、以群聚的場合來講反而異常的安靜、人們臉上的茫然空洞、戴著面具穿著一身大黑袍行駛船隻催促人們上船的船子們——原先感到奇怪的許多事情，在「這裡是地獄」的前提下似乎都得到了解答。
命書覺得自己真是太機智、太聰明了。
只是他想不懂，怎麼也想不懂：「我怎麼就死了呢？」他喃喃著，「我……我明明……怎麼……就死了呢？」
桃麗娘以奇特的腔調(diào)似唱似說嗚呼哀嘆著：啊啊，香銷玉碎成鬼神，香銷玉碎別人間。希拉則是善意回答：「聽說最近現(xiàn)世爆發(fā)了大型疫病，你可能運氣比較不好，沒躲過吧。」
語氣真摯滿是誠懇，還帶了點安慰，彷彿說的是「聽說最近天氣不好，你可能運氣差了點，剛好沒帶傘出門就碰到下雨」似的，聽在命書耳中，好笑的令人想哭。
那一句疫病像是記憶的鑰匙，命書想起自己和同學(xué)約好一起來趟說走就走的登山旅行，結(jié)果爬到半途，陸續(xù)開始有人產(chǎn)生了頭暈、發(fā)燒、嘔吐、皮下出血及臉部腫脹等徵狀。
最初他們還以為那是被山區(qū)蚊蟲叮咬招致的感染或者徵狀較為特殊的高山癥，雖然有所擔(dān)心，但並不以為意。
直到後來同行的同伴倒下了大半，就連他也開始發(fā)起低燒後，他們終於急著下山、急著打電話向家人、救護車、救援隊……急著向外界求助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二十個人一起上山，活著下來的，卻只有十個不到。
活下來的他們，面對的並不是來自朋友家人的哭泣責(zé)問，不是令人內(nèi)疚的「為什麼你活著他卻死了」，也不是家人安慰的一句「幸好你沒事」。
是慘白的監(jiān)禁，以及充滿了消毒水氣味的各種「研究」與「試驗」。
因為不知名的疫病突然在社會中投散蔓延，於是出現(xiàn)了疑似瘟疫徵狀、與哪怕沒有卻和疑似感染者在沒有任何隔離保護的情況下共處過的他們，變成了被觀察的白老鼠。
就連家人也不敢來探望，明明活著，卻被當(dāng)成了已經(jīng)死去的人。
接著過了幾天，還活著、還沒死的，就被送上了船。與來自其他各地的，或染了疫病、或外表看不出來但疑似感染了疫病的人一起，被趕上了可以一次性承載上千人的遠洋客船。
船上沒有舵，沒有錨，沒有可以用以辨識方位的指南或者海圖，也沒有任何生存應(yīng)有的器具。
只有提供船動力的一點點油，以及不曉得是以什麼單位為標準的，據(jù)說省著點可以供給七天食用的糧食與淡水。
無法停泊的船只能在大海上漂流，等待倉盡糧絕，而所有人死去、船身破毀的那天。破舊的船板殘將留著一切痕跡，帶著船上所有人的記憶，沉入深深深深的大海裡，與他們污濁的軀體一起，將一切掩埋。
在這文明而逐漸科技的時代，也不曉得該不該說句生而逢時，竟搭上了原先以為只屬於歷史一隅的愚人船。
多麼榮幸，多麼諷刺。
命書維持著抱頭的姿勢，虛弱而小聲的問著：「所以我……真的，死了嗎？」
他並不指望答案，問題的答案已經(jīng)存在於他的心底。不論是航行到最後因乾涸飢餓而死，因疾病感染而死，或是極為不體面的，淪為他人生存的血肉……從上船的那一刻起，他的命書上，便只剩一筆赤紅的歿了。
桃麗娘安慰他：「噯，往好的地方想，至少你死的挺整齊體面的，估計你死的時候不是太痛苦，看，還是個白白嫩嫩的小帥哥，多好。哪像我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怎麼了呢？她卻不肯往下講了。只是抿唇笑著，說看開一點，別跟自己過不去。
希拉卻說：「你活在這裡。」
見他怔愣，希拉加重語氣，又重複了一次：「你，活在這裡。就在這裡。」
不是死亡，而是活在這裡。好好的，沒有疾病，沒有痛苦的活在現(xiàn)世以外的地方，也許軌道改變了，但人生依舊還在繼續(xù)著。
先前一直犟著沒下來的眼淚說掉就掉，命書才知道自己原來不是完全不在意的。
不是不在意朋友們一個個染上疾病死去，不是不在意就連家人也放棄自己，不是不在意每一個見到的人都用看著死者的眼神看向自己——就連鏡中那雙回望著自己的眼睛也是。
原來他其實是希望有個人，誰都好，可以告訴他沒有關(guān)係，不是他的錯，他還活著，就在這裡好好活著的。
眼前被淚水弄得一片模糊，他反手擦去，在泣不成聲中抓住希拉的袍角，哽咽的問著他是否會在這裡、在冥土再次遇見他的朋友們？
希拉點點頭，慢條斯理的說：「除非你或者他們做了什麼違法的事情被列為壞壞亡靈送去地獄，不然應(yīng)該是會再見面的。」
在命書哭著顫聲連連不忘道謝時，希拉默默的、有些心虛的在心裡補上了一句：至於要花上多久的時間才能再見面，唔，這個就不知道了。
隨著輕輕的「叩」的一聲，由冥界門出發(fā)的航行，轉(zhuǎn)眼就到了終點。
希拉將船停靠在距離刻耳柏洛斯較近的水仙園岸邊，岸上可以看見陸續(xù)有下了船的人往不遠處掛著「CBS」名稱的機關(guān)走去。
擦乾眼淚的命書也下了船，在跟著人群往前走了幾步後，突然回過頭向希拉說：
「下次，如果又見面的話，我請你吃飯啊！我會找好工作好好存錢的，一定請你吃頓大餐！」
說完後，他用力的揮了揮手，轉(zhuǎn)過身朝著刻耳柏洛斯跑了過去。
一手攀在船沿、一手托著下顎的桃麗娘聞言大喊：「噯？我呢！小伙子可不能厚此薄彼，怎麼就不請我呢？我跟你說你這樣是會變成壞壞亡靈的，請客要記得連我一起啊知不知道——喂——」
希拉只是笑了笑，又笑了笑。笑聲悶在笑臉面具底下，是無法被輕易察覺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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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出自米歇爾?福柯《瘋癲與文明》
註二：參考並稍微改編自wiki條目：鼠疫
其實本來是想寫個關(guān)於愚人船的故事…寫著寫著的確也還是關(guān)於愚人船的故事，但就多加了一點東西進去。比方本來預(yù)想中沒有，寫時自己跳了出來說「我呢我呢」的桃麗娘。（那段充滿了上海方言的話是網(wǎng)路上查意思後編著寫的，是在跟希拉說希拉那種講法不行，命書看起來就傻肯定聽不懂）
這次比較特別的大概是除了希拉以外的人居然出現(xiàn)名字了！
一方面是畢竟有三個人，都沒名字有點怕搞混，一方面是想了想覺得以後有機會可能還會給他們出場票，還有一部分是突然就覺得啊這個名字好好啊好喜歡啊（自己說）。
命書不是個正規(guī)的名字——當(dāng)然也不是本名，就只是在想名字時突然想到了句「朝命書裡書一筆，愛恨恩怨從此定」…過期的少女心突然doki doki了一下，就這麼敲定了。命書指的是人的命運，白紙黑字，落筆成真，改不了也逃不掉……算是對應(yīng)後面上愚人船的那一句吧。（當(dāng)然這是寫完後的自己說，其實寫時根本沒想那麼多）
桃麗娘的名字也是突然蹦出來的。這個名字結(jié)合了我個人特別喜歡的某個執(zhí)著（不） 但也不是本名。故事裡有名字的人中只有一個用的是本名，就是希拉。
算是抱持著這樣的想法一邊寫著的一篇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