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能在前頭渡口停一下嗎?」
當船隻即將從恨河轉入水仙環時,坐在後頭的乘客突然開口,聲音喑啞而毫無生氣,如同被粗砂磨過般,帶著種令人難受的磨損感。
正一邊認著周圍景色避免開錯方向的希拉本能地停下搖櫓的動作,任由月牙形的小船順著河流往前又飄出一段距離,才在後頭乘客「過頭了!過頭了!」的提醒中「啊」的一聲反應過來,船槳配合著身體重量的轉移滑動,在寬廣的恨河河面上旋了個漂亮的彎,慢慢地朝著岸邊設置的渡口盪去。
「我看看……從水仙橋到忘川野需要三十分鐘,每五分鐘的渡資是八個阿基里斯幣,所以三十分鐘就是四十八個阿基里斯幣;從水仙橋到水仙園和東水仙園之間的水仙環渡口需要二十五分鐘,二十五分鐘是四十個阿基里斯幣;可是這邊又還沒到水仙環渡口,呃這樣時間怎麼算……呃?呃呃?」
將船停靠在渡口旁,希拉一手拿著事前做好的渡資對照表,一手怎麼也不夠用的數著自己這一趟究竟應該收取多少渡資才是正確的。數到實在數不出來、一隻手不夠用了,便乾脆將對照表收回懷裡,兩隻手更加慌亂的算成了一團亂麻,依舊還是不夠用,只好靦腆而害羞地向乘客提出了需要借一隻手的請求。
乘客:「……」
總覺得即使將兩隻手都借出去,這名卡隆的困擾依舊不會得到解決啊。
乘客嘆了口氣,也不點破希拉除了從水仙橋到忘川野外的渡資沒一個算對的事實,只是從懷中取出一只老舊的懷錶,在抹去上頭的霧氣,看了看時間後對著希拉說:「從水仙橋到這裡花了二十分鐘,也就是三十二個阿基里斯幣。」又說:「這樣吧,假如你方便的話,我先不給錢,你等我一下,我到上面拿個東西就下來,你還載我去忘川野,到那後我給你八十個阿基里斯幣怎麼樣?」
希拉沒有回話。高大的身影聳立在船旁,漆黑的斗篷與長袍幾乎與背景融為一體,而背著光的淺黃色微笑面具在陰影中看起來有著異樣的陰森與詭異。
就在他以為這名卡隆不會回答——或者也可以說是不會同意,畢竟卡隆們的時間總是那麼的珍貴,每一分每一秒都可以換算為金錢,是真真正正的「以秒計費」——時,令他有些訝異的,希拉只是在沉思(他合理的懷疑這卡隆是在計算這樣的渡資是否正確,並且算不出個結果來)過後,回應了一個無法代表是非,曖昧的「嗯」。
他覺得自己大概碰到了一個特別奇怪、還帶著點傻勁的卡隆。
然而當他取完訂購的物品回到渡口旁,看見希拉依舊站立在船旁等著他時,他有些訝異——這一趟來回比他原先預計的多花了一點時間,他還以為這名卡隆大概已經認為他是個找藉口不付渡資搭霸王船的騙子,氣呼呼地將船開走了呢。
重新坐上那艘外頭漆著灰白色的漆並繪有藍鈴花與滿天星圖騰的船,在船槳劃破水面的嘩啦聲中,他將這樣的疑問拋了出來,詢問著希拉難道不怕他不付渡資就跑走了嗎?卡隆的薪水是一個小時五十阿基里斯幣吧?如果他這麼做的話——
「那我當然會去刻耳柏洛斯報案啊。」希拉想也不想的這麼說。
……這回答一點毛病都沒有。
乘客被噎了下,好一會才緩過氣來,卻是輕輕的笑了起來。
他想起自己已經有許久、許久不曾碰過這麼有趣的年輕人了。上一次有這種哭笑不得的心情是什麼時候的事呢?他已經記不清了。死的太久和活的太久一樣,有些事情,他以為他會一直記得,可事實是,慢慢、慢慢的,他忘了。
忘了那些令他哭過笑過的是什麼,忘記他也曾有過年輕的時候,忘記三生樹下、姻緣橋旁,與他把手言歡、誓約來生的是誰。
忘了自己原來也是有個名字的,忘了自己念念不忘的那個名字是屬於誰的。
只記得有那麼一個人,即使他已經什麼也記不清了,仍舊要那麼霸道的佔據著他記憶的一部分,不分緣由的不許他忘,卻又不肯輕易被他想起。
當船隻即將駛達忘川野渡口,隱約可聞典雅華美的絲竹之音時,乘客突然開口:「我現在又不想去忘川野了。我這才想起,到冥土這麼久了,我卻對這個地方近乎一無所知啊……樂土、水仙園、荒園……哪裡都好,你帶我隨處走走吧。當然,渡資我會如數照給的。」
希拉從看不出情緒的面具後看了他一眼,沒有多問什麼,也沒有多說什麼,船槳幾個撥弄便將船隻調過了頭,朝著離岸的方向劃去。
毫無目的的行駛中,乘客陸續問了希拉許多問題。問在冥土工作多久了,問多大,問怎麼會成為卡隆,問每天載著不同的亡靈四處往返難道不膩嗎,問從事卡隆以來有沒有什麼亡靈是令他印象最深的……想到什麼問什麼,但其實並不在意希拉是否回覆。
他只是想找個沉默的對象說說話而已。
他說自己在等一個人,已經等了太久,久到自己似乎都要忘記對方的模樣了。
說他去拿的其實是畫卷,裡頭畫著他等的那個人的模樣,他怕自己真的忘了對方長什麼樣子,於是請人畫了下來,時不時的就拿出來看一下,這麼一來哪天真的見到對方時,就不會認不出來了。
說著說著還將懷中收妥的畫卷拿了出來,當著希拉的面打開,指著上面的圖像問:「怎麼樣,挺好看的吧?」那語氣又驕傲又得意,於是希拉好奇的看了一眼,又一眼。
畫像上並不是一個人的圖像,而是許許多多、不同人、不同角度的五官素描,從眉眼到唇齒、從髮膚到悲喜,許許多多,看得出來是由從不同的人身上摘取相同的五官以及神韻,只取那一部份描繪了下來,用千人千面的千般姿態,去還原一張在他記憶中早已模糊的臉。
他向希拉一一介紹:他開心時眉角就是這麼上揚的、垂眼時眼尾會有一點點勾子似柔媚入骨的彎、抬眼看人時眼底彷彿有片星空、笑起來時比漫樹桃紅還要絢爛,總讓人覺得縱使十里春風也不如他……
他說從對方離開以後,他在許多人身上看到了他的眉眼,卻沒有哪一張是他的臉。
說花了好漫長好漫長的時間,想從不同的人臉上湊出相同的他的模樣,才發現原來那句話是這麼解釋的:舉世無雙,風華絕代。
哪怕有再多的相似,也不是那個人。越是執著著想從那些相似的眉眼去拼湊出記憶中的容顏,就越是想不起來,那個人究竟長了什麼樣的一張臉。
說著說著,突然就哭了出來。
年邁的、早已佝僂的老者懷抱著畫卷,在船上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嗚咽的啞聲說著想念,說著抱歉,說著早該卻始終沒有告訴對方的一切話語。
場景極為煽情,氣氛極為悲切,而希拉……希拉只是茫然的看著他哭、看著他笑、看著他又哭又笑,雖然好像有點理解,但果然還是不懂這些人類亡靈為什麼總能那麼的纖細易傷,只能將一切歸咎於「大概人類都是這樣的」來做解釋罷了。
類似的事情對卡隆來說並不罕見。
或許是因為冥土的每一條河流都有各自神秘的力量,而忘川正好與記憶攸關,盯著忘川的河面看久了,難免會想起一些或許深刻卻並不那麼開心的回憶;或許是因為這些亡靈三不五時總要將那些痛苦的、甜蜜的記憶想起好避免自己死了太久忘的太多,一不小心連自己也給忘記,那就真的死的沒剩了——
類似這樣的,乘客在航行期間中情緒不穩突然暴動的事情,儘管算不上常見,但對卡隆們而言,也是屬於看多了就見怪不怪的範圍。
希拉還記得自己剛成為卡隆那時,第一次碰到乘客好端端聊著聊著突然就暴哭了起來,雙手掩面埋在膝蓋中,哭訴著她所喜歡的人是多麼的薄情寡意,欺騙了她的感情、還想著將她千金作賣,換買他的家庭和睦、當無間言(註)……希拉試著安慰她,結果安慰著安慰著,看起來嬌小柔弱的乘客突然就暴起了,嚇的希拉一個緊張差點沒操控好船,想著這下完了要嘛兩個人一起翻船,不嘛為了不翻船只好把乘客扔下去然後等著接受懲罰……幸好多虧了後來路過的其他卡隆幫忙,儘管過程有驚,萬幸結果無險,還是順利地完成了工作。
後來希拉就知道了,當乘客開始傾訴過去時,即使不回應也沒關係,有時候乘客所以向卡隆們提出詢問、訴說過往,並不是因為他們指望卡隆能給出什麼樣的回答。道理他們自己都懂,不需要任何人告訴他們。他們要的不過只是一個和他們的生活毫無交集、能夠傾吐心事、並且相對安全的對象。
對於乘客們來說,以面具覆蓋面貌、長袍掩去身形,無法從外表辨識出真實身份的卡隆正是這個「安全的對象」。因為不知道正和自己說著話的這個人是誰,於是默認對方也不認得自己……因為「不知道」,所以很安全。
在那名看起來年邁的乘客哭完,情緒重新平穩後,他不斷地為了自己的失態向希拉道歉,並自願性的提出除渡資外額外給予小費作為補償的建議。希拉在要不要老實告訴對方自己其實並不在意的問題上猶豫了一會,掙扎著這種像是封口費一樣的錢究竟該不該收……
猶豫到最後,希拉還是決定向金錢勢力低頭,不置可否的保持了沉默。
畢竟小費這種東西,總是有比沒有好、沒人會嫌多的。
至於乘客後面唸唸叨叨的「唉我說這些幹嘛呢?兄弟你別介意啊,人上了年紀就是這樣,總是說著說著忍不住就想起了過去」、「其實我平時也不是那麼多愁善感的人,只是那一瞬間想起故人,突然就難過了……同為男人,兄弟你懂吧那種心情?」,希拉也不糾正乘客那句「兄弟」喊得並不對——反正總被認錯,習慣了。
「嗯,我明白。」表情被藏在面具之下的希拉這麼說,聲音低沉柔和,帶著點微沙的嘶啞,和像是在笑的微微上揚。「我明白的。」
究竟明白什麼,誰也不知道。但原先沒指望得到回應的乘客反而一愣,以一種重新審度的眼神看向希拉,咕噥著:「兄弟,看不出來,你也是個有故事的人啊。」
不懂自己怎麼就有故事了的希拉答非所問的「喔」了聲。
乘客還想問些什麼,希拉卻提醒道:「坐穩了。」
儘管是漫無目的的旅行也該有個結束。
纖細的船身劃過水面,在漸行漸慢的滑行中終於抵達了岸邊。
輕輕地「叩」的一聲,木製的船頭碰上了渡口的碼頭,兜兜繞繞一大圈,最後還是回到了忘川野。
而那些只存在於航行往返之間、不該上岸的故事,就讓它留在忘川底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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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朋友幫忙寫字,唉真喜歡她的字…
離別之後,我曾遇見許多人,有著像你的眉、像你的眼,可沒有一個人有著你的臉。
其實就是為了這麼一句話而寫了個故事。取名廢想不到下什麼標題好,就直接拿墨水的名字來用了。
文中標註部份:〈杜十娘怒沉百寶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