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拉的印象中,那天的天氣並不怎麼好。
如霧般細密的雨絲將大地壟罩上一層憂鬱的藍灰,滴答滴答的,陰冷而潮濕的氣息如同附骨之蛆,如影隨形著,儘管並不致命,但確實令人感到猶如窒息的難受。
牠用布滿著金黃與黑色斑紋的粗短尾巴拍了拍地面,對於自己在荒園黑市抽中的商店街大獎——現世自費七天六夜遊,居然是把自己隨便找個地方扔下來,而不是照著的將牠送到沙漠地區而不滿。要知道獸人族可是很難申請過被批準允許離開冥土的啊!牠好不容易背熟了那足有三大本厚的「冥土居民人間生活須知」,拼死考過了(對獸人族而言)特別嚴苛的及格標準才申請到的短期離境資格啊!
居然!就這麼!把牠!隨便扔在了!牠根本不知道是哪裡的地方!這裡還一直不斷下著儘管不大、卻如霧般綿密的雨!
寒氣自手腳不斷往身體竄入,希拉覺得自己整隻蜥蜴都不會好了!
算的上巨大的身軀彎扭著,在動作緩慢的追逐著自己的尾巴繞了幾個圈後,怎麼也想不到該怎麼辦才好——牠記得商店街給牠的旅遊券上好像印有申訴電話吧?但券在過冥土地界時已經被收走啦,牠又記不住那一串號碼,即使記的住,以在現世的蜥蜴模樣,也是沒有辦法打電話去投訴的——希拉喪氣的「噗」一聲攤平在地上,模仿起了現世中一種叫做「地毯」的發明品。
感覺傷心。感覺難過。感覺想哭。感覺……感覺肚子有點餓了,啊啊,牠都產生幻嗅,覺得自己好像聞到煎蛋的味道,「虛空」那邊的奶奶似乎正朝自己溫柔的招著手……
不對,不是幻嗅,是真的有蛋的味道!
希拉自地上爬起來,仰起頭「嘶嘶」的吐著信子,試圖從周圍溼潤沈重的氣味中找尋著位置,並在鎖定了方位後以不符合體型的靈敏動作朝著食物氣味濃郁的方向爬去。
※
現世中的蜥蜴被人類發現正在偷吃食物時該有什麼反應,希拉並不知道。
牠只知道當自己先是被人拎著尾巴提起,後是被以捧抱的方式抓住了腰腹之間舉在空中,轉向了一雙眼尾布著細紋的翠綠色眼眸時——牠的第一個想法是十分直觀的「完了」,而第二個想法是「就算要死至少不能餓著死」,在終於反應過來後,下一個動作就是吧唧吧唧的將胖短的手上抓著的煎蛋碎片往嘴裡塞,嚼了兩口,用蜥蜴只比綠豆大上一些的圓眼睛無辜的與那雙溫柔中帶著幾分玩味的眼睛回望,又嚼了兩口,吧唧吧唧。
然後……然後牠就被人放了下來,在對方自問自答的「看來你大概餓慘了。再來一點?」中額外獲得了一顆蛋——生的,敲開了一個小口讓牠自己抱著探頭進去吃——被吃好喝好的飼養著。
在心滿意足的喝完蛋液,用蜥蜴的方式打了個飽嗝後,吃飽喝足的牠「啊」的想起了不對,自己怎麼就這麼吃了起來呢!這樣是不行的、違反規定的!牠們應該和現世的人保持距離才對!「冥土居民人間生活須知」中是這麼寫的——當你被人類發現時(最好不要被發現,你知道的,善後是件麻煩的事情),不要驚慌、不要害怕,用最符合你在現世身份的方式應對就好了。
於是希拉以對一隻巨大的胖蜥蜴而言十分困難的方式勉強人立了起來,朝著發現而又給了牠一顆蛋的好心的人類做了個類似鞠躬的動作,前足落地後既害羞又不要臉的咻咻就跑了沒影。
隔天牠發現對方直接在餐桌上放了一顆蛋。牠四處看了看,確定對方並不在附近,自己沒有被發現後才小心翼翼的抱走了那顆蛋,躲到牠昨天發現的、安全而臨時的巢穴——放在屋內的一盆巨大盆栽去。
牠想這大概是人類表示友善的方式。動物總是那樣的,喜歡你就和你分享自己的食物,以分食的方式來表達親近和善意。
希拉自認是隻知恩圖報的好蜥蜴,雖然手冊上寫著他們不能和現世的居民有太過密切的接觸,但是、但是,牠現在只是隻蜥蜴嘛!在冥土時牠也是會看電視的,現世的動物都會朝給自己食物的人類搖尾巴了,作為矜持的蜥蜴,搖尾巴什麼牠是絕對不會做的!不過如果只是稍微的親近一下而已,應該沒有關係的吧?
懷抱著這樣的想法,第三天時,希拉直接守在一旁,在對方將新鮮的蛋放上餐桌時竄了出來,用牠胖胖的手環抱住對方的手指,並表示親暱的用臉蹭了蹭——我才不是白吃白喝的壞蜥蜴呢!那雙琥珀般的眼睛眨巴著,在日光下閃閃發亮,像是在這麼對人訴說。
而那人在久久的沉默後,用希拉聽不太懂的語言,語氣感慨的笑著——牠猜想那應該是讚嘆吧,那語氣和牠時常聽到的,稱讚別人時的語氣很像——說了一句話。
牠只聽懂了「美麗的」一詞,於是樂滋滋的又蹭了對方兩下。
接下來的幾天內,希拉樂的幾乎要忘了自己的身份,還以為自己就真的只是隻普通的、被飼養起來的蜥蜴。
牠允許對方用他那乾燥的、滿是皺紋的手輕輕從牠的頭部撫摸到敏感的尾巴;在對方朝牠攤開手心時將自己的手放上去,若是對方不介意地朝牠擺了擺頭,牠就「蹭蹭」的順勢爬上去,攀在對方的肩頭上,像國王巡視領土般的眺望著這屋裡屋外的每一寸土地。
當對方坐在火爐前烤著暖時,牠會趴在對方的腿上,任由火光以及輕摸過鱗片的手為自己染上一點溫暖,聽著對方以緩慢而優美的腔調吟詠著牠或許陌生、或許明白,卻似懂非懂不解其意的字句,與零碎且不時反覆的過去。
聽著他對那個只活在黑白相片中,笑的甜美而幸福的女性輕輕的、深情的訴說著:「Far-off, most secret, and inviolate Rose.」(註)
這樣的生活讓牠覺得,即使是總下著霧雨的天氣,似乎也並不是只有全然的難受。
但分離總是要來臨的。
畢竟牠沒有真正忘記自己的身份,而牠也並不真的只是現世的一隻蜥蜴而已。
第七天的早晨,牠躲在角落,看著手持一盤沾滿蛋液的肉,在屋內四處找尋著牠的對方,猶豫了又猶豫,總覺得要是向他好好告別的話,也許一個心軟,自己就會捨不得走了,於是最後還是選擇了不告而別,直接跳進了來接牠的人特地開出的通道。
回到冥土後,希拉在黑市用四百個阿基里斯幣的價格買到了翻譯,片段而零碎的還原著那個人曾說過而她並不完全懂得的話。
他說自己這一輩子最後的嚮往,就是像他所崇拜的對象那樣,葬在一個被世人所遺忘的地方,墳塋旁或許開滿了葳蕤的藍鈴花與滿天星,或許只有翠綠的青草與不知名的小花,誰也不驚擾的安眠於地底。
說他的妻子啊,是世界上最好的女性,是他心中永恆綻放的玫瑰,有著最迷人的笑容,會做世界上最好吃的蛋捲……可惜他們的小客人來的太晚,沒有這個口福。
說小紳士、小淑女……真是糟糕,年紀大了眼睛都不好用,該怎麼稱呼你好呢?雖然蛋確實是美味的食物,不過吃太多可不好。唔……蜥蜴需要擔心膽固醇過高嗎?
說我美麗的、可愛的孩子,你是代替天使來接我離開的嗎?如果是的話,那真是我的榮幸。
對於一隻只需要煩惱住所以及下一餐在哪的蜥蜴來說,那是太複雜、太複雜的話語了。即使經過翻譯懂得了字面,也不明白是在訴說什麼。
可想起壁爐旁烤著火聽著那些低語吟詠的溫暖,以及那個會笑著每天給她一顆蛋的人——即使並不完全明白,也依舊覺得胸腔底下,那顆緩慢跳動著的心跟著變得溫熱而柔軟了起來。
原來人類是這麼溫暖的生物啊。
啊,但是我還沒有跟他說謝謝,也沒有和他說再見呢。這樣真不好,我可不是那種忘恩負義沒有禮貌的蜥蜴。
希拉這麼想著,接著說做就做的花光了她所有的積蓄,將成為卡隆時公司配給的船做了一番除了外表外並看不出來哪裡不同的改造。
她樂觀的想,這麼一來,等到那個人離世來到冥土以後,應該就會認出自己了吧?到那個時候,自己應該怎麼開口和他說話呢?也許問他在那之後是不是找了自己很久、也許告訴他其實自己吃得並不多、也許回答他我不是小紳士也不是小淑女,我的名字是希拉、也許就只是小小聲的悄悄的和他說謝謝……
也許,也可能什麼也不說,就像在霧雨中溫暖的壁爐旁,只是靜靜的看著他,聽他用低沉優美一如絲絨的腔調緩緩的說——
——你是我遙遠的,隱秘的,不可侵犯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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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誘拐
「Far-off, most secret, and inviolate Rose.」一句出自葉慈《The Secret Rose》(秘密的玫瑰)一詩的第一句,(你是我)遙遠的,隱秘的,不可侵犯的玫瑰。
我對這一句簡直迷之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