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個月前,被指名擔任小學畢業典禮的小提琴樂手,接著一段雀躍期盼每日彩排練習的快樂時光。自從接受神父樂理指導開始,感覺音樂真切融合自己每吋肌膚的律動,演奏不再只是依循樂譜,而是另類自我表達。這體認即是成長,我深信不疑,期許在畢業典禮令爺爺刮目相看。我一面哼唧小調,步履快活踏進家門,驚見臥榻的爺爺正勉強從床邊起身。
「……小心!」趕緊放下小提琴,急忙衝向老人家身邊扶助。
「再不動老骨頭就要散了。」
「亂動才會散開啦!」
「胡說什麼……丫頭一邊去~」頭被輕敲了兩記,只好退去旁邊默默注意他頑固、挺不直的腰桿,硬是朝向工作坊蹣跚行進。他移動緩慢,嘀咕聲細碎地散落,埋怨著自己老邁難堪用,連小娃兒養起來困難重重。
「能活著就好,休養重要?。 姑鎸ωE背影,我心中大聲回應,卻不懂得說出口。
睡夢裡月夜之下追逐著金鱗蝴蝶,依循牠翩翩飛舞所指引的道路,我遊歷仙境恍若愛麗絲虛幻。扇開殷紅玫瑰花叢,裡面佇立著一位小公主,裙裝是維多利亞式浪漫裝扮,然而女孩只是低頭禁聲不語。惟有她全身上下是代表沉默的黑白,儘管四周景物斑斕,卻依然無法將她充實上色彩,於是顯得莫名突兀。
第幾次,我從女孩的黑白晦澀中清醒。即使將佛洛伊德翻來覆去也未必能解析,沒有色彩的人物搭配色彩鮮豔的景致,會意味什麼呢?被單摺疊整齊後我離開床舖,輕步走到全身鏡前方,按照日常習慣開始梳理妝容。眼神盯緊光潔鏡面,頭髮理直向後梳成髮髻,搽上粉盒胭脂泛起紅暈,扭開了唇蜜覆蓋住嘴唇,睫毛與眼影正在尾端撩起裙襬。
……每回都正裝打扮,原先要去赴宴嗎?至於目的前往何處,著實無法憶起。純然放任頭腦空白,依順反射神經操作每步行為,宛如隱藏了鋼琴線的懸絲傀儡,我機械式重複日常習慣。
最近經常夢見她,或許想訴說什麼,女孩隱歿光采的容顏生硬刻劃。是否碰觸了妳,謎底就能揭曉?我因為對方失去光芒的臉龐而猶豫,雙手卻像擁有自我意識似的,突然散開髮髻,從衣櫃裡取出相仿的裙裝。
「變成我,還原它?!?br> 變成她的模樣,我必須還原全貌。
──他要求我拿出勇氣。──
這份記憶是從『很久以前』作為起始,有著與童話故事類似的開端。爸爸、媽媽、我,還有即將臨盆的寶寶,一起過著幸福的普通家庭生活。只是……『幸福』這個字眼僅限街坊鄰居表面的形容,實際上不定性因子四處潛伏。從自身有記憶開始,未曾真實感受過那詞彙的實質意義。矇矓景象中爸爸三番兩次借工作為由遛達在外,常態性早出晚歸。相信到質疑的曲線大幅度崩潰,媽媽的疑心病沉重如石,終致搖搖墜落深海。往昔偶爾去爺爺家度假,逐漸變成每週例行公事,只有安身老家,媽媽的情緒才會暫時得到平息。
「喜歡、討厭、喜歡、討厭、喜歡、討厭……」我總是在設置溫馨的後院發現她的蹤影,隻身坐定在木凳子上凝望花圃,挺著日漸積雪球般越來越明顯的圓形,再來攀折數朵無名小花,抽起花瓣不停倒數。
「喜歡、討厭、喜歡、討厭、喜歡、討厭、喜歡、討厭……」不肯死心繼續折上更多花朵,媽媽日復一日摘除花瓣占卜婚姻,她與它兩者瀕臨崩潰。
「喜歡、討厭、喜歡、討厭、喜歡、討厭、喜歡、討厭、喜歡、討厭……」雙手鑽進土堆裡層,花朵們從根部被直接拔起,媽媽持續倒數儀式,隆起的孕婦裝滿是泥土塵垢。
「……不要這樣?!?br> 「喜歡、討厭、喜歡、討……唔啊啊啊……討厭討厭、討厭我?。。?!…………」
「媽媽快停止吧?!?br> 「討厭、妳聽不懂嗎?他討厭我啊……」
「我喜歡妳,我喜歡妳,我永遠喜歡妳。」我喜歡妳就好了。
「唔……走開……」
更加努力將她抱個滿懷,相信會好轉。
「走開啦!」
力量瞬間爆發,我沒辦法承受,敗退到後方。
「沒生下來就好了……可惡,現在這個也是……」
握在手中那把園藝剪刀,她的後續動作我已能預測。
「混帳、沒天理、都去死?。 ?br> 利刃距離她的身體殘存五公分,我勇氣盡失。
片刻景象能夠再清晰呈現,才察覺滴落血水的是擋在前方,那位難得離開工作坊的長輩。情急之下伸手打掉剪刀,亦因此擦出明顯傷痕。媽媽露出驚訝的神情,爺爺一語不發轉頭面向她,在對方臉頰烙印上熱辣辣的巴掌。
「誰去死?再胡言亂語試試看?!範敔攨柭曈柍?,媽媽沒有抬頭對視,犯錯的孩子似的忸怩不安,爾後自顧自憐地啜泣了起來。我試著恢復鎮靜,起身整理衣裙沒有大礙。隨後爺爺走近身邊,完好的手覆蓋我的頭,音色平穩地交代:「交給妳了?!?br>
用力點頭表示應允,我上唇抿著下唇,眼眶的河流悄聲氾濫。儘管當時對爺爺感覺還很陌生,可是對於他在艱難時挺身而出的作為我充滿感激,深深地刻骨銘心。
滿七歲的幾個月後,雙親終於面臨無可避免的婚姻破局,爸爸媽媽相繼不告而別,留我單獨住在爺爺居處。爸爸青少年時期在美洲與黑道掛勾,現在對方回頭反噬,從離開後至今完全失去蹤跡。媽媽因為爸爸拖累而尋求庇護時,意外性地梅開二度。登時即將出生的弟妹,還沒有機會見過就宣告流產。一切來的如此措手不及,但這些事實都是爺爺獨力承擔,直到我拆閱母親的書信為止。
「知道嗎,妳還有一個相差三歲的兄弟。這件事才是那兩個笨蛋決裂的導火線。當時妳應該五歲,記憶很模糊了吧。」爺爺臥榻在床時,把事情大致解釋明白。我仔細聆聽他細數條列各種人性愚昧所開鑿的關係裂痕,一件一件不能逃避也無從逃避的事情,他要求我拿出勇氣。
? 自家引用:詩緹菈、維歐朗切羅、V.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