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之下追逐金鱗蝴蝶飛舞之路,我遊歷仙境恍若愛麗絲。殷紅玫瑰花叢裡,小公主裙裝維多利亞式浪漫,女孩微微低頭禁聲不語。惟有她全身是黑白代表的沉默,四周景物斑斕仍無法將她充實,莫名突兀。
晨間陽光穿透玻璃時,我已然甦醒。整夜無法入睡,不停忖度稍後四個小時的對話情況。船到橋頭自然直?拖著慵懶身體到梳妝鏡前理髮,手指按捺梳子的圓木柄,心裡還懸念待會走訪『潘朵拉咖啡』必點法式吐司,這類不相干的小事。茫然凝望鏡中栗紅色鬈髮的女人,雙眸閃動相同深邃的石榴石,嘗試藉此去擄獲現實中些許熟悉感。
鏡。
我,妳。
正逃避,詩緹菈。
上代的遺毒,早就切割了。
痛恨著,無所謂
他,我。
碎。
鏡中紅髮顰眉歡笑,我跟隨她表情更迭,女子端麗起身,而我亦步亦趨。六月份的北義雨天微微寒冷,短靴鞋跟踩著鵝卵石鋪路,暉光挾帶綿綿細雨我撐起洋傘,定睛一處附設露天座位的雅致咖啡館,目的地名字厚實浮雕在招牌面上。我深呼吸,聳聳肩,踏著門前地毯,抹除鞋跟上雨滴勾勒的痕跡。
「這裡。」她輕輕揮手示意。
「等很久了?」我慢慢接近旁側。
「更擔心妳不來。」
「既然答應會說到做到。」
「嗯。」對方遞給飲品價目表,取走同時,我瞧見她咖啡杯裡已經空出三分之二,杯墊旁邊橫臥的是蛋糕叉,點心盤大概被服務生端走收回,看樣子尤珍妮比預定時間還要早抵達。半個鐘頭一刻前,她就在這裡坐定位,喝著咖啡吃著蛋糕,等待著一個不甚熟稔的人……到底什麼原因,可以為了陌生人如此堅持?
「……有事嗎?」我將價目表放在桌面,沒有打算入座。
「妳不喝咖啡嗎?」她指著表單上標記星形符號的最佳推薦。
「昨晚,我臨時不舒服於是提前離席,僅此而已。」
「……原來如此。」
「沒事的話,那就這樣了。」
「噢。」
「……所以……果然是我弄錯了嘛~」咖啡館室內溢滿溫馨裝潢,我們雙方交會的區域裡,反而凝聚某種異樣與尷尬。尤珍妮看似毫無異狀伸伸懶腰,習慣性先一句破除僵直氣氛的開頭。這趟會面我本就沒有意願透露什麼,純粹是因為對方希望碰頭,另外想在赴約後去某個地方換個心情,繞個街區轉個念頭,花個時間想個未來……儘管未來可能一片虛無。
……媽媽當初也是這樣吧,毅然決然斬斷人生原本的道路,選擇了另一條分歧發展。斬斷跟爸爸的聯繫,選擇了叔叔的臂膀。斬斷跟爺爺以及我之間的親情,選擇了由愛重新組合成的家庭。爺爺明明生媽媽的氣,卻仍留下女兒的字跡。我難以體諒媽媽的行為,也沒有辦法真正去恨她。最終,她成就了今日所轉變的模樣,而爺爺與我亦各自跨越過了不同的里程碑。
人要持續前進。屏除是非與否,從各自的分歧點上,邁開各自的步伐。
記憶如洪流傾洩,自己適時遏制。俯視座位上的尤珍妮似乎翩然刪除心裡疑問,於是我衡量當下情況,應該算是解決了?打算就這樣頭也不回,起步,轉身離去。然而坐在彼端的亞麻金女性,忽然和顏悅色微笑道:「謊話想打發,未免太小看我了。」
人若賭博憑藉運氣,吉兇參半,機率均等。不幸的是,我今晚投注的硬幣浮現賭輸那一面。憑什麼認為自己沒有地圖指引可以走出森林?開始責難自己粗心大意早為時已晚,東南西北分不明白,疲倦令感官知能急速下降。我緩慢行走於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無助的沉重感來襲,宛如被逼迫水壓之下呼吸,氣若游絲。直到察覺月光圈選的皎潔花叢盛開,於是穿越草地窸窣響起,方才看見沙洛神父沉浸於純淨花海,仰躺,沐浴來自夜空的白皙水瀑。
假如之前記得登高處時眺望遠方,或許能免於今夜成為迷途羔羊。埋首雙膝,我閉上眼睛回溯起海岸景致,靛藍沉鬱的深淵幻境,周圍汽泡細碎漂浮,他的身影將深海分割對半,不明金屬物體在手指間冷光虛晃。驚詫?訝異?頓時對此無以解釋,任由身體感覺,最終從中竄起蔓延,一股名為不甘的烈焰,壓境似的焚燒。
「動手啊!」試圖懾服潛藏在深淵裡的人,我從夢境中驚醒。
我筆直地釘著尤珍妮的雙眸,像是急欲穿透內心,未曾挪開視線。她是喜好八卦的好事者,或確實掌握部分的秘密?爺爺臨終前的話語迴蕩腦海,當下情況我猜測不能,暫時失去立即判斷能力,乾脆提出反詰:「什麼意思?」
「那個人怎麼了?」
「誰?」
「金頭髮男人,昨晚最後跟妳搭話。」
「問候。」
「少來了,問候那麼大反應?」
「死角位置看得到?」
「我隨時注意呢,妳不太擅長跟陌生人抬槓吧……所以,他怎麼了?」
「沒禮貌而已。」
「這樣嗎?」
「就是無禮搭訕,後面如我先前所說。」臺詞我照舊複誦。
「……嗯……」她一口氣飲盡杯子裡殘餘咖啡,語氣轉降冷淡:「包括『妳沒資格』這種話嗎?」
「全聽見了?」我問。
「不盡然。」她回。
「……那種事就別管了。」
「為什麼?」
「太奇怪了吧,我們認識沒幾天,為什麼要在乎到這種地步。」
「在乎朋友有什麼好奇怪的!」態度堅決。對方那雙靈魂之窗放眼望去,茶褐色大地沉穩與包容,固若磐石。
「……」
「防衛心強,雖不壞事卻很傷人呢。從相識開始,我就當妳是朋友了,長短不重要。」
「妳……」
「我不知道彼此有何過節,但你們倆令人生氣。」茶匙旋轉在乾涸咖啡杯裡,亞麻金色語調不慍不火。相異於她脫口而出的用詞,比起怒意更多是沮喪:「原來我在妳心中的位置,沒有自己想像那麼重要。」
「……抱歉辜負妳的好意,即便如此我也無可奉告。」
「被羞辱也不打算發洩?」
「……什麼?」
「為什麼妳出事了,卻不肯讓朋友知道……因為我還不值得那個身份?」
「不是。」
「朋友不就是能互相信賴傾訴的對象嗎。」
「……」
「我只是想關心妳而已。」尤珍妮埋首雙臂之間逐漸蜷縮,我不曉得應該怎麼安慰她。
「看自己有多希望去瞭解對方。」昨晚她微笑回覆。原來還有人能夠這麼溫柔無私嗎?不是為了茶餘飯後的話題,不是握有把柄恐嚇他人,純粹只是在意對方安不安好。心思逐漸纏繞在一個人身上,無形中積聚的線球編織成溫暖毛衣。循線到此,突然意識到羞愧感一陣風起雲湧,她跟他們截然不同,不能以相似標準看待。我輕扶尤珍妮的手指,她抬頭,雙手握住。
清醒時分,四周依然黯淡只見月光白花,雖然偷盹還是感覺疲憊。沙洛神父表情浮現些微驚嚇,我憶起自己剛才夢囈,先是致謝神父無私的看顧。感覺已鄰近午夜,倦怠感隨時間流逝增長了它的威力,神父輕輕起身,向我伸出手示意一起離開。印象中在遙遠彼岸,城鎮街道昏黃燈光下,和班尼神父攜手,我們一起踏上回家的路。
他牽起女孩的手指引返家,
她握著女子的手連結友誼,
他伸出帶領的手,
我迎上邁開步伐。
? 自家引用:詩緹菈、尤珍妮、雷倫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