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記得他西裝筆挺與神情從容自在。
幾個月後即將從米蘭音樂學院畢業,同學紛紛開始提議畢業前聚會,一方面紓解課業壓力,一方面替未來做個聯繫備忘錄。雖然音樂學科依據主修及副修的樂器差異,各自建立起迷你社交圈,但鋼琴是所有樂器項目惟一必修,這層聯繫又讓各個社交圈得以連結。
「兩天後傍晚Lounge Bar見面OK嗎?」當時還不太會分辨提出邀請的男同學,操著一口俄國腔發音出的法語『沙發酒吧』與正統腔調有何差異。我猶疑回望他身後的八人,九成九肯定練薩克斯風。綠葉群中盛開了一朵耀眼向日葵,亞麻金棕髮以及瞳仁深遠舒適的大地色。
「Bonjour.」與眾男性友人聊天的女子察覺我的視線。
「Bonjour.」我試圖在記憶匣中調閱女子的任何資訊。
「尤珍妮?樂華。」她朝這邊招呼。
「詩緹蘭瓦蒂?宮特拉貝索。」我細聲地回應。
「妳說法語嗎?」她速度輕快地接近。
「……只會那句。」……我還真老實。
「哈哈,」她朗聲開懷:「我可以教妳哦。老家在普羅旺斯開花店,運氣不錯可以到這邊留學,結果進來學個薩克斯風,卻沒機會交到同性朋友。」
「妳主修薩克斯風?」
「對呀,帥唄。」尤珍妮俏皮眨眼,轉身向方才俄國腔的男同學表示沒問題,又調回來繼續:「詩緹蘭瓦蒂是主修小提琴吧,共同樂理課的時候有印象看過妳。」
「主修薩克斯風的女性雖然居於少數,還是有機會遇到吧。」
「但我都聊不起來嘛。」她嘟嘴。
「妳在注意我?」
「前陣子學院不是舉辦小型樂隊比賽?」她暫停一會兒,故作驚奇:「不食人間煙火的神祕優等生打F.O.頭陣,誰不好奇。」
「才不神秘。」我嘀咕。
「說真的,」她似乎是觀察過我的反應,決定聲明在先:「我個性很直率,如果有任何冒犯,當面指責沒關係。」
「不食人間煙火?這是新標籤嗎……」我,大概一臉撲克。
「這很久囉,不喜歡就略過吧。」
「……有點好奇原因。」
「大家說,習慣獨來獨往,久了會變成狼噢。」浮誇裝飾她搗蛋的五官,雙手張牙舞爪。
「在說俗諺a lone wolf是吧。」對她用英文調侃,會心一笑。
「咦,妳知道?」
「音樂英語雙主修所以行程滿檔呢,只好獨來獨往。」
「呀還想用英文戲弄一下……有眼不識泰山。」她語氣有些無奈:「如果未來不必考慮遠赴美國發展……英文對我而言根本是絕緣體。」
「這麼嚴重?」
「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啦……」
眼前這朵大向日葵開始彎腰擺頭聳聳肩,苦惱模樣很是可愛。首次跟個性如此鮮明開朗的人相處,覺得新奇之餘有股被關懷的暖流湧上心坎。我在心裡琢磨一會兒,於是輕聲對她說:「不如妳來教法文,我還英文當學費。」
酒館窗櫺形狀規律地分割玻璃面,由內向外我看見伊爾特切割成數塊的身影,於推開門扉之際聚合完整。「還是跟來了嗎?」我打趣地觀察眼前青年。只見他兀自走進吧臺,取出櫃裡酒瓶,開玩笑似的扮起酒侍:「需要服務嗎,小姐?」
「琴酒,謝謝。」我遞出空腹的玻璃杯。對方添加酒水後把杯子奉還,端起酒杯我一飲而盡,杯子持續懸掛左手前三指腹中央,右邊手肘撐在吧臺上,透過造型玻璃杯看見淺蔥綠男子被折射成扭曲的模樣。
「突然有興趣知道……妳在想什麼。」
青年沒來由的一句話,我開始明白他怪異的跳躍性思維時,已然微醺。
「賭你喝多少醉。」直視對方,我挑釁意味漸濃。
「好奇心會殺死一隻貓。」
「我比較喜歡黑豹。」
「那試試看吧,殺了黑豹。」收斂笑容,青年酌飲,伏特加一杯又一杯。
這是偶發機緣之下,我途經高地眺望城市時遇見的男子。淺蔥綠短髮、菸草味道、身型高瘦,還有滿不在乎的眼神。因為一句「要犧牲什麼當成代價,才足以解開謎底?」架起彼此對話的橋樑,於是先後出現在酒館裡開幕一場酗酒競賽。
青年酒量莫測,他也是。
青年優遊自得,他也是。
最糟糕的事情莫過於沉溺酒氣薰陶的迷濛時刻,未曾間斷回憶起他那頭象牙金卷髮與冰藍色玻璃珠似的雙瞳,還有過往夢境跌宕之前,一遍又一遍呼喚的低沉嗓音。醉茫茫時眼見的所有,讓酒精濃郁的香氛氣泡裝飾美化,誠如夢幻沙龍照依然美的冒泡,無限循環。載浮載沉在意識海裡接收到他的聲吶,呼喚我名的音節被扯開撕裂成數片。嗡嗡作響頭痛襲來,於是揮手碰撞,打碎了酒杯一地反光。
「什麼嘛……完全沒有跡象。」從何時開始,習慣借酒來遺忘事情。
「你,贏了哦。」6.5杯琴酒+1杯伏特加令人暈眩。
「嘻皮笑臉。」我已經不勝酒力,連續對伊爾特自言自語。
我努力想忘記。想忘記剛才被自己掃到地板而粉碎的酒杯碎片與橫流的酒水,幾分鐘後被流沙地磚吸收往下沉澱,如此不合邏輯。「是……怪物……」潛伏地板的怪物咧開大嘴,正將「常識」蠶食鯨吞。無能為力的人們──我們倆茫然瞅著牠生吞活剝……不對,只有我茫然發愣,男子淺蔥綠色頭髮底下的笑意明爍。
鎖死特定人事物,進而誘發興趣的控制慾。
冰藍瞳色的沉默傀儡師。
沙發底端銜接酒吧邊緣,我與尤珍妮就駐留角落閒話家常。Moulin Rouge燈光氣氛微微幽暗,裝潢主體是摩登時尚帶著典雅,米黃與蘭紫的圓舞曲。搭配侍酒師特調的愛爾蘭咖啡,廳堂內lounge音樂繞樑,如同尤珍妮提出邀請時所言,確實是令人放鬆的高級場所,我瞟了Moulin Rouge招牌的幻彩霓虹燈,意味著黑夜越深,都市叢林越顯熱鬧。偶有同學過來搭話,尤珍妮對每個人應對如流,而我只會負責點頭跟微笑。
無意間聽聞同學透露,這間沙發酒吧訂位不太容易,事先預約都得等上半個月。尤珍妮似乎認識本地特殊人士,所以順利在滿檔排程內臨時安插一腳。她的人際關係處理一流,留學米蘭的時間僅五年,和街坊鄰居的關係卻比本地人熟絡,尤其方才見識到輕鬆與人攀談的社交能力,實在不得不佩服她的環境適應值。
「……妳好厲害。」我望著她由衷地讚許。
「啊,怎麼了?」
「可以……輕易成為別人世界的一份子。」
「這很簡單嘛~」她的笑靨亮麗燦爛,點綴都市深夜的花火:「多關心別人的故事,大部分人願意開門請妳入內當、聽、眾。」
「除此之外,也得能跟對方聊起來吧。」我反芻她剛才一席話。
「那就要看妳的努力囉,看妳有多希望去瞭解對方。」
對於他的印象,剛開始就起伏不定。
純白西裝內銀灰色裏襯突顯出墨黑背心,象牙金卷髮與冰藍色雙眸,從未看過的陌生男子。我能理解倚賴在距離稍遠座標的同儕女孩們,對於裝扮體面的紳士男性上前問候,會有多心花怒放,當刻無法否認自己曾有一時亦懷抱著少女浪漫。只是調情行為還能當作風流倜儻,不知禮節冒犯又是另一回事了。當他以認識的神情向尤珍妮問安,說動她暫離跟其他朋友談天之後,卻對素未謀面的我如此表示:「小姐,這裡沒有給妳待的位置。」
「先生是什麼意思?」我壓下內心驚詫,這傢伙怎麼回事。
「不必解釋。」雙眸的冰藍實在過分透明,無法解讀他的想法。
「那麼,憑什麼?」被無故攻擊於是頑強不服輸,我一貫處事原則。
「妳不適合這種場合,」他淡漠地啜飲紅酒:「正確來說,是沒有資格。」
「…………」莫名其妙。我不肯離開他亦不能如何,然而對方氣定神閒令人火大。繞到身側他很大方直接就坐,好像方才那段挑釁意味濃厚的對話不存在,我選擇忽視。隨後他輕鬆地仰躺進沙發裡神情依舊從容,伸出戴著幾枚金戒指的右手在我面前攤開,掌心出現了一張字條,正中央銳利的署名:
「’N」
? 自家引用:詩緹菈、尤珍妮、雷倫佐
? 角色引用:伊爾特
? 活動出自:《ZE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