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機緣的荒謬，就是展現(xiàn)在這種地方。儘管今年七月以來，我從對《敗北女角太多了！》解析開始，透過一套相對有系統(tǒng)的文本分析方式，在網(wǎng)路上收穫了許多掌聲，也因此結(jié)識了更多同好。但，不論是跟我閒聊我分析的文章，還是找我?guī)兔醋髌罚叶紩娬{(diào)一件事：敘事文類跟分析敘事文類，從來不是我引以為傲的專長。
雖然我一直抱持著邊走邊學的態(tài)度，也受益於出身文學院的基礎(chǔ)素養(yǎng)培育，現(xiàn)在這些文本分析的作品，至少還沒出現(xiàn)我自己難以忍受的破綻，自己哥們幾個師兄弟也說問題不大。不過問到心之所向，那自然還得是詩。寫詩學詩二十餘年，得過獎、演講過，甚至還指導過人，我對詩一直都將其視為生命服務(wù)對象的最高點。
數(shù)十載的詩海沉浮，終究我還是領(lǐng)悟的，我那少的可憐的天賦，根本不足以支撐我去挑戰(zhàn)這個領(lǐng)域的天花板。然而數(shù)次的機緣巧合下，我萌生了企圖墊高地板的念頭，試試看能不能用一己之力，多少墊高這日發(fā)薄弱的地板。文學作為興趣，在這個興趣既多元又爆炸的年代，似乎離人們越來越遠了。我?guī)е姑懈鸁崆椋米陨淼奈膶W觀跟學養(yǎng)，設(shè)計了一套現(xiàn)代詩入門的Podcast節(jié)目。卻沒想到，在執(zhí)行之前，反倒是一直沒有特別擅長的敘事文類分析，先透過網(wǎng)路得到關(guān)注。
這篇對林燿德<交通問題>的解析，是我在四年多前寫下的，後來也成為節(jié)目的講稿之一。當時才剛開始練習寫這種評析的文字，自然還有許多不成熟之處，還請諸君海涵。會想把這篇，以及其他篇現(xiàn)代詩解析逐步挪來巴哈，其實是我想知道，在以ACGN為主流的巴哈中，有沒有人會對詩感興趣，算是一個小型的社會實驗吧！選<交通問題>的解析作為嘗試的第一戰(zhàn)，除了我自己本身就是從這首詩開始踏入解析詩的世界之外，我在此文中談到的概念跟理論相對較少，應(yīng)該比較友善吧！
總之，這就是個心有不甘落魄習詩者，試圖用詩跟網(wǎng)路對話的一次夢囈吧！那就，讓我們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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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耀德<交通問題>
紅燈 愛國東路 限速四十公里
黃燈 民族西路 晨六時以後夜九時以前禁止左轉(zhuǎn)
綠燈 中山北路 禁按喇叭
紅燈 建國南路 施工中請繞道行駛
黃燈 羅斯福路五段 讓
綠燈 民權(quán)東路 內(nèi)環(huán)車先行
紅燈 北平路 單行道
你知道拉馬努金嗎？一個善用直覺推導公式，不喜歡做證明，卻往往被證明他的理論無比正確的數(shù)學天才。天妒英才的拉馬努金三十二歲便離世，留下了許多正確的「結(jié)論」，但沒有留下「路徑」讓人追尋。也許，這正是天才令人無奈之處。
今天想聊一聊臺灣詩壇的拉馬努金───林燿德。
曾經(jīng)聽過學界的朋友提過，林燿德創(chuàng)造了許多「可能性」，但由於英年早逝，這些創(chuàng)作上的「可能性」能被推衍到什麼程度，足以讓學者們傷透腦筋。是阿，短短十年內(nèi)，林耀德的著作達到三十餘冊，那不可思議的寫作熱能，實在令人嘆為觀止。記得大學時第一次讀到他以程式語言寫成的詩，真實地感受到詩的邊界在他眼中何其寬廣。
而這首<交通問題>可說是林燿德流傳最廣的佳作之一。雖然並詩中沒有一眼就能看有什麼開拓性的創(chuàng)舉，但其中利用隱喻技巧的文字嬉戲，實在令人流連忘返。網(wǎng)路上不難找到幾篇這首詩的賞析，但至少我看到的都停留在討論壓迫、權(quán)威的氣氛營造，或是對於大時代背景對這首詩的影響。這是有點可惜的，因為如果能逐句解析這首詩，其中文字想像的奧妙是相當難忘的。
不過我們還是得如同其他篇評論，先從大方向來看看這首詩。表面上，詩中所有的名詞都與交通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而且非常規(guī)律地按照燈號、路名、標示的排列。其實也就是在這些實體的「象」當中連連看，然後就再連接之後，沒有寫在文字中的「意＼義」卻悄然出現(xiàn)。很明顯，在1980年代緊繃的政治氛圍中，解嚴前後對於政治的想像雖然愈發(fā)狂妄，卻還繼承著對政治的恐懼。而此詩光是選用這種隱喻的手法，便能讓人感受到當時議論政治與人們之間巨大的隔閡。
或許生於當代的我們很難體會，言論禁錮的八零年代到底是什麼樣的時代。但文學的魅力之一，便是讓讀者穿越時空。林耀德在創(chuàng)作技巧的選擇上，便已經(jīng)考量到如何書寫出令人有強烈共鳴的作品，當然我們也很難不去討論歷史背景在詩中的腳色，而割裂式的敘事技巧更是後現(xiàn)代性創(chuàng)作的鮮明標籤。在一首時間標籤如此顯眼的詩作中，此詩中技法選擇的策略可說是相當成功地包覆了主題。
然而，這首詩最精采的，還是作者設(shè)下的文字謎題。
再逐句討論這首詩之前，我想再簡單提一個很實用的解詩技巧，就是對詩句提出疑問。每一行詩句都是詩人在心靈浩瀚的大海中撈出的結(jié)晶，你也可以將它視為詩人對某事某物的結(jié)論。至於這個結(jié)論從何得出，很可能就是詩人想表達的意義之所在。所以，透過反問詩句，有時可以幫助我們找到答案。
以第一句為例，
紅燈 愛國東路 限速四十公里
為什麼愛國東路，要限速四十公里呢？愛國東路很明顯再指涉愛國這個行為，限速四十，或許是在表達對於極端行為的禁止，連接起來，我們可以猜測作者想說：「愛國可以，但是不能激進。」
黃燈 民族西路 晨六時以後夜九時以前禁止左轉(zhuǎn)
第二句，要問的問題有三個：民族是哪個民族；晨六時以後夜九時以前指的是什麼時候？左轉(zhuǎn)後又是何方？回答第一個問題前，我們給看一下1980年代臺灣的時代背景。儘管本土意識在更早的6、70年代便已萌芽，不過80年代的社會氛圍主要以中華民族作為國族論述的基礎(chǔ)。然後跳到第三題，左轉(zhuǎn)，又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可以替代成「左邊鄰居」───也就是共產(chǎn)黨政權(quán)。所以將第一題跟第三題的答案組合，便會得到「因為共產(chǎn)黨控制故鄉(xiāng)，所以禁止我們追溯民族的起點。」這一結(jié)論。
所以是隨時都不能討論或是追憶祖國嗎？不是的，早上六點到晚上九點，這段「大家都醒著」的時候，別幹這種事就好。至於深夜裡該怎麼做，別被發(fā)現(xiàn)就好。
綠燈 中山北路 禁按喇叭
第三句，中山北路明顯是在暗示國父 孫中山先生，然而卻禁按喇叭這個標示，應(yīng)該是意指過度宣揚或是高調(diào)支持。但為何不能大聲喊出對國父的支持呢？這邊我有兩種猜測：其一，國父所建立的建國基調(diào)已經(jīng)與當時的小蔣政府的方針有所歧異，甚至衝突，所以可以放在心中敬重，不能提出國父來打臉政府。其二，共產(chǎn)黨一樣也尊 孫中山先生為國父，且國父對於共產(chǎn)思想的支持是連當時都能找到明文記載的，為了避免讓當權(quán)者尷尬，只能禁鳴喇叭了。
紅燈 建國南路 施工中請繞道行駛
第四句多麼諷刺，立基於臺灣的中華民國，在國際政治上直至今日仍不被普遍承認，想建國？還是得找其他方法(繞路)吧！
黃燈 羅斯福路五段 讓
第五句也是充滿諷刺力道，為什麼看到羅斯福要讓呢？想想羅斯福是哪國人，再想想你我記憶中，我們政府對於該國的態(tài)度又是如何呢？
綠燈 民權(quán)東路 內(nèi)環(huán)車先行
雖然我們的政權(quán)一直強調(diào)民主政府，但1980年距離首次總統(tǒng)民選還有將近二十年的時間。但那時的政府完全不民主嗎？非也，只是當時的民權(quán)，只有少數(shù)靠近權(quán)力核心的人，如國大代表等「內(nèi)部(內(nèi)環(huán))」的人可以享有，而非人人普及。
紅燈 北平路 單行道
最後一行，象徵祖國的北平，也是今日中共首都的北京真的不能回去嗎？可以，但那就是一條單行道。去了，便回不來了。
講到這了，謝謝你耐心地看我逐句的猜測，必須強調(diào)，這只是我個人的解讀，其中還受到我大學時主講文學概論的老師相當大程度的啟發(fā)。隱喻有趣之處，便是如果你能找到另一套合理的解釋系統(tǒng)，便能取代我的說法。
畢竟，我也不敢僭越，替作者回答這是他的本意。
這次的討論中，我主要在解釋詩句。我相信，比起站在觀賞者的上帝視角，這首詩更適合蹲在字句旁，感受每一橫每一豎文字帶來的驚奇感，更能體會被80年代壓迫的精神世界。當然，我刻意不解是燈號在詩句中的意義，也是希望留點遊戲的空間給你，讓你好好感受一下，這種形式在詩中帶給人的熱量。
好玩吧，如果找到了隱喻的鑰匙，整首詩似乎展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面貌了。這時，我想再問你一次，林燿德想談的，到底是什麼問題？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