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彎下身子解開短靴的繫繩,將血肢從靴筒抽了出來。前方的矮桌阻擋了對面幾人的視角,唯有雲(yún)古看見這具帶著裂紋的義肢;他在我起身時一把拉住我的手腕,望著我的眼瞳滿是震驚,讓我一時無法分辨他是怕三個孩子無法承受這個畫面,還是擔(dān)心我的血肢碎裂才阻止我。
我輕巧的將手腕抽了回來,在他多了幾分憂慮的雙目注視下一步步走向客廳空曠處,接著回身掃視三個孩子,震顫的眼瞳無不昭示著他們的錯愕與惶然。雙腿的義肢隨後崩解,如生長的靈木般重新塑形成歪曲交錯的枝幹,讓我得以靠坐下來,更好地在他們面前展示兩截空蕩蕩的褲管,掛在幾條細(xì)枝上微微飄盪。
「萊伊,妳、妳的腳……」
「嗯,已經(jīng)被砍斷了。」
面對小傑那幾乎要哭出來的悲傷表情,我難以說出任何寬慰的話語,只能將注意力轉(zhuǎn)向一旁的奇犽,沉聲說:「這只是我為了贖回自由所付出的其中一個代價。這下你明白了嗎?我選擇永遠(yuǎn)脫離揍敵客家的理由。」
如果繼續(xù)待在揍敵客家,我只能一輩子淪為伊耳謎的人偶,為了揍敵客家的福祉,日復(fù)一日的犧牲著屬於自己的一部分——只因我在使徒的「調(diào)教」下獲得了與怪物無異的再生權(quán)能,不配再被視為與他們同等的人類。
「妳瘋了嗎!」奇犽發(fā)狂似的對我咆哮,藍(lán)寶石色的眼瞳旁滿佈腥紅血絲,目眥盡裂,「大哥他究竟哪裡對妳不好了?那可不是血或頭髮,是妳的雙腿啊!為什麼要做出這種傻事!」
彷彿心臟被長針扎穿的虛幻疼痛使我默了一陣,我半垂著眸,聲音不自覺地弱了幾分:「我已經(jīng)告訴你了,這是自由的代價,這樣你還不能明白嗎?」
雙腿、眼睛、血與心臟——這還只是我為「我」的自由付出的代價。
為了擺脫伊耳謎的束縛,我已經(jīng)為你的自由獻(xiàn)上一顆心臟了,這樣還不足以證明我想實現(xiàn)與你締下的約定的決心嗎?
——這樣的話,我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人偶心臟」是為奇犽而生的念能力,如果奇犽知道了這個真相,這將成為束縛他一輩子的詛咒,讓他一生都無法獲得屬於他的自由。曾經(jīng)答應(yīng)他,要和他一起去尋找自由的我,怎麼可以用和伊耳謎一樣卑劣的手段,摧毀屬於他的人生……!
但是——
「對!我不明白!」
奇犽又一次的怒吼使我全身顫了一下,感覺視覺似乎回到了雙目被剜去時的虛無,血液隨著他說出的每一個字變得越發(fā)冰寒。「只是自由而已,真的值得妳犧牲這些嗎……?」
只是……自由、而已……?
在我的人生裡,如此彌足珍貴的事物,原來、在他的眼裡,是如此不值的東西嗎……?
「如果我當(dāng)初不帶著妳一起逃家,妳是不是就不會跟大哥起爭執(zhí),就能繼續(xù)安穩(wěn)地待在揍敵客家……?」
屬於我的自由,還不如他所謂的安穩(wěn),扮演著屬於伊耳謎的人偶嗎……?
「到底是為什麼……姊姊……!」
混雜盛怒與悔恨的嘶吼在冰冷的空間回響,餘音也如盛極一時的火焰般消逝得極快,四周一下子就陷入沉寂,唯有時鐘的指針依舊在前進(jìn),頻率與輕重各異的呼吸聲盤繞。
「……你曾經(jīng)說過,要跟我、一起……去尋找自由的……」
滴、答……滴、滴答——
與秒針的行進(jìn)錯開的微弱聲響刺破死寂,椎心泣血的幻痛讓我再也無法看清任何人的面容。我只能目視著前方,嘴角無法自制地?fù)P起悲愴而自嘲的笑容,「繼逃家之後,你連這個承諾、都覺得後悔了嗎……?」
啊啊……我總算能明白,為什麼前世所見的那些人會因為家人的言行而哭得肝腸寸斷了……
原來、只要是我喜愛著的人們,都能讓這個人偶心臟感到如此疼痛啊……
「真對不起,我讓你對你的選擇感到後悔了。」
身下的血色枝幹聚成了與面前的少年身形相似的人偶,襲捲的念壓吹開了每一扇窗。我安坐在歐克支起的纖瘦臂膀上,手裡多了一雙被他從沙發(fā)邊捲回來的短靴,莫名的細(xì)心讓我的笑容顯得不再那麼淒涼;歐克接收到我的心音也不多躊躇,轉(zhuǎn)身便朝敞開的窗戶走去。
「等等!姊——」
「我很失望,小奇。」在他的呼喊聲接近前,我的話語讓他打住了跨出一半的步伐,「你讓我很難過,真的……非常、非常地……」
喉間的哽咽制止了痛心疾首的話語被道出口,像是吞嚥腐肉一樣的噁心感讓我久久無法出聲,最後只能深吸一口刺痛肺腑的空氣,將未完的話語吞入腹中。
在伊耳謎的影子從他身上完全除去以前,他都無法理解我的選擇吧——就如同他一直以來的任性,認(rèn)為「姊姊」應(yīng)該會一如往常地全盤接受一樣。
歐克踏上窗框,回過身讓我朝那白影望了最後一眼,只不過那抹身影幾乎與飛揚的銀白髮絲融為一體,就連過去最為喜愛的寶石藍(lán)都被髮絲削成了碎片。我於是別開了目光,眼底僅剩鴿血一樣的奪目艷紅。
「奇犽.揍敵客——」
「我再也不是你的姊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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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之後的事,我已經(jīng)不太記得了。
當(dāng)我的雙眼再次感受到光時,已經(jīng)是隔日的清晨了。晨光從未閉的窗戶外落到了靴上,隨著時間的流逝悄悄爬上依舊扁平的褲管,最後照入伏趴在大腿邊上的血偶的半透明頭顱,曲折反射後的微弱紅光映入了眼中。
眨了眨浮腫的雙眼,殘餘的一滴淚水自眼角滑落,我抬手揉了揉歐克那頭與常人無異的柔軟短髮,爾後重新聚起血肢,起身離開了陽光照射的角落。
在天空鬥技場,還有其他事等著我去做,即使失去了弟弟,我也不能因此停下腳步。
只不過是回到最初的孤身一人,回到我最初期望的狀態(tài),與過去沒有什麼不同。
自來水的冰冷驅(qū)散了腦中的雜念與視野殘存的虛無,我抬起頭,鏡中的目光對上了無聲站在身後的歐克,不須言語便能交流心中所想。
……或許、還是有點變化吧。
前往鬥技場的路上,進(jìn)出高聳建築的人潮明顯比昨天少了一些,進(jìn)場的觀眾氣氛也不如以往熱絡(luò),人與人之間的攀談多了幾分小心翼翼,像是生怕一個張揚就會招來惡運一般,讓依然充斥著不少民眾的大廳有種異常的寂寥。
看來是昨日在比賽中釋出的惡意過於濃烈的緣故,那份恐懼感不只烙印在觀眾的心中,還隨著他們的逃亡擴(kuò)散到了會場外頭。要是再多讓惡念停留個幾秒,屆時恐怕真的會令一般觀眾出現(xiàn)死傷。
——人類圈養(yǎng)出的惡意,終究會成為反噬他們的存在。
對於減少鬥技場幾日的收入不抱任何愧疚之意,我揣著分派給一百樓級以上參賽者的房間鑰匙,佇立於緊閉的房門前,費了點心思才終於壓下血液的躁動,而後不緊不慢地插入鑰匙、打開房門。
紙牌劃切空氣的聲響疾速襲來,我連手都懶得抬,歐克就把飛往眉心的紙牌削成了碎片。忽略已經(jīng)被撲克牌射得滿目瘡痍的內(nèi)側(cè)門板,我將門推到最開,還很有心地往旁邊站了一步讓出通道,語氣是不加修飾的嫌惡:「出去。」
「怎麼可以不打一聲招呼就闖入女孩子的閨房呢?」坐在窗臺上的男人一點也沒有要起身的意思,他臉不紅氣不喘的繼續(xù)用那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黏膩語調(diào)說:「真可怕,妳的小寵物還在對我齜牙呢~」
歐克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前,舉起的右臂化作異變的食人花,開展的花瓣滿佈懾人尖刺,花蕊則是尖牙蠕動著的血盆大口,像是唾液流淌著的血滴彷彿在等待著融蝕人骨、垂涎男人的血肉。
……好吧,就某方面來說確實是在齜牙沒錯。
於是我手指輕輕一勾,控制血液讓那朵花閉了起來,順道讓歐克縮回身側(cè),讓出一條寬敞的大道。「好了,滾出去。」
「嗯哼~」
曲起的長腿總算從窗臺上跨了下來,他踏著悠然的步伐走向敞開的房門,卻在邁過身前時旋踵佇足;探出的指尖似乎想勾起我的下頷,不過在歐克的無神瞪視下,他手腕一轉(zhuǎn),變成了一張紅心二夾在豎起的兩指之間。
「不覺得這麼小的房間要住下兩個人,感覺太擁擠了嗎?」
「……我現(xiàn)在沒心情跟你耗,西索。」
聞言,西索驀地彎下腰,牌尖代替他的手抵住了下頷,使我抬頭迎上他的目光;狹長的金色眼眸宛若蛇信,細(xì)探血色雙瞳隱藏的未知,讓人背脊一陣發(fā)寒。
「又被人給拋棄了啊……可憐的小果實。」
「啪!」
撲克牌翻飛飄落,揮出的巴掌沒有如預(yù)期地打偏這張令人不悅的笑臉,西索用「硬」穩(wěn)穩(wěn)接下了這一掌,骨感的纖長五指強(qiáng)硬分開併攏的指節(jié),扣住掌心不讓我把手抽回。
我惱火地探出利爪,爪尖在他的手背刮出數(shù)道血痕,五指用幾欲將他的指骨碾碎的力道緊握著,目光陰狠地瞪視著他,「想死的話我現(xiàn)在就成全你……!」
「真讓人傷心,我明明這麼關(guān)心小果實呢。」
他近似輕笑的發(fā)出一聲歎息,沒被箝制的左手忽然蓋住我的視野,帶著熱氣的吐息湊近了頰畔,張合的兩片唇瓣幾乎要讓我以為他要嚙咬住耳垂,使我的心臟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鼓動。
「別用這種快哭了的眼神看著男人,那會讓我忍不住想把妳吃掉……」
我怔了一怔,直到這時才發(fā)現(xiàn)怒瞠著的眼瞼又泛起了酸澀,我於是在黑暗中將其緩緩闔上,染上溫?zé)狨r血的指尖隨之鬆開,無力垂放的手卻仍被他緊緊扣著。
「……省省吧,你這人妖。」
「真過分,我可是不折不扣的男人喔。」說著,他又向前跨了一步,將我困於他和門板之間,交握的手試圖帶往他的下身。「還是說,小果實想要親自『驗貨』呢?」
我沒再放任他繼續(xù)貼近,直接一把拍開了他的手,逕自轉(zhuǎn)身朝房內(nèi)走去。
西索一臉遺憾地盯著身前空出的位置,視線隨後轉(zhuǎn)向不發(fā)一語地站在一旁的歐克,不過後者立刻有所感知的快步躲回我身側(cè),在我的指示下移開了始終聚焦於西索身上的目光。
「別看,你會被他帶壞的。」
「……」
沒有理會西索更加幽怨的眼神,我坐上床沿,打開電視確認(rèn)主辦方投放的今日賽事資訊,藉此將汙穢的雜念逐出腦海。
「小——果——實——」
只不過,那個汙穢的男人還沒打算識相地離開。他像條蛇似地溜上了床,一雙手試圖從背後環(huán)抱住我,不過被歐克的軀幹變化而成的荊棘網(wǎng)給擋了下來。
「有話快說,否則我直接讓歐克把你攆出去。」
「嗯~來看我的表演吧~」
我頓了頓,沒想到他真的是有目的地闖入我的房間,回過頭看向他的視線不禁摻了些驚疑。
不知從哪摸來的一朵玫瑰夾在他泛起青紫瘀血的手指間,一張紙捲成一小捆塞在花瓣中心。我盯著他人畜有害的笑臉,過了半晌才撥開軟化的荊棘網(wǎng),伸手抽走那捆紙捲。
紙張背面印著天空鬥技場的拳頭標(biāo)誌,我將比賽門票翻了個面,一眼就看見上頭大大標(biāo)示著的兩個選手名。
把華石鬥郎的復(fù)仇戰(zhàn)說得像是飯後的餘興節(jié)目,他也真夠瞧不起對手的了。
「要我去看你比賽做什麼?」
「不是比賽,是魔術(shù)師的表演~」他將玫瑰遞至眼前,話音夾帶繾綣曖昧,「表演落幕後,獲邀的貴賓還能在後臺與魔術(shù)師近距離互動,看見舞臺上不會透露的、屬於魔術(shù)師的秘密喔~」
為什麼西索這傢伙能把出口的每句話都說得像在做什麼非法性交易啊……?
此行來到天空鬥技場,一部分的原因也是為了解決與西索的過節(jié),弄清他究竟設(shè)下了多少佈局,把旅團(tuán)和揍敵客家一步步引導(dǎo)至此。此時他遞出的橄欖枝無疑是一個機(jī)會,讓我拆穿他設(shè)下的一切騙局。
但是,西索真的有大方到這種程度嗎?他真的不會藉此反咬我一口,向我索取更為龐大的代價?
「……西索,你到底想要什麼?」
一次又一次地背棄他許下的承諾,他究竟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噓——」嬌柔花瓣抵住了雙唇,所有秘密都隱藏在那雙無法看透的燦金眼瞳深處。他故作神秘地勾起唇角,語氣卻是不容他人再近一步的疏離,「不可以破壞表演的驚喜感——魔術(shù)師的秘密,只能在演出後揭曉。」
那麼,到那時候,你能保證不再欺騙我嗎——我抿起唇,在心底抹去了連我都覺得可笑的想法,一片花瓣隨之飄落。
西索口中的保證,根本毫無信用可言。
抬手握住遞出花朵的手腕,不帶惡意的氣緩緩流向西索的右腕,將那冒血的爪痕填補(bǔ)起來,瘀血的指節(jié)也恢復(fù)成了最初的死白膚色。我移動指尖攀上帶刺的花莖,手指輕輕一勾就使其斷成了兩截,艷紅玫瑰無聲墜落床鋪。
「如果手上帶著傷,魔術(shù)師的表演就不夠完美了。」我將剩下的半截花莖抽了出來,隨後撿起落下的花朵,聚起護(hù)膜由掌心小範(fàn)圍地向外擴(kuò)張,將之銷毀殆盡。我抬眸凝望著他,嘴角勾起一抹不帶溫度的笑,「魔術(shù)師不需要表演得不完美的手,對嗎?」
如果他打算用這場演出算計我,我會讓他的手像這朵玫瑰一樣化作塵埃,再也沒機(jī)會接回他的手臂上。
如此赤裸的警告讓他顫動著肩膀笑出了聲,而後,不待歐克出手驅(qū)趕,他便抽身離開了床鋪,邁著貓步走向敞開的房門。
「敬請期待~挑剔的小貴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