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我們會有共識。」在重疊的話音消逝後,庫洛洛忍不住輕笑著說。
「如果你也有想離開水裡的共識就更好了。」
「如果上岸後妳還願意讓我繼續像這樣抱著的話。」
我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庫洛洛這才甘願移動到泳池邊,把我托上岸後才接著離開水中。
濕透的白色睡裙被染成了淺粉色,還在滴著水的絲質布料緊貼著皮膚。庫洛洛撿回方才脫下的逆十字大衣放到我的面前,隨後背過身說:「先換上吧,別讓身體著涼了。」
那你剛才就不該把我推下水啊——我在他身後默默翻了個白眼,不過還是照他的意思換上了散發風塵氣息的保暖大衣。
寬大的衣袖罩住了整隻手臂,我抬手隔著袖子拽了下庫洛洛的褲腳示意他轉身;庫洛洛回身低下頭後,不知為何揚起了意義不明的曖昧笑容,先是彎腰摸了摸我的頭,接著才將我抱離地面,走向不遠處的戶外躺椅落座。
我跨坐在庫洛洛的腿上,看他沒有要收斂笑意的打算,忍不住伸手掐了下他的面頰,「笑什麼?」
他向後靠上躺椅椅背,順勢躲開了我準備掐他第二下的手,這才稍微收斂嘴角的弧度,「嗯……這個角度就不太像了。」
「不像什麼?」
「妳還小的時候。」
我感覺額上的青筋歡快地跳了跳,差點沒忍住捲起袖子往他的腹肌揍一拳的衝動。這傢伙是在變相說我看起來跟六年前一樣蠢嗎?
「這不是貶義,」說著,他伸手拉過藏在衣袖下的手腕,讓我整個人倒向他的胸膛,「只是覺得以前的妳挺可愛的。不過,長大之後的樣子更好,雖然可愛的部分被美取代了。」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稱讚弄得一愣,感覺耳根有些發燙,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只好撇開頭別過視線,吶吶道:「別說了……趕緊談正事吧。」
聞言,庫洛洛也不打算繼續戲弄我,抓握手腕的手轉而環住腰肢,發話時引起的輕微共鳴自緊貼的身軀傳來,「那麼,先從十天前接收到的記憶開始說起好了。」
「雖然記憶經過一次揀選,我能感受到的部分並不全面,不過據我推測,妳給予的記憶並沒有被捏造竄改的跡象。如果是假想的情境,記憶畫面會與傳遞的情感產生不協調的斷層;而且,光是想像並不能完美復刻過去的一切體感,回憶的歡愉、痛楚都會因潛意識的作用產生程度不等的誇大或衰減。因此我暫且斷定,妳的記憶都是大腦實質感知後建立,沒有外力干涉捏造的部分存在。」
「……你懷疑我用念能力造假?」
他安撫似地摸了摸我的頭,耐心地溫聲解釋:「妳使用的念能力付出的代價相當高昂,以一個剛成形沒多久的念能力而言,就算再怎麼天賦異稟,我也不認為妳能夠做到毫無破綻地混淆虛實,並且不須額外付出更多代價。所以我的但書所指並非妳本人,而是妳我都未能認知到的假想存在。」
心裡忽地咯噔一下,腦海中隱約響起過往夢魘的駭人尖嘯,讓我下意識地攥緊雙拳,沉默著等待庫洛洛繼續開口。
「我從妳的記憶中發現了幾個盲點,第一個是妳曾經向飛坦提過的,名為『憎恨』的情感。妳擁有明確辨別自身與他人情緒的能力,因此述情障礙在妳身上並不適用。追溯到前世所處的成長環境,貪婪、憎惡、仇恨……妳的身邊不乏散播這類負面情緒的人們存在,接收如此龐大的惡意,會感到憤怒、悲傷,甚至絕望的妳卻從未產生過一絲憎恨,未免過於不合理了些。」
「『沒有憎恨人的能力』的這個說法並不準確——妳並不是因為感受過自身的恨意、認知到恨意的無用而將其捨棄,而是讓恨意生成的能力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或者說、被『剝奪』更貼切一些——畢竟,未曾持有的事物,根本不存在捨棄一說。」
不是不想憎恨,也不是放棄憎恨,而是自我有意識以來,我從未獲得過憎恨的資格……
如此悲哀的結論讓我忍不住發笑。未曾被賦予生而為人類應有的權能,這樣的我究竟能算是什麼……?
「——妳應該感到高興。」
缺乏溫度的涼薄語調中斷了悲悽笑音,我仰起頭望向庫洛洛,只見漆黑雙眸的深處被厚重陰霾籠罩,一瞬的漠然彷彿在警告著,誤入那片霧林就會遭深淵吞噬,再也無法脫離。爾後他垂下眼簾,神色淡然得好似方才所見所聞都是幻覺,平靜話音再度傳入耳裡:「憎恨是種會將人心侵蝕得只剩空洞的情感,不論拾起或放下,過程都會帶來極大的折磨。妳應該高興,永遠不必擔心自己有朝一日得承受這樣的折磨。」
我無法開口回應,無論反駁抑或認同——因為我沒有勇氣開口,開口探究他內心深處的憎恨,以及那份恨意將他的心侵蝕成了什麼模樣。
我應該為被剝奪感到喜悅嗎?這樣荒謬的疑問深深刻在了心底,此刻的我竟無法為之刻上是與否其一的二元論解答。
凝滯的沉默只持續了短短幾秒,庫洛洛暫時忽略了我眼底的複雜,啟口續道:「第二個盲點是旅團在妳的前世的存在,或者說是真實性。接收到妳的前世記憶,我起初的猜想是,妳的前世與現今所處的世界是兩個存在時間落差的時空,在妳的前世中,旅團早已成立,而妳是以旁觀者的身分記錄著關於旅團的一切。但是,這個假設存在著矛盾——為什麼與旅團無關的妳能夠成為旁觀者?為什麼行事作風與我們如出一轍的旅團會允許旁觀者的存在?」
「這樣的破綻其實出現在很多地方,但是在妳離開別墅的那一星期裡,那些矛盾都被一種近似洗腦的誘導合理化,好像妳本就該是觀察旅團的紀錄者,旅團本就該接受這個監視著他們的存在,我無法舉出任何論點來說明這些違和之處。」
如果庫洛洛口中的洗腦是我的願望引起的副作用,那麼旅團如此輕易地接受、回應我的願望一事或許說得通。但是,如果洗腦旅團真的是願望實現的必須條件,那為什麼連我都會受到影響,完全無法意識到自己和旅團的異常?庫洛洛又是怎麼脫離願望控制的……?
「後來,我試著推翻了原本的猜測。」說著,他抬手輕觸我的眉心,掌心隔開了我與之相望的目光。「假設旅團實質上並不存在於那個世界,關於旅團的記憶是妳透過其他手段——像是從更高的維度觀察存在著旅團的其他平行世界——編寫出近似於傳記的文本,妳能夠知曉旅團的一切似乎就合理多了。」
我心底一驚,之前交給蜘蛛們的前世記憶都是經過篩選的獨立片段,雖然庫洛洛獲得的記憶比其他人要多上不少,但我確信當初並未將提及書本的關鍵記憶交給他,沒想到他竟然能透過那些零碎片段推敲出兩世的相異之處……
雖然重生在此處的我已經無法徹底斷言,這個世界是個全然虛構的存在,但我依然無法向任何人坦白,在我眼裡的他們曾經都只是在他人筆下起舞的虛幻人物。
得知自己的一生都將按照更高維度的存在編寫的劇本而走,狂放不羈、不甘受制於人的幻影旅團,他們究竟會用多瘋狂的手段推翻既定的法則,而身為外來者、間接干預了未來的我又將付出多大的代價,我不敢、也不願去想像。
「……那種干涉思考的洗腦,不只發生在你們身上。」覆於眼前的手掌正好給了我埋藏憂慮的機會,我不著痕跡的將話題引向前一段論述,續道:「這段日子實在太過安逸,讓我沒能立刻發覺——昨天還打算對我拔刀相向的人,真的會這麼輕易地改變立場,今日就舉刀將我護在身後嗎?世人所畏的幻影旅團,心胸真的如此寬大?」
「直到你的出現,這股違和感才終於成形。」我挺起身子,居高臨下地俯視歛去溫順之意的黑瞳,冷聲說:「不只是你的心跳聲,該說是野獸的直覺嗎……和你對視的那刻,『人偶心臟』就在警告著我:『這個男人想殺了妳喔』。不過幸好,你多問了那句話,歐克才沒出手殺掉你。」
「現在我能夠回答你了,我的願望很簡單,只是『不想就這麼死在蜘蛛的手裡』罷了——把你的刀收起來吧。」
語畢,一陣死寂徘徊在兩人之間。庫洛洛凝望著我許久,而後勾起了一抹莫可奈何的笑,一直置於我的腰後的左手投降似地舉至頰側;掛著水珠的匕首閃動寒光,隨著他的鬆手落向地面,金屬與石板磚相撞的聲響破開了僵滯的氛圍。
「果然,跟過去的願望不一樣了呢。」
背後寒毛直豎的緊繃感總算獲得緩解,我不禁長舒了口氣,接著語帶譴責地問:「要說說從你的實驗得出的結論嗎,試圖殺死心臟的團長大人?」
他忍不住又輕笑了聲,臉上沒有絲毫被人贓俱獲後應有的羞愧之意,「這是為了讓假設得以證實,不得已才使用的手段,希望妳別生氣。」
「反正我已經夠討厭你了,無所謂。」
「同時也非常喜歡我。」
我愣了一愣,半張的嘴還想回些什麼,腦裡卻想不出可以反駁的話,最後只好癟嘴將滿腹的不悅吞了回去。
鬥不過這張嘴還真讓人火大——我忍不住腹誹。
「一件一件說吧。首先是從暗殺與妳剛才說的話得到證實的部分——妳並沒有停止許願,或者,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妳許下的願望一直在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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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外小劇場
萊伊:你剛才把刀藏在哪?褲襠裡嗎?
庫洛洛:親愛的,我的身上永遠不會藏有第二把能刺入妳身體裡的刀(毀滅性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