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7日
「吶,你覺得平行時空真的存在嗎?」
她一如既往地坐在複數桌椅堆疊出的高塔頂端,以仰望星空的姿態望著天花板的一隅。纖細的桌腳以絕妙的比例和角度支撐起她的身體,蛛網般單薄的力學結構彷彿稍有晃動就會全數傾倒,而她那紋風不動的高坐姿態比起一介精神病患,更像是被囚禁的聖人。
「不知道。」
我在她塔底下的另一張桌椅坐著,像是仰望聖人的信徒。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想證明看看。」
「證明?」
「把手機丟上來給我。」
在觀察監護人的身分限制下,我只得乖乖丟出手機,以盡可能減少對她的刺激。我一邊看著她就單手接住後面無表情地在螢幕上滑滑滑,一邊祈禱著她不是一時興起刷我的信用卡叫十人份的外送。如果是的話我一定跳上去把手機搶回來。
「我叫了二十人份的外送,三天後的下午兩點會送到,屆時幫我去領。」
我往前一跳,用雙手加一個踉蹌接住已經被丟下來的我的手機。打開只看到桌布,恐怕是已經點完餐了。
「還有,我上週假借母親的名義申請調閱了診斷結果。」
「??嗯?」
「電話填的是你的號碼,一樣是三天後的下午兩點會以電話通知診斷結果,跟外送的時間一樣。」
「所以?」
「你覺得下一次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打來的是診斷結果通知還是外送員?」
「妳說得好像在這之間我的手機都不會響一樣。」
「不然還有人會打給你嗎?」
「??所以這是某種實驗嗎?」
「我把它稱作『世界遊戲』,一種創造平行世界的遊戲。」
她輕輕一躍,從約半層樓高的塔頂無聲跳下,至落地為止一氣呵成,那堆彷彿一吹就倒的桌椅在整段過程中連晃都沒晃。她的動作之輕彷彿重力根本不存在一般,讓人搞不清她是善於跳躍還是善於堆疊桌椅。
「我從以前就想問了,這是輕功嗎?」
「只是享受從高處跳下的快感而已。」她說:「但如果從高樓摔下去的話應該還是會死的吧。」
「那就請別摔,摔了我要寫報告的。」
「『世界遊戲』的規則是這樣:如果當天兩點電話響起時,先打來的是診斷證明,你就走樓梯下去幫我辦出院手續,我搭電梯下樓取餐;如果先打來的是外送員,你就走樓梯下樓取餐,我搭電梯去辦出院手續。」
這是什麼遊戲?而且為什麼都是我走樓梯?她知道這裡是二十樓嗎?
「那如果是無法判斷能不能出院的診斷證明呢?」
「那你就在病房裡把我殺了。」
「這什麼結論?」
「殺法由你來決定,你要一邊朝著我的身體洩慾一邊動手也無所謂。」
「妳對我這個人好像有很多誤解。」
「那不然等死後的屍體再讓你為所欲為也沒關係。」
「妳對我這個人真的有很多誤解。」
「這遊戲還有很多其它的玩法,像是在搭電梯的時候同時按下上方和下方的樓層,看看電梯會往哪邊移動等等。」
「所以到底為什麼會有這種遊戲?」
「因為這樣就會產生平行世界,」她看向窗外,那是一個和病房的簡約風格格格不入的落地窗:「會出現一個拿外送的我和辦出院的我;一個往上的我和往下的我;一個回家生活的我和一個一輩子在病房的我。各自在不同的世界延續我的故事。」
「但這樣能證明平行世界存在嗎?」
「不能,不如說打從一開始,要證明就是不可能的。」她低頭把玩起我的手機,讓窗外吹來的微風輕撫她的臉頰。
「不可能的。」
風漸漸變大了,但似乎吹不動穩如泰山的桌椅之塔。
「打從一開始就什麼都不可能的。」
7月18日
當我在病房外的走廊看到她時,她正在自動販賣機前滿臉愁容地握著一罐黑咖啡。
「怎麼了?」
「我,喝不了黑咖啡。」
「妳撿到的嗎?」
「我買的。」
「買自己喝不了的東西?」
「還記得『世界遊戲』嗎?」她指了指販賣機:「在我同時按下黑咖啡和草莓牛奶的按鈕之後,某個平行世界的我正拿到草莓牛奶而興奮不已。只是那個我不在這裡。」
「那你打算怎麼處理這罐黑咖啡?」
「賣你三十。」
「標價上面寫著二十五呢。」
「三十。」
「好。」
我從口袋裡掏了三十塊,從她手中接過那罐已經被體溫敷熱的冰咖啡。
「那我就再玩一次囉。」
「原來目的是這個嗎??」
她按了按販賣機,這次掉出了草莓牛奶。
「恭喜。」
「嗯。」
「妳看起來不怎麼高興呢。」
「你覺得另一個再度拿到黑咖啡的我,會把這個遊戲繼續下去嗎?」
「應該會吧,我口袋裡還有好幾個三十塊。」
「那就好。」
她微笑著坐下開始啜飲那盒草莓牛奶。
「但願在這些世界的我當中,能有一個到達好結局就行了。」
原來如此,這不是什麼遊戲,只是一種宛如深陷蛛網中的掙扎、一種自我安慰。既然現況無法靠努力改變,能做的事就只剩下在垂死之際製造一點隨機事件罷了。
「今天想去哪裡?我作為監護人應該能申請到外出許可。」
她沉默半晌。
「那陪我搭個電梯吧。」
「好。」
我們就這麼在電梯裡上上下下,在每一個隨機抵達的樓層晃兩圈,到了食堂就點些東西吃,到了一樓就在大廳裡散散步。看著往來的患者和家屬,猜測著來訪的目的和交談的內容,直到被警衛驅趕為止。
7月19日
隨著我重新站穩腳步,病房裡高聳矗立的桌椅之塔應聲倒地,那散落的畫面讓我想起公園噴水池的噴水裝置關上的最後一個瞬間。
我試著撫上她的後腦勺,希望她往我胸口撞上來的額頭不會太痛。
「這次的診斷應該是觀察保護期間的最後一次。一直以來的結果都是待觀察,但這次??」她的聲音被我的領口掩蓋著。「要是診斷結果確定異常,我就會被登錄在永久性收容名單內,在這間病房待上一生;如果一切正常,就會被釋放回家。沒有但書、沒有轉圜。」
「要是能一切正常就好了呢。」
「不,那樣我就得回家,回到那個有父親和母親的家。」
啊,原來如此。
「如果就這樣回去了,我的人生就結束了。在這裡的一切都結束了、與你的相遇也結束了、這些記憶也結束了、我也結束了。」
我試著輕撫她的肩膀,從這個人在觀察保護期間的監護人責任會落到我身上那一刻起,我就隱約知道她的家庭會是什麼樣的情況,只是一直不願去想罷了。
「不會結束的。就算妳回去了,我也還記得妳,也會再來見妳。」
打從一開始,她就不是想出院,而是不想出院。她口中的好結局,就是在這間沒有父母的病房過上一生。
「又或者,我能去申請延長觀察期間,也許能多少拖延一下。」
「不必了。」她說:「沒關係。」
「那如果有什麼我能做的,妳再告訴我。」
「你先陪我去一個地方。」
「搭電梯嗎?」
「不是,電梯壞了,今早還在修,說是一直有人亂按樓層,兇手還在抓。」
「噢??那要去哪裡?」
「不知道。」
她握著我袖子的手愈握愈緊。
「哪裡都好。」
「那要不要擲骰子決定?」
我掏出剛剛在雜貨店買的骰子。
「如果骰到單數,我們就去水族館;骰到雙數,就去動物園。」
她笑了笑。
「你已經比我還會玩這個遊戲了。」
這次我們一步一步走著樓梯,慢慢朝著目的地出發。
7月20日
兩點一到,我的手機就響了,她理所當然地接起。
「是外送。」
「真的?」
「是。」她說:「你去拿吧,我在上面繼續等診斷證明的電話。」
「??」
「不用擔心,我已經做好準備了,無論診斷結果是什麼,我都會欣然接受,也都想好了各自的情況下該做的事。」
「好吧,那就好。妳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我照著她說的下樓拿外送,但我下了樓才知道,她也下來了。只是這次她沒有走樓梯,也沒有搭電梯。
樓下也沒有外送,只有她和圍觀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