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下一封是來自臺北陳小姐的來信。請問總監,你作為一個開發者比較感到榮譽的瞬間是什麼?果然是看到自己的遊戲熱賣的時候嗎?還是獲獎的時候呢?是這樣的一封來信。」
「啊,該來的還是來了呢。」我笑了笑。
「這真是一道亙古不變的經典難題呢。通常來說,叫好的作品往往不叫座,熱賣的作品則從不會獲獎,這個現象在遊戲界果然也是存在的嗎?」
「是的,這種現象最初在電影界萌芽的時候我就開始擔憂會不會蔓延到其他藝術領域來,最後果不其然。而且不只是遊戲界,其實文學界和音樂界,甚至就連料理界都中招了。」
「連料理界都?」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是啊,味道濃烈的料理被視為庸俗之作、而清淡內斂的獲獎料理也只能得到獎項和獎金,銷售數字卻慘不忍睹。已經有好幾間餐廳都這樣倒閉了。」
「這麼說來,在演藝界也是如此呢,在成為主持人前我也曾一度想成為演員,但大家總說擅長擠眉弄眼的二流演員才更容易獲得矚目,我猶豫了許久後最終還是放棄了。」
「你們也辛苦了呢。」
我看著那位滔滔不絕的女主持,她的眼妝濃而不豔,與周遭的膚色自然地融為一體,乍看之下精緻純熟,細看卻又毫無重點,跟她問的問題一樣。怪不得到哪都不受重用。
「不過如今這個現象似乎已經被『地獄星球2』給終結了,作為該款遊戲的開發者,總監能不能先跟我們分享,你是怎麼做到的呢?」
「好的。這個嘛??」我決定把視線的注意力從她的眼妝移到睫毛。「無論是電影、音樂,還是遊戲,其實都能想像成一棟房子。」
「房子?」
「普通客戶在買房子時,首先注意的肯定是房屋外觀、內部裝修、採光等等要素。但如果是建築業的行家,就能看出樑柱的結構是否穩固,地基是否耐震等等。」
「嗯???」
「所以許多建商就會依照不同的客戶交出不同的房子,卻完全忽略一件事:一個結構穩固的房子,也可以有漂亮的裝修和良好的採光。而藝術作品和遊戲也是如此。」
「了解,也就是說一般民眾和專業評審的審美雖然彼此相左,但是由於雙方著眼的面向本就不同,所以就創作者而言其實是可以兼顧的。」
「沒錯。」
「原來如此,真是精闢的解說。看來對於真正專業的行家而言,評審和大眾的評價都是同等重要的,只是面向不同罷了。」
「不,這點倒正好相反。」
「咦?」
「無論是專業評審還是普羅大眾的評價,其實都是不重要的。」
「啊?」
「如果一款遊戲被一位用戶評價為糟糕的作品,你覺得是為什麼?」
「難道不是因為用戶覺得糟嗎?」
「不,是因為遊戲本身的評價很好,所以對其給予糟糕的評價更能顯示自己的品味獨到和眼光敏銳。而對於糟糕的遊戲給予輕鬆的正面評價則會讓用戶本身看起來大方老成、給人游刃有餘的形象。」
「嗯??也就是說?」
「除了銷量數字還算有點參考性以外,其餘的網路評價甚至是什麼專業點評,都不會反映出遊戲的品質,只會顯現說話者本身是怎麼樣的人、或者說想被視為怎麼樣的人而已。」
「哇!總監大人,你肯定知道我們的一字一句在現場直播的對吧。」
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長得驚人的睫毛倏地展開曲線,奪去了我約莫一毫秒的注意力。
「我知道,」我說:「真要我說的話,要找到值得相信的評價,就只有遊戲本身引起的爭議的時候了。」
「起爭議的時候?」
「只有在談論爭議時,用戶才會把焦點放在遊戲上,並且試圖用各種理由合理化自己對遊戲本身的觀點。」
「我懂了,」女主持微微一笑:「總監大人指的,肯定是第一代的『地獄星球』所引申出的同理心問題對吧。」
她略顯得意的睫毛微微翹起,勾出一條其實還挺漂亮的細線。
「是的,『地獄星球』作為一款超擬真寫實系作品,在最初釋出時,就以戰術合作的玩法為主打賣點,玩家藉由相互合作帶給這顆星球的居民更多的天災和戰爭來獲取分數,但很快地我們就遭到輿論攻擊。」
「畢竟玩法本身就容易引發爭議吧。記得當時的輿論風向是指向這款遊戲的潛在危險性,指責這款遊戲旨在毀滅和破壞,有可能激發玩家的潛在犯罪慾望。」
「沒錯,畢竟是以身歷其境為賣點的遊戲,遊戲世界中的場景和NPC也是由真人掃描建模,外型和真實世界別無二致。玩家群體對NPC所造成的災害和死傷、那些在恐攻中倒下的宮殿大廈、那些被核彈夷為平地的城市、那些血肉模糊的折磨和撕心裂肺的哭喊都會透過全息投影原汁原味地在玩家眼前炸開。這麼一來,就肯定會有聲音指出『怎麼可以鼓勵玩家製造這些景象呢?』或是『萬一玩家玩久了覺得虛擬場景已經無法滿足他了呢?』」
「這麼說來,在『地獄星球』中的美國白宮也確實在初期就被玩家合力撞毀了。」
「是的,但我們當時傾盡全力不為別的,就是要讓這些『走錯一步就有可能發生的歷史』確實地發生在玩家眼前。」
「而此時在爭議中為遊戲方辯護的用戶數量,才代表遊戲真正的實力。」
「可以這麼說。」
「但不惜設計出這種玩法,就只是為了警惕世人和平的得來不易嗎?」
「其實??還包含一點對玩家的期許。我們之所以會鼓勵玩家在遊戲世界中製造災害,就是相信玩家一定會驚異地發現,這些蓄意人為的歷史性災害在真實的歷史上確實常常發生,而未來也完全有可能繼續發生。而隨著玩家變得熟練,各類災害的真正成因和可變因子也會愈加清晰。長久下來這些資料肯定能對於重災的預防起到關鍵的作用。」
「原來如此,真是美好的立意呢。但縱使是這樣的初衷和成果,終究還是沒辦法在公眾視野中取得認可吧。」
「??是啊,當時我們的遊戲在很多國家甚至不被允許進行直播和公開宣傳。直到遊戲世界幾乎被玩家破壞殆盡為止,都沒辦法在公眾主流媒體中亮相。」
「而這就是『地獄星球2』的起源了,沒錯嗎?」
原來剛才的鋪墊都是在引導我介紹二代的話題嗎。她似乎比我想得更聰明一點,眼角的弧線得意地垂了垂,半掩的眼簾更顯得底下瞳孔的朦朧。我不知怎地似乎開始品嚐到那種妝感的獨有魅力,不自覺地把視線從睫毛移回眼睛上,把這個原先沒想提及的話題接下去。
「是啊,我們最終不得不在續作中作出調整,最後的結果就是『地獄星球2』。在這款遊戲的世界裡,人類依然被稱作人類、臺北依然是臺北、紐約依然是紐約,玩法也全數照舊。唯一的差別是人類的外觀,『地獄星球2』的人類臉上,眼睛的數量比較多。」
「這個我知道,畢竟我也是『地獄星球』系列的支持者呢。其他還有呢?」
「就只改了這個。」
「就只改了這個?」
我笑了笑,注視著她那滿懷著不解卻又蒸騰著媚氣的眼睛:「是的,除了簡單的使用者介面升級以外,我們就僅僅只是改了這個而已,遊戲內人類NPC的所作所為也和真實世界中沒有差別,一樣地排放廢氣、製造污染、再偽善地提倡環保,最後由玩家降下制裁。但這次所有公眾輿論都噤聲了,部分官方機構甚至主動開放並鼓勵這款遊戲的宣發。」
「??」
「這麼說也許有些不識好歹,但我想就是因為遊戲內的人類看上去再也不像人類了,所以對『一個不斷破壞環境的陌生物種』給予制裁的玩法反而受到官方單位的認可,變成一款提倡環保的積極正向遊戲了。而我們也因此得到今天的這個成果。」
「是??這樣啊???」
她扶著下巴,露出一副「說起來好像還真是這樣」的表情沈默了半晌。帶著疑惑的瞳孔水亮亮地,像是等待切割的黑鑽原石一樣散發著自然美。
「果然這個真相對一般人而言太殘酷了嗎?」
「??不,我只是想起網路上常見的陰謀論,說我們自己也生活在一個巨大的遊戲世界裡。在這個世界裡,我們是NPC,而銘刻在我們歷史上的那些災害,就是玩家降下的制裁。現在的我,不禁相信起這有可能是真的了。」
「倘若真是如此,那玩著我們的玩家可相對友善多了,最起碼近幾年都沒什麼戰爭,希望他們繼續保持下去。」
女主持笑了笑,那眼角的迷濛以美妙得驚人的比例吸住了我的眼球。雖然不願承認,但我似乎已經徹底迷上這愈看愈覺耐看的眼妝。
又或者,只是單純地從對話中理解了這個人的魅力吧。
「不知不覺間,節目時間也來到尾聲了,那最後請問總監還有什麼話想對螢幕前的玩家們說呢?」
「還請大家繼續多多支持『地獄星球2』。」
「那麼,今天的節目就到這邊吿一個段落,謝謝總監的參與,也謝謝螢幕前的觀眾朋友,我們下週見。」
攝影結束後,她踩著高跟鞋小跑步地來找我,散亂的瀏海遮掩不住興奮的神情,像是第一天被牽出去散步的小柴犬。
「其實我也有在玩呢。」
「什麼?」
「『地獄星球2』」
「啊,是這樣嗎。」
「這次大家似乎也想像第一代一樣,合力把美國白宮破壞掉,我也參與了喔。」
「這麼一來,玩家們也都變成擅長揣測恐怖攻擊的能手了呢。」
「但這次大家似乎想把五角大廈也給一起撞了,說是差一個雙子星大廈就滿壘了。」
「這也太擅長了??」
「畢竟全世界的玩家都開始投入這款遊戲了,一部分相信陰謀論的玩家甚至認為『如果我們也終將毀滅,不如先看看毀滅後的世界長怎樣。』進而瘋狂參與各項計畫。」
「這我倒是第一次知道。」
「吶,如果『地獄星球2』的遊戲世界也像第一代一樣,在後期被破壞殆盡的話該怎麼辦呢?」
「屆時我會再發布第三代的。」我說:「這次的NPC就增加手指的數量吧。」
她笑了笑。
「吶??」
「怎麼了?」
「那要是我們的世界也真的是遊戲世界,注定走向滅亡的結局的話該怎麼辦呢?」
「那就在遊戲裡作一個自己吧,有什麼事,都可以托付給她。」
「『地獄星球』有這項機能嗎?」
「別的玩家我不確定,妳應該可以。」我猶豫了一下,掏出了自己的名片。「這次的建模——」
「因為喜歡我的眼睛,所以第三代的NPC想找我建模嗎?」
厲害,簡直像讀心術。
「該稱讚妳敏銳呢?還是該讚嘆妳那過人的自信呢?」
「該檢討自己偷看的技巧喔,錄影時我感覺都快被視線灼傷了。」
「真的很漂亮。」
「謝謝。」她毫不猶豫地收下名片:「我也很期待呢,自己的眼睛增加成兩顆的樣子。」
「一定會很漂亮的。」我看著她眉心的那顆眼睛,比我從側面看時更絢麗、更奪目。
「手指變成五根有點不願意就是了。」
「那邊可以再考慮。」
我看著她笑盈盈的臉龐,決心把這個面容好好地保留在遊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