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借用一下曾經
楚天碧帶著程墉等人回閣時,已是無名回閣一旬後。
無名顯然錯過很多與同門互動的機會,也失去許多差遣可以帶給她經驗與領悟。
這日楚天碧站在練武場不遠處的一個轉角,看著無名在木人心的指名下,踏入場中和同門對練。
課堂結束,木人心鐵青的臉色把徒弟嚇得噤若寒蟬,他告訴眾人,下堂課會親身下場和他們對練,義手緊緊握著平沙萬里,冷著臉轉身回去藏經閣。
一切看上去和無名失蹤前沒啥不同,楚天碧卻發現有些細微的不同了。
無名在課堂上大受打擊,她不明白木師父到底對她哪裡不滿意……呆呆站在原地,所有人都走光後還沒能回神。
楚天碧走到她的面前,輕聲喚道。:「名兒。」
無名回過神,輕輕抬頭,拱起雙手:「閣主。」
楚天碧溫和又關懷地問她:「可有不適?」
無名謝過楚天碧對她的關心,再度靜立於一旁。
楚天碧猶疑片刻,便讓無名隨他前去未明樓,要與之在未明樓內詳談。
無名跟隨楚天碧後行,楚天碧周遭常令人感受如沐春風般的舒適,然他人卻難融其中。觀其背影,恍若自成一界。
未明樓和她失蹤前一樣,沒有任何區別,唯一的不同,是楚天碧那柄佩劍萬古聖清,沒有安放在劍架上,而是平行橫在案上。
眾所周知,未明樓只有閣主專屬的座椅,無論談話還是開會,大家都得站著。
楚天碧似乎試圖讓無名自在些,與她對視時,微微彎身,眼眸輕垂。
「名兒,為師明白你心裡有諸多疑問。事已至此,也該讓你知道了。」做好了心理準備,楚天碧才輕輕地道:「有什麼疑問,儘管問吧。」
「宮前輩曾是俠隱閣弟子?」無名毫不客氣。
楚天碧對此問題沉默不語,讓未明樓呈一室空寂,無名等了太久,覺得他就是不肯說或說不出口。
「是的,在為師開始授徒的第一年,宮紫痕便是閣中弟子之一。」聲音悠遠,好像沉溺在某種記憶之中。
楚天碧在考慮過後才將過往說出:「十二年前的冬校,他在與為師一戰時佯裝受傷,我上前看他傷勢,卻遭他暗招所傷。為師本不欲追究,但閣中前輩認為他的行為已經背離俠隱閣理念,遂命他退閣下山。宮紫痕消聲匿跡許多年,沒想到他竟在這幾年間重出武林,並常來擾亂閣中考校進行。」
無名蹙眉:「欸?」
這怎麼跟木師父的經歷一樣?難道就是因為同病相憐,楚閣主才能說服木師父隨他一同來到俠隱閣任教?
她沒想過楚天碧可能會說謊,輕描淡寫並美化過去,將別人的經歷偷來冠在自己身上。
楚天碧不明白她這意料外的反應,仍繼續述說,像是強調什麼:「不過除此之外,他並未殘殺無辜,所以為師未曾加以追捕、制止。但那日,他竟想出全力對付你們……」
楚天碧痛心之意溢情於表,不再那樣仙氣飄渺:「為師才不得不廢其武功。」
無名猶豫片刻後問道:「閣主覺得宮前輩會殺掉我們?」
楚天碧沉重點頭:「是。」
他不願這麼認為,但紫痕顯然已不再如同當初。
在這瞬間,他不禁回想起與宮紫痕相識的過往。
他認識宮紫痕的時候,宮紫痕才不過十五歲,那時他與霄烈、凌雲正與憐容初次對戰,宮紫痕疑似路過,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姬憐容與他似有默契,刻意迴避宮紫痕所在之處,避免將其捲入。
這是他第一次對無生教是否為「惡」產生質疑,同時對姬憐容生出好感。姬憐容是他步入江湖後,第一次遇上武功能與他旗鼓相當的對手,甚至姬憐容比他還年幼一些。
後來再遇宮紫痕,好像是因他們去援救的村子,便是宮紫痕的村子。過程中,正道出現分歧,對該先救誰而爭吵。楚天碧強勢作出選擇,誰危急就先救誰,他救下的第一個人,他記得就是宮紫痕。
宮紫痕當下的眼神充滿感激與憧憬,在那之後,便心心念念想要成為大俠。
後來他與姬憐容在某回對戰中一同墜崖,再度回歸時,宮紫痕已加入到討伐無生教的義軍之中。
他既已回歸,自然要繼續領軍與無生教交戰,宮紫痕便主動選擇跟隨在他的隊伍之末。
宮紫痕看他的目光灼熱,比誰都努力在達成他下的指揮,且從未對他的命令有過遲疑。
在別人,甚至二弟霄烈都認為他對無生教過於寬鬆,生出他恐有二心的猜疑時,宮紫痕總堅定不移地信任他。且無論他怎麼糾正與拒絕,宮紫痕依舊堅持喊他「白梅大俠」。
凌雲墜崖那日,宮紫痕因為他的命令停下攻勢,差點和其他跟隨在後的義軍一樣死於當場。
可紫痕卻在被救醒後,旁觀眾人對他審判之時,拖著沉重傷勢,主動開口替他求情,以受害者的身分,原諒他的決策失誤。
他與紫痕非親非故,只是機緣巧合相遇,又恰好成為上下級關係,紫痕受他連累,卻能不計前嫌替他說話……
楚天碧當下沒開口稱謝與道歉,可一直將這一切深深記在腦海。
他確信宮紫痕有一顆仁愛之心。
宮紫痕養好傷時已滿弱冠之齡,持一腔熱血拜入俠隱閣。
楚天碧看向他,他明顯長高許多,比楚天碧還高,眼中仍閃爍著憧憬與渴望。
他破格開口,當眾宣布將宮紫痕收為他的嫡傳弟子,引起其他俠隱閣弟子們嘩然不已。
宮紫痕似乎不對這個消息感到高興,表情糾結,其他弟子也小聲發出各種質疑。
宮紫痕在聽見質疑聲後,低下頭很長一段時間,再抬頭時表情就變成了漫不經心,對他似乎帶有不屑的模樣。
楚天碧沒有多想,對宮紫痕的教導親力親為,不太常讓閣中其他師長插手。因此其他師長從沒有機會獨自接觸、親身瞭解過宮紫痕。
宮紫痕剛入俠隱閣時並不識字,他便日日抽出半個時辰,手把手教他練字,親自朗讀詩詞文章給他聽。
宮紫痕不明白為何習武還要讀書識字。他耐心解釋道,真正高明的武訣心法,為了避免偷師,都是用各種涵義深厚的文字記載修煉方式,附圖的那種雖偶有例外,但通常不是最好的武功。
宮紫痕聽罷,這才願意認真向他學習識文斷字。
紫痕學膩煩時,他就和他聊傳說中那些大俠的故事,提到一些失傳的武功,都是那些大俠捨身取義,來不及留下文字傳承的結果。
「好蠢。好不容易將武功練到極致,卻是這種死法。」宮紫痕雙手環胸,這麼點評著。
楚天碧微愣,試探般開口:「紫痕,你不覺得那些大俠,他們的作為,很值得敬佩麼?」
宮紫痕「哼」一聲,推開筆墨,伏在案上:「才不,他們蠢死了。若是我才不會犧牲自己,我若能把武功練到巔峰,當然是要肆意江湖的。我、絕、對、不、會、自、我、犧牲,去成全別人的!」
宮紫痕對楚天碧在無生教之戰中的表現,心有餘悸。
若要像楚天碧那樣行事,他這種沒天賦之人,只會死的比凌雲更卑微。
他很清楚,他佩服楚天碧,但不會成為楚天碧那樣的人。
而楚天碧收他為嫡傳,莫不是覺得他能成為那樣的人罷?
他得說清楚,明明白白告訴楚天碧:這不可能!
不然楚天碧除了對他失望外,還會在未來更加後悔。
楚天碧應該要因這話對宮紫痕失望,他卻沒有。
他溫和地開口安撫宮紫痕:「這樣麼……紫痕,除了達到武道巔峰外,人生還可以有很多種可能,不必將自己局限在一方天地之中。」
楚天碧開始試著教宮紫痕琴棋書畫與醫術,以及帶他去嘗試各種活動。
過了約莫一年,宮紫痕終於忍不住怒道:「楚天碧!讓我讀書識字與學習醫術就算了,好歹幫得上我練武,學其他那些有的沒的能做什麼?去三俠村擺地攤?更別提你還讓我跟你到處去閒逛瞎玩,根本都是浪費時辰!我可沒有你那種與生俱來的天賦優勢!我要獨自習武修練了!你不要再來煩我!」
宮紫痕扭頭就走,楚天碧都沒來得及慢慢對他解釋這麼做的用意。
宮紫痕天賦不高,可對習武有莫大熱情,在他甩開楚天碧後,就開始嘗試自創武訣。
楚天碧以劍術名傳天下,他就偏不要用劍,創出《蝕心魔手》這樣的爪功。
就是在這個時期,宮紫痕開始有了仰慕者,多出一位跟班小師弟。
楚天碧為此感到欣慰,他很擔心宮紫痕,對其一直沒能在俠隱閣裡融入其他同門之事很掛懷。
宮紫痕開始有了懟天懟地之外的情緒波動,會彆扭,會害羞,還出現過好幾次他們剛認識時,那種自然且平靜溫和的表情。
以一個長輩的角度來看,就是孩子終於脫離叛逆,要回歸正途了。
宮紫痕會接下師弟帶給他的點心,也會為了師弟主動來找他,請他幫忙解答師弟修業上的疑問。
其他同門對此看在眼底,對宮紫痕的改變半信半疑,可對宮紫痕的態度仍比剛入門時好上許多。
楚天碧當然樂見其成,鼓勵那名小弟子,多多去找宮紫痕互動。給宮紫痕開小灶時,偶爾也會帶上那名小弟子。
唯一遺憾的是,宮紫痕仍不是真心喊他師父,沒其他人看見時,依舊連名帶姓地喊他。
他不氣餒,私以為他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互相理解。
那年夏校,輪到他暗中跟隨閣中弟子,替弟子執行夏校差遣的行動評比。
他負責的那隊,正巧是宮紫痕那位小跟班師弟領隊的。
下山前,那名小弟子還聽宮紫痕的建議,私下找他指點過武藝。
楚天碧認為習武之事,不該急於求成。況且有他在後頭暗地裡保護弟子,不會出甚麼大事。便只是稍微糾正那名弟子一些不流暢的出招習慣。
他沒想過他的仁心,會被匪賊利用,就像當年導致凌雲墜崖一般……他沒能引導匪賊改過自新,沒能遏止雙方廝殺混鬥,他還錯過回頭去拯救弟子們的最佳時機。
弟子們無愧俠者身分,拚盡全力將匪賊一一剿滅,可同時喪失了他們自己的性命。
唯一活下來的只有他,還有誘他離場的那零散幾個小賊。
他把活下來的賊子交給官府,獨自一個人替所有弟子收斂屍體,丟開佩劍,徒手挖開地面,將他們的屍身整理妥當後下葬。
老天不賞臉,晴空萬里,楚天碧不敢落淚。
他能怎麼辦?
一開始只是為了讓段霄烈能從自責中醒來,重新相信惡人心性中有善的可能,證明段霄烈沒有過錯……他才毅然決然踏入仁道。
他非但沒能證明,還讓段霄烈愈發相信惡人沒有改過的可能,堅定地踏入殺道。
為了這條仁道,他已經犧牲掉愛情與友情,如果不堅持下去,他那些犧牲……相信他的人……就都白費了……不是麼……
他想證明的一直是段霄烈當年之善沒有過錯,段霄烈想殺的,亦從不是如今各種出現在他面前的惡人,而是那個當年被他錯放的拐子。
他們都想回到過去。
他和段霄烈的道,早已成為執念。並不是什麼初心……
回閣後,楚天碧就默默去找閣主蒼鳴子領罰,蒼鳴子卻又力排眾議,替他開脫。
他不禁想,這究竟是因為他的仁道真有其必要,還是只不過因為……他是師父的嫡傳弟子。
幾名俠隱閣弟子死了,在楚天碧的看護下死的,楚天碧卻完全沒有受罰。
眾人偷偷議論,都是因為楚天碧天賦太好,蒼鳴子捨不得失去這樣的一個徒弟。
宮紫痕此時還不知道,小師弟死亡一事。他聽到這些,只以為眾人在舊事重提,談論當年無生教事件中,凌雲的慘死。
楚天碧在一旬後,才敢站在宮紫痕面前。
冷靜地開口告知宮紫痕,那名小師弟死於匪亂之事實。
崩潰的宮紫痕不願再聽他解釋,在這天正式與他決裂。
他還將宮紫痕當作最重要的徒弟,宮紫痕卻不再當他是師父,先前還會在他人面前喊「師父」,如今連遮掩都不曾,喊的都是「楚天碧」。
他心中湧現出深深的悲傷,然而他勉強壓抑住了眼淚,因為他深知自己身為師父,在宮紫痕面前不能流露出脆弱,更沒資格用眼淚掩飾自己的過錯。
就算他同樣悲痛欲絕,他都不能有一絲破綻……為了對得起那些犧牲之人,為了對得起維護他的師父……就算要他失去更多……他也必須要堅持……堅持他的「初心」,堅持他的「仁道」……
後來宮紫痕時不時就找他挑戰,更是賭一口氣般,自行創出《寒冰神功》,全心全意投入修練。
宮紫痕結業那年冬校,他沒能保下因心傷憤怒,而衝動刺殺他的宮紫痕。
他只能親自送宮紫痕離閣下山。
宮紫痕那天在山腳下,背對著他大笑,聲音裡滿是濃烈的不甘與憤怒,還有哽噎之聲。
「咯咯咯……哈、哈哈……楚……楚天碧,有天賦真的很好,對不對?因為你的天賦,無生教之亂那天被犧牲掉的人,都得不到公平……在公正與愛才之間,所有人都選擇保你……連同樣是俠隱閣弟子,死了那麼多個弟子……都是因你而死的……蒼鳴子他們還是選擇保你……就因為你的天賦!你代表的仁義!如今你與我之間,被放棄的仍然是我……有天賦真好啊……誰都會選擇你……」
宮紫痕把在閣中聽見的風言風語都記住了。
他可以不為自己被放棄而難受,他願意寬恕楚天碧和那群人,但他無法原諒師弟也被那群道貌岸然之人放棄。
難道毫無天賦之人,注定做個沒沒無聞的配角?只為鋪就那些天才的成功之路。
他不相信,他要推翻這一切。
楚天碧很難受,彷若被人掐住喉嚨:「不是的,紫痕……」
他想解釋,又不知從何解釋。
他想留下宮紫痕,可是師父堅決不同意……他不懂師父為何不同意啊……
宮紫痕低聲啜泣,死也不回頭:「楚天碧,我會回來找你,我會證明……凡人……也能打敗位於神壇之上的天驕。」
楚天碧連連搖頭:「紫痕……!」
他想替宮紫痕療傷,安排他在廬山附近住下,再繼續向師父求情。
宮紫痕狠狠甩開他上前拉住他的手,仍就用背影面對他。
宮紫痕怨懟著他:「楚天碧……我會替所有沒有天賦之人討回公道……你等著罷。」
他話裡的怨恨,讓楚天碧懾住,一個閃神便讓宮紫痕失去了蹤跡。
也因最後這段對話,讓楚天碧堅定不移地相信宮紫痕,確實是有仁愛之心的俠者。
楚天碧從回憶中抽離,回過神後問她:「對了,宮紫痕在臨走前傳功予你,你有感到任何不適麼?」
無名想了想,就是身體變得較常人冰冷,除此之外並無其他變化,何況鬼蠱婆婆與道恆師父都替她診治過了,應該是沒有任何問題的。遂搖搖頭。
「嗯……沒有任何大礙,那是再好不過了。」楚天碧不想再聽見宮紫痕多添罪孽。
「宮紫痕的寒冰神功,確是奇門心法,你若有興趣加以習練,倒也無妨。武學路數本無善惡之別,為師希望你能將此功法運用於正途之上,切勿入了歧途。」他這樣說。
聽見楚天碧這話,無名的眉心越蹙越緊。
楚閣主現在認定宮前輩是惡人了麼?
她斟酌用詞,小心翼翼開口:「閣主……您在江湖上行走多年,可否請教……您是否有聽說過,能幫人修復經脈的武功或方法?」
宮前輩說楚閣主有方法也不會告訴她,但她還是想試試。
楚天碧眼神凝重,思及那日她不假思索追隨宮紫痕跳河的舉動,簡直和當年的水若嬋一模一樣。
他猶疑地開口:「名兒……你心悅紫痕麼?」
無名身邊哪有需要修復經脈之人,唯一可能讓她開口詢問此問題的,只有宮紫痕。
無名傻眼:「哈?不不不……不是。我只是單純想治好宮前輩而已。」
她可不希望宮前輩真去聽那個奇怪的水前輩的話,變成呂錦成那種失去自我,又醜陋無比的樣子。
楚天碧仍有懷疑:「那名兒為何這麼想治好宮紫痕呢?」
無名期期艾艾地開口:「閣主……若您……判斷錯了呢?若宮前輩那日,其實不會真的傷害我們呢?」
楚天碧怔住,若紫痕不會真的傷害他們……
可是他不能再犯錯了……萬一他又錯信惡人該當如何?
若當日他堅決相信紫痕沒有墮落,靜觀紫痕出手……
無名再問:「閣主,您說宮前輩在近幾年才重出江湖,擾亂閣中春校進行……您還記得他再度出現,確切時間點是什麼時候麼?」
楚天碧心神難定,他當然記得,是在他接任閣主後不久。
無名又道:「閣主,宮前輩他不斷擾亂春校,您是知道的,可您也沒有插手管過……為何這回卻不同呢?」
春校跟夏校,不都是俠隱閣常規考驗?
楚天碧的心神更加混亂了,宮紫痕確實從未傷及任何一名弟子之性命,有些看起來嚴重的傷勢,也都未損根基。
今年春校傷勢比較嚴重的石崑與無名,也是由於他倆逞強不服輸才傷到自己……並非宮紫痕下的狠手……
夏校時,石崑一倒下,宮紫痕就停手了……後來氣勢攀升要與無名對戰,也沒來得及出招,他就插手其中……
宮紫痕放狠話要衝向無名的瞬間,真的是要殺死他們麼?
再想到宮紫痕最後運使輕功繞過他,也只是想強傳無名寒冰真氣……楚天碧動搖了……
他錯了麼?他又錯了麼?失去愛情、友情之後,他連紫痕的心都傷害了。
當上閣主之後,他漸漸能理解當年蒼鳴子的疑慮。
蒼鳴子可以承擔唐三長回歸俠隱閣的後續責任,但顯然當年的楚天碧不可能承擔讓宮紫痕留在俠隱閣的後續責任。
為了他的仁道,他已失去太多……他不敢再賭。
萬一紫痕真的會殺死徒兒們呢?
如今俠隱閣是他的責任,萬一呢?
他不敢再全心全意相信紫痕有一顆仁愛之心。同時他亦不願意殺死紫痕,畢竟紫痕是他最掛念的徒弟,他從沒再收過任何一人當嫡傳弟子。
那麼他只能選擇當年未曾選擇的……廢除紫痕的武功。
無名接著說:「而且跳水後,我才發現自己不會水……是宮前輩把我撈上岸,又一路護送我回俠隱閣的。」
她還不想回閣,被宮前輩一腳踹進俠隱閣大門哩。
楚天碧聲音略顯沙啞:「為師是俠隱閣閣主……我沒有選擇錯誤的權利……我不能選擇紫痕……」
無名鼓起勇氣繼續詢問:「閣主,您說是因為老閣主拒絕,宮前輩才不得已被趕出俠隱閣,您是希望宮前輩留下的。那您現在已是閣主,非但如此,您還是當年事件裡唯一的受害者,您都原諒宮前輩了,現在還有甚麼可以阻擋您讓宮前輩回來呢?」
楚天碧暈頭轉向:「為師……我……」
師父當年確實沒要他發誓永遠不能讓紫痕回閣,他是不是可以用這個理由帶紫痕回來?
不、不對……他是閣主,他有責任維護俠隱閣安危。
他不能以自身觀感與喜好,隨心選擇。
他不能選紫痕……
還有其他人,霄烈、心萍……他們都不會願意讓紫痕回來俠隱閣……
陷入自責困境中的楚天碧,完全沒能出言反駁。
無名不再緊迫盯人,放軟姿態:「閣主……就算真的不能讓宮前輩回俠隱閣來,那讓我試著治好他的雙手……還是可行的罷?」
楚天碧喃喃低語:「醫好紫痕的經脈麼……」
無名信心大增:「閣主……宮前輩提過,只有冰清劍派的天清訣,以及一個只有你知道的方法,才能治好他的雙手。他還說天清訣已失傳,而那個方法……你不會肯告訴我。可我還是想試著問問看……閣主,您能告訴我麼?」
楚天碧因為她這段話清醒過來,無論如何他都已經做出過選擇,不該在事後才後悔。
他盯著無名胸口的藍玉墜飾,似有思量:「名兒,為師會去冰清劍派求教天清訣,宮紫痕的事你不要再管。」
無名急忙追問:「那如果沒能求得天清訣呢?閣主,我想知道另一種方法,以防萬一。而且我答應過宮前輩,會想辦法治好他的!我不能放手不管。何況他對我還有救命之恩與授業之恩。」
宮前輩說過,楚閣主和整個冰清劍派有仇,他求得天清訣的機率,可比她混入冰清劍派偷學的成功性還低啊!
楚天碧很堅持:「為師已決定如此。至於你提到的另一種方法……為師很抱歉,事關他人清名,我不能說。」
無名很著急:「閣主……」
楚天碧抬手讓她不要繼續說下去,神情認真地對她說:「為師方才問過你,是否心悅紫痕,你說不是。若你對紫痕,或是任何人,有了至死不渝、此生無悔的心思,為師才會考慮告訴你……我的過去。至於現在,你就好好在閣中修業。紫痕的事自有為師處理,我會親自去找他。」
無名眼神澄亮,語氣無比堅定:「閣主,我不會放棄。這件事我不會按你說的話去做,我一定會親自治好宮前輩!」
楚天碧細細看她,莫名升起一絲羨慕。
他從來就沒這樣對自己的師父──堅定地說出自己所想,堅決地認定自己所選……
他好氣又無奈地勾起嘴角,眼神是那樣的悲天憫人:「那麼你這段期間,便跟著為師行動罷。你要答應為師,不能獨自跑出俠隱閣去找紫痕。」
無名揚起大大的笑臉,用力點頭:「嗯!謹遵閣主之令。」
打發走無名後,楚天碧在未明樓內,被閣中除不在俠隱閣內的段霄烈、正在巡邏的霍坦與寧楚楚之外的幾位師父,團團包圍其中。
木人心最先開口挖苦:「楚天碧……我怎麼不知,你和宮紫痕的往事竟與我的過去如出一轍。」
楚天碧被懟得無話可說,借用木人心的傷心往事,來掩蓋紫痕對他那毫不猶豫的兇殘,是他的過錯。
可他並不希望弟子們知道,他與紫痕真正的往事,那會顯得紫痕太過狼心狗肺與陰險……紫痕分明不是那樣的。
柳心萍嚴肅道:「閣主,我們不能讓宮紫痕回來,更沒必要治好他。他現在失去武功,便不會再有人對俠隱閣的考校過程胡作非為,打亂俠隱閣精心給弟子安排的課題。」
柳心萍一如既往,堅定認為宮紫痕對恩師出手罪大惡極,楚師兄當年就該聽老閣主的,廢除宮紫痕武功,也不會拖延至今,仍得出一樣的結果。
楚天碧嘆息道:「心萍,是否對我有威脅之人,你都認為不能讓他們留在俠隱閣?可是我並不擔憂,無論是霄烈,還是紫痕,他們都是俠隱閣之人。」
柳心萍很激動:「可是師兄……先不提段師兄……宮紫痕他可是當眾刺殺過你,而且老閣主早就逐他出閣,他不能算作俠隱閣弟子。」
她激動到都忘記要稱呼閣主。
楚天碧沉下嗓音:「心萍,方才名兒說的你也都聽見了。我確實已有足夠的能力,能好好保護自己,能承擔責任,也沒有人是我不能違背的……我想……我想讓紫痕回來。」
事情過去十二年,無名的有話直說,讓楚天碧終於鼓起勇氣說出自己真心所想。
柳心萍氣得握拳:「師兄,段師兄不會同意的。」
她說服不了楚天碧,只好搬出另一個她也有疑慮的人,來試著影響楚天碧的決定。
楚天碧從不會不在意段霄烈的想法。
唐三長上前一步,哈哈大笑:「嘎哈哈──柳丫頭何必操那麼多心。若是俺師父看見小楚如今這般,也會支持他的決定的。」
他明白楚天碧,一直在為當年沒能據理力爭留下宮紫痕之事耿耿於懷,如今能從頭來過,他豈會輕易放棄。
飛雪皊狐持百花扇掩住半張臉,嫵媚笑著:「呵呵……姓宮的回閣這事兒聽起來不也挺有趣的。心萍,你就別那麼擔憂了嘛。」
淨默默聽罷,用清冷平靜地聲音緩緩開口:「我也認為柳師父的疑慮有其道理,我們應該優先考慮閣中弟子的安危。閣主……能否確認宮紫痕無害?」
楚天碧慎重地拱手回答:「我無法確定。但是──我想再給紫痕一次機會,我想再嘗試一次,再一次去相信紫痕。」
道恆懶洋洋打了個呵欠,渾身軟綿綿的樣子:「哈啊……山人我說,無名那丫頭不是說想負責治好宮紫痕的經脈麼?就讓她負責貼身監督宮紫痕,成全她那股俠義之心。」
道恆還認為,無名對鬼蠱之事說不出所以然,可宮紫痕肯定能說得清。
俠隱閣要是能請來那麼一位醫術高超之人,那簡直是天降橫福。
嘿……最重要的是他就能趁機偷懶了……最近老覺得睡眠不足呀……
木人心眼神一凜,開口道:「道恆,人都該要為自己說出口的話負責。」
什麼叫貼身監督,懶牛鼻子是修道修到傻了麼?
道恆被木人心冷不防一瞪,嚇得渾身一抖:「哎……山人這麼說又不是讓她單獨去,那女娃兒的人緣可好著呢。」
無名去執行此差遣,後頭肯定跟著一串同門。
況且無名都和宮紫痕在閣外相處過幾個月了,應該早就習慣了呀。
柳心萍也瞪道恆:「道恆,你甚麼時候知道名兒想負責治好宮紫痕的?」
道恆眼神飄忽,不跟柳心萍對視。
柳心萍瞬間明白,道恆在無名回閣時就知曉了此事,卻一直隱瞞到今天。
她怒道:「道恆!」
道恆脖子一縮,躲到木人心身後去,假裝沒看見柳心萍正在發火。
他還小聲囔囔:「醫者面前無分男女……名丫頭有極佳的醫者之心,是個走醫道的好苗子……」
開玩笑,就算能贏,他也不想對上柳心萍的大刀啊。
木人心也在生氣中,可人家修養好,不可能會在未明樓突然對他動手。
但木人心還是偏頭向身後瞪了他好幾眼。
淨平靜地開口:「那麼讓我去罷,我和無名一起。」
站在仁俠的角度,本就該給宮紫痕機會。
老閣主蒼鳴子不肯給已是奇怪,如今沒有理由再阻止楚天碧選擇給宮紫痕機會。註1
若大家都對宮紫痕有疑慮,又不放心無名一個人接觸宮紫痕。那她身為師父,在閣中除去教授劍術之外,也沒多餘的勞動需要她本人出馬。讓她與無名共同監督宮紫痕改過向善,兩全其美,再好不過。
楚天碧朝淨點點頭:「淨兒,那就麻煩你了。」
淨拱手應下:「我等會兒就去找無名安排此事。」
唐三長拍拍肚皮:「嘎哈哈哈……老夫我說,你們連人都還沒找著,就先把事兒安排得明明白白……不覺得可能會白費心思麼。」
柳心萍仍握著拳頭,緊緊皺眉:「楚師兄,段師兄不會同意你這麼做的。」
柳心萍還是第一次這麼誠心希望段霄烈快點回閣。
段霄烈行事再偏激,至少都是真正的大俠,真正的俠隱閣弟子與師父。
木人心淡漠道:「他不同意有用麼?那女娃兒是個死心眼,我們都不同意,她便會獨自離開俠隱閣。她離開後,無論是生是死,是好是壞,我們都幫不上忙……無論她被人凌辱欺騙,還是斷臂殘肢,死在路旁都不一定有人收屍……這是你希望看到的麼?」
沒人會像木人心這般詛咒自己的徒弟,可他的毒舌,字字句句都是在擔心。
道恆也幫腔道:「她現在是回閣來求助……我們就算幫不上忙,也別傷徒兒的心啊……我們俠隱閣可不是那樣冷血無情的門派。」
唐三長再道:「柳丫頭,俺當年殺人成性,師父都肯讓老夫回到俠隱閣,相信老夫會真心改變自我……宮紫痕殺的人都沒能用盡一隻手的指頭去算,殺的都還是該殺之人,怎麼就不能相信他也能夠回頭是岸呢。」
柳心萍終於忍不住怒吼:「他第一次刺殺的不是別人,就是楚師兄啊!」那哪能相提並論!
宮紫痕再回來俠隱閣,肯定也還是會動手攻擊楚師兄的。
楚天碧緩緩抬眼朝她望去:「心萍,我不怪紫痕。我也有信心此事若再次發生……能夠好好保護自己,並且嚴格懲戒紫痕,讓他好好改過自新。」
「師兄──!」
楚天碧搖頭:「我意已決。」
柳心萍終於紅透眼眶,轉身衝出未明樓。
她現在只能寄望於段霄烈回來後,能阻止楚天碧了。
飛雪皊狐輕搖百花扇,呵呵笑著:「我去看看心萍。」
她扭著細腰,緩緩踏下階梯,朝柳心萍的方向追去。
淨拱拱手:「那我去找無名了。」告退離去。
木人心冷哼:「楚天碧,無論如何,做好預防措施。」說完也轉身離開未明樓。
唐三長上前拍了拍楚天碧的肩膀:「小楚啊……不要總一個人扛著,師兄還在呢。」
他不讓楚天碧再煽情回來,嘿嘿笑著從未明樓的窗戶一躍而下,省點路程。
道恆左看右看,大家都走光了,那他也可以走了罷?
他正要偷溜,就被楚天碧叫住:「道恆。」
道恆渾身一顫:「啊?」
楚天碧道:「名兒和你聊過關於修復紫痕經脈之事?」
道恆垂頭喪氣地點頭:「可你的事,山人啥也沒說啊!」
楚天碧苦笑:「那便好。」
道恆狐疑地看他:「給那女娃兒知道了頂多笑話你,你怕啥啊?」
楚天碧默不作聲,閉眼回想無名身上的那塊藍玉……
良久後睜眼道:「無事。守口如瓶便好。」
道恆對他這神神叨叨的樣子很生氣,最討厭人說一半藏一半,楚天碧還總這副鬼樣子。
楚天碧說道:「道恆,過一陣子便是冬校,我會帶名兒與淨兒去冰清劍派拜訪……閣中事務就拜託你了。」
「啊?啊!?你又要出去!你能不能不要啥事都講究親力親為!給山人一條活路罷……」道恆面色如喪考妣。
楚天碧這性子,親力親為說的好聽,實則就是沒有辦法信任任何人。
段霄烈因幼年之事心存夢魘,楚天碧何嘗不是。
醫者有云:凡人經歷大變,心神震懾,輾轉反側,夢魘頻仍,心境惶恐不安,或見往事如昨,終日心驚肉跳,避諱相關之事物,情感漸漠,警惕猶勝,所謂驚懼癡癥也。註2
唉……走仁道的,實際上卻對任何人都不信任,這說出去誰信啊……也只有他這山人靈臺清明,看得一清二楚囉。
突然他醒悟過來:「冰清劍派……你是想求天清訣,用以治療宮紫痕?老楚啊……老朱看見你只會想宰了你,她不會將天清訣出借的……」
他苦口婆心地勸著楚天碧。
早幹嘛去了?明明能把宮紫痕打趴下就好,自己把人家的手筋挑斷,現在才在找辦法接回去,玩兒呢這是……
楚天碧認真道:「總得一試,這是我欠紫痕的。」
道恆深感無力,認命開口道:「那讓小柳負責閣中事務罷,山人和你們一起去冰清劍派。看在山人師父的面子上,老朱應該不會當我面一劍刺死你……」
仙風觀與人為善,救人無數,老觀主當年也與曉峰師太頗有交情。
這點面子朱倩應當還是會給的。
「唉……真是麻煩啊……」
道恆感覺心累,宮紫痕說不定根本不會接受楚天碧他們的好意,就他們自己在瞎忙,有意義嗎?
希望宮紫痕到時候……至少別在無名那女娃兒面前表現得無動於衷罷。
事情便就都這麼定下了。
去冰清劍派拜訪,成為了無名的冬校差遣內容。
註1:淨不知道在楚天碧之前,發生過另一樁類似的事件,楚天碧亦是因此接任劍術師父之職。這大大影響到當年的俠隱閣閣主與師長們,對宮紫痕之事的考量。
註2:PTSD的中醫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