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拾捌、巫眠箱涵之遇 (上)
如同突然清醒般,女孩猛然從座位跳起,打破夏季午後炎熱夾雜毫無抑揚頓挫催眠曲的昏昏欲睡氛圍,引來班上同學與講臺上老師的注意。
遭受四周圍剿的側目,女孩不由得臉頰通紅全身躁熱了起來。偏偏在這種只能學鴕鳥將頭埋入土裡的場合,僅有她位居目光注視的高點,最終只得接受老師責難,繼續罰站加強醒腦效果。
雖然體感的確是像從睡夢中驚醒,但其實更像突然被開啟意識的醒覺。原本的靈魂被另外一個靈魂所取代。
然而,即使取代肉身的靈魂致使人格轉變,女孩仍保有這具肉身的原本記憶與自己的記憶。換言之,「女孩」其實並非肉身的原本靈魂。
是突然闖入或稱之為篡奪肉體的靈魂。
這個結果可說在女孩的預料之內,也是預料之外。
事實上,如此的「穿越」結果的確是女孩想要的,可是,她沒料到會是附身到這具肉體上。
不過,無法選擇穿越的時間點,的確也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的可能性,因此不能稱這結果為一場意外。應該說,能取得這種結果已經算是萬幸了。
沒錯,這是女孩的賭注,而且以結果而言「他們」可說是賭對了。
至於為什麼要穿越回到這個時間點,無疑是為了改變未來的發展。意即,女孩是來自主時間序的穿越者,她應用了存在於血統中的特殊能力。
具體來說是「預知能力」,屬於「不眠一族」的他們天生獨有存在基因中,天選之人才能開啟的能力。
而此時此刻女孩穿越到的時間點是過去,同時也是未來。
──等等!我現在所在的地方應該是「未來」才對,可是為什麼是在教室裡,而且……還穿著制服?這裡該不會是某人的記憶吧?還是未來?過去?
事實上,女孩並不知道自己現在所在的地方到底是屬於哪種時間範疇,但若以她前次的經驗加上對血統能力的了解,這裡應該會是「未來」才對。
她混亂了。
以結果而言的確是在「他們」的計畫中,可是如果自己的能力或是因為什麼原因讓結果出現偏移了,那豈不是賭注失敗了嗎?
──難道,鯤籠村的結果是真的無法改變?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
面對動彈不得的場合、無法定奪的結果以及紊亂的思緒,女孩只能持續忍住不知所措,緊抓課本直到下課鐘聲響起。
臉頰感覺到一陣來自瓶裝飲料的冰涼,女孩整個人又如十幾分鐘前那般跳起,這次宛若才算是真正的「回魂」。
「怎麼了?還沒醒嗎?下課都過五分鐘了,妳要站到什麼時候啊?」
耳邊傳來熟悉又陌生的同儕嗓音。熟悉是基於腦中來自肉身的記憶,陌生則因自己的身分。
混亂尚未止歇,身體反饋來自前方的聲音,女孩將手中書放下見到一張稚嫩圓潤有著一雙玲瓏大眼的臉龐,一頭烏黑長髮隨對方困惑傾首柔順垂下,女孩知曉這位是「自己」的死黨之一,是自己上國中後所認識。
而自己還跟另一位同學也結成死黨,因此成為班上人口中的鐵三角。
她們皆來自鯤籠村,這是三人締結良緣的基礎也是契機。
女孩腦中流過三人相識的記憶,進而帶出關於這具肉身的身世。
肉身的主人是鯤籠村的原居民,然而,卻在小學四年級那年離開了故鄉。家庭成員有祖母、父母以及一位弟弟。
而離開村子的原因……
「小涵,你又作那個惡夢了嗎?」
那個惡夢,關於自己故鄉的惡夢。即使脫離了那裡,多年來仍在午夜夢迴出現折磨身心的不諧和曲調,彷彿提醒自己離開村子的背叛,理應受到永遠的詛咒。
該曲調也是當初全家人離開的主要原因。因為惡夢中的曲調並非抽象虛幻或是大腦結合各項資訊的集合體,而是真實存在。
正因為聽過它,它才化成惡夢就此進駐靈魂記憶之中。不僅如此,該曲調是連祖母與弟弟都曾聽過的。
不,就連現在在場的三人都聽過,正是基於這件事,她們三人才不單只有同鄉居民的連結。
存於現實、徘徊惡夢中的曲調是一段老舊廣播的粗糙音頻,內容夾雜男女老幼各種音調,呢喃、吶喊、交談等語言語氣揉合在一起,甚至還有疑似誦經聲的詭異囈語。那詭異的廣播大人無法耳聞,只在隨機的晚上十點後傳入小孩耳中。
也就是說,祖母是在小學時期有過「詭異廣播」的經驗,最終才讓雙親感覺異樣,決定搬離鯤籠村。
自己如此,一旁的圓臉女孩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與家人離開村子的,只是第三人雖然也有過這份經驗,對方卻始終認為那是村子長年以來的「正常現象」。
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更精確來講是這樣的「記憶」,對方表示應該是在於自己的特殊體質──能夠感受到超自然事物的能力,只是她不清楚這份力量到底從何而來。曾經猜過也許是血統、天生或是幼時某天的突然覺醒,實際問過父親後,卻仍舊未獲得具體的答案。
視異常為正常,這位第三名死黨是如此稱「詭異廣播」與自己的能力的,只不過,她也認定過去於鯤籠村就讀小學時的不愉快遭遇屬於這類範疇。
「雖然我沒有太多關於母親和祖母的記憶,但父親當初拋棄母親害她最終在村人的閒言閒語下自殺,還有在學校時被稱為『雜種』的記憶我都還留著。不知道那是否與我的特殊體質有關。」
第三人──她,過去在三人閒聊時曾談及關於家庭與村子的事,語中盡是無奈、哀傷,以及尚存餘燼的憤怒,外加一絲飄渺無根的迷惘,最後它們都被看破的情緒所包裹。如同她對於這一切的命定結論。
左涵,正是她的姓名,那名同為死黨,靈魂一直深陷泥沼中,與自己一樣來自鯤籠村的同齡女孩子。
「那個詭異廣播的惡夢嗎?」
這句話此時出自左涵,也是她們(左涵與肉身的主人)兩人初次在校舍頂樓碰面時的其中一句對話。
女孩阻止左涵繼續走向死亡深淵後的一句對白。
繫成長馬尾的黑髮、制服、裙擺隨頂樓強風吹動拍打,左涵在叫喚下停下腳步,聽聞阻止自己尋死的大聲疾呼後,轉頭望向肉身的主人,隨即不帶任何情感,回覆使空氣凍結的冰冷反問。
「為什麼?」
「為什麼?應該是我要問為什麼妳要自殺吧?」
左涵聞言後笑了,那是崩潰之下慘澹的笑,是看破一切準備脫離這個世間自嘲也諷刺的笑。
腳步確實停下了,然而,人仍檸立在懸崖邊緣,宛若表裡無法同步的靈肉分離,女孩看出對方內心深處尚存一絲細如絲綢般的猶豫,也或許,是自己的呼喚使它重新牽動心意已決之人的心緒。
只不過,下一句左涵吐露之言竟是跳脫自身的獨白與反問。
「是啊……這句話我根本來不及向我母親提問,如今背後原因更是連家父也不願向我提及。甚至,我在他眼中看到當年視我為『雜種』那一雙雙眼神。」
強風下彷彿隨時會支離破碎的少女續道:「如果是妳,又該如何結束就連現實都不留一絲空間貪婪盤據的惡夢呢?它又該如何像那長年繚繞耳邊,在他人耳中聽來其實是非現實的詭異廣播,實際上,不過是我耳裡的現實日常呢?」
沒想到話音剛落,左涵便感受到腰部遭受強烈的力道拉扯,視線劃過遠方的城市地平線、遮蔽陽光的大片雲朵,最後停留在倒反過來的校舍頂樓景象,同時旁邊還有一張掛著擔憂的面容。
左涵亦在此刻瞪大雙眼,視線被遲來的淚水盈滿,腦中除了思及「假如當年母親也有人救下」的可能場景,耳邊也傳來夾雜不可思議情緒的驚呼。
「等等!妳說什麼?『那個詭異廣播』?」
場景切回教室,記憶閃回令女孩又短暫恍惚,再度回神的她發現原本眼前的稚嫩圓臉已被另一人所取代。
黑髮馬尾、鵝蛋白皙臉龐,如陶瓷娃娃精美的五官,只是口中言語、面部表情也如同人偶那樣幾乎不帶感情的平淡。
「八成是在想午餐會有什麼菜色想到神遊了。」
「的確,這很符合小涵的特質!」
「不、不是!這說起來很複雜──」
「好啦!我們都懂。」
儘管穿越到這個時間點的女孩擁有肉身的記憶,明白應該如何扮演好「自己」避免身分被看穿,但一時間還是思慮打結。
按照「他們」的計畫,利用女孩的能力窺探未來,或許是能夠脫離主時間序已進入「中藩」階段,後準備迎接大潮的鯤籠村,可是現在自己反而像是回到了「某人的過去」?
如果真是這樣,自己勢必更不能被發現是來自「未來」的身分嗎?以過往所看過的小說與影視作品來判斷……
──等等!如果是回到過去,那不就意味著可以透過自己的干預,改變進入鯤籠村或是致使鯤籠村走到如今局面的未來嗎?
雖然沒辦法精準選擇會穿越到哪個時間點,但眼下洽巧與其他兩名過去都同為鯤籠村居民的情況,是否也說明這樣的結果正是天意?
女孩再次搜索自己的腦中記憶,由於穿越窺探的時間無法掌握其長短,她絕對不能放過任何機會與蛛絲馬跡,在心中下了決定。
「其實我是在想……能不能再聊聊關於……鯤籠村的事?」
此話一出,瞬間三人之間壟罩微妙氣氛。兩名死黨一人是面露納悶後感到興味十足,另一人則是沉下臉來更加凸顯出冷若冰霜,隨後後者視線如利箭般投射過來。
「哈哈……只是突然想到啦!妳們也知道,那雖然是我們的故鄉,但好像謎團重重一樣,所以有時候就會很想再聊看看,看能不能從中挖出什麼過去沒發現的事,或是丟失的記憶。
像我也很想知道當初家人是不是真的因為我跟弟弟聽到那詭異的廣播才帶我們離開村子的。畢竟到現在他們還是守口如瓶什麼都不說。」
「這點的確跟我家人很像呢。小左的爸爸不是也不想談關於鯤籠村的事嗎?」
小涵是女孩肉身主人的綽號,小左是左涵的綽號,女孩透過記憶知道為何死黨會以此區別自己和左涵,因此已經是幾乎無話不談的情誼,讓女孩曉得死黨如此那壺不開提那壺的話語,不再會挑起左涵的敏感神經。
「嗯……是這樣沒錯。可是關於鯤籠村我們之前不是談過很多次了嗎?不知道的事想破頭也沒有用,就像記憶被竄改或封印一樣。我已經決定過正常人的生活了。」
左涵此言亦是被女孩肉身主人從死亡邊緣救下後的思想轉變。雖然不是真的完全拋開悲觀的想法,但至少已經能夠為自己與旁人著想,並且敞開心胸,這也才能讓三人結為死黨。
的確,現在再次深究鯤籠村,恐怕會又揭開左涵的傷疤,更可能使三人的感情出現變質,然而,女孩穿越到這裡是有目的的。她當然也希望重溫柔暖又香氣四溢的青春校園生活啊!
「不過,我想如果真的要再深入也不是像之前那樣如無頭蒼蠅。嘖!因為家父最近似乎又跑回去鯤籠村做什麼研究了。我有在他書房桌上看到一些古籍和那座村子有關的研究資料。如果還要聊那座村子,或許今天可以來我家看看,反正他今晚也不會在家。」
這出乎預料的訊息令女孩感到又驚又喜,無不驚嘆穿越回這個時間點真有天意所為。
而正當她將停留時間可能沒辦法延續到晚上的風險拋諸腦後,無法壓抑亢奮表現贊同之際,左涵的冰冷言語卻再度襲來。
也讓女孩被寒冰咒術給命中般,整個人瞬間僵住。
「但在這之前,能不能告訴我們,妳是誰?」
「我、我……我是邱研涵啊!」
穿越到「這裡」的女孩──尹詩雯知道死黨為什麼取了兩個能夠區別兩人的綽號,因為她們兩人的名字裡都有個「涵」字,這也使得左涵與邱研涵在頂樓那一天的邂逅,有著宿命般的成分,加速了兩人間的了解,之後又加入了同來自鯤籠村的第三人。
或許也因為這樣,即使有肉身主人記憶的尹詩雯,扮演終究未能到位,被本就感知不同於常人的左涵洞窺出一二。
尹詩雯與曹明淵醫師於死吏圍城的曹家商談出的脫離鯤籠村的對策,難道一開始就要付之一炬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