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蜘蛛之匣(下)
半年,等到王美鈴再次見到祖母已經是半年後,於她重新踏進那變得既熟悉又陌生,有著一對老夫妻居住的老厝。
不過就是相隔半年回到祖父母的居所,可是年幼的王美鈴卻感覺那裡已不是可以享受慈祥、溫和與寵愛包圍的空間。
或許大人和小孩對時間的體感有所不同,半年對王美鈴而言,宛如歷經了一段平凡卻也繽紛、須臾卻也漫長的時光。
在學校與同儕渡過的歡樂、準備考試與體育測驗的痛苦、與家人外出玩樂的愉悅,其中也有無所事事的虛度;但無論如何,比起走過、見過各種風風雨雨,現實抽象等各類事物,隨著年紀增長逐漸缺少心力、耐心與熱情的大人,小孩子保有將各式接觸體驗放大的能力。
這也是年幼時期經過放大與積累的不同記憶片段,再隨著情感加乘,變得豐厚又亮麗的緣故。
因此小孩子不會有明確的時間體感,但能有意或無意將那些經歷,鮮明刻劃並保留在自己身上。
換句話說,孩提時期的我們,是以「經歷」在體驗成長後才會時刻在意的「時間」。
王美鈴對於半年沒有太多的實感,更不用論是長是短,直到她重新踏入祖父母所在的房子,身體才被喚醒時間流逝後的反饋,進而有熟悉又陌生、慈祥與溫和,寵愛,甚至是新衍生出的痛苦及恐懼的感官覺察。
以大人的話來講就是──拉回現實。拉回半年前的現實。
王美鈴感覺自己好像走入了一個灰暗、封閉、潮濕,伴隨苦悶、怨懟與掙扎的巨大匣子,而有一隻如今更加茁壯到無法忽視的生物,就盤踞在那盤根錯節網結的中央。
──蜘蛛,是半年前消失的蜘蛛。不對,不是它,是有什麼東西在那個時候消失了,現在只有蜘蛛回來了。
這樣的心音掠過回到現實的王美鈴腦海,此亦是前面所提到,她覺得這裡變得熟悉又陌生的主因。
因為「某人」的消失,連帶慈愛、溫和與寵愛的變質,那份變質令孩童王美鈴認為與消失無異。最終置身的空間不再是祖父母的家,而是化為巨大又恐怖的「蜘蛛之匣」。
所以王美鈴心中新催生出了痛苦及恐懼,可是這兩者都不是由她主觀生成的感觸,是受到感染的。
受到消失的「祖母」感染所致。
事實上,消失的祖母一直都在。從王美鈴踏進蜘蛛之匣的招呼迎接、上前慰問、撫首詢問自己的學校生活,談及她自己的近況,隨後共進晚餐,到最後兩相告別一直都在,祖父也一直都在。
半年前的恐怖過場恍若南柯一夢;對王美鈴是、其雙親是,看起來就連兩位當事者似乎也是。
年幼的王美鈴不知道那之後的後續,雙親以祖母受傷住院觀察、沒有大礙,輕描淡寫的帶過,如今久違碰面的祖父依舊是扳著一張臉寡言嚴肅,祖母則是像看待一場惡夢般,以熟悉又陌生的笑臉,閒話家常的簡單談及。
頂多從對話中得知祖母在被祖父盛怒傷害後,入院治療觀察了很長一段時間,確認完全沒有任何後遺癥跟潛在風險後才出院。
當然,這段過程亦有提到祖父不只一次為自己的荒唐行為道歉,並在數次後,總算獲得祖母的原諒。
──開什麼玩笑?
這是半年後回到現實的王美鈴聽完現場四人……不對,是包含那些久久才見一次面的幾位親戚的所有人對談後,馬上自內心湧現的念頭。
即便是年幼的王美鈴也知道,除了自己以外,在場的一切都是假的。而且那些大人可說是演技拙劣到令人作嘔。
但她可以理解這是為了隨同的年幼晚輩,才讓大人們不得不出演這場戲。倒不如說,正是為了讓他們看到這場戲,才有難得的王家大團圓。
不然憑藉單薄的記憶,這個家族的所有人每年聚集的場面可說是屈指可數。實際上也不是記憶單薄,而是跟這群人有關的事物單薄到大可不計。
王美鈴絕對是有資格做此感想的,因為她是最喜歡回到這裡,所以擁有與祖父母許多相處的回憶。
這也讓她在重新踏入此處時便發現了異樣,在看到祖母那不同以往的迎接笑容便發現眼前原本的人已經消失了。後續的互動只不過是更加驗證了自己的感覺。
熟悉又陌生,站在眼前的祖母只剩下「皮囊」,最佳的證據正是那頭已經突破祖母的身體,此刻盤據在匣中的「蜘蛛」。
王美鈴能很有把握的確定原本的祖母消失了。畢竟她可是祖母被祖父砍殺當下的第一目擊者!
那不是什麼惡夢、南柯一夢,她當下可沒有嚇到暈厥或是在過度驚嚇下丟失了記憶,而是從頭到尾嗅聞著刺鼻到難以呼吸的血腥味,近乎嚇破膽且手足無措的被黑暗全程包裹著,首次以最近的距離──觸碰死亡。
那一直以來經常自祖母口中出現,廉價又沉重的死亡;在那當下,王美鈴首次感受到死亡的重量。
而那包裹住自己的黑暗,正是將她緊緊擁在懷中的祖母。
就算是在那種可能隨時喪命的情況下,祖母仍然為了保護自己,又或者是不想讓她看到脫離幼小世界常軌的驚悚,化身成遮蔽視覺的「匣子」,短暫將心愛的孫女帶離現實。
然後,祖父也因如此沒有繼續殘酷荒謬的行徑,透過當下變得敏略的聽覺,王美鈴聽見菜刀掉落的聲響,隨後是凌亂的腳步、粗重的氣喘,以及打電話的求助。
是的,那時候祖父褪去了鬼神兇獸的姿態,那攀附於被砍倒祖母背上的蜘蛛同樣瞬間消失了。然而實際上卻非如此,而是那兩頭魔物總算找到了「理由」得以侵占眼前的軀體,脫離這兩具長期壓抑、封印著自己的皮囊。
王美鈴憑藉幼犢與本能的嗅覺,半年後一進門便看穿了這對老夫妻的偽裝;不對,是看穿了偽裝成他們的東西。
估計沒有所謂的道歉跟原諒,或許有,但那如同這一晚眾人安撫小孩,自欺欺人的鱉腳戲,演出那表面太平的和諧。
年幼的王美鈴敏略察覺到這些,雙眼像那天一樣,即便被遮蔽,仍然睜大環視眼前的一切。過程有人與她對上眼,卻也可笑的試圖掩飾心虛沒有交會太久。是沒辦法交會太久。
這個空間──這只巨大的匣子中又包裹著各式各樣的匣子,然後被喚作人肉皮囊的匣子隨時可能釋放出魔物,盤踞在名為王家的巨大匣子中,只要一個契機、讓祂們找到理由。
可是,王美鈴卻從頭到尾僅看見那頭蜘蛛,不,是兩隻蜘蛛。
那一刻,終於,蜘蛛──祖母再次與自己對上眼,不同剛才,那雙嵌在下垂與爬滿皺紋眼皮中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她,使王美鈴就像被無形的爪抓住那樣,動彈不得也不敢動彈。
──那不是奶奶。
王美鈴內心如此低語著,一邊因自眼睛傳來的某種情緒全身逐漸發冷,視線越來越暗,直到那巨大身影與無數複眼近逼眼前。
當晚,王美鈴拒絕住下,應該說,是雙親代替她表示由於要準備考試,沒辦法跟之前一樣住下,準備離開「匣子」。實際上,王美鈴也沒有在那裡過夜的意願。
當晚不會、以後不會,卻再也沒有機會。
就像逃離一樣,想趕緊脫離那處空間,所幸爸媽為她找到了「理由」。
只要有了「理由」,即使面對最親最愛乃至於必須要面對、最害怕的事物都可以迴避,反之亦然。
王家的所有親族有著自己的不同理由選擇不留在那個地方,但其實後來得知,於祖父母出現那樣的行為後,半年間,包含雙親在內,都有以輪班或是利用空檔,比起過往更頻繁的關切兩老。
其實祖母三個月後就已經出院,也就是說,所有人再利用三個月的時間持續觀察、勸戒、開導並安撫兩人,直到雙方放下情緒,願意回到老家,有了面對現實的共識。
是啊,無論如何,兩人終究還是夫妻關係,依舊是血濃於水的家人。都已經到這種年歲走到人生的最後了,還有什麼看不開、說不開,沒辦法放下的呢?
正因為是夫妻、家人、親族,是需要什麼理由不得不劍拔弩張、刀劍相向,不能以和為貴呢?
所謂的「家」這個匣子,是可以保護之中的所有人的。它可以包容每個人自成一格的領域,即使有所差異,還是能使每個人緊密連結,是最不可思議又珍貴的事物。
然後成員即使離開了原本的家,始終能以血水親族關係,以蛛網不斷的連結傳承下去。
家人的牽絆,到底需要什麼廉價或沉重的理由?即使是分別的話也不該輕易地脫口而出。就算真的到了不得不分別的時候,種種的理由經過「家」的包容,自然也不構成「理由」了。
但是……
──開什麼玩笑?
明明已經有人被自己的「家人」傷害了,差點就死了,竟然還要雙方放下、理解,包容?
開什麼玩笑?
家的完整,缺少任何一人都不行。試著放下自我堅持,一群人總比一個人走得更遠更久。
開什麼玩笑?
親族即便相隔遙遠不常見面,但能在需要時互相扶持幫助,大家都該攜手走過難過的坎,各出一份心力;若非真的到完全不行、難以挽回的地步,不然都不該放棄家中某一位成員。
開什麼玩笑?
「要我放下,開什麼玩笑?」
王美鈴對這晚的爛戲感到反感與憤怒,同時也聽見了,在離開祖父母家的最後聽到了,那來自身後知道沒有人留下來過夜的祖母,挾帶氣音道出的微小呢喃,它傳入了自己耳裡。
不知是否有其他人聽見,但可以從事情的最後得知,那時候應該沒有人注意到老母親那終究無解且濃烈的恨。
然而王美鈴不敢回頭,不想再對上那宛如注視著獵物的可怕複眼。其實她也知道不是爪子抓住自己導致無法動彈,而是充滿蜘蛛之匣內的無數蛛網。
它沾黏在王家所有人身上,不論何時何地都緊纏著眾人的身心血脈。也就是說,不管你要怎麼逃都逃不了,是斷除不了的詛咒。
可是,大家還是能夠以暫時離開「家」來規避必須面對的「現實」,只要找到一個「理由」。
如同死亡一樣,屬於廉價也沉重的理由。
因此,當晚所有人還是選擇了離開,許是像王美鈴一樣逃走了。就像此局無解般的任由兩老自行稀釋雙方多年來的仇怨,為自己所給出的道歉與原諒負責。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前輩、晚輩;父母、子女,終究有無法跨越的壁壘跟輩分,再多的觀察、勸戒、開導、安撫,最後還是得回歸到個人身上。何況又是已經年過半百理應成熟的「成年人」。
──原來如此,找到了,這便是脫離「家」的最完美理由。
多年後王美鈴回想起此段往事,總算找到了可以擺脫蛛網的「理由」。面對那纏繞著祖母一輩子,然後是母親,接下來準備輪到自己的蜘蛛之匣,那頭代表王家的巨大蜘蛛。
儘管後來她才發現蛛網細絲的強度與韌性有別自身想像,最終仍迫使自己回歸匣中。
不,是等到她發現時,才發現原來自己跟母親與祖母一樣,自始自終是一個醞釀魔物的皮囊匣子。與王家的蜘蛛之匣不過是一層層的套娃關係,然後被蛛網給束縛纏繞。
終於,在王美鈴九歲的那一年,蜘蛛之匣內的死鬥贏來了結果。這次換成祖父被祖母砍殺,慘死在亂刀血泊之中。
以祖母的證詞來看,是為多年來的羞辱與施暴所做的終結,但也遺憾地將自己送入另一只匣子,直到人生的終點。
事實上,半年後重逢的那晚就已經書寫出這對夫妻的結局。原來鬼神兇獸被從祖父皮囊釋放出來後沒有消失,只是祂早被巨大蜘蛛下,另一頭祖母釋放出來的黑蜘蛛給啃食到一點不剩,所以王美鈴才沒看到祂。
「記得以後不要像奶奶那樣,那是會被警察抓走的,也會被大家討厭,知道嗎?」
這是祖父死後的葬禮法會上,母親對自己嚴正叮囑的話,它同時也成了日後王美鈴逃亡失敗,重新回歸「家」的其中一條關鍵蛛絲。
而在那個場合,王美鈴也貌似看到了祖母砍殺自己丈夫後,不敢面對所有親族,於看守所會客時轉過身的佝僂孤獨身影。
那道已經沒了蜘蛛影子的背影,當時就跪在法會佛堂前,身穿白色衣裳;而背部當年被砍傷的傷口,正流出蜈蚣狀浸染衣物的恐怖血痕。
那一晚,年老的母親意識到再也無法以保護自己的孫女作為砍殺丈夫的「理由」;於是,她最終選擇讓自己成為理由。